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輝
母親跟我商量個事,卻囁囁嚅嚅的。嗨!有事盡管吩咐兒子。你用車?yán)页鎏诉h(yuǎn)門。母親的表情告訴我,她不是出去旅游。不由問,要去哪?母親說,我心里裝著個愿望,好多年了,現(xiàn)在想了卻這樁心愿。喲!心里還有個多年的秘密呀!我想去探望饑荒年救過咱全家的耿大叔。
??!在我們家的歷史上,確曾有過一段特殊的記憶。
大地不知被誰惹惱了,連草都不愿長,更不用說莊稼了。饑餓像瘟疫般在蔓延著。
家里已經(jīng)斷頓了。小哥仨面黃肌瘦,前仰后斜地躺在炕上。父親挓挲著手,里屋外屋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最終只是決定和小哥仨下棋。仨兄弟各守一個棋盤,父親走馬燈似地依次在棋盤前落子。兒子們行棋緩慢,神情漠然。父親落子如飛,強做笑顏。剛?cè)胫斜P,小弟突然伏倒在棋盤上,把黑白相間進(jìn)退有序的棋局,弄得散亂不堪。小弟身子最弱,餓得昏過去了。母親匆忙給小弟喂幾羹匙糖水。小弟慢慢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媽,我餓。母親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繼續(xù)喂糖水。
父親想用精神食糧跟肉體饑餓相抗衡,無奈,本能很快就把理想打得粉碎。母親鋪被褥,讓我們早早躺下。一邊鋪一邊說,躺下不動彈就不餓了,睡了就不餓了。
饑餓的睡眠被驚醒,是父母吵架,還是母親向父親主動吵鬧。餓昏了小弟,深深地刺傷了母親。她因三個兒子吃不上飯而愧疚,因災(zāi)情無期而煩燥,怒問父親,孩子什么時候能吃上頓飽飯?這老的老小的小,不能等死??!這一反常態(tài)令父親驚愕萬分。幾欲張嘴又合上,憋了半天才說,單位給職工搞淀粉(將桑樹葉、橡子、苞米核子等磨成的面),過兩天就要弄回來了。母親追著問,這幾天怎辦?淀粉弄不回來怎辦?父親抓耳撓腮回答不上來。
快后半夜了。母親邊流淚邊翻找出舊衣物,或是縫或是拆或是改地干起來。夜深人靜,母親的剪布聲,撕布聲,走針穿線聲,似乎把這萬籟俱寂的夜給攪碎了。這么晚了,你不睡覺,折騰什么?母親也不搭理父親,一直干到天亮,一宿沒合眼。
第二天,母親帶上幾乎忙了一宿拾掇改制出的舊衣服,拉上鄰居吳嬸,下鄉(xiāng)換糧去了。
母親和吳嬸兩個婦道人家,從未出過遠(yuǎn)門,既沒熟人投,也沒親戚奔,冒懵就去了鄉(xiāng)下,讓人多擔(dān)心啊。都是讓饑餓給逼的。父親要騎車下鄉(xiāng)去找,奶奶數(shù)落他,盡在那瞎嘚瑟,你上哪去找?媳婦不是辦事沒邊沒沿的人,只是苦了她了。你能拿回家吃的,女人也犯不上遭這個罪。
在父親眼中,母親就像個愛絮叨的下屬。父親有雙很珍惜的皮鞋,逢節(jié)假日和特殊日子總喜歡穿上。每次都先讓母親找出來,母親給擦拭得錚亮。穿完了,母親又擦拭一番收起來。擦拭時母親總會說,想穿了,就不會趕早找出來擦一擦?不穿了,就不能自己擦擦灰打點油收起來?母親每次都絮絮叨叨地說,父親每次都利利整整地穿,就是從不照她說的做。
父親常說母親的一句口頭禪是,盡干沒用的事。母親擅長裁剪縫紉,是有名的巧手。時而有愛美的女人,跑到母親跟前可憐巴巴地羨慕死了那些漂亮衣服。母親讓她借來樣衣,參照來琢磨去,仿做的衣服也有模有樣。所以,鄰里朋友家的針線活,經(jīng)常上門求助母親。父親又是那句口頭禪,盡干沒用的事。其實父親沒注意,這些針線活雖說不掙錢,求母親的人都過意不去,來時總是拎點吃的用的生活必需品,在那個困難年代,實是給生活添了不少補貼。
父親還時而拿母親常年戴在手上的頂針說事。不干針線活時,也總套在手上,戴不起首飾,拿銅頂針當(dāng)金戒指了。母親不愿聽,沒首飾得你給買呀。父親沒話了。母親不算完,頂針總戴在手上你看不慣,這雙手成年累月不停地干活,你看得慣嗎?父親氣哼哼地說,家里的活你不干誰干!母親更不服了,你在單位八小時當(dāng)領(lǐng)導(dǎo),回家還當(dāng)甩手掌柜的。什么時候見你幫家里拾根線攏把草了?父親眼睛一瞪,我一個大老爺們,整天給你們拾線攏草啊?父親顯然強詞耍賴,但眼睛一瞪就好使。母親雖不服,仍喋喋不休,但語氣已低了好幾度。
盡干沒用的事這句口頭禪,恰恰是母親最不愛聽的。于是就成了倆人吵架的導(dǎo)火索,吵架快成家常便飯了。吵架時父親總是音高氣足,母親往往沉聲低語。母親還常常掩門關(guān)窗,不希望鄰居們聽見。
母親帶著吳嬸,背著裝有衣服的包袱,奔大山去了。母親的邏輯是,山越深,人就越少,吃的就不金貴。而山深人少的地方,穿的用的相對就金貴。路上,吳嬸不停地疑問,母親都反復(fù)這樣解釋。
傍晌,在河邊灌了一肚子水,稍歇一陣,繼續(xù)向深山跋涉。
西斜的日頭烤得兩個女人頭暈?zāi)_軟。吳嬸早就要停下來,母親還是堅持往深山里走,不停地往深處走。河流越走越窄,日頭越走越低。兩個人終于決定,就近落腳。
一個光頭男人在路邊打量她們。走近時主動打招呼,走親戚啊?找村上哪家?吳嬸說,不走親戚,想拿衣服換點糧食。男人眼睛落在她們背著的兩個大包袱上。母親問,村子還有多遠(yuǎn)?不遠(yuǎn)了,跟我走吧。給你們找個富裕有糧的人家,說著就幫吳嬸拿包袱。吳嬸如卸下千鈞重負(fù)般輕松,母親卻有些急,不認(rèn)不識的,怎么好意思讓人給背這么大的包袱?邊說邊從男人背上奪下包袱,讓吳嬸重又背上。弄得光頭男人挺尷尬,吳嬸卻一臉無奈。
下了沿河大道,拐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便陸續(xù)有人家了。吳嬸向光頭男人問這問那。男人有一句沒一句應(yīng)著,走得卻挺快。走了好一陣,有一老者牽頭牛迎面而過,又轉(zhuǎn)身問道,楞子!你有客了?母親和吳嬸放慢了腳步,男人只好停下。老者又問,客從哪來呀?光頭男人吱不出聲。母親說,我們從城里來,想用衣服換點糧。這位大兄弟說,領(lǐng)我們到村里找有糧的人家。老者聽了,轉(zhuǎn)臉盯著光頭男人問,村口早過了,你要往哪個溝岔里領(lǐng)?我,我先領(lǐng)她們歇腳。到哪歇腳呀?到你那光棍光板的木棚子里歇腳?不是,耿大叔。光頭男人欲掩欲捂的。他挺畏懼這位老者。老者說,領(lǐng)她們進(jìn)村吧。徑自牽著牛向村里走去。光頭男人卻說,耿大叔,我先回了。說完撇下兩個女人,一溜煙消失在山中小路上。老者望著匆匆而去的身影,無奈地?fù)u搖頭。
老者薅了幾把草,挽了幾下,挽成一根草把。把母親和吳嬸身上的大包袱系在草把的兩頭,一邊一個跨在牛背上,向村里走去。吳嬸跟在后面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向老者打聽。那光頭是干什么的?用衣服能換到糧嗎?老者說,干什么都得明天再說了。你們走了一天的路,先找個地兒歇著。我家人口多,不嫌棄,就在我家將就一宿。
路上時而碰到村上人和老者打招呼。耿大叔,放?;貋砹??回來了。哎!這兩個城里人帶了些舊衣服,想換點糧。吃完飯到我家挑挑,看有沒有合適的,糧食換衣服圖個方便。母親心生感激,耿大叔,我們真不知怎么感謝你才好??!老者淡淡地說,沒什么可謝的。母親說,我們最怕這包袱怎么背來再怎么背回去,現(xiàn)在心里踏實了。怎么會呢?就是不背衣服來,山里人也會讓你們背糧回去的。家里不是斷頓了,哪能讓兩個女人冒這個險遭這個罪。
耿大叔家果然是大家族。高堂在上,兒孫繞膝。晚飯后,碗盤還沒收拾完,就有村里人來選衣服了。遺憾的是我家和吳嬸家孩崽多,包袱里大多是孩子的衣服,而村里人都想給大人換衣服,小孩子泥里水里都能將就。這里雖不像城里糧食那么金貴,但仍然生活得艱難。場院上嘻鬧的娃娃,還光著屁股瘋跑。男人女人光著腳板的隨處可見。耿大叔說得好,我們沒斷頓,得感恩這里的大山大河。地上有野菜,樹上有野果,河里有魚蝦,山里有獵物。只要能吃得了苦彎得下腰,就餓不死人。我們就是太窮了。什么時候,能讓城里人山里人都不缺吃不缺穿,都不受窮呢?
晚上宿在小兒媳的屋里,小兒子出民工到公社修梯田去了。小兒媳長得挺標(biāo)致,也很聰明,過門沒幾個月,仍沉浸在幸福生活的甜蜜之中,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憧憬。家中突然來了兩位城市大嫂,又帶了這么多城里的衣服,便不停地問這問那。母親想,多虧耿大叔一家熱心幫忙,為什么不在小兒媳身上表示一下謝意呢。想到這就打開包袱翻找起來,一邊找一邊問小兒媳,你喜歡什么樣式的衣服?小兒媳尋思半天,也說不明白喜歡的樣式。母親仔細(xì)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前襟后腰直筒筒挺著,也沒掐褶縐。自然就顯不出新娘苗條的腰姿來。反而讓人產(chǎn)生矮壯的錯覺。也難為她們,山里人的穿著幾乎一水兒是不帶修飾的便服。母親對小兒媳說,我給你件衣服留個念想,只是我手頭沒有新布料,只能改件衣服委屈你了。但我保證,一定會把我們的新娘子打扮得更漂亮。說完,拿出一件八成新的紫平絨面料的衣服。平絨面料在山里人眼中可能太洋氣,所以沒被人選走。母親問,喜歡嗎?小兒媳輕撫著絨面,驚喜地說,你還會做衣服?母親微笑著點點頭。這面料你不嫌棄,就用它給你改件衣服。小兒媳興奮中顯出些嬌羞。這種絨乎乎的布料好金貴啊,當(dāng)然喜歡了。我用一盆苞米來換。母親忙說,是送你的,你們?nèi)疫@么幫我們,怎么感謝都覺得虧欠。三個女人說著貼心的話,忙著美好的活,天沒亮,衣服就改好了。這才匆匆躺下補了一覺。
早上吃早飯時,小兒媳美滋滋地在婆婆面前顯擺身上的新衣服。婆婆左邊瞅右邊瞧嘖嘖不休,這衣服板板正正掛在肩上貼在腰上,是城里洋服店的手工吧?俺媳婦也變成城里人了。小兒媳被婆婆夸得好受用,不是洋服店的手工,是城里大嫂用她的衣服特意改了送給我的,我們仨人忙了大半宿呢。耿大嬸既吃驚又不過意,拉著母親的手說,這么金貴的料子,這么好看的樣式,太讓你破費了。母親一個勁說,應(yīng)該的,不破費。耿大嬸又說,我第一眼看見你手上的頂針亮锃锃兒黃凈凈兒的,就知道是個針線活的巧手,卻沒想到會做得這么好。瞧!你這頂針可不像普通的頂針。兩個善良勤勞的婦女,竟因一枚頂針惺惺相惜起來。耿大嬸握著母親的手,端祥著頂針。這枚頂針比普通的銅頂針稍厚,似乎也稍寬一點。除了圓圓的小凹坑排列的整齊有序而外,上下邊緣有如意紋,由于紋飾線條太細(xì),不仔細(xì)看都看不出來,顯得格外精巧雅致。耿大嬸說,別看婦女都有一個兩個的,你這個倒像是老貨。母親說,這是我母親以前用的,我出嫁時給了我。耿大嬸笑著說,怪不得嗎。
這一天,小兒媳領(lǐng)著母親和吳嬸,背著衣服,溝里進(jìn)這家,坎下串那家,幾乎走了個遍,包袱里的衣服也所剩不多了。每到一家,女人們都好奇地夸小兒媳身上的衣服好看。小兒媳每次都興奮地指著母親說,這衣服是城里大嫂親手做的。女人們嘴里都夸贊不已,心里羨慕著也有些許的嫉妒,有的甚至流露出也想做衣服的意思。女人們的種種心態(tài),讓小兒媳滿心受用,好像女人們贊賞的就是她,好似身上穿的衣服是她做的。
母親和吳嬸換了近一百斤苞米。耿大叔找了條舊麻袋。母親和吳嬸把盛在盆里兜里袋里的苞米,都?xì)w置到麻袋里。小兒媳一邊幫著拾掇,一邊興致勃勃地說到各家換糧時,女人們?nèi)绾蜗矚g她穿的衣服,如何也想做這么漂亮的衣服。耿大叔叭嗒著旱煙袋,心里漸漸有了個主意。慢條斯理地說,俺這村在溝膛緊里頭,男人出一趟溝也老費事,更別說女人了。你們?nèi)绻茉诖謇镒鲆路强墒菐土伺藗兊拇竺?。不過山里窮啊,只能以糧頂手工。你們覺得這事行嗎?母親說,當(dāng)然行,耿大叔這又是在幫我們。又瞅著吳嬸商量說,你先回去送糧,我留在這做衣服繼續(xù)換糧。也不知家里餓成什么樣了?換到糧,得趕緊送回去救急。耿大叔直點頭。吳嬸怔怔地看著母親。母親又說,我在這里做衣服換的糧,咱兩家一家一半。吳嬸默默地去拾掇準(zhǔn)備回家的東西了。
耿大叔請往鎮(zhèn)上送石頭的馬車捎吳嬸一程。車把式鞭稍剛揚起,大隊民兵連長趕來了。眼見鼓鼓的一麻袋苞米,好似抓到了投機倒把的證據(jù)。吳嬸嚇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了。母親請車把式把耿大叔找來。民兵連長主動和耿大叔招呼,老支書,你忙著?。课也幻?,你這是忙什么?有人倒買倒賣糧食。邊說邊指著馬車上的苞米。耿大叔問,你們多錢買的又想多錢賣呀?母親說,這是用衣服換的,家里多少張嘴等著它救命呢,無論如何也不能賣的。耿大叔對民兵連長說,趕上大饑荒年,城里人吃的犯難,到山里來淘換點糊口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怎么扯上投機倒把了?民兵連長說,有人到大隊舉報,我也沒辦法。有人舉報?準(zhǔn)是那游手好閑的楞子舉報的。二流子的話你也信?民兵連長滿臉窘困。耿大叔還要發(fā)火,民兵連長說,這事聽老支書的吧,我走了。說完急急地離開了。
吳嬸送回家的苞米,救了兩家人的性命。
母親繼續(xù)留在耿家,為村民們做衣服,開始了她人生第一次直接產(chǎn)生價值的勞動。
山里女人愛美之心一點也不比城里人差,只是沒人給她們送來美。母親給她們裁剪時盡情發(fā)揮著想象,不僅一改村民千篇一律便服的款式,裁剪出胸褶腰褶以凸顯出山里女人的韻味,還變著花樣把兜和領(lǐng)弄得多樣多姿。母親不忍給這些極愛美的女人用一塊布完成單純的一個明兜,裁剪的挖兜樣式也變出多種。把個兜蓋也擺弄出月牙形花結(jié)形。母親也不甘讓這些淳樸的女人脖頸上佩飾著呆板單一的翻領(lǐng),立領(lǐng)圓領(lǐng)高領(lǐng)甚至是無領(lǐng),把敦厚女人們美得目不暇接。媳婦姑娘們,請母親給她們設(shè)計,任由母親給她們裁剪。母親的手藝,啟迪了山里女人對美的渴求。村莊里蕩起縷縷美衣美女的山風(fēng),飄起陣陣彩衣彩裳的煙霞。
這次下鄉(xiāng)換糧,讓天天圍著鍋臺炕頭轉(zhuǎn),時時耗在居家瑣事中,年年靠著丈夫吃飯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體會到了生活的樂趣。懷揣幾分自信和自豪,背著用辛勤和智慧掙來的酬勞,回到了家。
我開著車往母親當(dāng)年換糧的山村奔去。車出城,已上了國道,母親突然讓我掉轉(zhuǎn)車頭。怎么了?改變主意了?不是,你把車先開到咱老宅子去。老宅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你去那干嘛?我想去看看你吳嬸。如果她愿意,就一塊去看耿大叔。車正橫在國道上,我卻愣在那。自那次換糧之后,母親始終對吳嬸不理不睬,冷了她三十多年。此時卻要去看她?母親問我,怎么了?這樣不好嗎?我連連說,好,好??!
那次換糧母親乘興而回,決沒想到,面對她的卻是場災(zāi)難。
是母親回家的第三天。我中午放學(xué),遠(yuǎn)遠(yuǎn)看見好多人圍觀在家門口。家里出事了?進(jìn)到院里,鄰居們交頭接耳。投機倒把糧食犯事了。不能吧?我驟然心跳加快,血往頭上涌。匆匆撞進(jìn)家門,家里一片狼籍。外屋地裝糧的米柜敞著蓋,面袋米袋扔了一地。里屋地上,書、本、報紙散亂不堪,幾乎無處下腳。里屋炕柜上的被垛掀倒在炕上,柜門和抽屜都拉開,柜里的衣物丟棄的到處都是。幾個面孔嚴(yán)肅的人還在翻著找著。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偎縮到母親跟前。母親卻異常鎮(zhèn)定。摟著我的肩安慰說,別害怕,不要哭,你先到同學(xué)家去玩。我凄凄地問母親,家里出什么事了?母親擦著我的眼淚說,媽媽會處理好這事的。又從干糧笸籮里拿出三個摻合柞樹葉子淀粉的窩頭對我說,到街口把兩個弟弟堵住,吃完了就領(lǐng)他們到同學(xué)家玩去吧,別讓弟弟們看到家里這個樣子。母親冷靜從容,我心里也踏實了許多。擦掉眼淚,揣著三個摻合淀粉的窩頭,去找兩個弟弟。
在后來漫長的人生歲月里,很多關(guān)于母親的事都忘卻了。唯有母親泰山崩石而不驚,黑云炸雷而不亂這一幕,在我大腦里形成了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記憶。當(dāng)我遇到無法預(yù)測的突變,遭到不解和委曲時,母親面對淫威鎮(zhèn)定從容,面對冤屈處亂不驚的神情和儀態(tài),總會及時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母親瞬間留在我印象里的形象,成了我一生受用的精神財富,兒子人生遂順,全憑母親此一真?zhèn)鳌?/p>
晚上,心情煩燥的父親和母親吵起來。原來,街道到父親單位反映情況,顯然想有株連的意思。父親很被動,回到家便和母親較上勁兒了。你下了趟鄉(xiāng),招來了抄家不說,還讓街道的小腳老太太到單位奏我一本。我下了趟鄉(xiāng),可沒投機倒把,他們是誣陷。用自己省下的東西換糧,和用錢買糧有什么區(qū)別?父親壓低聲音說,還說買糧!糧食是國家統(tǒng)銷統(tǒng)購物資,私下買賣就犯法。母親也壓低聲音問父親,供應(yīng)的糧不夠吃,就得等著餓死?餓死人不犯法,對嗎?父親氣急地說,胡說八道什么?惹出禍還強詞奪理。母親滿心委屈,質(zhì)問父親,你怨我下鄉(xiāng)換糧?你覺得他們抄家是我的錯?父親被問得無話應(yīng)對,更加惱怒。惹出這么大的事,你還和我狡辯!母親心中的委屈和憤怒終于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父親不耐煩了,還要吼。奶奶扶著墻從對面屋過來。沒心沒肺的東西!出了這么大的事,媳婦一個人抗著,你不安慰也罷了,還拿歪理挑剔媳婦。家里人餓得前仰后斜要死要活時,你弄回一點糧了!還不是媳婦下鄉(xiāng)救了急。這樣的媳婦,有人欺負(fù)了你得護(hù)著。你可好,幫著外人說話。父親爭辯,我沒幫外人。奶奶更生氣了。你閉嘴!還在單位當(dāng)領(lǐng)導(dǎo)呢,單位怎么把人都教育糊涂了?一個老爺們,委屈自己屋里的女人,算什么本事!從來在家里說一不二的父親,被奶奶訓(xùn)得滿臉通紅,什么話也不敢再說了。在家里只有奶奶能說得住父親。但奶奶寵兒子,很少說她的兒子。
街道的人突然來了,要母親到居委會開會。全家愕然,不知又要刮起什么暴風(fēng)驟雨。奶奶膽怯地說,她們要開媳婦的批判會?父親安慰奶奶,我陪她去。母親堅決制止了父親,你去只會白白跟著受辱。在家陪孩子們,別讓他們亂跑。
居委會絕對是老人世界。女主任最年輕,也已五十多歲了。到會的有十來個人,都是在街道掛個職任個差的。主任對母親說,今天的會是針對你投機倒把問題的,并讓母親站到地中間。母親仍舊坐著,靜靜地說,處罰懲治都要有根據(jù)。說我投機倒把,根據(jù)是什么?街道開你的會,就肯定有準(zhǔn)備,說你投機倒把也肯定有根據(jù)。那就把根據(jù)和大家說說,家都抄了,根據(jù)一定找到了不少。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的態(tài)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投機倒把的證據(jù)??磥砟銓Τ矣械钟|情緒。沒有抵觸情緒,抄完家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開始以為是公安局來抄家,后來才知道,是街道的人。街道怎么的?街道也是代表政府。告訴你,今天的會就要強迫你轉(zhuǎn)變態(tài)度,你要好好認(rèn)識問題。主任,還是按你剛剛說過的,把投機倒把的事弄清楚。是我開會還是你開會?你難道就沒問題嗎?我的問題不是投機倒把嗎?低價買進(jìn)來,再轉(zhuǎn)手高價賣出去,是嗎?主任一時語塞。母親轉(zhuǎn)臉面向大家。所謂的投機倒把,是我和吳嬸下了一趟鄉(xiāng)惹來的誤會。讓吳嬸來參加會,把事情經(jīng)過說清楚,什么都明白了。一位老翁點頭說,既然還有參與的人,找來問一問嘛,我都被你們倆說糊涂了。主任卻心有不甘。吳嬸那我們早問過了,不然也不會抄你的家。母親一改平靜的口氣,你認(rèn)定下鄉(xiāng)是投機倒把,就必須讓吳嬸來說明經(jīng)過,不然這投機倒把就安不到我頭上!母親眼睛一眨也不眨,直視著這位同性別的領(lǐng)導(dǎo)。這道目光主任既不敢直視,又躲避不開。母親勿庸置疑的氣勢震住了她。
主任對母親心中早有不滿,而母親卻毫無知覺。母親在街坊四鄰中因心靈手巧,處事得體,很有知名度。主任很想將母親收歸麾下,成為她跑前跑后的跟班。但母親每天都纏在家務(wù)中,哪有時間參與街道的事?這在主任看來,便有不買賬的嫌疑。主任曾想讓母親給她做衣服,又不直接說,托跑街道的小腳老太太來滲透,老太太又沒把話說明白,主任對母親心生芥蒂。具有領(lǐng)導(dǎo)欲的主任,或?qū)⒛赣H為其所用,或?qū)⒛赣H置為對手。這次母親落到她手里,自然要捏巴捏巴。
吳嬸被叫來了,能看出來她不愿來。老翁讓她坐,她木木的。一向話多舌長的她,此時不僅沒了言語,連眼神都躲躲閃閃。
在耿大叔家母親決定留下來做衣服換糧,吳嬸回來送糧時,吳嬸就有些猶豫。母親說做衣服換得糧,兩家一家一半時,吳嬸心里不落底。當(dāng)母親做完衣服帶回六十斤苞米,分給她三十斤時,吳嬸心里又生疑問。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什么揩農(nóng)民的油呀,什么換了糧昧了良心呀。這些話在鄰里散開,恰恰又被敏銳的主任嗅出了階級斗爭的味。當(dāng)主任按投機倒把處理這事時,吳嬸才感到自己惹禍了。但自家是吃街道補助飯的困難戶,怎敢得罪一定程度上決定她生活狀況的主任?
主任見吳嬸神情恍惚,便搶先引導(dǎo)她。投機倒把的事,你以前的態(tài)度很端正,現(xiàn)在更要積極主動。母親也著急地說,他吳嬸,咱換的苞米是度饑荒,咱自己吃都不充裕,沒賣,對嗎?還沒等吳嬸回答,主任搶著問,你們在鄉(xiāng)下被大隊民兵連長扣過糧食,對嗎?吳嬸誰都不敢看,死死地盯著地,微微點了下頭。主任立刻說,看見了沒有?這是多么嚴(yán)重的事件!母親又趕緊問,他吳嬸,后來民兵連長搞清楚了真相,什么都沒說就走了,是不是?吳嬸仍然死死地盯著地,沒有點頭,也沒搖頭。屋里靜靜的。老翁沖著吳嬸張了張嘴,抬了下手,不知他是為吳嬸著急,還是為母親著急。吳嬸最終還是什么話也沒說。母親憋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吳嬸身邊,事情你是親身經(jīng)歷的,把真相說出來,就能打消別人的誤會,你不說話,不是害了我嗎!你就一是一二是二地說嘛!憑良心說嘛!我也沒讓你說假話,你有什么不能說的?母親一連串的催促,吳嬸微微發(fā)抖,慢慢抬起頭看母親,又瞄一眼主任。母親心里充滿期待,用鼓勵的眼神望著吳嬸,吳嬸卻又慌慌地低下頭。主任說,你別老揪著吳嬸不放,她受過政府補助,不會和別人一起對不起政府的。你一個人呆在鄉(xiāng)下時,她怎么知道你都干了什么?母親怔住了。因為現(xiàn)在還真找不到人證明自己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時的情形。這時母親明白了,吳嬸的反常舉動,都是緣于懷疑做衣服換的苞米是不是六十斤。
母親盡力平撫著自己的情緒,整理著頭腦中的思路。過了好一會才對主任說,我一直想證明我沒有投機倒把,你卻不等吳嬸回答,又提出一些聽起來怪嚇人,又都什么也沒有的事。我們再重新問吳嬸,所有的人都別打岔。她吳嬸!母親微笑著對吳嬸說,你如實地把咱們換苞米的事跟大家說,做人要講真誠,說話要憑良心。你說,咱換的苞米賣過嗎?民兵連長處理過我們嗎?吳嬸一副欲言又止,既苦且悲的樣子。母親繼續(xù)說,我做衣服換回的苞米確實是六十斤,咱倆相處這么多年,你難道懷疑我嗎?其實,吳嬸在街上過完嘴癮,面臨著主任逼人就范的氣勢就后悔了,但她已被主任牢牢掌控在手里。吳嬸現(xiàn)在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街道領(lǐng)導(dǎo)不敢得罪,街坊鄰居也不該開罪呀,更不承想,給幫助自己的人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F(xiàn)在,大家豎著耳朵等她回答,這回是吱唔不過去了,淚水開始在眼眶里轉(zhuǎn)動。一直很郁悶的老翁說了句,你就說吧!母親也說,他吳嬸,這沒什么為難的,你快說吧!吳嬸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母親再要勸她,她一轉(zhuǎn)身哭著跑開了。這可急壞了母親,高喊,你不能走啊!還沒回答大家呢!邊說邊要追上去。主任卻喊住了母親。
老翁站起來,走到母親和主任身邊絮絮叨叨地說,這是怎么了?能說清楚的,沒說清楚;想說清楚的,沒法說清楚。弄得我糊涂了,唉!天太晚,回家吧。說完,徑自蹣跚著出了居委會。其他躬腰駝背的小腳的綁腿的,也打著哈欠,陸續(xù)走了出去。主任如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母親從胸中長長噓出一口氣,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松馳下來。卻強迫自己沒事似的走回家。
吳嬸因話多舌長,再加之無主見無是非,關(guān)鍵時刻又不敢說出實話,母親始終不原諒她。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吳嬸幾次與母親主動打招呼,母親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如同陌路人。吳嬸甚至主動跑到我家,以向母親借根蔥示好。母親卻說,金豆子一樣的苞米粒都換不回良心,又辣又沖的大蔥,還不把你辣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從此,吳嬸再也沒勇氣沒臉和母親搭訕了。我們都覺得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可以原諒吳嬸了,母親卻一直不改初衷。
說來也怪,吳嬸的兒子和小弟是同學(xué),總在我家玩,卻看不見母親不快。那時吃不起水果,有蔬菜當(dāng)水果已經(jīng)奢侈了。剛買回菜或做飯時,母親常常會洗幾個西紅柿黃瓜之類,每個兒子分一個,自然也拉不下吳嬸的兒子?;謴?fù)高考時,我們哥幾個開始復(fù)習(xí)準(zhǔn)備參加高考。吳嬸的兒子,整天還是玩這玩那的,母親替他著急。吳嬸的丈夫身體不好,每天喝兩盅之后就飄飄然,什么也不管不顧了,吳嬸也不知每天都在想什么。母親有一天正經(jīng)八百地對吳嬸兒子說,你別一天就知道瘋玩了,從今兒個起,你就天天到我家和他們哥幾個一塊復(fù)習(xí),一塊高考,也別等你爸表態(tài)等你媽拿主意了,耽誤了這事,后悔一輩子都來不及。吳嬸的兒子后來和我們一道考進(jìn)了大學(xué),他一直對母親心存感激。不是母親那次果決的命令,吳嬸的兒子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還真不敢想象。
對吳嬸是如此的決絕,對吳嬸的兒子是如此的垂憐,這就是有點不可思議的母親。
我瞅一眼坐在副駕駛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母親,她是在追憶山村換糧時的艱難歲月?還是在撫摸因換糧而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三十多年前的恩惠,多少相關(guān)的人都忘卻了,母親卻不忘;三十多年前的怨恨,可以早些忘卻,母親卻剛剛忘卻。我還在胡思亂想,老宅已經(jīng)到了。
母親的到來,使吳嬸全家喜出望外,吳嬸激動得老淚縱橫。遺憾的是她得了腦血栓,已經(jīng)偏癱臥床,連說話都不清晰了。母親告訴她,想去當(dāng)年換苞米的山村探望耿大叔,吳嬸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顯然,她是因為當(dāng)年換苞米發(fā)生的事而悔恨。母親勸她,都過去了,要保重身體。母親越勸,吳嬸越哭得傷心。我們離開時,吳嬸用稍好點的左手把母親的手按在她那只毫無知覺冰涼僵硬的右手里,久久不愿松開。
按母親的記憶,我很順利地找到了當(dāng)年那條山道。母親感嘆現(xiàn)在的路修得這么好,車可以開進(jìn)山里了。母親一直抓著扶手,欠著身子,緊張地向車窗外張望。車停下來,母親所說的可以俯瞰整個村莊的小山坡就在眼前了。母親走在前面,腳步很快,終于上了坡頂,向下望去,眼前的景象讓我和母親大吃一驚。一片遼闊的碧藍(lán)湖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萬頃波光,這分明是一座儲量極大的水庫嘛!沒有田畝,沒有房舍,母親說過無數(shù)次的村莊,倒像是一個夢幻。回過神來,我問母親會不會記錯?母親搖著頭說,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刻在我的腦子里。我再次審視前方的景象,只有一條依稀可辨的古道延伸進(jìn)水,直插水底,似乎可以證明往昔歲月里的人事遺存,也證明母親所言不虛。
母親緩緩走近水邊,望著浩淼如鏡的湖面,想透過碧綠澄清的湖水,找到當(dāng)年那段時光的影子。湖光潾潾,把那時的山村、小路、茅屋,攪得散亂迷離;水波蕩漾,把母親心里裝了多年探望耿大叔的愿望,蕩得久久難平。
水波反射的光影在母親臉上蕩著,兩鬢的白發(fā)被微風(fēng)吹得飄動,好似她也在瑟瑟地晃動著。其實母親一動也沒動,靜得像尊塑像,只是眼中似乎有些濕潤。我怕她在水邊呆久了著涼,幾次催她。母親捧起晶瑩的湖水,洗了把臉。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撩水的手上,竟戴著已收藏起很久的那枚頂針。
嘎、嘎、嘎——一陣禽鳥的長唳震蕩湖畔,白色的大水鳥騰空而起,奮力扇動翅膀,呼呼生風(fēng)地飛過母親的頭頂,漸漸消失在水汽與陽光交織而成的空明之中。
〔責(zé)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