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聲
雪花簌簌落下來,陰沉的天空讓人格外壓抑。遠(yuǎn)處,一位老人牽著一匹瘦弱的老馬慢慢走來。老人鬢邊已生了白發(fā),脊背也不再挺直,呼嘯的北風(fēng)讓他的腳步有些踉蹌,他走得雖慢卻并未停滯。一人_馬在雪地上留下兩排腳印,很快又被大雪覆蓋。馬兒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任老人怎么拖拽也不愿再往前一步,它好像知道前方的路更加艱難。
老人嘆息一聲,帶著憐惜之意拍了拍馬背。他抬眼看了看遠(yuǎn)方,但被那無邊無際的白晃花了眼。遠(yuǎn)處是連綿的山峰,他要翻過這座山,那卻不是終點(diǎn)。他搓了搓雙手,覆上雙眼,凍到麻木的手指在溫?zé)岬难燮ど蠞u漸恢復(fù)了些知覺。
上路至今,第一次感到了疲憊。
好遠(yuǎn)啊,為什么他已經(jīng)走了這么久依然被大雪阻在這里?其實(shí)又何止是疲憊呢,他明明應(yīng)該出入朝堂,為君分憂,與民謀福。他的案頭還積了一摞公文等著他處理,病重的幼女還待他回去探望,怎么一眨眼他競到了這里。
他還記得最后一次上朝,還記得京城那湛藍(lán)的天空,熹微卻令人覺得舒適的晨光。不過幾日光景,而今卻恍如隔世。一股酸楚之感涌上心頭,眼角微微有些潮濕。他這一輩子都在奔波,所求不多,無非是想要一個無愧于心。無愧于心,明明是這樣簡單的幾個字,怎么如今念來滿是苦澀,無人能解這背后的代價。
他從不畏死,即便到了如今這般境地,也未有悔之一字?;赝@一路深深淺淺的足跡,他不禁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雪花落在掌心,頃刻融化進(jìn)他凌亂的掌紋里。這一條條交錯難解的紋路,仿佛在無聲地印證著他磕絆而又艱難的一生??墒沁@一生哪里是開始,哪里又是終結(jié)呢?
他是吃慣了苦頭的。幼年喪父,少年喪兄,寡嫂將他撫養(yǎng)成人。他尚在懵懂時就不曾見過一家人團(tuán)聚的畫面,關(guān)于父親的零星記憶都來自兄長的描述,后來兄長也不在了,寡嫂便一心盼著他長大成人。
幼年遭逢巨變,他比旁的孩童更早知進(jìn)退,曉世情,見識過人間丑惡,體味過世道不公。想起那些曾在暮色里默默看著鄰家升起炊煙的日子,想起嫂嫂偷偷啜泣時的背影,想起兄長口中曾經(jīng)興旺的家族,他便立志要重振門庭,闖出個名堂來。
他自是一條路走到黑的性子,然而他立志要走的這條路注定漫長又艱難。他從不妄自菲薄,也相信有朝一日若能出將入相,必能不改初心。可仕途科舉向來難順人意,他曾多次參加科考,帶著一腔熱血,換來的卻都是失望。
然而若輕言放棄,那便不是他了。
彼時汴河發(fā)生兵亂,他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兩入幕府,在尸山血海中辟出一條進(jìn)階之路,斬斷所有退路,寧死不回頭。幾番死里逃生,他終于有機(jī)會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初任監(jiān)察御史時,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和興奮,明明是期盼了那么久的事,真的到來了,反而平靜得像是本該如此。
是啊,這是他注定要走的路。
然而光明的前景永遠(yuǎn)只存在于期望中,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然而每每想起自己拼了一身力氣往前走,難道就是為了在錦繡堆里茍且余生?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如此,因此他不愿曲意逢迎,一心只做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事情。在一次次被貶時,他都會想,他做的這些事,是不是真正無愧于心。
若是,那便算不得委屈。
流逝的年華像頭上的白發(fā),初時只是零星幾縷,然而不過恍惚之間,已是滿頭華發(fā)。在又一次被貶謫時,他像往常一樣對明天、對未來有著無限的憧憬與希望。
那時,皇上自鳳翔迎回佛骨,舉國上下陷入興佛的狂潮之中。舉國拜佛,實(shí)在是荒唐至極的事情,于國于民百害無益。他冒著忤逆上意的危險上《論佛骨表》,皇上降下雷霆之怒,欲將他處死。
蒼天憐他一片忠心,在眾人的勸諫下,他免于一死,被貶往八千里外的潮州。至這一刻,他才終于體會到了悲哀絕望的滋味。原來這條路走到最后,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用盡一生心血披荊斬棘,他不在乎傷痕累累,卻不料他踏上的不是光明坦途,而是一片虛無。
一個人在風(fēng)雪中踽踽獨(dú)行,孤獨(dú)的滋味他并不陌生。就像小時候,父親不在了,兄長不在了,他難過時,開心時,都只能一個人默默地看著夕陽,在心里訴說著對父兄的思念,對未來的期望。
思緒被風(fēng)吹得越來越遠(yuǎn),視線漸漸模糊,他仿佛看到遠(yuǎn)處有人自蒼茫風(fēng)雪中策馬奔來。那身影越來越近,隱隱是他的侄孫湘兒。
若真是湘兒,他有許多事情想問他,他幼女的病可有起色?他走后家里可曾安穩(wěn)?迎佛骨一事可有下文?
湘兒啊,你可曾清楚地記得祖父的名字?吾乃河陽韓愈,字退之,一生不曾后退一步,無愧于天,不悔于世。他日你收攏我的骸骨時,大可堂堂正正地將我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不辱韓之一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