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雪芳
古剎梵音中穿行的歷史精神
文|阮雪芳
天色蒙昧,我穿過干凈古樸的牌坊街,來到開元寺外面,等待最初的鐘聲響起。開元路的燈光,淡薄、輕逸,似世界的胞膜,也像一層袈裟,披落在開元寺厚實的圍墻,所有白晝里躍躍欲試的生命底色,在這里變得沉穩(wěn)、充沛而虔誠。開元寺的寧靜,是潮汕大地上的一汪年輪,裹在日月星辰里,幽深涼澈,撫慰熙攘俗塵中的心靈。當(dāng)夜色進行蒸發(fā),時間開始了斷裂,眾生的肉身縫合大地的缺口,開元寺仿如一個夢境,純凈曠達,有不同尋常的能量從遠方注入。
鐘聲傳來,第一縷梵音裊裊升起,回聲擊蕩之處,夜色消隱。我思量著最早的敲鐘人,如何在沉宏的鐘聲中,感悟人生的澄明與悠遠。大鐘共鳴108響,意味著斷除人生108種煩惱。鐘聲悠長,仿如另一個圓融渾厚的太陽,與從東方徐徐升起的紅日遙相對應(yīng)。這時,一個人力三輪車夫從古城的巷子里轉(zhuǎn)出來,輕捷地掠過我的身邊,寺院大門打開,他回頭一望,滄桑的臉孔分解時間也折疊時間。剎那,我有了時空的恍惚感,一座寺院的輕與重,穿過整座城,寒暑春秋,穿越所有年月,重返東方的隱喻,不朽智慧的原點。一千多年的鐘聲,在歷史的深處回響。
公元738年,唐玄宗下詔以當(dāng)時的年號“開元”為名,在全國各州郡敕建寺院,潮州開元寺即其中之一?!鞍偃f人家福地,三千世界叢林”,這座前身為荔峰寺的寺院,以被命名的形式連接起前身與后世,鼎盛的香火,莊嚴的圣像,述說天地自然和時間生命關(guān)聯(lián),在完整又碎片的歷史演變中聚攏著愛與善的信念。經(jīng)歷代修建,凝結(jié)了宋、元、明、清的風(fēng)格元素與藝術(shù)特色,渾厚樸實,精美壯觀,置身其中,古樸的建筑與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聲影交匯,活色生香,又沉潛如海,包含璞玉一樣的歲月,閃爍出令人舒適的微光。
潮州素有“海濱鄒魯”之稱,雖沒有大川闊原,貞剛駿馬,卻有橋頭曲水,清綺秋蘭,細膩雅致與慷慨情懷兼具,千年來有人間關(guān)懷的開元寺,不似諸多名剎依山傍水,卻于鬧市中獨得一份清靜。開元寺與牌坊街比鄰,再過去是澈凈的韓江,一如白綢綿延穿城,時光浮升,多少朝代,多少人物消逝其中,大地上的糧食一茬一茬地收割,歷史還在遷徙的風(fēng)中生長。經(jīng)久不息的梵音,在塵世中閃爍,隱匿于時間低沉有力的聲部,喚起歷史的記憶。
1765年,開元寺方丈靜會大師,80歲高齡,卻葆有比庸常生命更加恒定的信心,他將對佛的虔誠和百姓福祉的禱告,化作風(fēng)霜雨雪中堅定的腳步,為求《大藏經(jīng)》,歷盡艱難險阻前往北京。當(dāng)時,清朝共刻印了100部《大藏經(jīng)》,先后頒賜給名山巨剎收藏,用漢、滿、藏、蒙四種文字刊行,堪稱中國木版印刷精品,同時又是世界上最大的木刻書版,這使得經(jīng)書彌足珍貴。宗教的偉岸溝通王權(quán)的紐帶,乾隆皇帝被其虔誠感動,特賜雍正版的《大藏經(jīng)》一部給開元寺,和碩莊親王也題“寶洲金界”四字匾額,賜與開元寺。
虔誠以獨特的細節(jié)暗藏?zé)o限活力,因此,被納入一種人類智慧與歷史精神,而靜會大師的虔誠與智誠法師閉關(guān)三年刺舌血寫經(jīng)為民祈福的虔誠是一致的。
抗日戰(zhàn)爭期間,開元寺住持智誠法師目睹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中,深發(fā)大愿,在庵埠鎮(zhèn)靈和寺閉關(guān)刺舌血為墨寫經(jīng),以祈禱世界和平。智誠法師閉門寫經(jīng)時,不與外界接觸,飯菜都由窗口出入。他每日清晨禮佛,用備好的消毒刀片刺舌取血,日寫千字,筆筆精到,一絲不茍。一次,侵略者踐踏到庵埠鎮(zhèn),四處掠奪,日本小隊長以為閉關(guān)室定然藏有珍寶,遂破門而入,最后,卻深感智誠法師刺舌血寫經(jīng)的虔誠,行了武士道的禮并退出,使珍寶文物得以保護。不久,智誠法師寫成《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共82余萬字,字字端楷,筆筆遒勁。至今,《大藏經(jīng)》和《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珍藏在大雄寶殿北面的藏經(jīng)樓,是開元寺鎮(zhèn)寺之寶。
兩位大師皆以“誠”作為修行的方式,“誠”如同一道銀亮的光線,一個持以致之的細節(jié),一種非同尋常的力道,《禮記》云:“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是抵達圓融精神的根本,這與華夏傳統(tǒng)文化中包融萬物之道相互應(yīng)合。
世間的囂嚷一次次退場,寧靜的歲月也將許多人和事隱去,厚實的寺門敞開,迎接拜謁者和俗世憂煩愁苦的心靈。敞開是一種態(tài)勢,匯聚荒涼的光陰,也匯聚蕓蕓眾生,敞開是一種隱喻,使卑微、庸碌、脆弱的生命看清了來路與去處,不是遁世,而是重新安置了失序的生活和無可依附的心念。
寺院之外,匆促的腳步、晃動的面孔、搜尋的眼睛、寂寞的身影,像滾滾江水從身邊淌過,寺院之內(nèi),匍匐在佛前的身體,那渺小與塵埃同在之軀,那高貴和菩提同仰之心,在恬靜中聆聽,古剎梵音似另一場逾越時間、生命、塵世的清水,漂洗過我們的靈魂。
我走進開元寺,于菩提眾多葉子中,分辨著跟我一樣帶著朝圣之心的一葉,所有樹葉靜謐地舒展,藍天下脈絡(luò)清晰,偶爾幾片葉子飄落,當(dāng)我低頭,一片葉子輕輕碰觸了我的肩膀,金色、潔凈,仿佛落到低處的翅膀,它觸到了生命與天地萬物之間締結(jié)的本質(zhì),空靈、樸素,卻葆有自然高貴的稟性。鐘聲祥和、悠遠,顯現(xiàn)的曠達圓融為心靈提供一種撫慰,以及蘊藏被日常生活忽略的啟迪。在天王殿、大雄寶殿前有唐代大小石經(jīng)幢四座,是開元寺始建時所造。上刻《尊勝咒》經(jīng)文,由于年久剝蝕,大多模糊不清。石經(jīng)幢描述著歲月的記憶之力,一千多年的歷史在這里刻記、模糊,又以輕捷的方式容納下自由的追思,一個個逐漸模糊的字跡里,多少膜拜的心,多少眾生之手掠過,那布滿憂煩、勞苦和欲望之手,靜止而緊張,手心里的生命線深深地注視著,信仰的虔誠以另一種力量把世界放置于曠達的善境,在宗教的寧靜包容下面,蘊藏一個曠達博大、能量充沛的世界。
香火不斷,瑯瑯梵音,曾被遺忘的記憶,在這里一一呈現(xiàn),大云版、千佛塔、隕石香爐……目遇與心感,那些經(jīng)時光洗禮的文物告訴你民族的根性。
明代以后,潮汕地區(qū)很多人漂洋過海討生,從艱苦勞工、扎根異國到事業(yè)興起,漂泊、默化、尋根,生活無數(shù)的投影,生命無形的回聲,內(nèi)里依然澎湃是古老而顯捇的中華血脈。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元寺修建時得到了華僑的慷慨捐資,古剎又恢復(fù)其精美壯大。開元寺也成為海外華僑回潮汕尋根訪祖的必到之地。可以說,開元寺是一個百姓宗祠,凝聚民族根與魂的記憶,而華僑對祖先的恭敬,對華夏文化的的虔誠,如同對血脈傳承一樣,葆有圖騰式的崇拜和堅守。
寺院看似遠離塵世凡俗,卻于超脫中具有創(chuàng)建或永久保留某些東西的情感力量,牌坊街與開元路上游人往來,囂嚷如夢,開元寺內(nèi),古老的樂種——典雅的廟堂音樂響起,僧人身披袈裟,吟誦佛經(jīng),在世間囂嚷之外,完成著另一番虔誠恬靜、智善化境的心靈對話,古剎梵音講述著歷史的清寂,裊裊香火接通人對天地自然的敬畏,而無論是人性、神性、根性都一致地指向諧美通達的文化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