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白川
北方多墻。
墻,有泥打的,石砌的,磚壘的,也有樹枝、秸稈的籬笆墻。
有房便有院,有院便有墻。
鄰里與鄰里、親戚與親戚,便由屋舍與屋舍之間的院墻相隔。
沒有院墻的人家,常被譏諷日子過的“破狼破虎”;沒有院墻的日子,總是讓人提心吊膽。
日子過得再緊巴,蓋上房也要套上墻。
北方的農家院,是墻圈圍的自留地。
兒時,奶奶嘮起堡子里有錢人家,總是眉飛色舞地嘖嘖感嘆:四合院如何如何闊,如何如何大,院墻的四角壘筑著炮臺,有家丁弄槍舞刀,不怕胡子盜,不怕土匪搶。
兒時的院墻里一年四季多彩多姿,春有桃李杏樹的繽紛花英,夏有滿院的菜蔬一片蔥綠,秋有棚架下的一串串一嘟嚕的葡萄和一個個紅黃粉色的倭瓜,而到了冬天,雪鋪滿了院子,掃開雪,撒上高粱米粒苞米粒,支上籮筐,那雀便乖乖地成俘虜了。院子里有雞鴨鵝塒,有石砌的豬圈木楞子架起的狗窩??晌铱偸橇锍鲈鹤樱拥綁ν馔嫠?,姥姥喚我吃飯的嗓音總是翻過墻頭,飄向田野、溪流、樹林……
年輕時,我常常被另一種墻上的涂鴉,歪里歪巴的文字所驚悸、震顫。那便是生產隊場院和學校山墻上滿眼的大字報,或是大字塊的口號標語。懵懵懂懂地覺得那墻便將人與人隔開了,原本相親相愛的人,怎么會一夜之間兄弟鬩墻、形同陌路?
大學畢業(yè)后,我走過許許多多的地方,見到許許多多的墻。
我曾行走在北方狹窄的城市胡同,那胡同連墻接棟,墻與墻整齊排列,墻將胡同擠得窄窄的。晨曦和落日,將墻長長的影子覆蓋了窄窄的石板磨成的光滑而濕潤的巷路,偶有踽踽的腳步橐橐,寂寥、闃然。
上海里弄的墻,有別于北方低矮泥打石砌的墻。它水泥抹面且高峻灑脫,仰之,西方殖民者的痕跡隨處可見。
北京的四合院,且不說皇親國戚,單單普通百姓的院墻,也是方方正正,大大氣氣,極講究門面,其門楣闊綽,門墩有雕鏤的石獅,峻宇雕墻,威嚴、肅穆,處處透示著皇家建筑的遺風。落日的輝煌在院墻上閃閃爍爍,墻拖著長長的影子尾巴……
有城便有墻,城墻是放大了的院墻。
去周莊,進曾是江南首富的沈萬三之宅。這位最早拓展了國內外貿易的富賈,明太祖朱元璋為修筑南京城墻,脅迫出資,沈萬三傾其所有,最終落得個人走他鄉(xiāng),客死邊疆的悲慘下場。
我曾佇立于西安的石城墻,眺望那遠遠的鐘樓,晨鐘暮鼓的莊嚴肅穆,仿佛就在昨天。朝朝代代,泱泱大國的風姿在振聾發(fā)聵的攻城吶喊聲中,堅固的城墻被一次次的攻破,城頭的大旗換了又換……
我曾登上長城的最東起點,遙望蜿蜒萬里的長城。它曲曲折折,起起伏伏,它可是世界上最長的墻了,也曾是護衛(wèi)我們民族家園的墻。我撫摩著那斑駁的青磚,仿佛翻閱著我們民族的歷史??僧斘以谏胶jP腳下,面對那尊孟姜女的塑像,教課書中她為尋夫哭倒長城的傳說,仿佛就在眼前,不禁感慨萬千。
有一堵墻我從沒有見過——柏林墻。它是冷戰(zhàn)的標志。我沒有機緣見證當柏林墻倒塌的瞬間,隔開了幾十年的父母兄弟姊妹是怎樣一種相擁而泣、歡欣雀躍?由此我又想到另一堵墻,亦或是一堵無形的墻——朝鮮半島北緯38度線,它使耄耋之年的骨肉分離,遠眺38度線,也只能望“墻”興嘆。
墻,無時無刻不在。
墻,有時是有形的,有時是無形的。在國與國、民族與民族、宗教與宗教,更在人與人之間。
記得不久前,媒體上說,城市小區(qū)的建設,將去掉圍墻、柵欄等封閉設施,實施開放式。想不到換來了一片唏噓。
墻是堅固的,堅固的墻終要倒塌。幾千年或幾百年或幾十年??山ㄖ诿總€人心里的那堵無形的墻,何時坍塌?
我常常想,世界不需要墻的時代,該是一個什么樣子呢?人與人之間拆除了心中那無形的墻又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沒有墻的世界該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