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穎
夢回明清者的江南生涯
朱文穎
陳如冬很靜。怎么個靜法?我覺得有個朋友說得很好——我和幾個人聊天,陳如冬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悄無聲息地搬了把椅子,坐下,把傘擱在椅子邊。下雨了?沒有。天有點陰,地面有點泛潮。
這個情境我不在場,所以沒有看到。但仿佛又確實可以想見,甚至就像真的看到的樣子。事情肯定就是這樣的——悄無聲息地進來,悄無聲息地坐下。然后,半開的窗外斜著一枝梅花,清香一滴兩滴、三四滴。你說有雨也可以,泛潮自然也無妨。
當然了,這個情境其實更是個寓言。陳如冬常常是個有趣之人,但他的有趣卻也是安靜的。潤物細無聲,像是在冥想。
陳如冬筆下的動物大多也處在一種冥想狀態(tài)。即便他那些虎虎生威的老虎,也奇怪地透著一種骨子里的安靜?;旧喜皇沁@個時代的老虎。你站在畫前,看一看畫里的虎。這樣一看,有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安靜。再那樣一瞧,卻好像又是一副過來人的慵懶。如同常熟興福寺外懸著的那副對聯(lián)——“山中藏古寺,門外盡勞人。”陳如冬的老虎簡直通透得很。像一只只出家的老虎。而陳如冬也仿佛傾向于選擇這樣的定格。當然了,至于后來的事情,那只虎有沒有一躍而起,咬人一口或者被咬一口,則沒有人知道。
在陳如冬這種沉靜冥想的氛圍里,有一件事情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感到好奇的。在我身邊的藝術(shù)家朋友里,幾乎少有陳如冬這樣善良、周全、在俗世里也堪稱好人的人。藝術(shù)家是什么樣的人呵,大部分人都是病人,基本上都是病人。沒病則哪有那么多由衷之語、肺腑之言?所以會有那么多瘋子,那么多癡人……有道是佯狂本亦狂,癡狂亦須佯。不佯又不狂,如何哭悲涼?如何訴荒唐?
陳如冬與董橋合作信箋
而在這里,陳如冬很顯然地給我們留了白。
有人說,陳如冬的畫有點像是古人畫的。這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
1.陳如冬本身就有點像古人。這才使他的畫“像是古人畫的?!边@好理解,是一對因為和所以的關(guān)系。
2.陳如冬畫出來的畫比較古。而陳如冬主要是畫動物的,那就是說陳如冬筆下的動物看起來比較像是古代的虎猴雞狗,而且,它們也生活在看上去比較像是古代的一個環(huán)境里。
動物怎么叫古我說不大明白。而人物的古就更分明些。有人舉過這樣的例子。說人物怎么算是古?只要看看陳老蓮的畫就會知道。陳老蓮的人物除了《水滸》博古葉子,大部分是些閑士雅客。他們寬袖大袍,長須美髯,悠然自得。他們都在做些什么呢?無非是賞梅、聽琴、品茶……而周圍的環(huán)境也大都由以下事物組合而成:茗碗、佛手、梅花、石幾、古琴、茶爐,以及竹枝、老菊等等。
這些古人喜歡做的事情陳如冬顯然做過,而且同樣很喜歡。而那些組合成環(huán)境的小小顆粒也幾乎就是陳如冬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只有一個細微的差別。陳老蓮有張《品茶圖》,上面畫著兩個很古很古的古人。這兩個古人都在喝茶,只是一個坐在石幾上,另一個則坐在一張碩大無比的芭蕉葉上。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如果陳如冬畫人物,他不太會讓他的主人公坐在一張?zhí)摕o縹緲的芭蕉葉上。
陳老蓮的人物畫里有著非??諘绲膱鼍?,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這通常被稱作留白。留白當然不是沒有。而是在別處的一種有。有時候它甚至有得鋪天蓋地,以至于對現(xiàn)實的畫面形成一種極具張力的緊張感。這在中國戲劇里其實也有很多類似的體現(xiàn)。比如《三岔口》。舞臺上只有一束光,但那是給觀眾看的,黑暗中的兩個人則完全不見。他們面對面了,刀在頭頂劃過——但他們就是無法看到對方。他們在虛擬的黑暗中交戰(zhàn)。這是動態(tài)的留白。
還有靜態(tài)的。中國京劇舞臺布置只有簡單的一桌一椅,至多一屏風。但這可以表現(xiàn)廳堂、書房、金鑾殿,也可以做床,做山……千里尋夫、萬里尋仇,也只是在舞臺上遠兜遠轉(zhuǎn)幾圈……人物與空間存在著一種奇特而美妙的博弈關(guān)系。
古人或許是富于想像的。他們相信人世里有著很多的可能性。而這奇跡和靈異則是從現(xiàn)實的畫面以外來、從空白的空間來。它是減法里的乘法和立方。他們相信天地之間自有大德,也有大的奇跡。人物則在畫的里面冥想、等待。
所以古人的畫其實單純、天真爛漫。他們好像不太懂得焦慮這兩個字。要么哭之、要么笑之、要么積郁、要么享樂、要么成佛、要么成癲。
而現(xiàn)在——則是波普似的混亂拼接的加法。相信成事需要不斷累積的人力和嘈雜的機器聲。
我一直以為,焦慮是和機器有關(guān)的一個詞語。
陳如冬好像是不太焦慮的。他的老虎也不焦慮。它們肯定不是武松要打的那種虎。它們更像是古典中國的一種符號。
或許因為不焦慮,陳如冬的構(gòu)圖基本是穩(wěn)定而均衡的。像一個固執(zhí)而一意孤行的古典主義者。他的筆觸細密,和諧,仿佛世界是可解的,它們被拆解為:“崇山峻嶺巨藪,幽幽流泉,長松巨木,細草幽花?!标惾缍漠嬂锖苌儆蟹浅I衩氐目臻g和大片大片的墨團——我們很容易想見它們在中國繪畫中可能代表的情感意義。
只是很少的時候,或許陳如冬自己都不太在意的時候,那些動物有了些細微的變化。它們好像在等待什么。眼神有些茫然。好像在聆聽這世外的什么聲音(它們的世界是畫家陳如冬設(shè)定的)。
但它們只是在聽,非常誠懇和無辜。它們拒絕外面那個混亂嘈雜的世界。它們漠然堅定、絕不妥協(xié)。
或許陳如冬也在拒絕著什么?;蛟S他其實有很多想要說的,如鯁在喉。說出來自然是痛快的,但有時也是無禮粗俗的——陳如冬想了想?;蛟S想了很多。他終究還是選擇不說。
那位把人畫在芭蕉葉上的陳老蓮其實也有不想說的時候,他寫了這樣的詩:“久坐梧桐中,久坐芰荷側(cè),小童來問吾,為何長默默?”
陳如冬家暫時沒有小童,他家倒是有只老貓,秀氣詭異而靈性。有時朋友們?nèi)リ惾缍易投阍谝粋€角落里,靜靜地看,幽幽地瞧。像一只古代的貓,一只明清時候的老貓。
或許,這只貓它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