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鑫
冬日暖陽(外一篇)
■伏鑫
獨(dú)愛那冬日暖陽。
愛它的溫度,溫?zé)岫蛔迫耍粣鬯墓饬?,溫和而不耀眼;愛它的性情,溫良而不張揚(yáng)——就像一杯捧在手心里的溫開水,指間傳遞的,恰是愛的溫度。
總記得歐·亨利的《最后一片葉子》里的老貝爾曼——一位窮困潦倒的老畫家。在病中的年輕畫家瓊珊因為窗外逐日凋零的常春藤葉而一點(diǎn)點(diǎn)放棄生的欲望的時候,他奉獻(xiàn)出一幅以生命凝成的作品——那枚永不凋零的常春藤葉。在瓊珊的世界里,老貝爾曼就是一道冬日暖陽,為她驅(qū)散了生命中的凄風(fēng)苦雨,給她逼仄的人生之路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暖色。
這個世界上總會有許多的陰霾和凄冷。正因為有陰霾和凄冷,一輪暖陽才彌足珍貴。即便是那些揮之不去的陰影,因了這道暖陽的映射,亦會鑲上璀璨的金邊。
在我的世界里,外公就是一輪冬日暖陽,為我和我們家?guī)砣谌诘呐狻?/p>
他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民,如同浩瀚夜空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星辰。他的雙腳上布滿了老趼,但他人生的半徑卻始終沒有突破他家和他的兒女家的距離。
當(dāng)外公有了孩子,孩子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即便孩子們成家立業(yè),過上了遠(yuǎn)遠(yuǎn)優(yōu)裕于他的生活。他在世時,每個月都會往兒女家運(yùn)送自己種植的蔬菜大米——對他來說,我們永遠(yuǎn)是一群未曾斷乳的孩子。為了兒女們的這些綠色食品,一個個微熹初露的清晨、烈日炎炎的午后、月明星耀的夜晚,外公都會辛勤耕耘在那片熱土上,不知疲憊。
當(dāng)家族中的第三代誕生,他便堅持讓外婆離開老家進(jìn)城照料孫輩,而他一人扛起了這個家族的“后勤”的重任。孤獨(dú)勞累的他,最終積勞成疾。這個樹一樣扎根在田間的老人,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幾日才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接受著他的兒孫們的反哺。
外公不善言辭。他與我唯一的交流便是拉起我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再給我一個溫暖的笑意。臨終前,他也是這樣——拉著我的手,輕輕地摩挲著。那掌心的粗糙,刺痛了我的雙手,更刺痛了我的心。透過晶瑩的淚光,我看到他溫暖的笑意就像一道冬日暖陽,映照在他身邊的孩子們的身上和心里……
生命中那些難得的溫暖,有時候不是來自文學(xué)殿堂,也不是來自親人之間,而是來自一個完全與你無關(guān)的陌生人。
記得高二的寒假,我到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參加一個補(bǔ)習(xí)班的學(xué)習(xí),要一個人坐車來回。一月的風(fēng)仿佛帶了刀子,在臉上硬生生地刮蹭,車廂也不見一絲暖意。那天可能著了涼,頭隱隱作痛。上車后我倚在車門上,盡力支撐著。這時,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眨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對我說:“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guī)闳プ业淖缓脝幔俊逼綍r我是絕不好意思坐一個小孩的座位的,那天實在太難受,就依從了他。男孩一直站在我身邊陪伴著我,他比我早兩站下車,下車前還囑咐我:“姐姐,你要記得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哦!”面對這個也許正讀一二年級的男孩,我的心中驀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動:“謝謝你,小朋友!因為你的座位,姐姐休息了一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難受啦!”他得意地微笑著,對我做了個V形的手勢——那張笑臉我一直記憶猶新!
后來,我還遇見過許多像這位小男孩一般的陌生人,他們以自己的一個別人也許并不在意的細(xì)節(jié)向他人傳遞著一種善心、一種愛意——比如一個親切的微笑、一個欣賞的手勢、一句善意的提醒、一次紳士的禮讓……這一切,就像冬日里一道道細(xì)碎的陽光,不經(jīng)意間溫暖了你的心房,溫潤了你的心情,讓你的人生之旅,不再冷寂、孤單……
別人溫暖了我們,我們溫暖了別人——從此,這個世界不再蒼涼。
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路過市中心的銅馬廣場,總會聽到陣陣喑啞的二胡聲。
那是廣場邊上的一位賣藝的老人,埋著頭,在兢兢業(yè)業(yè)地營造著那份蒼涼。
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我跟著媽媽到市中心的書店買書,就見到這位賣藝?yán)先说椭^坐在那兒,自顧自地拉著一把二胡。當(dāng)時我對二胡一竅不通,加之年齡尚小,便對那胡子拉碴的老爺子由衷生出一股崇拜之情——以為他是一位很有水準(zhǔn)的藝術(shù)家。
于是,帶著這最初的印象,聽著這不甚了了的二胡,度過了許多歲月……
一天的音樂欣賞課上,老師鄭重地捧出一盒珍藏已久的磁帶:“這是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甭犞瞧嗲袘n傷而又婉轉(zhuǎn)圓潤的旋律,我不禁悲喜交集——喜,是因為賣藝?yán)先怂?,正是這首曲子;悲,是因為我不曾料到賣藝?yán)先说募妓嚺c大師竟是如此懸殊!
此后我每次路過,總?cè)滩蛔《嗫蠢先藥籽郏抗庵须m然少了幾分崇拜,卻多了對其不堪命運(yùn)的悲憫。我?guī)缀鯖]有看到過老人抬一抬頭,他仿佛完全與外界隔絕,一個人完完全全地浸入到了音樂的意境中,浸入到了自己借音樂來宣泄的某種情感里……他是通過音樂來慨嘆生活的艱辛?還是抒發(fā)對坎坷命運(yùn)的自憐?抑或表達(dá)對過往的追憶和對未來的茫然?沒有人知道。但在那不太圓潤的粗糙的樂聲中,人人都可以看到:他的須發(fā)在一天天變白,他幾乎從不更換的破舊的藍(lán)布衣衫漸漸看不出色彩,他的黝黑的臉上皺紋在一日日變深且爬滿了臉部的每個角落……他幾乎不抬眼看人,他也從不開口說話,擱在面前的布滿裂紋的白色瓷碗里總是寥寥的幾枚硬幣——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貧苦的賣藝人。
但他畢竟是一位賣藝人,賣藝人有賣藝人自己的驕傲。他擁有的不僅是與他風(fēng)雨相伴的二胡,更有以音樂換取生活的尊嚴(yán)——全不似靠出賣尊嚴(yán)換取同情和憐憫的乞丐!在那匹昂首奮蹄的大銅馬下,他拉著他珍愛的二胡,在艱難的生命旅程中堅毅前行。
那首在他的手下變得有些支離破碎的《二泉映月》,似乎與他的身世極其相配。雖然老人沒有阿炳高超的演奏技巧,也無法像音樂大師一樣層層鋪墊最終爆發(fā)出情感的洪流,但這又何妨?藝術(shù)女神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即便是最卑微的賣藝人也可以在音樂中顯示其獨(dú)特的亮色。的確,他的音樂顯得生硬,艱澀,難登大雅之堂,但這或許正是演繹他的人生、講述他的故事的最好的載體……
盡管讀中學(xué)的我變得越來越忙碌,但每次路過廣場,我都會稍稍放緩腳步,向賣藝?yán)先送度ノ谊P(guān)注的一瞥;甚至平時我會少用些零花錢,為的是能在那蒼涼的樂聲中稍稍駐足,向那只白色瓷碗中彎腰投上一枚硬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