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紅
1
時間是最快的刀,專收人性命,時間也是醫(yī)人的藥,再痛的傷,也能結(jié)成欲蓋彌彰的疤。
2
七月,農(nóng)歷荷月,雨沒斷過。云頂小區(qū)鵝卵石小路邊的盆栽梔子,開得堆紗疊帳,雪白的花盤在雨水里蒸出一院子發(fā)酵的香。兩個穿藍(lán)工作服的男人在雨霧里快步地走著,一個回頭說,這些花也瘋傻了,這么個開法,像明天就死似的。另一個說,快點吧,別多嘴。
小區(qū)外停著一輛面包車,兩個保安斜眼端詳,清河精神病院的車可不多見。
李慧珍靠在門邊,兩條胳膊把身子勒成一條印在門板上的線。江濤呆呆地坐在窗前,窗臺上擺著一排泥人,打頭一個是孫悟空,后面跟著白龍馬,馬背上的唐僧臉尖尖的。再往后是沙和尚和豬八戒,也都瘦骨嶙峋。江濤穿鴨蛋青的襯衫,濃密的頭發(fā)烏黑的,他抬手整整領(lǐng)子,說,我捏泥人四十年,如今卻是自身難保了。李慧珍沒言語。他又說,只可惜你爺爺留下的店,就這么給拆沒了。李慧珍聽不下去,扭頭擦眼睛。江濤呆著一雙眼,嘴角滲出一星唾沫。他說,今天幾號?李慧珍抬頭去看日歷牌,上面一個大大的十六,下面一排紅色小字,宜出行。
江濤從窗戶前轉(zhuǎn)過來,國字臉上兩道烏黑的眉,眉尾劍鋒般利落,眉頭卻松松扎扎,冷眼看去,像大眼睛上懸著兩把沒頭沒腦的劍。李慧珍想起早年有人給他算過命,說他,鼻直口闊,天庭飽滿,唯獨這眉毛生的不好,偏偏是沒根基的銳利,要謹(jǐn)言慎行。
門開了,兩個藍(lán)衣男人走進(jìn)來,濕漉漉地梔子香壓住李慧珍的鼻子。她想站起來攔住他們,可越使勁身子越沉,她仍舊影子般的黏在門板上。兩個男人沒看見她似的,朝江濤走去。李慧珍要急死了,她跺著腳喊江濤,可江濤不看她。兩個男人木著臉,梔子花的香味從他們身上彌漫開去,又沉又密,里面藏著水珠兒。
江濤站起來,把腦門前的頭發(fā)往后背。他昨天剛過了四十二歲生日,可李慧珍覺得他還是二十歲的樣子,眼角眉梢全是意氣。一個男人掏出一件病號服,灰白色的病號服在他手里像張漁網(wǎng)。李慧珍忽然想起電視上,這種衣服通常都是反著穿在人身上,再把袖子系住,叫束縛帶。她嚇得一哆嗦,心想江濤不能這樣,他可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
男人伸出手,江濤就朝后退,他說,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費勁。男人好像并沒聽見,筆直朝他走去。江濤退到窗子邊,衣角刮倒了那個孫悟空,孫悟空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大頭朝下,砰的一聲。
3
李慧珍看了看手機,夜里兩點。她起身喝口水,這才聽見窗外沙沙的雨聲。她伸手拉開紗窗,小區(qū)里的鵝卵石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盆栽的梔子已經(jīng)成了樹,年年都被搬出來守在這條小路旁,花香沁了水氣便有了分量,直壓得她又做了個噩夢。
她從不提江濤,旁人也不問。這事小城里人人都知道,沒必要再拿來尋當(dāng)事人的煩惱。李慧珍睡不著,推開女兒房門。女兒側(cè)躺著,一頭長發(fā)水草般鋪在枕頭上。江濤走時她十九歲,讀大一。三年過去了,好像只是一場戲的光景。
再看鬧鐘,已經(jīng)快三點了。李慧珍在手機上翻出李明寬的電話,李明寬是她叔伯弟弟。
李明寬接電話時迷迷糊糊,說,你誰啊,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李慧珍說,是我,現(xiàn)在也不是半夜,天都要亮了,你沒看見?李明寬大約揉了下眼睛,強打精神說,哦,是大姐啊。怎么這時間打電話,有事?李慧珍說,是你的事,工頭給你答復(fù)沒?賠償給了?一聽是這事,李明寬趕緊坐起來,說,姐,還說呢,你弟妹昨天去找,人家就給了三萬五,這咋整?李慧珍想了想說,你想要多少?李明寬說,少說也得十萬啊,我這可是一條胳膊。李慧珍點點頭,行,你等我消息。李明寬趕緊說,姐,這事只能靠你了。李慧珍沒說話。李明寬又說,這些年你給咱家人辦了多少事,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前兒個,你弟妹還說,這事就得你出面,可巧你就來電話了。李慧珍說,你就別管了,好好養(yǎng)著吧。
李明寬不敢再說什么,大家都知道李慧珍脾氣怪,但能量大。她在紀(jì)委上班,只是普通科員,可不知怎的,從她丈夫江濤死后,她就變了個人似的。家里家外只要有人找她辦事,她一準(zhǔn)應(yīng)下來,說來也怪,就沒她辦不成的。近一年,她越發(fā)跑得勤,只要親友有事,不用你打電話求,她總是巴巴的自己找來。大家就說,李慧珍這是給人辦事上了癮??赡阋o她預(yù)備謝禮,無論錢物,一律扔出來了事。
小城不大,很多事瞞不住,有人背地里議論,說她靠了人,非官即貴。這也不奇怪,她和江濤原本感情就不好。江濤是個孤兒,被李慧珍的爺爺收養(yǎng),李家爺爺有門手藝,捏泥人。李慧珍的父母都是國家干部,對這一套不感興趣??山瓭屠罨壅鋮s是爺爺一手帶出來的,后來李慧珍走了父母的路,進(jìn)了機關(guān),手藝也就荒廢了。李家爺爺臨終前把老店鋪交給江濤,隨后,江濤和李慧珍結(jié)婚。2006年申報第一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開始,江濤奮力一搏,終于將李家泥人申請成功。可不久后,他們就開始鬧離婚,那時就有人說,李慧珍外面有人了,只是那人的廬山真面目,直到今天,也沒人說得清。
4
時間來得及。李慧珍打水洗臉。她四十七了,從去年起,臉上起了一層黑斑,密密匝匝貼在兩頰,像飛了一層蝴蝶。她細(xì)細(xì)捻了粉,抹在臉上,又挑出些唇膏,拿小刷子刷在唇上,再拿手揉一揉,整個人頓時有了精神。
四點,她來到藍(lán)逸賓館十九樓。實際是十八樓,因不好聽,避了去。李慧珍在走廊里徘徊,藍(lán)地毯的角落里結(jié)了一層污垢,一股霉氣浮在上頭。她沿著金絲線繡的菊花走,在1901的門牌前停了一下,門緊閉著,聽不見聲音,她又繼續(xù)朝前走,前面拐角是洗手間,有檀香的味道漫出來,應(yīng)是冷了多時,只剩下一縷似有若無的余香。
她走進(jìn)去,把粉白的一張臉印在墻面的大鏡子里。燈在頭頂突兀地亮著,洗手盆旁一個蓮花香插上,插著半截殘香,暗紫色的桿。
她打開背包,取出粉餅,對著鏡子又仔細(xì)檢查一番,這才掏出手機打電話。電話響了兩聲,沒人接。她不奇怪,繼續(xù)打,反復(fù)了幾次,終于通了,對方卻不說話,像打擂似的,只等著她出招。李慧珍說,你好啊老于。對方仍舊沉默,她也不慌,又說,方便出來嗎,我有事。電話忽的斷了。李慧珍提著嘴角,卻不像是笑。
1901的門鑲著金邊,從李慧珍的角度看,像是個精致的圍棋簍,她小時候見過爺爺下圍棋。爺爺“文革”前做過教員,喜歡弄些聽雨賞雪的名堂。她記得最清,是一年仲夏,他騎輛大二八的自行車,橫梁上帶著她,后座馱個小木箱,里面裝著風(fēng)爐,茶壺,和一袋六安茶。問他去哪兒,只說去喝茶。倆人頂著日頭騎了幾里地,又爬了一小時的山路,終于來到個滿是樹蔭的地方,大石頭上長著青苔,一邊山水沖下條小瀑布,瀑布底下一個水潭,碧清的。他就把風(fēng)爐和茶杯放在大石頭上,鐵壺舀了山泉水,大棗般的炭核丟進(jìn)爐子里,鑄鐵的茶壺往上面一坐,自己就跳進(jìn)水潭洗澡去了。李慧珍蹲在爐子旁看水,爺爺說,螃眼時候最好,魚眼水就死了。她不時打開蓋子瞧,啪啪的小水泡升起來時,就樂的歡叫。
那日的茶不見得多好喝,可心卻是好的。只可惜后來爺爺病了,再也沒能起來。李慧珍深知做事與喝茶是一個道理,需得有耐心,就像今日,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那扇門里。18層的大樓,他再有本事也跑不掉,除非他跳下去。
李慧珍眼皮跳了一下,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冷掉的香灰斷成幾截,支離破碎地橫陳在線香那一點細(xì)細(xì)紫紫的腳邊。
5
黎明將至,天又黑又重。李慧珍的手機發(fā)出白幽幽的光。想起三年前,小城撤縣建市,人們恨不得把彩燈都掛到天上去。江濤就是在那天跳的樓,可惜李慧珍絲毫沒有預(yù)感,是精神病院的人給她打的電話,他們說,江濤死了。于是她去問清河精神病院的院長老于,卻發(fā)現(xiàn)老于的辦公室,她再也進(jìn)不去了。
李慧珍理了理鬢角,把電話塞進(jìn)提包里。忽然,1901的門開了,幾個男人走出來,均是一臉疲態(tài),最后面出來的是于中華,他臉色暗沉,低著腦袋。李慧珍沖他招招手,凝滯的燈光照在人臉上,竟不像是個真實的世界。疲憊讓人反應(yīng)遲鈍,那幾個男人沒注意到李慧珍,只管低聲叨咕著牌局。于中華說,你們先走,我等下。男人們散去,他站在門口,直到最后一個人也走得看不見了,這才扭過頭來。李慧珍從洗手間走出來,高跟鞋無聲無息地擦過藍(lán)地毯。
李慧珍和于中華并排站在電梯里。電梯不大,速度也不快,倆人胳膊挨著胳膊,光亮的墻壁照出于中華臉上的汗珠。李慧珍說,你熱嗎?于中華說,知道我最欣賞你什么嗎?耐心,你的耐心。
李慧珍提著嘴角,不是笑。
倆人是從酒店后門出去的,空氣濕重,壓在肩膀上,讓人心緒不寧。居民樓窗戶底下長出又高又大的地瓜花,在濃黑的夜幕里像姿態(tài)丑陋的花圈。李慧珍不說話,她的高跟鞋替她出聲,噠噠,噠噠噠。于中華忍不住了,說,你要去哪?李慧珍說,去個能說話的地方。于中華不高興地說,哪不能說話,非要走夜路?李慧珍說,你怕了?于中華抹了一把腦門,說,我是男人,怕什么?倒是你,你不怕嗎?李慧珍忽然站住,扭頭看他,說,還有什么比死更可怕?
于中華像被什么絆了一下,踉蹌了一步,李慧珍伸手扶他,于中華下意識把手按在她的手腕子上,本是要推開她的,可不知為什么,他下不去手了,便輕輕蹭過她的手背,把手又收了回去。這動作讓他有點不自在,仿佛被人看到秘密似的,他咳了下嗓子,說,還要走多遠(yuǎn)?
李慧珍的手滑下來,她看出他臨時變了態(tài)度,也看到他避開她的目光。
李慧珍說,不遠(yuǎn),就在前面。藍(lán)逸賓館本身就偏僻,一些達(dá)官貴人喜歡這,都是看中這個。賓館后面是一片魚塘,沿著魚塘再往西走,就是一片爛尾樓。李慧珍的高跟鞋七扭八歪。于中華停下來,說,好了,就在這說吧。李慧珍回頭看他,說,好吧,就在這。
于中華從懷里掏出一支煙,李慧珍伸手要了一支。倆人面對面站著,夜幕籠罩著他們,天邊是一片看不透的黑。于中華說,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李慧珍吐個煙圈,說,有些事不用學(xué)。于中華想了想,說,你想問的事,我解答不了,你應(yīng)該明白,這世上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李慧珍點點頭,說,就像當(dāng)年,他們拆了我爺爺?shù)匿伱?,卻只按照十年前價格的百分之四十賠償。我罵那些拆房子的人,他們也是這么說的,身不由己。于中華嘆口氣,他知道李慧珍會說這個,可他沒辦法給她什么安慰。他說,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李慧珍說,怎么能不提?江濤為這事奔走了三年。于中華說,結(jié)果是好的,你們不是拿到賠償了嘛?那可不是筆小錢,現(xiàn)在不比那兩年,這種事解決得挺快,也挺好。李慧珍仍舊提著嘴角,她說,是啊,賠償給了,可我丈夫沒了!你說我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于中華不說話了,他只能再嘆一口氣。其實他是硬著頭皮站在這的,李慧珍的話雖然平平淡淡,可其中的分量,只有他能聽得出。他知道李慧珍在和他斗心理。她不直問,因她知道他什么都不會說,于是她搞跟蹤,像特工似的到處打聽他的行蹤。不管他走到哪,她都能找到他。她要從心里擊垮他,讓他對她懺悔,為三年前一個男人的死。想到這,他一哆嗦。
李慧珍把煙咽進(jìn)去,聲音忽然變的有些啞,她說,這片樓是給你們醫(yī)院蓋的吧?怎么爛尾了?于中華說,我們資金不到位。李慧珍忽然笑了,這回是真笑,真笑的時候她的眼角就會起皺,細(xì)小滄桑。她說,你可真會開玩笑,清河精神病院和柳樹洼精神病院怎么可能沒錢?這話誰信?是你們不想搬過來吧?
于中華斜眼看她,他覺得這女人跟高中時候一樣,她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局棋,他那時候就是被這眼神迷住的。
李慧珍說,你們不是沒錢,也不是不想搬,你們只是不想合并。清河和柳樹洼兩個精神病院本來都不錯,可一合并,到底誰說的算呢?誰都不想屈居人下。
于中華往前走了兩步,李慧珍身上的香味從他面前飄過,像朵被檀香熏熟的梔子花。李慧珍把還剩下一半的煙蒂扔在地上,猩紅的火星蹦跳了一下,就被她的鞋尖碾碎了。
她說,多可惜!這么大一片地方,原來也有幾戶人家的,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兒呢?
于中華說,你來找我,總不會是說這個吧?李慧珍提著嘴角,臉卻沒了笑容。她說,當(dāng)然不是。我只是找你聊聊我一個叔伯弟弟。于中華有點詫異,他本以為李慧珍又要來糾纏江濤的事??刹还茉鯓樱@讓他有了些耐心,于是他找了塊石頭坐下,說,你想送他來精神病院?李慧珍坐到他旁邊,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說,可以嗎?于中華放松下來,說,當(dāng)然,只要你們家肯出費用。說完,他咧嘴笑了,說,開個玩笑。他還跟小時候一樣,只要事不關(guān)己,臉上就帶幾分戲謔。李慧珍盯著他的眼睛,夜幕遮去了他眼角的皺紋,他的小眼睛和方下巴就越發(fā)清晰了。她想,當(dāng)初他寫情書給自己時,她為什么沒有回?那封情書直到今天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其實她看了,一個字都沒落下。
李慧珍說,我這個叔伯弟弟就在這個工地上打工,絞鋼筋的時候絞掉了一條胳膊,他上有老下有小,這條胳膊廢了,就等于斷了他的生路。可憐吶!于中華聽著,什么都沒說。李慧珍說,這要是你弟弟,你會怎么辦?于中華說,他并不是我弟弟。李慧珍笑了,說,我差點忘了,你弟弟是市長,他怎么可能受傷?更不會掉一條胳膊,他的老婆孩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都好好地在睡覺吧?于中華皺起眉頭,他覺得自己中計了。他早就知道李慧珍找他有事,卻沒想到她七拐八拐,到底還是扯出他弟弟于中杰。
于中華說,我聽說以前你去找過他,你找他做什么呢?李慧珍扭頭看他,他眼中的戲謔消失了,此刻的于中華充滿警惕。她提著嘴角說,以前的事我也記不住了,我找過他嗎?于中華愣住,他知道李慧珍一直和他兜圈子,可他先挑破了說,她卻又不說了。這女人真是一根橡皮筋,拉拉扯扯總是回到原地。
李慧珍說,我確實想求你一件事。于中華已經(jīng)明白了,他冷著臉,說,這三年里,你求我的事可不止是一件兩件,你想方設(shè)法的對我圍追堵截,不都是要我替你辦事嘛?你細(xì)算算,有多少了?
李慧珍聽出他在抱怨,于是說,我也納悶,怎么三年前無話不說的兩個人,忽然間就要發(fā)動關(guān)系才能找得到呢?
于中華僵在那。的確,這三年他確實在躲她??伤矝]辦法,他難道愿意這樣嗎?李慧珍對他來說就是個夢,他少年時代幾乎遠(yuǎn)去的夢??勺詮乃犝f李慧珍和丈夫感情不和正準(zhǔn)備協(xié)議離婚,他就覺得這個夢又回來了。事實上,他確實成功地將她約出來,請她去最高檔的餐廳吃飯,甚至是偷偷去看午夜場。那時候的李慧珍極其虛弱,她埋怨江濤只懂得藝術(shù),絲毫不在意她。這讓于中華看到了機會,可偏偏在這時候,市區(qū)老街道的拆遷工作開始了,李慧珍爺爺留下的泥人鋪面也在其中。她來找他,希望他能找于中杰說說情,盡量保留老店??上в谥腥A沒能辦成這件事,房子到底還是被拆了,不但拆了,賠償款額竟然低的讓人吃驚。她的丈夫江濤開始搜羅材料,要去北京。
李慧珍斜眼看他,說,我總不相信你辦不成事,你的能量有多大,你我心里都有數(shù)。
李慧珍只要張嘴,就像盆冷水兜頭蓋腦的澆下來,三伏天也能讓他出一身冷汗。一個愛都來不及的人,如今卻要躲,于中華心里也有無法言明的苦,這苦,像泡在油鍋里的一截肉,滾了三年,熬得皮開肉綻,釜底抽薪般地把他擊垮了。于是他夜夜笙歌,反正老婆孩子都出國了,他干脆不回家,不是整宿打牌,就是外出開會,可不管他去哪,最終都還得回到小城,只要他的腳踏上小城的土地,李慧珍就總有辦法找到他。一開始他很煩,是又慌又燥的那種煩。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李慧珍的跟蹤成了他枯燥生活的一種補養(yǎng),他急需另一個人來見證他的紙醉金迷,像一只作繭自縛的蟲子,需要個死亡目擊證人。所以他隱秘而熱切地希望她能來找他,而李慧珍不負(fù)所望,她真的來了,每一次都給他帶來點不大不小的麻煩,什么朋友孩子要上重點高中,親戚要找工作等。于中華雖然表面上不愿意,可背地里還是很積極的給她解決,因他希望在某個像現(xiàn)在這樣的凌晨能接到她的電話,然后名正言順的躲開眾人去跟她約會。他之前對她的向往和追求如今化成了另一種形式,沒有肉欲,只是勾心斗角般的拉扯。
然而今天,一整宿的牌局讓于中華腦袋發(fā)昏,迷茫的夜色讓他恍惚覺得自己坐在一個悶罐里,他被自己慌突突的心跳震得口干舌燥。他忽然說,我有什么能力,我的能力都是我弟弟給的。他扭頭去看李慧珍,她吊著嘴角,仿佛在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只覺得這悶罐壓得他頭昏眼花,胸口壓著一塊大石似的,于中華站起來,說,我做的錯事也是因為他。你滿意了吧?可我告訴你,你沒辦法,這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有時候就是不分黑白,沒有對錯!你不要妄圖弄清什么,就算我告訴你真相也無濟于事,江濤不可能活過來,他死了,這個事實你必須接受!
李慧珍也站起來,說,所以說人還是活在虛處的好。你口口聲聲說事實,卻又說事實是顛倒的,是非黑白搞不清楚的。是什么讓你這么害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于中華覺得腦袋發(fā)脹,一根血管在脖子底下砰砰的跳,他伸手抹了一把汗,說,你不要把江濤的死賴在我頭上,他已經(jīng)做好了跳樓的準(zhǔn)備,他留了遺書,這事你是知道的!
李慧珍的眼忽然一擴,原本細(xì)長的眼睛猛的變圓了。她說,你們把他關(guān)起來,天天喂藥,他不瘋才怪!可我就納悶,一個瘋子又怎么會寫遺書?
于中華忽然覺得心口疼,他踉蹌了兩步,悶罐外好像有人在打鼓,劍戟一般扎在他心上。他說,你們夫妻感情不和,難道他跳樓不是因為你嗎?
李慧珍開始哆嗦,她說,于中華你這么說不怕遭報應(yīng)嗎?于中華大口喘著氣,說,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你要是愛他會跟我約會?你要是愛他,會在他為你們家做了那么大貢獻(xiàn)之后一腳踢開他?他忽然間覺得呼吸沒有用了,他的心像遭了緊箍咒,越縮越小。李慧珍像被燙到似的后退兩步,說,你胡說!你胡說!
夜幕讓李慧珍看不見于中華臉上的紫黑,黃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淌,他忽然間覺得夠了。三年了,他和李慧珍以這種奇怪的方式拉扯,如今已經(jīng)身心俱疲,要不是這撕心裂肺的心絞痛,他還被自己蒙在鼓里。他曾經(jīng)埋怨過,為什么就差一步,李慧珍只差一步就離婚了,他早就料到她搖搖擺擺的婚姻不可能牢固。那個叫江濤的男人除了捏泥人還會干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多虛幻的玩意!只有小姑娘才會被這些光環(huán)迷惑。李慧珍曾經(jīng)被它吸引,可如今她已經(jīng)長大了,住豪華賓館,坐高檔轎車,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真實生活,才是一個成熟女人想要的。而這些江濤給不了他,他只會在方寸大的斗室里勞作,他那可笑的腦袋只長了一根筋,可就是這一根筋,把于中華打敗了。他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想起江濤,這男人明知道李慧珍變了心,可在老店被拆的那天,他還是背上厚厚的材料去了火車站,像要去刺秦的荊軻。每當(dāng)想起他,于中華都會莫名其妙地心慌,而今即便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他仍不敢大搖大擺的去找李慧珍,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怕!
李慧珍搖搖擺擺的靠過來,她聲音嘶啞的說,我是后來才明白的,為什么我爺爺當(dāng)年那么看好他?非要讓我跟他結(jié)婚。告訴你吧,你寫的情書我看過,可直覺告訴我,江濤雖然不懂風(fēng)情,但他愛我。
于中華長吐了口氣,說,我也愛你。李慧珍笑了,她晃著腦袋,說,不,你不會把自己窩在泥土里,用十根指頭生活。所以,拆遷時你沒有管我,你覺得那不過是一家老店鋪,在哪里不是經(jīng)營?非要在那一條街,那一扇窗子底下?你什么都不懂,又拿什么來愛我。
于中華的嗓子一陣陣發(fā)緊,他無言以對地看著李慧珍,她原本清秀的面容是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滄桑的?他發(fā)現(xiàn)她長出了很深的法令紋。于是他長嘆一聲,說,好吧,咱們別再說過去了,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你那個叔伯弟弟?李慧珍瞪著他的眼忽然一收,嘴角提了上去,說,我叔伯弟弟是工傷,開發(fā)商是誰我估計你也認(rèn)識。不多,就十萬,那可是一條胳膊。于中華點點頭,說,好吧,我給你辦。不過,這是最后一次,我們到此為止吧,讓死者安息。
李慧珍冷冷看著他。
起風(fēng)了,撩著她的裙角,她說,其實你一直都錯了。我并不想知道什么真相,我只想聽你說一句話。于中華愣住。李慧珍默默看著東方,濃黑的夜幕開始變淺,風(fēng)越來越清透。她說,我只想聽你說,他沒有病,江濤沒有精神病。
于中華捂著胸口,額頭的汗啪嗒嗒掉下來,他把手伸進(jìn)衣服口袋里,卻發(fā)現(xiàn)藥沒了。他有些慌,退了兩步,坐在地上。李慧珍沒想到他會忽然間跌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俯身去看他,她湊得近了,便發(fā)現(xiàn)他在哆嗦。這么些年來,對于中華的跟蹤和要挾讓她體驗到一種快感,他欠她一條命,難道不該用一輩子的忐忑來奉陪嘛?可現(xiàn)如今,他就氣若游絲的躺在她的面前,她卻有些慌張,她清楚的意識到,她并不想他死。
于中華抖著嘴角,說,我不能說。李慧珍蹲下來,說,為什么不能?于中華說,聽我說,別再追問這件事了,就算你現(xiàn)在殺了我,我也不能說,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絕對不是我們把他推下去的,也沒有人逼他,他是自殺。李慧珍鼻子忽然發(fā)酸,她知道于中華是至死都不可能為江濤正名的。
李慧珍說,你別說話了,身上有沒有藥?說完,就在于中華的口袋里翻,于中華按住她,說,藥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李慧珍說,那就打120吧。說著,她掏出手機,慘白的光照著她的臉,像蒙了一張可憎的假面。剛按了兩個號碼,她忽然停住了。
于中華抬頭看她,她的臉在白光里變得透明,他的眼前仿佛蒙了一層霧,那個高中時候的李慧珍從霧氣里走出來,臉上帶著笑容,像看一盤棋,又像在守一壺水開。他伸出手,她就消失了。他又聽見有人對他唱歌,他看見了旌旗和漫天的黃沙,人們在泥濘的路上四腳著地的走著,像牲口一樣麻木。不,牲口也沒有他們麻木。他們爬到別人身上,踩著腦袋和肩膀,像踩著石頭般的理直氣壯。他們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眼看著就要爬到云里去了。忽然,那歌聲止住了,“砰”地一聲,有什么東西碎了。于中華最后看見的,是一片將明未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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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珍獨自走在梔子花的石子路上,云頂小區(qū)里靜悄悄的,花的香氣變淡了。她忽然想起一首歌,叫什么名字她忘了,是鄧麗君唱的。她有點興奮,像小女孩似的轉(zhuǎn)了一圈。可她沒有把它唱出來,她踮著腳尖,輕輕的走著。
天,要亮了。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