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小汐
小學時,他是班上成績最差的男生,瘦小,平頭,眼睛很亮。
那一天,我偷偷穿了母親的裙子去上學,遭到很多人的取笑——那條黑色的短裙,因為過松,被我卷了好多圈塞在外衣下,裙下是一條長褲、一雙布鞋……
可以想象,那樣的裝扮,在旁人看來,該有多滑稽。
我卻渾然不覺。直到午休時,那個男生在我課桌里放了一朵芍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傷心,才摘了“全世界最好看的花”來安慰我。
那一刻,我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彩虹。
我與他成了好朋友。
晨曦飄浮的春天,我們一起爬過干涸的山渠,去尋覓山塘里的茭白。山渠里面有魚骨,也有蛇,深處的光線尤為黯淡,泥土濕軟陰涼,像被時光遺忘的地方。
他趴在我的身邊,跟我說,不要怕。
晚霞涌動的夏末黃昏,我們一起去巖洞探險。黑壓壓的蝙蝠擦著頭皮飛過,到了開闊處,天光滴漏,水聲潺潺,又似另一個世界。
夜幕時分,他提著馬燈送我回家,緊緊牽住我的衣袖。一路水田延綿,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田畦上,耳邊蛙鳴點點,頭項星辰彌漫,心里泅出無言的甜蜜。
只是后來,他隨著父母全家遷至了北方。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多年后的一個下午,我想起與他在一起時經(jīng)歷的種種事件,好像進入一個奇妙的夢境,有記憶試圖送一份睛感元神歸位,讓花香成為涉江的船舶……
醒來時空氣中花香醺然,心間潮濕一片,塵世也如孤島在耳邊沉浮,發(fā)出聲音。
我始終相信,氣味才是情感的介質,是開啟記憶的密碼,芬芳而靈動。我不是能言善辯的人,相較于語言,聽覺與嗅覺則更能為我?guī)砬榫w的波動。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念我,也不知道他離開村子的那天,有沒有想過要與我告別。
那時,我正在鎮(zhèn)上上學,他卻不再讀書,人也變得寡言。
那時,我覺得他是不告而別。
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憑空被燙了一下,頃刻便蜷縮了起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愿打開。
但如今想來,我又何曾許諾過他什么?
“你會忘了我嗎?”“請不要忘記我?!薄菢拥哪昙o,怎么敢說出這樣的話?一切的幽深與熱烈,都只會在心里發(fā)生。
然而,人心可以如大海般浩渺幽深,也可以如麥芒般尖銳薄脆。
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又有多少感情,可以永遠停留在那里,等著你去好好遇見,完美告別?
《新橋戀人》里說:“夢里出現(xiàn)的人,醒來后就應該去見他。生活其實就是這么簡單。”
生活從來就是簡單的,復雜的不過是人性的貪婪,人心的妄念。
恍惚中想起艾略特的句子:你既無青春,亦無年少,只是在一場午后,把二者都夢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