鄭執(zhí)
我的手心有塊疤,不大。
兩歲半時,我家住在東北的老平房里,大雪能封門的那種,胡同里一戶挨一戶。夏天熱鬧,男人們夜里湊群下棋、打牌、喝冰啤酒,小孩子們就繞在身邊亂竄。
我爸在某晚做了一件很隔路(特別)的事:他不跟人打牌,自己打鐵——光著膀子,手握著錘子,腳下不停地踩鼓風機的踏板,陣風呼哧呼哧地響,吹得鐵塊忽明忽暗,像閃爍的星。我幼時對發(fā)光體癡迷,他一扭頭的工夫,我伸手一抓,手被燒紅的鐵燙得吱吱冒煙,尖號聲劃破夜空。燙傷我的,是一塊銀。我爸打了一對耳環(huán),送給我媽。
爸爸是個沒情趣的人。改革開放,下海賺到錢那幾年,他都是將錢直接給我媽,就沒親自給我媽買過東西。他說自己沒審美,不懂什么叫好看。他打的那對耳環(huán),就是倆大圓圈,像《西游記》里女兒國國王戴的那種。我媽也沒換過,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里,爸爸讓全家從平房搬上老樓房,幾年后又搬到了新一點、大一點的三居室。
那幾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應酬,半夜才回來,關(guān)門聲很輕。又過了幾年,我們搬進了大一點的房子,他的關(guān)門聲徹底沒了,人去了南方闖蕩,后又出國,再回到家已是兩年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媽,沒人知道他被朋友騙光了錢。我只記得出租車停到家門口,我跟我媽下樓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媽。多年后,目睹這一幕的我才幡然醒悟,那絕非那個男人的常態(tài),他本是跟浪漫絕緣的人。
我媽只說了一句:還能找到家就好。
我到青春期,跟爸爸的話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費,平日住校連個電話也不打。他總是照我開口的數(shù)目多給,花不了我就攢著。大學離家遠,我爸一次給我整年的生活費讓我自由支配,我便買得起施華洛世奇,再后來是Tiffany最便宜的那款純銀對戒。
轉(zhuǎn)眼大三,奧運會結(jié)束后的那年冬天,他被查出癌癥晚期,只剩兩個月。我辦了休學,回家專心陪他走過最后的日子。頭一個月,我們晝夜不停地說話,多過之前二十年的總和。后一個月,他沒有力氣說話了,時睡時醒,身體再也無法自由行動。最后半個月,他對我說,我要回家。這里的墻太白了,我不喜歡。
他在家過了最后一個年。那年春晚小沈陽首秀,說“這個真沒有”那句話時,他臥在床上笑了三聲。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經(jīng)常無意識地呼喊,嚷的頻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大年初五,他平靜地走了。我問居士:“為什么他總?cè)轮丶遥俊本邮浚骸跋爰??!蔽遥骸耙院笤侔峒?,他不會迷路嗎?”居士:“留件最熟悉的東西給他,他就能找到?!蔽液蠡谧约赫f這些,大家都沉默了。二十年,最熟悉的還能剩什么。
我媽媽始終是靜靜的,她摘下耳朵上那對大圓圈,交到我手上。我把兩只耳環(huán)放進他的兩只手掌,攥緊。一個人推他進了火化間,誰都沒看到我哭。
【素材運用】父親看似不懂浪漫卻愛到極致,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親手打耳環(huán)送給妻子,雖然不那么好看,妻子卻一直戴著。一家人看似若即若離卻一生不離不棄,正所謂:情到濃時方似淡。強烈的濃淡對比中,愛深得讓人流淚。
【速用名言】
1.一個人為尋求他所需要的東西,走遍了全世界,回到家里,找到了。——美國生物化學家 穆爾
2.家是世界上唯一隱藏人類缺點與失敗的地方,它同時也蘊藏著甜蜜的愛。
——英國劇作家 蕭伯納
【適用話題】表達方式;歸宿;無聲的愛
(特約教師 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