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融
1
盧旺達放下手中的紅酒玻璃杯,眼睛直盯著秦教授正在高談闊論的嘴巴、被紅酒催得紫紅的一張肉臉。
秦教授被他盯得不舒服了,一揚下巴說,“喂,你怎么了?把我看成姑娘了?”
身邊的兩個姑娘金小喜和宋湄切切笑起來。
盧旺達依舊緊盯著秦教授說,“剛才你們誰聽到有人說了什么?就在秦教授說到小三的歷史淵源時,有個男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只有一句話,很清晰的聲音?!?/p>
秦教授說,“什么聲音?哪有啊。”
盧旺達瞅瞅他身邊的金小喜,金小喜搖搖頭。
盧旺達又瞅瞅坐在秦教授那邊的宋湄,宋湄朝他婉約一笑,說,“沒別的男人聲音。”
秦教授哈哈笑了兩聲,對盧旺達說,“我們都沒聽見,這可是在單間里,是你幻聽了,幻聽。那么盧教授說說,你聽到了什么?”
盧旺達微微搖搖頭說,“既然這樣,可能真是我幻聽了。來,大家繼續(xù)喝酒?!北R旺達端起酒杯,秦教授和金小喜臉上還在疑惑著,宋湄沒有任何表情。盧旺達在喝下一口紅酒的同時,堅持認為那句話清晰得像刻在腦子里,絕非幻聽。
晚上,盧旺達在家里刷著手機微信,秦教授的電話打了過來。
“老盧,下午你很神秘的,那你告訴我,你聽到了什么?”
盧旺達斜靠在沙發(fā)上說,“你真想知道?”
“廢話,不然也不問你啊?!?/p>
“我聽到有個男人在說,看看那兩個禽獸?!?/p>
電話那頭沉默了。
盧旺達比秦顯益晚一年分到這所財經大學,盧旺達和他不在一個系,關系算不上熟絡,直到七年前某省辦財務人員培訓班,把兩人同時邀請過去講課,他們才開始了比較緊密的聯系。特別是最近幾年,由于盧旺達單身,業(yè)余時間較寬松,秦顯益大事小事都喜歡叫上盧旺達幫他參謀,大到買什么地段的房子、裝修風格,小到給女朋友是買包包還是直接給錢更好。當然,他的女朋友盧旺達都見過,盧旺達的女友秦顯益也基本知道,因為有幾個包括金小喜就是秦顯益介紹認識的。
秦顯益出生在一個偏遠山村,父母早逝,是姐姐和哥哥拼了命地掙錢,才供他讀完大學,所以他用來感恩姐姐哥哥的方式就是幫他們的孩子上學、找工作。在城市里長大的妻子并不理解支持他,有了難題秦顯益習慣找盧旺達,因為盧旺達的點子多,頭腦活。他外甥的工作就是盧旺達幫忙找人解決的。盧旺達了解秦顯益這樣的男人,人品不壞,有點能力,但是貪心較強,體現在金錢和女色上最明顯,更矛盾的是他還懼內。
金小喜是宋湄的好友,當宋湄成為秦顯益情人之后,秦顯益就理所當然地想要把金小喜介紹給盧旺達,正好盧旺達的上個女朋友回老家考上公務員結婚了,處于空檔期的盧旺達沒什么理由不接受金小喜。他特意問了問金小喜的年齡,還好,28歲,他喜歡這個年齡的輕熟女,褪去了女大學生的稚氣,但還沒成熟到要掌控男人一切的霸氣。他對秦顯益說,蠻好,蠻好。秦顯益得意地斜著眼瞅瞅他說,我給你介紹的哪個不好?盧旺達笑了。
四人在一起吃過幾次飯。宋湄和金小喜分屬兩種不同氣質,小喜大眼濃眉,說話直爽,看上去很簡單;宋湄長得細眉細眼,外表柔弱,實際上很有主意,話不多,但每說一句都耐人琢磨,秦顯益在她面前特別乖巧聽話。盧旺達找女朋友有個原則,婚姻內的有婦之夫不找,正和男朋友拍拖不冷不熱的也不找,本校的學生老師不找,他的這個原則說穿了就是怕麻煩。
他這個人說穿了就是個怕麻煩的人,不知道的只覺得他脾氣爛好。妻子姚碧霄十年前在美國博士畢業(yè)后同他離婚,他家里的人都氣炸了,只有盧旺達覺得很簡單:既然自己考不到美國去,既然自己不能阻止妻子有這個念頭,那這事就只有這樣了。他反而一再勸慰心懷內疚的姚碧霄:“沒什么的,帶好閨女,在那邊你比我辛苦多了,別太累自己了。”姚碧霄哭著掛上了電話。雖然離了婚,盧旺達還是照常去岳父母家里探望,還是照樣喊爸媽。學校里的同事對此不解,盧旺達說,“這事很簡單啊,岳父母對我有恩,以前把我當兒子待,況且現在還是閨女的外公外婆?!?/p>
2
自從盧旺達在那次聚餐聽到陌生男一句話,他驚奇地發(fā)覺自己的生理有了變化,最明顯的變化是性愛時該舉不舉了。金小喜善解人意地撫摸著他肩膀說,“以前從未這樣過,不會有什么的,你先歇會吧。”他抱歉地從金小喜身上爬起來,去浴室沖了個熱水浴,回來放了一段舒緩的音樂,拿起一本財經人物周刊看起來,金小喜躺在床上玩手機。
盧旺達又回到床上,撫摸著金小喜年輕潤滑的肌膚,金小喜迎合著他的動作,就在他再次試圖進入她身體時,致命的軟弱感再次襲來,盧旺達的身體停在半空中不動了。金小喜嘗試用手幫他,他低聲說,算了,今天真不行了。
金小喜畢竟年輕,過了一會睡著了,盧旺達側臉看看躺在他身邊的金小喜,一向很少失眠的他卻睡不著了。盧旺達今年48歲,比金小喜大20歲。金小喜知道,像盧旺達這樣的單身男人,事業(yè)有成,身材保養(yǎng)得不錯,有點錢有點閑有點生活情趣,身邊也缺少女人,但對他為什么離婚十年不再婚,搞不太明白。盧旺達的解釋是,婚姻太麻煩了,對男人女人都一樣麻煩。其實他是對婚姻喪失了追求的欲念,假如有一天深陷婚姻情網不能自拔,那就結婚好了,不過,金小喜肯定不是能讓他瘋狂迷戀的一個人,當然,也或許永遠沒有那樣一個女人出現。盧旺達希望金小喜能自己明白這一點。
這樣尷尬的事情,盧旺達出現過兩次,上次是在三年前。那個女孩也是秦顯益介紹他認識的,長著貓一樣的小臉、大眼、細腰,走路悄沒聲息。說是19歲了,看上去卻只有17歲的樣子。盧旺達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對這個臉色蒼白并不太漂亮的女孩生出一股強烈激情。女孩是自己主動留下的,她在浴室沖洗完裹著一條大浴巾上了床。當女孩的裸體呈現在盧旺達面前,他幾乎是以膜拜的心情凝視它、撫摸它。女孩一直閉著眼,這更令盧旺達激動不安。當他即將與女孩合二為一時,女孩一直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聲不響地看著他。就這個剎那,他在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女兒盧美達的神情。這一發(fā)現令盧旺達頭頂有東西轟然倒塌,胯下即刻疲軟。女孩露出困惑表情,他額頭直冒汗,說今天自己太緊張了。女孩沒說話,抬起身,把他向自己拉了過來。
在交往的女性中,他唯有對那個女孩有說不清的愧疚,也許是因為女兒,也許是因為別的。后來女孩又來過一次,疲累得很厲害,躺在浴缸里竟睡著了。盧旺達把她抱到床上,心里已經沒有了絲毫欲望。第六感覺告訴他,女孩可能很缺錢,他把家里能拿出的現金都塞進了女孩包里。天沒亮時,女孩從房里消失了,此后她再沒出現過。盧旺達希望從秦顯益嘴里打探到女孩的信息,秦顯益說,其實,我跟她也只見過一面。
盧旺達悵然了一段時間,隨后他給自己定下一條規(guī)則,絕不找和女兒同歲、比女兒還小的女孩。
前兩年,學校里有個剛離婚的女老師,幾次都很巧合地和盧旺達在路上相遇,兩人邊走邊聊,像一對老朋友似的。秦顯益提示他說,那個龔老師說了,不信你是一座冰山,她偏要攀上你這座冰山。其實她人長得也挺漂亮的,你耍什么酷啊。盧旺達呵呵笑了兩聲,一如既往,女老師想談什么都行,他就是不談感情,沒多久,那龔老師就不再和他路上巧遇了。
3
就在盧旺達糾結著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時,學院里給他下通知,他老家那個省財政廳舉辦全省財務專業(yè)人員培訓,點名請他這個專家教授賞光參加。他看看通知,培訓期半個月時間。盧旺達想,去就去吧,自己也一年沒回家了,順便回家看看老父親。
秦顯益要給他設宴送行,盧旺達想起了幾天前酒桌上的情景,對老秦說,送行就算了,等回來給我接風吧。秦顯益說,那只能依你了。
像這種培訓,盧旺達一年中要參加多次,主辦方盛情邀約,每次去好吃好喝好玩,哪怕只講一個小時,還是有一筆不菲的講課費,這在業(yè)內都是約定俗成的。盧旺達開始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后來就漸漸習慣了。
這次回老家參加會議也是同樣,上完了自己的兩節(jié)課,就基本沒事了,只等全部課業(yè)結束后全體專家一起參觀。趁沒事,盧旺達對活動組織方說想回家看看老父親,他自己買高鐵票回家。主辦方不同意,說,這事您就別管了,有人安排。第二天,一輛商務車將他載往老家。晚上,盧旺達讓司機去賓館住宿,自己留下來陪82歲的父親住了一晚。
父親盧光輝對盧旺達至今單身耿耿于懷,還因為盧旺達母親去世較早。為了三個兒子盧光輝一直沒再娶,三個兒子中唯有小兒盧旺達步了他后塵,他覺得這個兒子更需要些關懷。因此見到盧旺達,盧光輝就開始嘮叨。他嘴里的牙齒掉了一多半,盧旺達幾次要帶他去醫(yī)院鑲牙,他都堅決不去,說要把這副牙口用到最后一口氣。見他第一眼,盧旺達就看出父親比上次來時又瘦了。
盧旺達面對父親嘴上漏風、喋喋不休的嘮叨一陣陣苦笑。但他不能跟父親說,我的情況和您不一樣,不是找不著女人,是我不想結婚。他也不能附和著父親,大倒苦水,數落姚碧霄的不忠不貞。因而他只是一再點頭,一次次岔開話題。情形幾乎是以往每次回家的翻版。
其實,盧旺達沒恨過姚碧霄是真的,他從沒恨過一個女人。但他在少年時恨過村長的兒子。家里太窮,為了讓盧旺達大哥討上媳婦,盧光輝向親戚家借遍了錢。寒假前的一天,盧旺達回家拿學費,父親說家里只有五塊錢,而學費得五十多塊,于是盧旺達決定自己去找村長借錢。錢沒借成,卻被村長的兒子諷刺奚落了一頓,并被村長家的狗好一陣追咬。那個晚上,盧旺達在村后的小路上瘋狂奔跑,眼淚鼻涕被寒風一吹,都凝結在了臉上。他對天發(fā)誓,盧旺達,如果你考不上大學,就去村長家做一條狗。
盧旺達覺得,讓自己恨姚碧霄是沒理由的。人家城市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從小學開始就一路展示學霸風,在學術求知上有超出常人的能力,非常聰明,這么優(yōu)秀的女性就得讓她到世界上去,就得盡情舒展綻放。離婚的最初兩年,盧旺達最耗費心神的一件事,是應對周圍人群對他的垂憐。那些人一邊垂憐他一邊譴責姚碧霄還不忘給他介紹對象。盧旺達哭笑不得地一一向人解釋,姚碧霄的選擇非常正確,他不僅理解她同時深深祝福,他現在也過得很好,暫時不需要婚姻。但是他發(fā)現,他的解釋是無用的,沒人相信他現在單身也很好,被姚碧霄蹬了把孩子給搶走了還不可憐。盧旺達在這件事上悟出來,人和人之間從本質上說是無法溝通的,他想到了一個成語,南轅北轍。
盧旺達和姚碧霄是大學同學。剛入學時老師點名認識新同學,被點到名的同學站起來給大家亮亮相。魯阿曼……杜芬蘭……孟捷克……老師一邊念,一邊笑,念到盧旺達時,老師忍不住了,笑說,“這簡直是國際班,我都成聯合國秘書長了?!蓖瑢W們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姚碧霄對盧旺達說,自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關注他的。在姚碧霄的觀察中,雖是農村家庭出身,盧旺達身上卻沒有一般農村孩子的拘謹與計較,并且給人舒朗、陽光的感覺。每次當她念到盧旺達這名字時,總會忍俊不禁。姚碧霄問盧旺達,“你家里怎么給你起這個名字呢?上口,還有時尚感?!北R旺達說,“我父親是老農民,哪里起得了時尚的名字,純屬巧合,主要是他把這名字念出來覺得很順溜吧。”
大三時,姚碧霄和盧旺達搞起了秘密戀愛,大四,姚碧霄把盧旺達領到家里見自己父母。除了學業(yè)優(yōu)異之外,姚碧霄的聰明還表現在讓盧旺達感覺不到是她在追男生。姚碧霄的父親對盧旺達很中意,唯有母親擔心盧旺達農村家族事情多干擾多,但見姚碧霄態(tài)度堅決便也作罷。畢業(yè)后,盧旺達進入一所財經大學任教,順利留京,姚碧霄進了一所研究機構。女兒一歲多時,姚碧霄要考研,說再不學習腦子都要荒了。盧旺達說,考,為什么不考呢?相信你逢考必中。姚碧霄讀研期間,女兒是由盧旺達和他岳父母帶大的,所以女兒和盧旺達的感情特別好,盧旺達和岳父母的感情也特別好。
研究生畢業(yè)工作了幾年,姚碧霄見身邊新人大都是博士了,心里又癢癢起來。這次她是以試探口氣對盧旺達說,“所里已經沒幾個研究生了,再不讀博,不出幾年我就得轉崗了?!币Ρ滔鲆贿呎f,一邊用細細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盧旺達下巴。
盧旺達爽快地說,“讀!只要能考上為什么不讀呢。”
姚碧霄遲疑地說,“假如不是在國內讀,是去國外讀呢?”
盧旺達撓了撓腦袋,思慮了幾秒鐘后說,“那也成,讀吧,誰叫你天生是讀書的材料呢。現在要讓我再參加考試,頭疼死了?!?
姚碧霄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說,“旺達,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公?!?/p>
博士畢業(yè)一年后,姚碧霄拿到了美國綠卡。她當天心情很激動地給盧旺達寫了封郵件,告知這一消息,同時,也在信里隱約表露出對他們未來婚姻關系的憂慮。盧旺達不是木頭,他當然明了姚碧霄寫信的用意,其實就在她要把女兒也帶過去那天,盧旺達就預知了這種結果,只是不愿由自己的口說出而已。
腦子里思慮了半夜,第二天上午,盧旺達給姚碧霄打電話,手機響了好一會才接通。姚碧霄的聲音微微發(fā)喘,盧旺達問,“你剛才在哪呢,怎么才接?”
姚碧霄說,“電梯壞了,走上來的,剛進門。”
盧旺達給姚碧霄打這個電話,就是想告訴她,有什么想法和決定可以直說,沒什么,他能理解。在和姚碧霄說話時,他總覺著電話里有什么聲音,姚碧霄說,是刮風的聲音,這里夜里風總是很大。放下電話后,盧旺達的腦子里固執(zhí)地浮現出一幅姚碧霄一邊和男人性愛一邊接聽他電話的畫面,一張白白的臉上漾滿紅潮。他低聲罵了自己一聲:你真混。
盧旺達還是難過了一段時間,但是并不長,不是因為他很會給自己療傷,而是因為這就是他的理性。與姚碧霄的十三年婚姻生活(盡管最后四年姚碧霄在美國讀博,期間只回國兩次),還是給了盧旺達不少美好記憶,并且姚碧霄還是他的初戀,他覺得再抱怨對誰都無益。兩人離婚后第二年,姚碧霄再婚了,男人是第三代美國移民,從未回過中國。一直到現在,姚碧霄都對盧旺達深懷歉意,盧旺達打過去的生活費都被她如數退回,她還幾次勸說盧旺達趁年輕挑個中意的結婚。在女兒考上大學那年,盧旺達想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盡盡父親的義務,便把手頭的積蓄加上剛拿到的一部學術著作的版稅湊了五十萬,打進姚碧霄賬戶。三天后姚碧霄又把錢給他打了過來,說,“現在北京消費也挺高的,這錢你留著以后自己換房子吧?!?/p>
聽說盧旺達返鄉(xiāng),鎮(zhèn)里村里不少頭面人物都要請他吃飯,被他一一回絕,其中就包括原來那個村長的兒子,現在是榮譽加身的農民企業(yè)家,多次登上本縣市的報紙。在縣城里,盧旺達只和幾個高中同學吃了一頓家常菜就被車載回省城??粗巴庖婚W而逝的小縣城,盧旺達想,所謂的故土情結,也就是這樣了,每年回家一次,見一些不咸不淡的人,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如果某天老父親故去了,他還能每年回來一次嗎?
4
在盧旺達離京第七天,金小喜給他發(fā)過一個短信,問他在外面還好嗎,盧旺達當時因為正在座談,過了兩個小時之后才給她回復了一條簡短信息,說自己挺好,無需牽掛。秦顯益則一個電話也沒打來,盧旺達暗想,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陷進宋湄的溫柔鄉(xiāng),連個電話都想不起給我打了,以前他打電話的頻率可超不過三天啊。
活動第十二天,組織專家們去幾個海濱城市觀光。下午在一個知名的風景區(qū),盧旺達正和一個河北來的教授邊走邊聊著,他的手機響了,是金小喜。盧旺達把模式調到拒接上,轉頭繼續(xù)和河北教授說話,一分鐘后,金小喜發(fā)來一條短信:秦教授出事了,被人用刀刺傷,你最好能提前回來。
盧旺達身上嚇出了冷汗。他走到路邊撥通金小喜的手機,“是什么時候出的事?秦教授現在人怎么樣?”
金小喜說,“是昨天傍晚發(fā)生的,秦教授在家附近散步,被一個年輕男子盯上,用刀照胸部刺去,離心臟只差了一點點。人現在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
“那你怎么現在才說?”
“我也是剛剛聽宋湄說的。”
“犯罪嫌疑人抓到了嗎?”
“還沒,警方已經通緝了。”
“還有什么情況?”
“只知道這些,其他的不清楚,你還得幾天結束?”
“我明天,不,今晚就坐高鐵回去。有最新情況趕緊告訴我。”
掛上電話,盧旺達眉頭緊鎖,最近半月心頭模糊的不祥之感終于坐實。他對主辦方負責人說,學校一個朋友被人刺傷,現在生死未卜,他得趕緊回去?,F在就訂高鐵票,越快越好。
負責人歉疚地說,“這次您也沒玩好,下次再來。給你們幾位專家每人準備了一條上好的珍珠項鏈,我讓人送您上高鐵。”
盧旺達抵京時,夜里十一點了,他往秦顯益家里打電話,沒人接,想找秦顯益老婆電話,手機上沒存號碼。打車回到家已是凌晨,他疲累不堪。迷糊了幾個鐘頭,7點鐘,盧旺達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往醫(yī)院趕去。
秦顯益已脫離危險,被挪到普通病房,盧旺達大松了口氣。但因為剛從昏迷中醒來,秦顯益非常虛弱,嘴唇抖動著想說話,被盧旺達制止住,老秦,好好養(yǎng)病,現在什么都不要想。秦顯益的老婆羅青,本來人就很干瘦干瘦,經過兩天折磨,眼窩深陷下去,憔悴不堪。
在送盧旺達出去的走廊上,羅青滿臉疑惑地問盧旺達,“盧教授,你和老秦來往是最多的,你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什么嗎?最近是否得罪過什么人?”
盧旺達心里一驚,趕緊說,“我有半個月沒見老秦了,昨夜提前從外面會議上趕回來,從沒聽他說過得罪什么人。他是個老好人,和學校里同事相處都很好?!?/p>
羅青嘆口氣說,“幸虧離心臟有一厘米,你不知道這種恐懼感有多可怕?!?/p>
盧旺達安慰說,“現在他已經脫離危險,警方也許很快就會抓住兇手,一切會真相大白,你不用過于憂慮?!?/p>
僅過了兩天,刺傷秦顯益的犯罪嫌疑人就被警方抓捕歸案,審訊后的結果令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盧旺達。據犯罪嫌疑人供述,他已跟蹤秦顯益一段時間了,本意只是用刀嚇嚇秦顯益,讓秦識相點,趕緊把他女友宋湄還給他。本來他們是挺好的一對,就因為秦顯益善于用金錢籠絡女孩,宋湄才要和他分手。那晚秦顯益對他說,哪個女孩不愿意找有錢成熟又樂意為她做一切事的男人呢,我老秦就是這樣的男人,宋湄不喜歡你這樣的嫩男,我能有什么辦法?這才徹底觸怒了他。
盧旺達突然想到那天四人在一起吃飯的情景,心里不覺漫上來一陣陣寒意。只有他聽到的那句話,不管是不是幻聽,其實都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無憑無依。就在他要給金小喜打電話時,她先打過來了。
“真沒想到?!彼f。
“沒想到什么?”盧旺達的口氣里有一點點嘲諷。
“沒想到宋湄,我從不知道她有這么一個男友?!?/p>
“我有預感她是有故事的女孩?!?/p>
“是嗎?那你對我有預感嗎,我的故事多嗎?”
盧旺達頓了一下,說,“對你,沒預感。”
金小喜似乎自嘲地一笑,說,“現在宋湄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態(tài),現在想來,我好像從來都不了解她。”
盧旺達說,“這也正常,很多人連自己都不了解,不了解別人就更不足為奇了。”
學校里自然很快知道了,校方大為震怒,但秦顯益尚在醫(yī)院接受治療,一時不便宣布處理結果,決定等他康復出院后就讓他回家休息,可保留工資,但為人師表的事就再不需要他了。原先對秦教授表示過同情的人,得知實情后,同情戲碼頓時變成鬧劇戲碼,并私下熱烈議論:看不出來這秦教授老婆管得那么嚴,他還能騰出空泡妞,別說,平時小看他了。也有人說,他以前不知泡了多少,只是這次嘛,玩砸了??匆姳R旺達過來,他們趕緊噤聲。盧旺達也只當沒聽見。
盧旺達想,對這個結果,不知老秦能不能接受得了,但是不接受又怎樣?老秦出院后,盧旺達去他家里看望他,他瘦了一大圈,從一個中年人一下蒼老成老者,原先的肉臉沒有了。從秦顯益身上盧旺達明白了,女人的蒼老是一點點積蓄起來的,男人的蒼老瞬間就定型了。
羅青鐵青著臉,基本沒理會盧旺達,在她看來,既然交往密切,盧旺達肯定是秦顯益的同謀,也不是好東西,她現在沒好心情正眼看這兩個男人。自從案件真相曝光后,羅青認定自己才是世上最倒霉最窩囊的人。她一想起自己的倒霉窩囊來就要罵秦顯益一陣:那小子怎么沒一刀把你捅死啊,你為什么不去死啊。秦顯益不敢吭聲。
盧旺達勸慰了老秦一番,很尷尬地退出他家。
春末夏初,天氣逐漸熱了起來。星期天,盧旺達給家里做了個大掃除,午睡醒來后,盧旺達看到手機上來了條金小喜的短信:最近事情多而突然,沒去你那里,也怕招你厭煩。今年想重新拾起課本,考注冊會計師。父母又在催婚,想想他們也不是沒道理,老這樣混著終究不是長久計。盧旺達看著家里零星散落著的金小喜的東西,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自從那個電話之后,兩人都心照不宣,相互沒再聯系。
過去盧旺達也聽秦顯益念叨過,宋湄這個狐媚子真能抓男人的心,不到一年時間,他就在她身上花了十幾萬。但是誰叫他喜歡呢,他愿意為她花錢。盧旺達聽了只是笑笑?,F在想起來,他竟從沒給金小喜買過一件像樣的禮物。他斟酌了幾分鐘,給她回復:小喜,你是個好女孩,一定會找到真正屬于你的幸福。上次從海邊帶回一串上好的珍珠項鏈,是要送給你的。我在家不在家,你隨時可以過來取走。金小喜沒再回短信。
過了幾天,盧旺達晚上下班回家,覺得家里有點異樣,仔細一看,是金小喜的東西不見了。他拉開五斗櫥,看到珍珠項鏈還在原處,旁邊躺著一把他家大門的鑰匙。金小喜消失了,盧旺達想,事實上她的確是個很好的女孩,但他從沒對她用過真心思。也許是他發(fā)現得太晚了,但早和晚又會有多大不同嗎?盧旺達知道,其實沒什么不同。
《托腮的女人》陳丹青布面油畫50.5×61cm201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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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莫名其妙的春天,令盧旺達陷入持續(xù)傷感中,他已很多年沒傷感過了,但他不是為秦教授傷感。表面上看,是秦教授被情人前男友刺傷事件令盧旺達心理發(fā)生強烈感應,可他自己明白,自從那次四人吃飯時聽到一句話,就有某些東西埋伏進了他心里。盧旺達是為自己傷感。檢視自己這些年,工作一呼百應,身邊女孩不斷,任何東西幾乎不用費力就能到他手里。如魚得水,游刃有余,是他這個比較成功的中年男人的狀態(tài)。但就是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春天,盧旺達對這些全部產生了懷疑,并開始追問自己:這所有一切累積起來的總和就構成了我嗎?可假如不是我,那么真實的我又在哪里?在干著什么?
一次,盧旺達看著鏡子里的裸體男人,從沒寫過詩的他,腦子里突然冒出兩句詩:一群崇拜高潮的男人,逢著一個偽高潮的中年。
盧旺達以為上天要指引他往藝術領域做番努力,但自從腦子里冒出那兩句詩后,就再沒詩句光臨他大腦了,他想,是啊,自家祖輩多少人中從沒出過半個文人,他上哪遺傳藝術細胞。美達剛去美國那幾年,他身無任何負擔,為了打發(fā)無聊,跟朋友參加了許多班,詩詞班、保齡球班、書法班、戶外徒步旅行登山隊,但都沒堅持多久就放棄了。寫詩詞常常為一個字詞要斟酌半天,他覺得太累腦子。寫書法,練了半年,也沒練好幾個字。保齡球,打陣子不上癮也就罷了。戶外徒步旅行登山,跟著一群瘋狂的人瘋狂走路,哪里險往哪里鉆,幾次下來,他的膝蓋就承受不了了。這些年唯有將上健身房健身堅持下來,但這算什么?連退休老大爺都懂得健身養(yǎng)生。
盧旺達迫切需要找到一樣他能全身心投入并意義高遠的事情,對女性的欲望消隱了,以前報過的那些班也都被他否定了。那么,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他全身心投入、意義高遠?幾天之后,盧旺達終于找到了,最初被自己這一膽大的想法嚇了一跳,但他并沒被嚇住,反復考慮一番后,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可行的,他要學開私人飛機。
這是比他在初中時發(fā)誓考上大學之前更久遠的一個夢想。小時候,盧旺達偶爾發(fā)現空中有快速掠過的小物體留下一條白線,父親告訴他那是飛機在飛過。盧旺達問,“那你坐過飛機嗎?”父親說,“沒坐過,就連村長、鎮(zhèn)長都沒坐過呢?!薄澳悄憧辞暹^飛機長什么樣嗎?”“沒看清過。”盧旺達“噢”了一聲,又去抬頭看天了。此后,盧旺達一有空就抬頭看有沒有飛機飛過。一次家里來了個親戚,見盧旺達總仰臉看天,就好奇地問,“你往天上看什么呢?”盧旺達說,“看飛機呢?!庇H戚就笑了。父親接過話茬說,“以后你要去開飛機就不用仰臉看天了?!庇H戚又笑了,盧旺達也笑了。這個夢想因為當初太遙不可及,早被他壓進大腦深處。
自從找回這個一度消失、萌芽于純真年代的夢想,盧旺達變得像個少年般激動不安。他想,飛機在空中飛行那不象征他的夢想在高處飄飛?所以,假如他學會了開飛機就抓住了這個夢想,就會令他的行動變得意義深遠。想到就做,盧旺達開始了一些籌備工作,收集資料,查詢飛行駕考學校。等他從網上搜索幾天后,發(fā)現這在北上廣等大城市也不算太新鮮的事了,像他一樣有飛行夢的人不少,能付諸實施的不多,但肯定會有。當今中國,有需求的人群就會有相應的服務,他竟然找到了好幾家飛機駕駛學校。打了幾個電話,比較一番后,他選擇了北京的一家飛行駕駛培訓學校。學習私用飛機駕駛雖然費用不菲,但盧旺達覺得這筆錢花得太值了,十幾萬塊錢就把幼年的夢圓了,天下還有比這更值更圓滿的事情嗎?
六月初,在中國民航總醫(yī)院順利通過了體檢關,盧旺達把一摞飛行專業(yè)理論書帶回了家,他將在暑假期間集中學習飛行訓練和考核?,F在盧旺達把所有業(yè)余時間都用來學習專業(yè)理論:空氣動力學、導航、發(fā)動機原理、航空氣象、陸空對話及航空英語等等。為了不讓理論考試絆住自己,對每一本書盧旺達都是極認真地去看。聽飛行教練說,飛行理論其實相當難學,很多人在理論考試這關中感覺特別費心累腦,想考到八十分以上不是那么容易的。
除了理論考試書,盧旺達還閱讀了一些和自駕飛行相關的書籍,大都是外國人寫的,原來自駕飛行在國外已很普遍了。以前他讀文藝書向來是翻兩頁就害困,一本很有名的文藝自傳《夜航西飛》,如今他讀得津津有味:“即便在飛機中獨處一晚和一天這么短的時間,不可避免的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線中的儀器和雙手,沒有別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氣,沒有別的好盤算;除了扎根在你腦海里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沒有別的好思索——這種體驗就像你在夜晚發(fā)現有陌生人與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驚訝。你就是那個陌生人。”有些段落他甚至反復閱讀,并為之沉迷。還有一個酷愛飛行的法國作家艾克絮佩爾,寫過好幾部關于飛行的書,當然,最離奇和不可思議的是,他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駕著飛機失蹤了,失蹤方法和他一部小說里主人公消失的方式竟然一模一樣。
盧旺達推掉了一切應酬,感覺現在的狀態(tài)和臨近高考時很像。過濾掉了許多東西后,生活變得單純安靜,盧旺達很快迷戀上了這種狀態(tài)。偶爾,他也給尚未從驚魂、羞恥中回過神的秦教授打個電話。老秦問他最近忙什么,他對老秦說了真話,他不想欺騙一個處在如此糟糕境遇中的人。他對老秦說,“咱們都重新活一次吧。”老秦嘆息幾聲說,“你可以我是不行了?!北R旺達說,“你不必太悲觀,現在來得及?!背锨赝?,盧旺達沒給任何朋友同事說過自己在學習飛行駕駛。
即便對寶貝女兒他也保守著秘密。昨天,盧美達同他視頻聊天時告訴他,她即將大學畢業(yè),計劃今年九月份回國探望他和外公外婆。盧旺達壓抑著興奮,對美達說,老爸要在你回國時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這十年間,盧美達回國幾次,其余時間都靠視頻和盧旺達聊天。
十一年前,直到即將升入初中的女兒也嚷著要去美國讀中學時,盧旺達心中才真正覺著惶恐起來。都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盧旺達也是有了美達后才相信此說。美達自小被盧旺達帶大,在她意識中,父愛是具體的,母愛是抽象的。三歲時,美達自己用幾個布娃娃玩過家家。她一邊玩嘴里一邊念叨著:“這個男孩是爸爸,這個女孩是美達?!北R旺達湊過來問她,“那媽媽哪去了呢?”“媽媽和另外的娃娃在一起?!薄盀槭裁??”“因為美達嫁給爸爸了?!北R旺達哈哈大笑起來。一直到8歲,美達都要爸爸給洗澡,姚碧霄有些不滿,一再給盧旺達說讓要美達自己洗。盧旺達說,“她現在還小,洗不好,說不定明年就知道害羞了。”晚上臨睡前,盧旺達必須得在美達額頭上吻一下,她才肯老實睡覺。這一習慣一直保留到她去美國之前。
盧旺達一百個不樂意讓美達去美國,為了阻止姚碧霄,他一次次做岳父岳母的工作。無奈,岳父母此時也當不了家。但在去美國這件事上,盧美達出奇地和母親保持了一致,成為同一條戰(zhàn)線的盟友,盧旺達不妥協也得妥協了。在美達初離北京那一年,盧旺達心里空空蕩蕩,面對一個人的自由生活無所適從,不得不靠頻繁的社會活動填滿空虛。但這些,盧旺達從沒對任何人透露過。
姚碧霄再婚后,盧美達經常向盧旺達悄悄傳遞信息。她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繼父,當然這也無所謂了,反正我有愛自己的爸爸。老爸,是不是這樣?”有時說,“我覺得媽媽以后會后悔嫁給這個男人,連漢語都說不好?!敝钡缴狭烁咧泻?,美達才不說這種小女生的話,她會故作成熟地說,“老爸,非常想念你。成年人的事情真不好說,或許等我自己長大了也會讓別人感到出乎意料吧?!睙o論美達說什么,盧旺達回復完最后都是相同的一句:永遠愛你的老爸。
一個月后,參加過多次網上模擬考試,盧旺達正式申請參加理論考試??吹剿汲?2分的成績,盧美達的飛行教練徐東驚詫不已。徐東三十多歲,長得高高大大,他說,“教了不少學員,你是理論考試分數最高的,同時也是年齡最大的。為什么這個年齡還要學飛行?”盧旺達笑說,“這上半輩子沒機會做的事,下半輩子得補過來,不然進了棺材魂也不得安寧?!毙鞏|哈哈笑了說,“好,去到下一個環(huán)節(jié)繼續(xù)驗證你的表現?!?/p>
6
終于放暑假了,盧旺達對即將到來的飛行訓練充滿期待。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模擬機演練,模擬機類似一個仿真的大型電子游戲機,正前方是三面環(huán)繞的超大屏幕,模擬飛行中的主視野,操作面板與實際飛行完全相同,操縱起來很有意思。這個階段他主要是熟悉機艙環(huán)境、儀表以及操縱,為實踐做準備。
教練帶飛階段驚險系數猛增,盧旺達一度也非常緊張。起飛準備工作、起飛、著陸、轉彎、爬升、下降,對每個步驟盧旺達都不敢大意,嚴格按照教練指示。為了方便訓練,盧旺達干脆就住進了訓練基地的賓館。到本場單飛時,盧旺達真正體驗到了飛行中冒險與能力糅合在一起的妙不可言。心中原先對飛行的神秘感和緊張感漸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在空中自行駕馭飛行器,從高空向下俯視的激動和幸福。不僅如此,他還有了驚奇發(fā)現:人只有在高空中,才能看明白地平線上的人和事是多么渺小、無所謂。他想等過段時間,他要好好整理下自己的心情寫幾篇飛行筆記。飛機落地那一刻,盧旺達竟差點流下眼淚。
那天下午,盧旺達在訓練后看到手機有大哥的幾個未接電話,這二十年,父親都是跟著大哥住。盧旺達倒是沒少給他們打錢。
盧旺達把電話打過去,問,“咱爹身體還好吧?”
大哥說,“他身體倒是沒什么,可最近總念叨你,說要去北京看你?!?/p>
“他那歲數來北京看我?還是我抽空去看他吧?!?/p>
“不行,誰說他都不聽,非要去北京看你。你不是放假了嗎,他想去就讓他去唄?!?/p>
“我這邊不行,我得出去開會,沒人照顧他。”
“那就等你開會回來他再去?!?/p>
“假期里還真沒時間,想起來了,美達九月份要從美國回來待一段時間,正好那時我也不忙了,把咱爹接過來看他孫女,他想住多久住多久行嗎?”
“我看行,我回頭給咱爹說去?!?/p>
盧旺達沒敢跟大哥和父親說他學駕駛飛機,在莊戶老實人腦子里,他開飛機,這怎么可能呢。
轉場單飛回來,徐東對盧旺達贊不絕口,“盧教授真厲害,你比那幾個年輕的開得都好,你不當飛行員實在可惜了?!?/p>
盧旺達用手擦了把頭上的汗,笑說,“開得好是因為我比他們都專注,想飛行的意念比他們更強烈?!蔽疫@十年,就唯一做對了這一件事。后一句話是盧旺達對自己說的。
“好,一個星期后,正式考核。考核通過你就可以拿駕照了。”
晚上,盧旺達跟美達視頻聊天,美達不在線。盧旺達給她留言:寶貝女兒,告訴你一個消息,你老爸,能開飛機了。
半小時后,美達上線了。“哎呀,這就是你上次要給我的大大驚喜嗎?老爸,你太棒了,太偉大了?!?/p>
“老爸沒騙你吧,這是我兒時的夢想。其實實現夢想并不難?!?/p>
“但對更多人來說是很難的,所以我決定崇拜你了。等我以后能掙錢了,一定給你買架小飛機開著玩?!?/p>
“好,我記著你的許諾?!?/p>
“對了,老爸,后天,我和幾個同學去明尼蘇達州旅行。等我回國時,希望親眼見證你駕駛飛機飛行的場面?!?/p>
“肯定沒問題,寶貝?!?/p>
7
距離最后的考核時間臨近,雖然幾次單飛情況均良好,盧旺達也不敢放松,能夠多飛一趟對他都是極寶貴的。
盧旺達是在考駕照那天早上七點多接到姚碧霄電話的,他剛吃完早飯,感到有些意外,這么早她打電話干什么,印象中她已兩年多沒跟自己通電話了,有時在聊天工具上說幾句。因此他接這個電話時稍微有點遲疑。
姚碧霄還沒說話,不知怎么,盧旺達嗅到了一股異樣的風。他立刻想起了十年前他給姚碧霄打電話的情形,但奇怪的是,幾秒鐘后,他聽見電話里傳來姚碧霄低低的啜泣聲。
盧旺達趕緊問道,“碧霄,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
姚碧霄過了一會才止住哭泣說,“美達,出事了?!?/p>
盧旺達頓時焦躁起來,“美達怎么了,快說啊?!?/p>
“美達和兩個女同學前幾天去明尼蘇達州旅行,今天下午,遇到幾個黑人和警察起了沖突。美達和另外一個同學在現場混亂中被槍擊中,受傷嚴重,被送到醫(yī)院了,可現在還昏迷著。旺達,我好害怕?!?/p>
盧旺達覺得眼前一黑,他右手捂著臉,穩(wěn)了穩(wěn)步子,最后站住了。
“對不起,旺達,對不起,我沒照管好女兒。你怎么罵我都行?!?/p>
盧旺達想,以前美國這樣的事他只在電視新聞上看過,怎么就發(fā)生在了自己女兒身上呢,為什么會是他的美達,為什么?
他想把姚碧霄大罵一頓,可是話到嘴邊忍住了。他低聲對姚碧霄說,“現在不是責備自己的時候,要相信美國的醫(yī)術,為美達祈禱吧。”
盧旺達不記得后來自己又說了什么,怎么掛掉電話的,但是姚碧霄卻清楚記得,他最后說的一句是:我現在能飛得過去嗎?
盧旺達在短暫愣怔一會后大步向考核區(qū)走去,他向徐東揮揮手,進到機艙,看上去和往常沒任何異樣。飛機在跑道上慢慢滑翔,準備起飛。這條軌道他已飛過多次,嫻熟自如。飛機升高了,在指定上空領域轉了幾圈后,徐東的口令傳來,“很好,繼續(xù)下一個程序,轉場單飛?!北R旺達駕機向西飛行。
到達轉場的機場,要往回返了,盧旺達幾乎在剎那間決定了航向。這個時刻,《夜航西飛》里的段落,魔咒般一次次在他腦子里閃過:如果你必須離開一個地方,一個你曾經住過、愛過、深埋著你所有過往的地方,無論以何種方式離開,都不要慢慢離開,要盡你所能決絕地離開,永遠不要回頭,也永遠不要相信過去的時光才是更好的,因為它們已經消亡。
是的,過去都已消亡,現在他心里只剩下了飛行的意念。盧旺達調整好航向,加速,飛機向西疾飛而去。
徐東的口令傳來:“盧旺達,該返回了,返回?!毕蛭?,沒錯,就應該是向西。盧旺達發(fā)覺,自己的意志前所未有地進入一個自由境界,對,一個他從未到過的自由境界。大地上的所有離他越來越遠,時間也離他越來越抽象,唯有在高空中的飛行才是最真實可把握的,他雙眼堅定,駕機西飛。
“盧旺達,你今天怎么搞的,已超出空域范圍了,趕緊返回?!北R旺達一語不發(fā),繼續(xù)西飛。
“盧旺達,你吃錯什么藥了,趕緊回來?!?/p>
“盧旺達……”
一朵朵白云如一層層輕盈羽衣圍繞在盧旺達和飛機四周,青天之上是他的孤獨當然也是他的自由。盧旺達現在全然理解《夜航西飛》女作家和艾克絮佩爾對飛行的超級熱愛了,他再聽不見徐東的叫喊,聽不見地面的任何喧嘩。盧旺達第一次忘乎所以地干著一件事,西飛,西飛。
在他視線前方,一團團云霧掩映著一座座山峰,暈染出一個幻化世界,向他飄移過來,盧旺達緊緊迎了上去。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