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大的核動力破冰船———俄羅斯“50年勝利號”,載著我們向北緯90度的北極點挺進。登上艦載米2直升機,從空中鳥瞰北冰洋,銀白色的冰面,幽藍色的冰湖,紅黑相間的破冰船,組成既單純又耀眼的景致,壯觀魅惑。
飛臨島嶼盤旋,會看到聳立的冰山,它的立剖面猶如古樹年輪,鮮明呈現(xiàn)無數(shù)分層。外籍探險隊員告訴大家,冰如同樹,一層就是一年。冰川高達幾十米上百米,它每年積攢的冰雪厚度,壓緊后不過薄薄一層,僅幾個毫米。
表層的冰,年輕而涉世未深,潔凈而朝氣蓬勃。在極晝陽光照耀下,表層似有一點融化,反射出不真實的炫光。下層的冰不堪重負,被久遠的年代壓榨后變作微黃。初看以為是臟,其實是歲月。想來多少萬年積攢的重量挺立于它的軀體之上,它要有怎樣的堅忍和承擔。中間的冰層,自得其樂。平日沉默,一旦斷裂,冰川將崩塌。
冰川入海,搖身一變成為讓人聞風喪膽的冰山,沖痕看上去像被巨掌掰碎的指紋。不過無論它看起來多不可一世,終比水輕,巨鴨般浮在洋面上,被冰下各種潛在洋流所控攝,按照一定規(guī)律不動聲色緩緩游走,如身穿襤褸銀袍的浪俠。
抵達目的地后有個活動“北極點之泳”,有人順口將它叫冬泳。但此刻絕非冬天,而是盛夏。還有人將它叫“凍泳”,其實不確。到處都是凝凍冰層,如何游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勉為其難稱為“冰泳”吧。
極友們相遇時,不論話頭從哪里啟動,最后都會觸及這個環(huán)節(jié)———你,下不下?
我回答,不下。
極友說,嗨!你會后悔的。
我說,不會。我不是熱血青年,已是冷血老人啦。
問話者表示深為理解,點頭道,我會下去。我已經(jīng)70歲了。
又一嬌美女子問,您會下水嗎?
有了上次教訓,我不敢理直氣壯,反問,您會下水嗎?
還沒最后決定哦。女子說,她端麗秀氣,有江南女子的嫵媚。我暗想她身著泳衣下水,在場男子遑論中外,只要眼皮還沒凍僵,定會目不轉(zhuǎn)睛。
我說,凡重大決定,應(yīng)該早做決定。臨門一腳時,容易沖動。
暗示之意十分明顯,拉后腿。
窈窕女子吁出一口香氣,說,我上次就是缺乏這種沖動,留下永久悔恨。那是在南極,我沒敢下去冰泳。這次,我不想再留遺憾。
又一次,我總算得知某位老婦人堅決表示不會在北極點冰泳。高山流水??!我說,君子不履危墻之下,咱們有共識。
老婦遲疑著說,其實,我還是蠻想下水的,只是孩子不讓。
我說,孩子真懂事,孝順。
她湊近我低聲道,我有癌癥,中晚期,手術(shù)后雖說恢復(fù)得不錯,還是要多注意……
她臉上浮起滄桑笑容。是那種年輕時歷經(jīng)險阻,中年又遭逢波折,經(jīng)受無限勞累與辛苦,然而老年終是心滿意足的女人之自然流露。
“50年勝利號”完美抵近北極點,冰泳參與者們,一窩蜂向船尾跑去。
此地海冰呈鐵壁合圍之勢,只有破冰船駛過的航路,留有百多米寬冰裂,水波蕩漾。冰層上一溜小紅旗,醒目標出安全范圍。“跳臺”,是一架鐵扶梯,半截扎入冰水中,半截倚靠海冰上。探險隊再三告誡,北極點凍水中,一般人入水絕不能超過三分鐘。不然人體急遽失溫,性命堪憂。為防止牙齒矯正器凍結(jié)嘴中,下水前,取下金屬牙箍。每個冰泳者,都系上牢固安全帶。
旁邊放著伏特加。咱古老傳說中的好漢,都是飲幾口烈酒一猛子扎下水,這里的規(guī)矩卻是下水前不能喝,上岸后再喝。主要怕有些人不勝酒力,為了驅(qū)寒,不管不顧先飲下再說,萬一醉暈冰水中,弄巧成拙,反倒兇險。一哥們自帶烈酒,仰脖喝了幾大口,飛身魚躍冰海。
感覺如何?事后我充滿仰慕地問。
那哥們道:裸著胳膊腿站在岸邊時,非常非常冷。后悔??!逞能??!不過眾目睽睽,沒有回頭路可走,唯有猛灌酒,深呼吸,一閉眼,入海!北極點的海水很咸,我劈頭灌了一大口。正確地講,是灌了一大鼻子。深呼吸,鼻孔張得太大。剎那間,冰水如萬把鋼刀,齊刷刷扎將過來。全身就像摔入滿布玻璃渣的罐籠。難以忍受的痛楚,讓我頗為慌亂。等到身體完全沒入冰水后,直接轉(zhuǎn)麻木。沒有冷的感覺,也沒有疼痛感覺,猛烈致命的麻木,我以為要死在北極點了……
突然看到每天按時按點給大伙打掃房屋的俄羅斯大媽,蒞臨冰泳現(xiàn)場,開始脫大氅。
冰泳點并無更衣室,說時遲那時快,服務(wù)員大媽已將外套脫完,不過里面襯的并不是泳衣,而是一套家常秋衣秋褲。我正訝然———她不會就這樣下水吧?她就已然這樣下水了。
實事求是說,她老人家的泳,游得相當好,正宗自由式。泳速甚快,游程最遠,泳姿最美。
最后是守護冰岸上的探險隊員怕老婦人有個閃失,強拉救生索拽她上岸。大媽脫離冰海后的第一個動作,是趕緊從旁人手里拿過手機,給自己玩了個自拍。
她小時候,上過很正規(guī)的游泳訓練班吧?童子功在身,才讓她如此高齡,還能在北極點冰晶中酣暢游弋。
第二天,我和她在艙房狹窄走廊中相遇。她摟抱一大摞換洗下來的被單,側(cè)身讓路。我沖她先做了一個劃水姿勢,然后豎起大拇指點贊。她偏頭羞澀一笑,完全沒有了那天冰水中的颯爽英姿。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今生今世,很可能再也不會與她相逢,但她鮮活地存入我的精神倉庫。某個夜晚,倘若我畏葸沮喪,她在冰海中劈波斬浪的矯健身姿,會給我以勇氣。
選自《畢淑敏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