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木紋
1.
我俯身于木紋,我相信那是一條河流。
是一條比時光還要古老的河流,如果樹木足夠的老。我用手掌細細撫摸著它。我感到它在我的手掌下有細微的顫動,就像波紋,就像漣漪。我能感覺到它,我甚至能感到細細的波紋之間(那僅僅容納一個閃電的臉龐的間隙),有花朵開放的聲音,花朵呼吸的聲音,花朵啜泣的聲音,花朵墜落的聲音。它們都記錄著一棵樹的成長,所包含的快樂和憂傷。
木紋是一條河流,是一條記錄它自身的河流。
2.
我俯身于這些木紋,我看見它們閃著幽暗的光。這是一條和我的靈魂一樣深沉的河流。我的臉映入了木紋之中,你是看不見的。但我能看清我自己的臉孔,我要在木紋之中看清我自己。我清楚,我的臉其實就是木紋,像揉皺了一樣的木紋,像打亂了的木紋。我知道,我的面孔映在木紋之中,也像一個波浪的漣漪。相對于木頭,我是木匠。我劈、砍、削、推,讓一塊木頭變形。讓它的身體在我的手中改變,但我卻不能改變木紋,我唯一能作的,僅僅是可以分開它們,就像分開河流,但河流依然是河流,木紋依然是木紋。
3.
我知道相對于時間,我是木頭,時間是木匠。時間依然能夠擊打砍削,我的身體佝僂,頭發(fā)蒼然。它依然能夠改變我的形體,對此我無能為力。但時間不能改變我的技藝,我心靈的技藝。我整理木頭,讓它變得巧奪天工的物品的技藝,會因時間的歷久更加成熟。即使我使不動斧頭,即使斧頭已經銹蝕,斧柄已經腐爛,我也會在黑暗中,在內心操練一千次,一萬次。我在內心打造出來的作品無與倫比,我揮舞的技藝無可挑剔。
這是唯一能與時間抗衡的。
4.
我俯身于木紋,我知道,這是一條河流,一條與靈魂一樣深沉的河流。這一條河流中,敲鑼的人,送葬的人,種菜的人,打稻的人,讀書的人,他們的身影,在木紋中時隱時現。
我俯身于木紋,我感受著它,我觀察著它,長久地注視,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一頭栽倒在里面,融入其中。
木紋是一條深沉的河流。
劈:人物
一.
劈柴的人站在庭院中。
他把一塊木頭直放在地上。然后輕輕一點,斧頭就站在木頭上了,斧柄向上。
劈柴的人放開斧柄,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比手握起斧柄,提起了斧頭,高高揚起。
這時斧頭比人要高,仿佛要飛去,或者就要帶領那個人飛去,它有這種沖動。
而他,幾乎握不住這把想要飛翔的斧頭。
劈柴的人沒有讓斧頭飛去,他讓飛翔的意志劃成一道弧線,斧光,劃開了空氣、空氣、空氣。一直劃下去,落在木頭上,木頭不能阻止,斧頭繼續(xù)劃下去,木頭的身體,分成兩半,倒在地上。這時候,劈柴的人的喉嚨響亮地喊了聲:嗨。
而劃開的空氣,久久沒有合攏。
二.
劈柴的人現在要對付的是一根老樹根。
此時,劈柴的人不是木匠,他用不上他那非凡的技巧。
他需要的是力量。他需要的是一堆破碎的木柴,他需要的是木頭中的火,度過冬天。
劈柴的人站在樹根上,穩(wěn)穩(wěn)地。斧頭咬在樹根上。劈柴的人現在開始行動,他提起斧子,一下一下地劈柴,木筋斷裂,木屑翻飛。在迸濺中,斧頭不停閃動。木頭開始戰(zhàn)栗,消解。
劈柴的人的腳步在樹根上移動,他在倒退,而斧頭在他的倒退中前進。
以退為進。劈柴的人使我深深地懂得了這個道理。
三.
作為木匠,劈柴的人更喜歡劈柴這個工作。因為
此時他的心靈是自由的。
他左右揮舞,大開大合,他的足在樹根上踩著節(jié)拍。他不是在建造,他是在消解。
他不再膽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不在禁錮中行動,他沒有限制。
他的斧頭是完全自由的,他的心靈也是。
他的創(chuàng)作放開了心靈。他因而獲取了最大的快樂。
四.
劈木柴的人還在劈柴。整個下午,他都在劈柴。
空氣是傳來木柴咔嚓、咔嚓的聲音。
是他,讓這個下午,發(fā)出了響聲。
他劈柴的動作仿佛從未停止。
這個響聲,一直伴隨著我,讓我在孤寂中長大。
劈木柴的人沒有停止,木屑紛紛揚揚地鋪在地上。同時隨著木屑墜落的還有另外的事物。
“衣服,揉皺的明信片,打碎的瓷器;損壞的與
喪失的事物,病痛的與摧垮的事物;甚至還有那
微弱得幾乎消失的尖叫聲?!保ㄒ聋惿住ぎ呅て眨┒竦娜巳晕赐V构ぷ鳎谖业纳眢w中行動。我的身體中堆滿了木屑 。
五.
劈木柴的人來到天上。
我相信,劈柴的人來到了天上。他面目黝黑,身
體粗壯結實。
他把風暴掖在腰下,就像一個木匠把衣服的下擺
掖在腰間。
他站在天上,身軀起伏,他操起閃電的斧頭,一
下一下地劈著烏云的木頭。
烏云越聚越多,劈木柴的人劈了一塊又一塊,聲音,
就是一陣又一陣的雷霆,不斷地炸響。劈木柴的人在天上使力。
木屑漫天飛舞。
第二天,大雪覆蓋。
而我父親的柴堆,也落滿了新雪。
劈:過程
一.
劈開,就應當是一種拯救。
我們要拯救出木頭中的秘密的火焰:那灰燼中的一丁點火焰,那炊煙中帶出的一星火焰,那油燈中如豆的火焰,那潮濕的火柴頭上的火焰……
那漆黑夜空中寒星的火焰。
甚至是那墳墓中白骨上令人驚心的火焰。
劈開木柴,拯救火焰,拯救那生命中的火焰。
我們要用這火焰,照亮肉體中的黑暗,谷倉中的黑暗,墓穴中的黑暗,房間的黑暗。
甚至要用燈芯上站不穩(wěn)的火焰,去照亮風的黑暗。去照亮黑暗中間的黑暗。
二.
劈開木柴,我們能得到什么呢?
劈開的腐朽的木材,黑暗的木材,它將向我們呈現出一個完整的村莊。一個在時光深處的湮滅的村莊 。
在劈開的木材中間,我們將看到一條送葬的人群,行走在田野中。
一個木匠,看到了他的祖父,在死去,在送葬的人群中死去。
他在敲打的悲愴的鑼鼓中死去,他在哭泣的挽歌中死去。
他在傾斜的風雨中死去,他在飄散的白幡中死去。隨著漫長的隊伍的移動,他一點一點地死去,直
至移到山上,在土中,他徹底地死去。
然而,仿佛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回憶中,送葬,永遠沒有盡頭。
在送葬的隊伍中,不斷有人在死去。王二狗,李么娃的父親,趕鴨子的傻子的母親,吊死的張三的媳婦……不斷有人在送行中死去。
我們相信,在送葬的過程中,我們也把自己一點一點地送走。
直到有一天我們,把自己全部送走。
而木頭,卻在沉默中收容我們。
三.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開一座森林。立即,野獸奔跑,溪水在流淌,花兒在開放,鳥兒在飛翔……一切都恢復了生機。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開了一座銹蝕的銅鐘:銅銹紛紛掉落,像塵
封已久的熱血。他重新讓銅鐘呈現出它的光榮和
夢想。
他拯救出的不朽的青銅之聲,在我們的骨骼中再
度敲響。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開一本陳舊的詞典,拯救出那些優(yōu)秀的詞語:理想、正義、真理、精神、公正……
這些詞語,重新回到人間,回到我們的血液中。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開一滴淚水,一滴黎明眼眶的淚水,拯救
出那些疼痛、悲哀、憤怒、愛、悲憫……
這些情感,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體之中,讓我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開烏云,釋放出久久不至的雨水。他劈開
燈盞,釋放出火焰上升為燦爛的朝霞。他要劈開
鐘表,讓時間表的指針四處飛散。
最后,他要劈開我的墨水瓶,讓泛濫的墨水湮滅
這紙上的虛幻的航道。
木匠 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四.
斧頭劈開木柴。
咔嚓,木柴只說出短促而沉悶的話語。
短促,比自己的身體還短;沉悶,比自己的面目還沉悶 。
短促,比一個挖煤工的命運還短促。
沉悶 ,比地下的瓦斯爆炸還要沉悶 。
短促,比一個砌墻的民工從十層樓高的木架上落下的時間還短促。
沉悶 ,比包工頭面對賠償金時鼻孔里哼出的聲音還要沉悶。
短促,比車禍發(fā)生的急剎車的聲音還要短促。
沉悶,比一個少年跌落在地上的碰撞的聲音還要沉悶 。
短促,比下崗的工人的嘆息還要短促,不久,甚至嘆息也要在他的嘴上下崗。
沉悶,比一家人在15瓦的昏暗的燈光下圍坐時還要沉悶。不久,沉悶也將昏暗下來。
木頭分開,它說不出它的疼痛,它干枯的身體也不會有淚水。
而更多的人,他們將被命運的斧頭劈開,他們也不說疼痛,只是堅忍地生,活。
五.
最后我們劈開肉體,是否能挽救肉體的沉淪?
就如有些人,無法拒絕肉體的沉淪,最后只有取消肉體。
就如我們把無休無止的墜落,稱之為飛翔?
就如我們一直沿著正面行走,最終抵達的是事物的反面?
六.
而斧頭將唇邊的一滴鮮血,稱作自由的源泉。
七.
最后的斧頭它劈向我的稿紙。
它讓紙上的橫格、豎格的柵欄,全部解散。從而真正讓那些劈木頭做柵欄的人,從行動中醒來。是的,斧頭讓橫格、豎格的柵欄全部解散,讓這些詞語,上演集體逃亡,讓它們重獲自由,在陽光下飛舞。讓我的靈感,瞬間消失。
當我回來,面對著一無所有的白紙,目瞪口呆。就像目睹了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