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父親大病了一場,手術(shù)后臥床一個月,身上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子。
由于做手術(shù)時氣管受損,父親暫時不能說話。他要表達(dá)自己的想法,有時用簡單的手勢,更多的時候需要有人把他扶起來,半坐在床上,戴上老花鏡,握著筆在紙上慢慢寫。父親的手很無力,握筆的手總是顫抖,往往花費(fèi)很長時間卻寫不了幾個字,而且字體重疊、模糊,我們幾個女兒圍在一起反復(fù)辨認(rèn),像猜謎語一樣,因為屢次猜不中,父親很生氣。他情緒一激動就會咳嗽,咳起來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都跟著搖晃,很危險。母親趕快戴上老花鏡,舉起那張紙,費(fèi)力地猜半天,有的能猜中,有的不能,父親反倒平靜下來,慢慢地睡著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身體卻仍然很虛弱,事事都需要依賴母親。那天,母親讓父親下床活動。父親很不情愿,母親再三哄勸,他終于嘗試著慢慢挪動身體,剛走了兩步,就氣喘吁吁。他想放棄,母親卻蹲下身子,拍著手鼓勵:“來,再走一步,別怕,不會摔倒,再試試!”我不忍父親太累,想扶他回到床上。不料,父親卻堅持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瞅著母親,直到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不練了!”父親這才松了一口氣,乖乖地回到床上,他用手勢悄悄告訴我,如果不聽母親的話,怕她不高興。
有時,母親回家取日常用品,會再三叮囑父親,讓他好好休息,她一會兒就回來。可是,母親的身影剛剛從病房里消失,父親就不停地看時間,反復(fù)從窗口張望,后來甚至每隔10分鐘就讓我們給母親打一個電話,問她走到哪兒了。母親終于氣喘吁吁地趕回來,父親竟然像孩子一樣高興,在紙上寫:“我怕你不回來?!蹦赣H嗔怪他:“不回來?誰來伺候你這個老頭子!”
父親終于出院回家了,經(jīng)過這場病,性情大變,像個小孩一樣纏著母親。母親讓他吃藥,他便吃藥,母親讓他休息,他便躺到床上,母親說下樓散步,他又乖乖地跟在后面。有時,父親也會表現(xiàn)得不太聽話,比如沒有吃完母親準(zhǔn)備的水果,沒有喝下足夠的水。母親不高興,就說:“你再不聽話,我不管你了?!备赣H就趕快去吃水果,去喝水。我埋怨母親對父親管束太嚴(yán),父親反而對我說:“你媽最辛苦,我要聽話。”
有一次,親戚家的孩子結(jié)婚,我?guī)Ц赣H和母親同去赴婚宴。母親和別人說話,落后了幾步,父親堅持不肯坐下來,目光穿越嘈雜的人群,反復(fù)問我:“你媽去哪兒了?”神情十分緊張,直到母親走過來,他臉上才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的劫難之后,對于暮年的父親來說,母親是他的最怕,更是他的最愛,唯恐一不留神,就彼此失散了。
父親不知道的是,那天,他的笑容,讓我感覺那么心酸。回家的路上,我緊緊地牽著他們的手,我多么害怕,有一天會與這兩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失散了。
(摘自《湄洲日報》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