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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故事

      2017-05-18 16:32徐振聲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5期
      關鍵詞:鬼子八路軍爺爺

      徐振聲

      深夜的蒼穹,像口無邊無沿的大鐵鍋,嚴嚴實實地扣在華北平原上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村莊上空。一群大耳朵豬似的幽靈,正向這個在冬夜寒風中瑟瑟顫抖著的小村莊撲來。這是大年初一的深夜,它深到大年初二的凌晨。從未見過鐘表的農民事后說,那是“睡醒兩覺,雞還沒叫第三遍的時候”。

      母親的故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不滿5歲的我,被母親摟在懷里,蜷縮在一床破了又補、補了又破的棉被里,有母親那22歲的光滑又溫暖的胸懷,我睡得很香甜,要不是在黑咕隆冬的深夜,肯定會看到我臉上的笑容,不然不會從嘴里發(fā)出嘻嘻的笑聲。母親是在翻來覆去中度過那“睡醒一覺”的時間段的。母親想著父親,父親在這過大年的時候竟然沒有回家。父親是個木匠,在高陽縣城的木匠鋪里干活。掌柜的沒放他假,因為許許多多的人承受不了這數九的嚴寒和腹中的饑餓,更有大耳朵豬幽靈的殘殺,都爭搶著離開了這個世界。掌柜的就是叫父親多打些棺材。

      在進入“第二覺”還沒到“雞叫三遍”的時候,我被一聲清脆的槍聲驚醒了。母親本能地把我摟緊,緊接著槍聲就響成一片?!叭毡竟碜觼砹耍 蹦赣H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我驚懼地又向母親懷里偎了偎,睜開恐懼的兩眼,望著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的屋頂,生怕有人把我從母親懷里搶走。不滿5歲的我剛剛開始記事,但對槍聲并不陌生。我看見過穿黃軍裝戴豬耳朵帽子的鬼子放槍,用刺刀挑人,更害怕鬼子手里牽著的大洋狗,它把人撲倒,在身上亂咬,渾身上下咬得血淋淋的,鬼子還哈哈大笑。

      母親坐起來抱著我挪蹭到墻角處,是想躲過從窗戶射進來的子彈。黑洞洞的屋里,只有在寒風中瑟瑟抖動的窗戶紙微微發(fā)亮,那根斷了的但還沒掉下來的窗欞,不時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響聲;一只夜貓子(貓頭鷹)在槍聲間隙中叫著飛跑了,那瘆人的叫聲更叫我害怕,因為常聽大人們講,“夜貓子叫,大禍到”。遠去的夜貓子的叫聲剛剛消失,院里就傳來“噗嗵”一聲沉重的響動,像是從房上掉下來一塊大石頭。母親又把我往緊里摟了摟,側耳屏息斂氣地聽著。果然從窗外傳來“嚓嚓”的腳步聲,隨后就是一陣“當當”的輕而急的敲門聲。接著我聽到一個男人壓低了的聲音:“大爺大娘,快開門呀,我是縣大隊的八路軍,是東河村的人,我們被鬼子包圍了,快呀……”

      “當當當……”又是一陣輕而急的敲門聲。

      母親緊摟著我,屏著氣一聲不吭。再次響起敲門聲時,我聽見北屋的門“吱扭”一聲開了,接著傳來爺爺那蒼老的聲音:“別敲了,這南屋是我兒媳婦和小孫女住的?!?/p>

      “大伯,鬼子進村了,是抓我的,快想法救救我吧?!边@是急而懇切的男人聲音。

      “北屋是我們老兩口子住的,這……我可怎么救你呀?”爺爺說。

      “我就裝成你的兒子吧?!蹦莻€男人的聲音。

      “那怎么行呢,我兒子不在家,再說了,你比我兒子大多了,哪有不給老大娶媳婦,先給老二娶媳婦的道理呢?!?/p>

      母親聽得真切,接著就松開抱著我的手,把我放在炕上,披上棉袍就出去了。開門聲響過后,就傳來母親那不容置疑的聲音:“別說了爹,快叫他跟俺進屋吧?!?/p>

      母親當時可能想起了她當八路軍的弟弟,或者被許許多多老百姓救八路軍的事跡所驅使,才做出這個讓人意想不到的決定。但是我肯定,母親當時絕對沒想到,她毅然做出的這個決定,會改變她一生的命運,并隨之給我?guī)碓S許多多的苦難。

      “這……”男人的聲音,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跟母親進屋來。

      令人焦急的沉默。

      遠處傳來鬼子的嚎叫聲!

      天就要亮了!

      “唉,只能這樣了。”爺爺沉默一會兒,無奈地嘆息著說。

      黑暗中我看見母親掀開棉門簾,后面跟著一個男人進來。

      “丑丫!快起來,你爹回來了,叫爹。”母親進來就對我說。那口氣就像命令我必須去干一件我不愿意干的事情一樣。

      “他不是俺爹,俺不叫?!蔽矣行┖﹄蜕鷼猓皇前车鶠樯蹲屛医兴?。

      “丑丫!”母親生氣了,那聲音令我悚然。但隨后又很和藹地說,“他是個大好人,比爹娘還好。他是專打鬼子的,現在鬼子來了要抓他,咱要救救他。好閨女,聽娘的話。”

      黑暗中我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母親扭過臉對那男人說:“還愣著干么,快脫衣裳睡覺呀?!?/p>

      男人不動也沒吱聲,是在為難中猶疑,因為炕上就一床被子。

      “俺家窮,他爹回來時俺三口就這么睡!”母親向男人解釋,解釋中大有逼人就范的意味。

      男人不再說什么,開始解衣扣脫衣裳。

      “唉呀!你這八路軍的衣裳可怎么辦呀?”男人脫衣裳時,母親才看到他穿的是軍裝。因著急,嗓門高了些。

      “是呀,還有我的手槍,藏在你家豬槽里了?!蹦腥擞X得問題嚴重,又想起了他的手槍。

      “那怎么行啊,鬼子一眼就看到了?!?/p>

      又是一陣焦急的沉默。

      “要不我還是走吧,不然會連累你們一家子的?!蹦腥苏f得不那么堅定,像和母親商量。

      “說的什么話,快把衣裳脫下來給我!”母親的態(tài)度堅決,是在命令。

      男人像個孩子,乖順地脫下衣裳。母親一把奪過去,夾在胳肢窩里,摸黑到院子里去了。回來就從衣柜里拿出爹的一件破棉襖,扔在男人身邊說:“明天就穿它?!?/p>

      男人又囁嚅著說:“我躺在孩子那邊吧?!?/p>

      “沒那么睡的,我在中間,你在炕頭?!蹦赣H先是訓斥,接著是命令,口氣不容商量。

      母親這個不用商量的決定,是造成她命運轉變的禍根。如果5個月后父親從縣城回來,我不如實地講給他聽,也許母親的命運是另一個結果。“小孩子不會撒謊”這句話,痛切地在我身上體現出來了。

      震耳欲聾的“哐哐”砸門聲從當街傳來,是鬼子在用槍托砸門。天已經大亮了,正是“早上起來”的時候。

      爺爺嘴里喊著“來啦,來啦”,忙去開門,但還是晚了,大門被鬼子砸開了。一個戴白手套挎洋刀的鬼子,把刀頂在爺爺胸脯上,兇狠地問道:“八路的,八路的有?”

      “八路的沒有。”爺爺顫抖著回答。

      另一個鬼子一只腳“當”的一聲,就把南屋門踹開了。

      母親已穿好衣服正找鞋下炕。躺在母親身邊的男人也要起來,但被母親按了下去。在鬼子用槍上的刺刀狠狠地挑開門簾時,男人才驚坐起來,急忙穿上爹那件破棉襖。盡管男人裝得像我父親一樣,但鬼子還是沖著他喊:“你的,八路的干活?!?/p>

      母親一步跨過去,擋在鬼子的刺刀前面說:“他不是八路,是俺男人,孩子他爹。”

      母親的話鬼子是聽不懂的,但他眼睛不瞎,應從所看到的情形中,確認那個男人是我家成員,不是八路軍。但鬼子還是用槍逼著他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挎洋刀的鬼子轉過身來,伸出戴白手套的手,端著男人的下巴頦兒,男人的臉就朝天了。

      “么西,么西,你的八路的干活?!惫碜硬[縫著眼睛笑著說。

      男人的目光越過自己的鼻梁,看著鬼子鎮(zhèn)靜地說:“不是,俺是老百姓。”

      鬼子縮回端著男人下巴頦兒的手,“唰”的一聲抽出半截閃亮亮的洋刀,惡狠狠地大聲叫道:“你的,八路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

      另一個鬼子照男人后背“啪”的就是一槍托子,男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隨后這個鬼子就逼著男人向當街走去。

      這時,抱著我的母親快速把我放到地上,一步奔過去,雙手就抱住了那個男人的一條大腿哭喊著:“孩子他爹呀,你不能去呀?!蹦赣H知道這是要把男人拉出去槍斃。

      爺爺兩步走過去,跪在鬼子面前央求說:“太君太君,我兒子是好老百姓呀,他不是八路軍呀?!?/p>

      奶奶坐在地上哭喊著:“我的兒呀,我的兒呀?!?/p>

      母親扭過頭瞪我一眼,我立刻明白母親的用意,就跑過去抱住男人的另一條大腿,大聲叫著“爹——爹”。

      一時這哭聲喊聲填滿了小院,震蕩著左鄰右舍,匯合到全村的哭聲叫聲中去,一種令人膽戰(zhàn)心驚、惶恐不安的陰霾,籠罩擠壓著每個人的心。

      我早就被鬼子踢一腳,滾到一邊哭泣去了;母親已被踢了好幾腳,仍抱著男人的大腿不放。

      要不是在這個時候,從當街進來一個人,男人十有八九會被帶出去遭到殺害。

      從當街進來的人穿著日本軍服,但戴的不是大耳朵帽子,是盔式長沿帽。左眼角處有條疤痕。他誰也不看,先給戴白手套的鬼子笑著臉鞠了一躬。鬼子朝他“努”了一聲,指著男人說:“他的,八路的干活。”

      來人低頭看那男人的同時,就看到了抱著男人大腿的母親。他一把抓住母親的頭發(fā),用力往后一提,母親的臉便朝天了。來人先是一愣,接著就笑了,說:“這不是玉花妹子嗎,我還擔心這次來見不到你呢。”

      當這個男人要被殺害的時候,突然來了個認識母親的中國人,我想這男人有救了。爺爺更是這樣想的,他老人家降低了自己的輩分對來人說:“大兄弟,快救救俺兒吧,他是個好人,不是八路軍,給太君說說放了他吧。”

      我以為這個認識母親的來人,會給鬼子說說情呢,沒想到他朝爺爺踢了一腳,罵道:“你這老東西,我不認識你,還不認識你那當木匠叫徐天德的兒子?他上俺村去看玉花她娘時,我倆還說過話呢?!?/p>

      聽了這話,母親抱著的男人大腿動了一下,接著就聽他說:“既然這樣,那我就跟你們——”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母親就一下站起來,用力推搡了一下男人說:“你胡說什么呀!”隨后就轉過臉來對來人說,“金鑫大哥呀,實話說了吧,他不是俺男人,是俺婆婆姑的兒子雙寶。是東河村的。昨天初一,給他舅舅拜年來了,天黑沒走了,這不,睡到半夜你們就來了,你是翻譯官,快給太君說說放了他吧?!?/p>

      我覺得母親臨危不懼,不慌不忙地,一眨巴眼就編出一套瞎話,真是了不起。

      爺爺聽了母親的話,急忙插嘴對翻譯官說:“是呀是呀,他是俺外甥雙寶,給俺拜年來了沒走了。求你救救他吧。”

      翻譯官半信半疑,轉過臉問那男人:“是真的嗎?”

      “是真的,是真的。”爺爺奶奶幾乎同時說。

      “我沒問你們,在問他!”翻譯官瞪著兩眼,厲聲對爺爺喊。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我想咱們都是中國人,雖不相識,鄉(xiāng)里鄉(xiāng)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就看著辦吧?!蹦腥丝粗g官,不慌不忙地說。

      翻譯官聽了轉下眼球子,覺得這話不是味,朝男人踢了一腳,罵道:“他媽的,你還敢威脅我,只要我朝太君點下頭,就立刻要你的狗命——不過嘛,我得問問我玉花妹子。”說完就把母親的肩膀扳過來,笑嘻嘻地問道,“玉花妹子,你看怎么辦好哇?”

      母親沒直接回答他,卻叫了一聲“金鑫哥”。

      翻譯官笑了,揚起頭對戴白手套的鬼子,哇啦哇啦說了好幾句日本話。

      鬼子眨眨眼,指著男人問翻譯官:“他的,八路的不是?”

      “八路的不是,土老百姓的一個。”翻譯官殷勤著笑臉對鬼子說。

      戴白手套的鬼子朝另一個鬼子一揮手,喊了一句“開路一馬斯”。

      那個鬼子“唉”了一聲,放下男人跟在戴白手套的鬼子后面走了。

      翻譯官朝母親齜牙一笑,趕忙轉過身像條狗一樣,跟在鬼子的后面走了。當他走到大門口時,又回過頭對母親說:

      “玉花妹子,燒點開水,一會兒我回來喝?!?/p>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可能一下就會想到,母親和那個翻譯官是一個村的。那個村叫錢家莊,離這里12里地。

      錢家莊在俺們那地場是個大村莊,幾十里遠近聞名。這并非是因村莊大,而是村里有個叫錢福壽的大財主。錢家的房產幾乎占了全村的一半。有人說,進了錢家大院,要是沒人領著,一天一宿也走不出大門。錢家的田地更多,周圍幾個村子,都有錢家的出租地。當時流傳著一首歌謠:

      天姓錢來地姓錢,

      水里的蛤蟆還姓錢,

      走了三天另三夜,

      腳下踩的還是錢家的田。

      錢家在保定府、北京城、天津衛(wèi)、高陽縣城,都有買賣。保定府錢莊里的現大洋,一塊接一塊擺放,能在城墻上擺一圈。

      錢福壽在保定府、北京城、天津衛(wèi)都有妻室,在錢家莊還有兩房太太。

      錢金鑫是錢福壽的小老婆生的獨生子。日本鬼子來的那年,錢金鑫就不見了,一年多回來后,就會講一口流利的日本話。在板橋鎮(zhèn)的炮樓里,當了日本人的翻譯官。

      錢家莊大部分人都姓錢,母親卻不姓錢,母親姓劉。是母親祖爺的爹,用一條扁擔從東山把一家挑到錢家莊來的。在一代接一代給錢家扛活的同時,在西荒坡也開出了二畝薄田。姓劉的人家和其他雜姓人家,就這樣在錢家莊繁衍下來了。

      錢家莊村大人多,從大人到小孩沒有不認識錢金鑫的,而他認識的人很少,尤其是那些滿腦袋高粱花子(高粱成熟期落下的花粉)的莊稼漢們,認識的就更少。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他也說不上誰是誰家的。但對那些長得俊美的年輕女人,他不但能叫上名字,而且還知道家在哪住,并知道家里還有什么人。錢金鑫知道母親的名字叫玉花,還知道母親有個弟弟,這個弟弟后來參加了八路軍,并知道他在呂正操部隊的一團里當警衛(wèi)員。

      錢金鑫認識母親是因為母親長到17歲時太招惹人眼了。17歲的母親不知不覺中變了,變成細高挑的個子,身上該細、該突、該圓的地方,都恰到好處地細了、突了、圓了。白里透紅的臉蛋,稚嫩得一掐就會滲出露珠;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少了幾分天真爛漫,多了些成熟的嬌羞;嫵媚優(yōu)雅的舉止,透著難以抗拒的魅力。

      母親身上的變化,深深地印在錢金鑫的腦子里,讓他黑夜白天魂不守舍。17歲的母親已經是一位人人夸獎個個羨慕的女紅高手。她那靈巧的雙手,不但能裁出合體的衣裳,還能繡出逼真的噴著香氣的鮮花,大閨女小媳婦們,就少不了請母親為她們做這做那。夏天土坯屋里又悶又熱,我家門口那棵大槐樹,就成了她們的天地,一塊破炕席鋪在樹下,再擺上幾個用麥秸編成的坐墩,閨女媳婦們便端著線笸籮坐在母親周圍,說著笑著做起針線活。往往在這個時候,錢金鑫就從東邊走過來,手里拿把絹制的扇子,他并不扇風,而是邊走邊把扇子甩開再合攏,那扇子便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錢金鑫越走越近,那扇子的聲響就越大。開始母親抬頭看看,便看到了錢金鑫早已等待的眼睛,那雙眼睛并不丑,挺好看的。但母親覺得那雙眼睛射出的目光強烈刺眼,能穿透衣裳射到肉上來。

      按說錢金鑫不該到這雜姓的村西頭來,這里除了大槐樹和村東頭一樣外,其他就沒一樣的了。房屋是土坯的,又低又矮,人穿的衣裳補丁摞補丁,天暖和了還有人穿著破棉襖,天冷了還有人穿著單衣。冬天的棉衣開著花,露出棉花套,夏天的衣裳也開著花,露著肉。錢金鑫他能上誰家串門、他找誰呢?母親想不明白。

      17歲的母親只想到錢金鑫是上誰家串門,卻沒有和自身聯(lián)系起來,如果17歲的母親把錢金鑫那能穿透衣裳的目光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

      那是下完雨的第三天,正是耪第三遍地的好時候。姥爺領著15歲的舅舅,到西荒坡那二畝薄田耪地去了。午飯在田里吃,由母親送飯?;貋淼穆飞?,母親一頭挑著空菜籃子,一頭挑著空飯罐子,走在這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被兩邊一人多高的莊稼擠窄了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母親并不害怕,從小就地里來地里去的,就是天太熱了,無一絲風吹,高粱棒子的葉子,像焊在秸桿上,紋絲不動;雨后的大地敞開懷,散發(fā)著又濕又潮的熱氣。母親像走在蒸籠里,汗水濕透了衣裳,都沾在身上了。母親走了二三里路,沒遇到一個人,就把褲腿挽起來,直挽到膝蓋以上。白潤細膩的兩條小腿,晃動在兩側綠漫漫的小路上,像是在湛綠的水中游蕩著兩條歡快的小魚。走動帶出了風,小腿涼爽多了,相形之下,母親就覺得身體的其他部位尤其是胸部,更加燥熱。13歲那年,姥姥在母親胸部纏裹上一條圍胸布(那時的姑娘胸部扁平才被人稱贊,否則會被恥笑),母親就覺得那條圍胸布箍匝得自己喘不過氣,就想把它解下來。但姥姥不只一次地說過,“要像裹腳布那樣,睡覺也不能解下來”。可此時母親覺得那條圍布都箍匝到肉里來了,想解開它的意愿使母親再一次前后看看,還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就先試著解開了上衣的扣子。兩片衣襟隨即敞開兜住了由于走動帶來的涼風,涼風便無微不至殷殷款款地撫慰著母親那平日里隱藏極深的肌膚。這樣就更覺得那條圍胸布箍匝得受不了啦。母親想,姥姥叮囑過的“不準解下來”,可以暫時不顧,就怕遇到人,尤其是男人,那會羞臊得一頭扎進高粱地里去。母親前后看看還是沒有一個人影,于是就下了決心,把那條圍胸布解下來了。霎時,兩個白亮亮的大饅頭狀的奶子就亮在了陽光下。母親低頭看時,竟然把自己嚇了一跳,怎么不知不覺長成了這么大!圍胸布裹著的時候還沒覺得它存在,現在這對大奶子隨著走動的腳步,一上一下顛動著,沉甸甸的。母親驚羞地摸摸這個又去揉揉那個,愜意透了。母親的臉蛋突然紅了,紅得像春天的桃花。她撫摸著自己的臉,熱辣辣的,便羞赧地笑了。

      如果說不是發(fā)生了意外,母親可能敞著懷,極其爽意地一直走下去。

      小路剛剛拐了彎,母親就聽到路邊的高粱葉子“嘩嘩”地響起來,抬頭望去,母親吃驚地看到,那片高粱東倒西歪地搖動起來。接著一個男人躥出高粱地站到小路中間,攔住了母親的去路!這突如其來的情景把母親嚇壞了,扁擔從肩上滑下來,空飯罐子掉在地上“叭噠”一聲摔碎了。母親沒有看清那個男人的臉,就本能地快速轉回身子,雙手急忙系好衣扣,圍胸布是來不及扎了,這樣,兩個突鼓的大奶子,便無拘無束地把上衣?lián)喂钠饋?,母親那側面曲線更加豐滿動人了。

      母親聽到身后那個男人說話了:“玉花妹子,我苦苦等你半天了,你過去的時候,就想出來和你說說話,又怕嚇著你,打了飯罐子怕大叔吃不上午飯,就一直等你回來。你看這天快把我熱死了?!?/p>

      聽得出,這個男人是用了多大的耐力忍受著這炎暑炙人的酷熱,這話聽起來又是多么善解人意關心他人。

      從他說的“玉花妹子”這第一句話,母親就知道這個男人是錢金鑫。此時母親才聯(lián)想到了他那穿透衣裳的目光,隨之又想到他不懷好意,但為時已晚。

      母親沒轉回身,目光順著窄長的小路望去,小路的盡頭融進青紗帳里。母親估摸著離開西荒坡耪地的爹和弟弟,至少也有3里多地了,喊他們是聽不見的。孤立無援又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兒的母親,此時倒異常鎮(zhèn)靜了。她想,他要非禮就和他拼命!鎮(zhèn)靜的母親從容地轉過身來,看著三五步遠的錢金鑫說:“有話你說吧。”

      錢金鑫兩眼看著母親那鎮(zhèn)靜而俊俏的臉,竟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了。為了遮蓋窘態(tài),錢金鑫打開那把絹制扇子,急急地扇起風來,想把臉上的窘態(tài)扇走。在他把扇子打開的瞬間,母親看到扇面上有一個大大的“錢”字。錢金鑫猛扇了兩下,那尷尬窘態(tài)的臉上,就換成了被欲火燃燒出來的淫猥的笑。他朝著母親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說:“俺就想和你……你長得太美麗了……”

      “美麗”這個詞,在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莊稼漢嘴里是說不出來的,他們只會說“好看”或者“忒好看”。母親聽了從錢金鑫嘴里說出的“美麗”兩個字,就覺得惡心想吐。

      錢金鑫說出“美麗”一詞,就認為美麗的姑娘到手了,便迫不及待地張開雙臂來摟抱母親。

      母親后退一步,沉臉嗔怒厲聲說:“干什么!你要知道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怎么能做那種敗壞你家門風的事,這不給你爹你娘丟臉嗎?”

      母親的話使錢金鑫臉上淫猥的笑一時僵住了,接著羞臊、憤然定格在他那不算丑的臉上。他沒想到,母親能說出上連倫理、下掛父母的話來挖苦拒絕他。他感到受到了莫大的譏辱,這是他20多年來第一次遇到,更何況是出自一個黃毛丫頭之口。于是尷尬的臉憤怒了,兩眼射出兇光。他指著母親罵道:“好你個黃毛丫頭,也他媽的敢教訓老子,你們全家加在一起有多大膽!別說是你,錢家莊的大閨女小媳婦有一個算一個,老子看上誰不都是乖乖的,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別他媽的給臉不要臉!”

      錢金鑫罵完,就像餓狼撲食一樣撲過來,母親后退不及就被他抱住,又頂不住他撲過來的擁勁,便直挺挺地仰面朝天摔倒了。錢金鑫并沒因母親摔倒而松開雙手,就是說錢金鑫是抱著母親一起摔倒的,這樣母親的后背有錢金鑫的兩手墊著沒摔疼,但后腦勺是著實地摔在地上。母親覺得腦袋“咣當”一聲,兩眼就冒出了金星,一時不能動了。錢金鑫趁機把雙手從母親的后背和地面之間抽出來,隨后就抓住母親的衣領,狠勁一拽,母親剛剛系好的衣扣,全被裂掉了。立時,母親那雪白的胸部和那兩個白饅頭似的大奶子,就清晰地暴露在錢金鑫眼前。他急不可待地一手捂著一個,用力揉搓起來。兩個剛剛見過陽光的奶子,像兩朵剛剛開放的鮮花,就被錢金鑫揉搓碎了。接著錢金鑫的嘴就向母親的嘴湊過來。母親冒過金星的兩眼,此時便射出憤怒的烈火,她突然伸出兩手朝錢金鑫的臉上抓去,只聽見錢金鑫“媽呀”一聲,就把揉搓母親奶子的雙手,快速地轉移到自己的臉上,捂住了眼睛。母親趁機一躥就站起來,挑著那個空菜籃子,快速地往家跑去。

      全村籠罩在血腥的恐怖里,鬼子在各家各戶搜捕八路軍。槍聲停了,代替槍聲的是男人們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女人們凄厲尖銳的哭喊聲,更有鬼子們淫聲浪調的說笑聲。在這混雜的人聲中,還時不時地夾雜著雞的倉皇逃命亦飛亦跑的驚叫和狗的夾著尾巴邊跑邊回頭的哀鳴。

      70多年后如今還活著的人們,對那次鬼子燒殺奸淫的滔天罪行仍記憶猶新,令人慘不忍睹不堪回首。被刺刀挑死、開槍打死、洋狗咬死咬傷的不下20人,被遭踏的婦女不計其數,民房燒毀十多間……這個不足50戶的小村莊周圍,驟然增添了許多新墳頭。連日來,那哭天喊地的悲慘哭聲此起彼伏……

      當那個翻譯官像狗一樣尾隨著鬼子消失在我家大門口后,爺爺強振作精神,叫大家走進北屋。母親坐在炕沿上,一直不說話。那個男人知道,他的命是母親救的,他非常感激又不落忍地看了母親一眼,扭頭對爺爺說:“大爺,要不我趁這會兒走吧,不然鬼子回來——”

      聽了這話,一直沒說話的母親搡他一句說:“走,你上哪走?街上都是鬼子,你走得了嗎?再說,你走了鬼子就算完事了?”

      “是呀。”爺爺說,“已經這樣了,你上哪走呢?常言說‘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就在我家呆著吧,死,咱就死在一塊。”

      大家一時都不說話,外面仍不時地傳來哭叫聲,使這個暫時寂靜的小屋,蒙上了更加恐怖的氣氛。就像一棵孤立無援的小草,靜等著暴風雨的襲來。

      “唉?!蹦腥藷o奈地輕輕嘆了口氣,這使寂靜恐怖的小屋,微微漾起些生氣的漣漪。他說事也該著,大年三十夜里,他們一行三人潛入到板橋鎮(zhèn)。在摸清鬼子炮樓的地形地貌后,就想回來商量攻打炮樓的事。半路上一個同志把腳崴了,不能走路,就在老鄉(xiāng)家暫歇,沒想到——男人的話,被院子里一聲“玉花妹子,水燒開了嗎”打斷了——那個翻譯官回來了。

      翻譯官的聲音是興奮的,帶著某些焦渴的期盼,這與小屋內那凝滯而又憤恨、恐懼和無奈的氣氛,是那么不調和,如同在靜寂的樹林里,突然聽到一聲野狼的嚎叫。誰也不說話,沒有眼神的傳遞,沒有語言的對話,都成了木頭人,但除我之外,都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在翻譯官喊第二遍時,欲下炕的母親被年邁的奶奶伸出手攔住。奶奶出來了,臉上強擠出苦澀的笑,對翻譯官說:“俺兒媳婦病了,俺給你燒水吧。”說著就抱起一捆柴火往北屋走。

      “你的,老太婆的不要!”翻譯官上前一步攔住奶奶,學著鬼子的腔調說。

      母親感激奶奶,但知道奶奶代替不了自己,便毅然從屋里走出來,接過奶奶手中的柴火,轉身朝北屋走去。

      翻譯官緊走兩步,又把母親攔住,扭頭朝南屋揚了揚頭。母親看他一眼,抱著柴火上南屋去了。

      寂靜的小北屋叫人窒息,人們在不安的憤恨中等待,等待那憤恨的事情發(fā)生。男人突然站起來,憤步向外走去。

      爺爺一把拽住他問:“你干么去?”

      “我和他狗日的拼了!”男人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狠話。

      “不行!”爺爺說,“他手里有槍,你這是去送死?!?/p>

      男人被爺爺拽回,臉漲得通紅,雙拳緊握,指關節(jié)嘎巴嘎巴直響,他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腳,嘴里發(fā)出憤恨又無奈的一聲“唉”,坐回炕沿兩眼就流出了淚水。

      “砰砰”兩聲悶響從南屋傳來,似槍聲又不像。男人霍地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沖出去,見母親正端著一簸箕還沒燃盡的柴灰往側所里跑。翻譯官從后面追上來,一把將簸箕奪過去,把未燃盡的柴灰倒在地上,邊踩邊扒拉,很快從柴灰里踢出兩個子彈殼,用腳點點著,臉上浮現著得意的奸笑問男人:“這是什么呀,雙寶兄弟?”

      “子彈殼?!蹦腥藳]抬頭,看著子彈殼說。

      翻譯官的臉一下變得兇惡了,雙目瞪圓逼問男人:“哪里來的?”

      “我怎么知道。”男人抬起頭,看著翻譯官鎮(zhèn)靜地說。

      爺爺趕緊插嘴說:“是不是你們放槍時崩到柴火垛里的?”

      “胡說!”翻譯官瞪著爺爺,“子彈殼是丟在放槍的地方,也沒人在你家放槍哪來的子彈殼?再說剛才‘砰砰兩響,那是兩顆完好的子彈!”

      翻譯官說完,看了那男人一眼,就直奔柴火垛去了。在奶奶抱柴火的地方,只扒拉兩下,就拽出一條灰色的子彈帶,摔在男人腳下瞪著兩眼,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還有什么話說!”

      “我還是那句話。”男人看他一眼仍是鎮(zhèn)靜地說,“你我都是中國人,日本鬼子在中國不會太長了,他們回國時是不會帶走一個中國人的,中國人的家在中國,你我兩村也不過十幾里的路,你就看著辦吧。”

      翻譯官“嘩啦”一聲抽出手槍,對著男人的腦門罵道:“你他媽的,現在我就槍斃了你?!?/p>

      “別,別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村的,行行好吧?!睜敔敁踉谑謽屒懊嫜肭蠓g官說。

      “老東西,你知道不?”翻譯官瞪著眼對爺爺說,“我要把他送到太君那里,他小子是肯定沒命了,接著是你們一家子也都得吃槍子兒,這可包括我玉花妹子,我能忍心嗎?”說著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母親,笑了。隨后就把手槍插回腰間,對大家說,“好啦,沒事啦,你們都進屋吧?!被仡^又對母親說,“玉花妹子,快去燒水吧,渴死我了?!?/p>

      男人是最后一個垂頭慢步進到北屋的,他恨自己,在昨夜鬼子的槍聲中,為自己張慌失措沒有藏好子彈袋感到懊悔,更為給這一家人帶來幾乎是滅頂之災而內心愧疚,更使他萬分不安的是,這次自己化險為夷,是以這家的年輕女人為代價的。他深感這家人恩重如山,就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完。

      男人進屋慢慢坐在炕沿上,想對爺爺說什么,這時一陣響亮的軍號聲,沖進這憤恨無奈的小屋。剛坐下的男人一下彈起來,驚喜地說:“這下好了,鬼子集合要走了?!?/p>

      話音剛落,就從當院傳來翻譯官的叫罵聲:“雙寶小子,你媽的耽誤了我的好事,別讓我再抓住你,小心你的狗命!”

      我跟著大人們來到南屋,看見母親棉襖扣子都開著,手里拿著把剪刀,在愣愣地出神。

      男人“噗嗵”一聲跪在母親的腳下,流著眼淚說:“大嫂子,不!我的親妹子,俺一輩子也忘不了你這救命之恩?!闭f著就給爺爺奶奶邊磕頭邊說,“你們就是我的親爹親娘,認了俺這個兒子吧?!?/p>

      我看見男人滿臉都是淚水。

      爺爺忙攔住他說:“快起來,快起來。俺認了你這個干兒子了。”

      母親沒說話,系好衣扣,來到當院,下到白菜窯里,上來時抱著衣裳,是灰色的,遞給男人。

      “快換上吧?!睜敔攲δ腥苏f。

      男人脫下爹的破棉襖,換上了灰色的軍裝。

      母親還沒說話,轉身又進了側所。我以為母親上側所要解手,心里說,怎么能當著爺爺奶奶和那個男人的面去解手呢?正這么想著,一股臭哄哄的糞便味便撲鼻而來。我捂著鼻子,見母親拎著一個掏糞勺從側所出來。母親把糞便倒在地上,糞便流溢開去,便露出一支黑色手槍。母親又進屋端來一盆水,那個男人急忙接過來,開始沖洗手槍。

      這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從大門進來,他也穿著灰色軍裝,上衣長得過了膝蓋,他見到那個男人就是一個立正敬禮,接著說:“鄭隊長,我找你半個村子了,崔廣志犧牲了……”說著就哭起來。

      男人摟著他的頭說:“不哭,小虎子,這筆賬,叫鬼子加倍償還。”

      男人穿好軍裝,挎上手槍,向爺爺奶奶行了軍禮,說:“干爹干娘,過幾天我就回來看你們?!鞭D身對母親也行了軍禮說,“好妹子,這救命之恩,我鄭永強永世不忘。”說完又把我抱起來,往臉上親了一口輕輕放下,和小虎子走了。

      母親、爺爺、奶奶和我,跟在他們后面,送出大門,看著他倆越走越遠。

      母親救八路軍的事,在鬼子走的當天,全村就傳開了。兩三天后,周圍各村也傳說起來。母親被人傳說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5年前,母親從花轎出來掀開紅頭蓋時,把圍觀的人們都驚呆了!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陣“噓”聲,有人說,天底下沒看過這么俊美的人,以致婚后三天里看新媳婦的人絡繹不絕。連那些上了年紀的但輩分小的老漢們,也撩開門簾進屋坐一會兒,說是看看新嬸子。那些年輕的比爹歲數小的、朝母親叫嫂子的嘎小子們,更是整天泡在新房里,對母親拽胳膊拽腿撓腳心地鬧個沒完。母親的美貌,在全村傳說了好多天,熱乎勁還沒過去,爹穿著母親用舊棉袍改做的一件褂子出現在大街上,美滋滋的爹,立刻就勾住了老娘們的眼睛,這個過來拽過衣袖看看針角,那個抻過衣襟看看腰身,都“嘖嘖”贊不絕口。說看人家這媳婦不但長得俊美,更長了一雙巧手,這針線活做得誰能比得上!后來竟然把母親傳神了,說母親是仙女下凡,不然怎么會這樣十全十美!爺爺奶奶整天樂得合上嘴,爹更成了男人們羨慕的對象。有人半真半假地對爹說,用二畝地把媳婦租給咱半年行不?仨月也行啊……

      這么漂亮、賢惠、手巧、能干的媳婦,可惜在我們老徐家只呆了短短的5年多,爺爺奶奶萬萬沒想到,在鬼子眼皮底下驚心動魄、機智勇敢地救了那位八路軍不久,他們這個被人人夸個個贊的兒媳婦,便強忍著悲痛的眼淚,離開了他們,也丟下我這個沒娘的孩兒。

      麥子長到一筷子高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到錢家村去看姥姥?;貋淼穆飞嫌龅揭粋€騎洋車的人。他雖然沒穿軍裝,但我一眼就認出他是那個翻譯官,因為他左眼角處那條疤痕,搶先映入我的眼簾。他熱情地問爺爺奶奶可好,生活上有沒有什么困難……母親知道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么好心。果真幾句話過去,錢金鑫真面目毫無掩飾地暴露出來。他嘻皮笑臉地說:“玉花妹子,欠我的人情債該還了吧?!?/p>

      母親聽了反問他:“我欠你什么人情債?”

      “大妹子,怎么能賴賬???那可是一條人命呀?!?/p>

      “八路軍是中國人,你也是中國人,中國人救中國人是應該的,我怎么欠你人情債呢?!蹦赣H沉著冷靜地對他說。

      錢金鑫聽了并不生氣,又諂笑著臉說:“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咱倆不說這個了。我就求你這一回,了卻我多年的心愿吧。這么著,你看這天也快黑了,今晚就在我家西院套住一宿,明天起早我用洋車把你娘兒倆送回去,你看行嗎?”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母親聽了冷冷地說。

      母親的話,令翻譯官大失所望,他惱羞成怒了,舉起手就要打母親。母親兩眼怒視著他,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翻譯官舉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又軟塌塌地放下了。隨后笑嘻嘻地說:“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就是動你一手指頭我都心疼啊。我是真心喜歡你,跟我回去吧,求求你了?!闭f著就來拽母親的胳膊。

      母親后退一步厲聲說:“不行!你別做夢了?!?/p>

      翻譯官再次沉下臉來,但不知所措。抬頭看看天,太陽還有一竿子高掛在西天。又低頭看看地,麥苗被風吹起層層綠浪。他恨麥子為什么不是一人多高的高粱;也恨太陽為什么還不快快下山。那樣他會借助天黑或莊稼的遮擋,對母親施暴。他無計可施地看了一會兒母親,最后陰沉著臉問道:“你真的不答應?”

      “絕不答應!”母親同樣看著他堅定地說。

      “那好吧,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他無奈又氣憤地進一步威脅母親,說完,騎上他的洋車走了。

      過了半個月,錢家莊捎來信說,姥爺被鬼子抓走了!是因為他有一個當八路軍的兒子。母親等不到第二天,就急三火四地朝錢家莊趕去。十幾里的路程,使母親感到她那雙小腳的缺陷,盡管快速地倒騰著兩條腿,身子大幅度扭擺著,緊趕慢趕天快黑下來了,快進村時,母親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個人蹲在路邊。她以為那個人在解手,就放慢了腳步。可那個人突然站起來向母親走來。母親看清了,他不是別人,是錢金鑫。

      他關切地對母節(jié)說:“玉花妹子,這天可真有不測風云呀,大叔怎么叫日本人抓去了呢?”

      聽他的話語,就知道他是有備而來蹲在路邊等母親的。

      母親瞪他一眼心里罵道,不用說,就是你這個狗漢奸搞的鬼,但嘴上卻說:“那就求你幫幫忙吧,給日本人說說放回來吧?!?/p>

      在錢金鑫的耳朵里,還是第一次聽到從母親嘴里說出這樣軟綿綿的懇求話。他心花怒放了,用手“嘭嘭”拍著胸脯說:“這容易,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馬上就騎洋車去,天不亮就把大叔接回來。不過……”

      錢金鑫把“不過”兩個字拉長聲,是等母親問他“不過什么”,但母親沒言聲。

      他只好又說:“這回可是救你親爹,不是那個不沾親帶故的八路軍,你要先答應我才行?!?/p>

      母親看著他那欲火燃燒的眼睛,恨不得把它們摳下來。但又想到自己的爹,肯定在鬼子那里挨打受苦,于是就想走一步看一步,等把爹救回來,就和這個狗漢奸同歸于盡。于是母親說:“行,你把俺爹救回來,我答應你?!?/p>

      “那不行?!卞X金鑫狡猾地轉了轉眼珠子說,“救八路軍那回,你叫了俺一聲哥,俺高興極了,可叫那個該死的雙寶給攪了,上次遇到你,叫你到我家住一宿,可你還是沒答應?!?/p>

      “不行拉倒?!蹦赣H轉身就走。

      這可急壞了錢金鑫,他想到嘴邊的肉眼看著又要飛跑了,就急不可耐地抓住母親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摟住了母親的腰。母親奮力反抗,又“噗”的一口吐沫,噴在錢金鑫的臉上。錢金鑫不管這些,狠狠地把母親摔倒在地,隨后就壓在母親身上。母親又踢又蹬,兩手撓他的臉,累得他呼哧帶喘,就是不能得逞。母親趁他解自己的褲子時,看準了時機,便用足力氣,抬腿朝他的腿襠踢去。三角形的尖尖小腿,像個尖鎬一樣,不偏不倚正踢在錢金鑫那個物件上。只聽他“哎喲”一聲就松開了手,兩手捂著腿襠就滾到了地上,“哎喲娘啊,哎喲娘啊”地直叫。母親快速站起來,撒開兩腿朝家跑去。

      第二天,我那被鬼子打得遍體鱗傷的姥爺,用了一天的時間,連走帶爬才回到家。豆大的油燈下,母親和姥姥看著奄奄一息的姥爺,哭天喊地泣不成聲。燈油快燃盡時,燈火突然亮了許多。母親看到姥爺臉上的皺紋舒平了許多,面部有了紅潤,雙眼也明亮有神。母親由悲轉喜,大聲喊著到外屋拿油瓶的姥姥,叫她快來看。這時,母親看到姥爺的嘴唇慢慢地在翕動,像是有話要說。母親便把耳朵貼上去,聽到了姥爺那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閨女,記住……告訴弟弟,找錢家報……報仇……”

      油燈滅了,屋里一片漆黑。姥姥摸黑續(xù)上燈油再點著,屋里亮了,可姥爺已咽氣歸天了。

      錢金鑫幾次在母親身上未能得逞,那種長期對母親的占有欲望,漸漸換成對母親的切實痛恨。這種轉換對錢金鑫來說,那是不情愿的又是無奈的。這是錢金鑫的必然。因為他不可能連做夢都想得到而最終又不得到的,就那么輕易丟下不理,既然得不到就把它毀掉,這才是他的本性。他想了很多辦法,甚至想同樣以母親有個當八路軍的弟弟為由,將母親抓到板橋鎮(zhèn)炮樓里去,叫日本鬼子把母親蹂躪致死。但是他想,這樣他一點便宜也撈不到,反而日思夜想的這朵鮮花,看都看不到了。他想達到的目的,并非致母親于死地,而是叫母親那俊俏的臉蛋變得頹廢無光,雙眼癡呆無神,以對母親精神上的摧殘,代替不能對母親肉體上的占有。他終于費盡心機地想出了辦法,心里冷笑一聲,騎上洋車,直奔高陽縣城,找到了爹干活的那家木匠鋪。

      沒過多久,村里對母親又有了新的傳聞,具體傳說什么,母親并不知道,傳說的方式變成神秘兮兮的竊竊私語。

      五月節(jié)那天,爹從縣城回來了,全家高興得不得了,爹卻陰沉著臉,沒一點笑容。晚上母親早早地鋪好炕,等爹來睡覺。但他卻一直在奶奶屋待著不過來,后來我聽見爺爺的吵罵聲,罵爹是混賬東西,連自己的媳婦都要信不過,卻聽別人胡說八道……

      第二天,爹領著我到地里去挖野菜,休息時他邊抽煙邊問我:“丑丫,娘好不好?”

      “娘好,娘是救八路軍的英雄?!?/p>

      “八路軍來的那天夜里,你醒了嗎?”

      “醒了,是被鬼子的槍聲驚醒的。”

      “八路軍怎么進的屋?”

      “是娘領進來的?!?/p>

      “八路軍睡覺沒有?”

      “睡啦?!?/p>

      “脫衣裳沒有?”

      “脫啦,是娘叫他脫的?!?/p>

      “蓋的什么樣被?”

      “和娘、俺蓋的一床被?!?/p>

      “你娘睡在哪?”

      “娘睡在中間?!?/p>

      “……”

      從地里挖野菜回來,爹吃了幾口飯就要走。他不顧爺爺奶奶的極力反對,硬是把一張紙丟給了母親。爺爺氣得舉著掃帚把爹打出了門。

      50年后,我悲痛萬分地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后,在整理她老人家的遺物時,從一個記載著無盡歲月的小木盒里,看到了當年爹給母親的那張紙,它被50個春秋的時光,積壓得變黃發(fā)脆了。我輕輕打開,字跡還清楚可見,是用毛筆書寫的,右側開頭是較大的“休書”兩個字,小字沒有標點符號,寫的是:

      茲有我妻劉玉花不守婦道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八路軍通奸敗壞我家門風有辱祖宗圣靈乃一娼婦也是可忍孰不可忍為清正家風榮耀祖宗今將我妻劉玉花休棄特立字為憑

      徐天德

      民國三十二年五月八日

      我雙手捧著這張輕如鴻毛更是重如泰山的發(fā)黃變脆的紙片子,久久不能自已,淚水涌泉般奪眶而出。它如同一個碩大沉重的包袱,壓在母親身上整整50年!里面塞滿了誣陷、誹謗和恥辱,塞滿了錢金鑫的陰險和毒辣,更有爹的昏聵和蠻橫!50年來沒有人給母親正名,她老人家用她那尖尖的小腳,背著這么沉重的包袱,一步一步地邁過50個年頭的日日月月。

      爹在一次酒后對人說,那張休書是他花了一塊大洋,通過別人求錢金鑫寫的,爹按上了在他心靈上永遠也洗不掉的冥頑蒙昧的手印。

      那天爹走了以后,母親就收拾自己的東西,放到一個包裹里。第二天,母親領著我到北屋爺爺奶奶面前跪下說:“兒媳不孝,不能再在二老膝下服侍爹娘了,望二老保重貴體,長命百歲?!闭f完站起來又對我說,“丑丫,以后要聽爺爺奶的話,幫爺爺奶奶多干活?!闭f完背著包袱就走出了大門。

      我一時愣在那里,母親這樣的舉動我從沒見過,一種再也見不到母親的分離感,使我嚎啕大哭。我用力掙脫開奶奶抱著我的雙手,沖出大門追上母親,緊緊抱著她的一條腿哭喊著說:“娘我跟你走,不要扔下我,我跟你走哇……”

      母親停住腳,但沒回頭,奶奶追趕上來抱起我說:“丑丫聽話,你娘是去姥姥家,明天就回來?!?/p>

      母親回過頭來,眼里閃著淚花,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聽奶奶的話,娘明天就回來。”說完扭過頭去,用衣襟擦了擦眼淚,毅然決然地走了。

      我看著母親越走越遠的背影,心里喊著:娘?。∧阍诠碜訕尶诖痰睹媲?,機智勇敢,舍身忘我,卻無力對那無形的封建世俗進行絲毫的抗衡,只把悲憤和屈辱埋在心里,像你那尖尖的小腳,無力掙脫那又臭又長的裹腳布一樣,在所謂的冠冕堂皇的“清正家風”中,蒙著奇冤大恥,一步一步地離我遠去了。

      母親走了,肩上背著個沉重的包袱。

      母親走了,老遠老遠也沒回頭。

      奶奶和我,一直看著遠去的母親,直到看不見。

      我那愚蠢昏聵的爹,丟給母親的那張充滿惡毒誹謗誣陷的休書,使我本來天真活潑可愛的童年,變得苦難多多眼淚多多。我7歲那年,爺爺去世了,8歲奶奶又離我而去。無人照顧看管的我,被父親接到高陽縣城去了。他早已經又娶妻生子。繼母矬粗短胖,一臉橫肉,她對我不好,我看到她心里就害怕。白天我去撿煤核,人小筐高,走一步筐就磕一下我的腳后跟,腳后跟的鞋幫就先破。后娘就罵我“不安分,和你娘一樣,你看誰先把鞋幫穿破了”!我常常餓著肚子,吃飯時碗里面條稀稀拉拉的不幾根,而弟弟碗里全是干的。每當端起碗,就想起母親給我唱的那首民歌:

      小白菜呀葉葉黃

      兩三歲上沒了娘

      跟著親爹還好過

      就怕親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兩年整

      有了弟弟比我強

      弟弟吃面我喝湯

      拿起筷子想親娘

      ……

      心里唱著眼里就流出了淚,后娘就把筷子狠狠地往飯桌上一摔,瞪著兩眼沖我喊:“吃飯你還哭,誰給你氣受來!”

      “你這小死閨女子也真怪,憑白無故的你哭什么?”爹也這么說。

      他們哪知道我在想娘呢。

      又要過年了,我仍穿著母親給我做的那件棉袍。如今又瘦又小了,胳膊露著手腕子,腿露著腳脖子,兩手凍得又紅又腫,像發(fā)面的大餅子,手背上橫橫豎豎裂著口子,像密密麻麻的紅線頭,不時有鮮血滲出來,鉆心地疼。這又瘦又小的棉袍,穿在身上再也不暖和了,更沒有當年的欣喜,只有更想娘了。

      那天下著大雪,爹叫我在家休息一天,可后娘指著我撿的那堆煤核對爹喊道:“睜開你的眼看看!夠燒幾頓飯的,到時候沒的燒,你可扎脖?!?/p>

      爹沒說話,出門上班去了。爹前腳走我后腳背著煤筐出來。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影??癖┑拇蟊憋L,把鵝毛般的雪片,擰著勁地拋向天空,又傾斜著砸回地面,再狠狠地摔在墻上,失去了她本來的潔白和晶瑩,殘碎了;光禿禿的無依無靠的樹枝,被大風猛烈地搖晃著,發(fā)出“嗷嗷”的哀鳴。我在狂風大雪里走不穩(wěn),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煤筐從我身上被風奪去,我死命地抓住筐繩與大風展開拉鋸戰(zhàn),我深知丟了煤筐的后果,就是被大風一起刮走,也不能松開雙手。煤炭堆早已被大雪蓋住,手都伸進雪里耙齒還夠不著煤灰。我用雙腳蹬開積雪,開始尋找沒燃盡的煤核,冰冷的雪片,在我低頭伸脖尋找沒燃盡的煤核時,便擁擠著鉆到我的脖領里來,凍得我上牙打下牙,渾身直哆嗦。撿了幾把煤核,兩手就凍僵了,手指回不過彎來,貓咬似的疼。淚水串珠般流在我冰涼的小臉上,我又起想了母親?!罢夷锶?!”我心里一個聲音大聲喊著。當我用力摳出一塊沒燃盡的煤核時,上面的煤灰坍塌下來了,我的左手被砸在里面,當我用力拔出來時,原先手背上那些紅線頭似的裂口,都流出來鮮紅的血,血的表面全是煤灰的細面,一滴一滴掉進雪里,雪被染紅了。疼得我哭出了聲,不停地叫著“娘啊,娘啊”。我下了決心——找娘去!于是我狠狠地甩掉耙子,又連踢了幾腳煤筐,就離開了煤灰堆。

      漫天飛舞的大雪里闃無人跡,只有踽踽獨行的我。在深深的雪地里,我艱難地拔著腳,扭著身子,用力甩著胳膊,一步一步地向錢家莊走去。天快黑時,風停雪止天放晴了,將要落山的太陽放出奇光異彩,將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覆蓋著的大雪,染紅了。我瞇縫著被陽光刺著的雙眼,遠遠看到了錢家莊的輪廓,“我要看到娘了!”心里高興地喊起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母親見到我,高興地一把將我抱起來,接著就哭了,哭出了聲。我從沒見母親哭過,更沒聽過母親的哭聲。姥姥點上燈,屋里亮了。母親滿臉都是淚。

      早上只喝了那碗稀粥,中午又沒吃飯,我對母親說:“娘,我餓?!?/p>

      母親聽了,哭得更厲害了。

      我和母親睡在一個被窩里,我又能依偎在母親那溫暖柔軟的懷里。臘月二十八夜里,娘救過的那個八路軍來了。他高興地把我抱起,接著打開一個紙包,

      里面全是細果子(點心)。我吃過,也是他看爺爺奶奶時拿來的。

      母親為了不影響我和姥姥睡覺,便和那個八路軍到小屋去了。見到娘高興,我一點也不困,睡不著。我在想,這個八路軍怎么知道姥姥家呢?看樣子也不是第一次來。

      小屋傳來八路軍和母親的說話聲:

      “都是我害的你,這輩子叫我怎么報答呀!”

      “看你這人,又來了。我不愿聽這樣的話,更不后悔?!边@是母親說的。

      “仗快打完了,鬼子要投降了,天下就要太平了?!卑寺奋娬f。

      母親沒有說話,像是在想什么。

      停了一會兒又聽八路軍說:“你就答應我吧,到時候帶著丑丫,要是你弟弟不回來,也帶上大娘,到俺東河村去,憑我一身力氣,準受不了窮?!?/p>

      “你別等我了,快三十的人了,成家吧?!边@是母親說的。

      “我非你不娶,就是等到七老八十也等?!?/p>

      “……”

      第二天醒來,母親正摟著我睡覺呢。那個八路軍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

      在我為人妻為人母時,已經到了20世紀60年代,有次我和母親又提起那個八路軍。我隨口問了一句:“為什么當時沒嫁給他呢?”

      母親看著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半天唉嘆一聲說:“我要是嫁給他,不就應了你爹休我的理由了嗎?”

      母親說完,那目光像是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思緒又回到當年。,母親“唉嘆”分明是對當時不嫁的悔恨,然而更多的是無奈。母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不嫁,卻喪失了自己的青春年華。

      “如果是現在呢?”我又問母親。

      母親聽了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說:“那可兩說著。”

      過了大年以后,那個八路軍又是在晚上來了。這回什么也沒買,但非常高興。他說板橋鎮(zhèn)的日本鬼子炮樓,昨天夜里叫縣大隊給端了,打死13個鬼子和8個保安隊員,還有翻譯官錢金鑫。錢金鑫中了兩槍,眼睛炸開了花,姥姥說,這是報應?。荒赣H說,該!他罪有應得。

      在人們換上單衣裳的時候,一天下午,錢家莊來了很多八路軍,姥姥把大屋騰出來,讓給八路軍住。姥姥、母親和我,擠在小屋里。第二天早上,住在大屋的八路軍一個也不見了。母親說他們是半夜走的,天黑還要回來的。太陽快落山時,八路軍果然回來了,村里一下熱鬧起來。敲鑼打鼓像慶祝重大節(jié)日。原來八路軍把高陽縣城攻打下來了!

      夜里快睡覺的時候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那個八路軍來了,進門卻是我當八路軍的舅舅。原來他們也參加了攻打縣城的戰(zhàn)斗。舅舅的部隊住在東河村,舅舅說縣城是打下來了,但部隊也有傷亡??h大隊鄭永強隊長,光榮犧牲了。母親聽后,臉色突然變得煞白,轉眼又紅了,一直紅到耳根,母親什么也沒說,誰也沒看,直直地看著對面的墻壁,像是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夜里,母親總是翻身,睡不著。

      我起床的時候天已大亮了,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起來的。我疊被時,看到母親的枕頭濕了一大片。母親夜里哭來著,我想。

      姥姥在外屋做飯。母親上哪去了她也不知道。

      隔了一天舅舅又來了,他是來辭別的。呂正操要指揮部隊去攻打保定府了。

      舅舅說,東河村民為鄭永強烈士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會前人們驚奇地發(fā)現,在鄭永強的墳頭上,有一個用小白花扎成的花圈,墳前還有一堆紙灰。鄭永強從小喪母,前年他老爹又被鬼子抓去活活打死,這是誰所為呢?舅舅說一個起早拾糞的老漢,講了他親眼看到的情況。

      老漢是雞叫二遍的時候出門的,大地還被黑暗覆蓋著,依舊沉睡未醒;深夜的天空里星星們還眨著眼睛,又大又亮的啟明星依然閃爍著光芒;處處寂靜無聲,只有清風拂面。老漢正背著糞筐往前走,突然看到一個墳頭上冒出一股青煙,直直升上天空。青煙頂端有一個人影,全副武裝,英武強悍,慢慢被青煙推向天空,融入啟明星不見了。驚呆了的老漢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過神來,又壯著膽子往前走。這時,突然有一個穿白衣的年輕女子,從冒著青煙的墳圈里飄忽出來,老漢嚇得糞筐從肩上滑下來,糞叉子在手中抖動,冷汗?jié)裆?。老漢再次在驚懼中定神,見那女子走出墳圈上了大路,輕飄飄地背對著東何村而去。老漢看得真切,白衣女子頭上戴著一朵小白花,在黑發(fā)中很是顯眼。老漢撿起糞筐,挎在身上,大著膽子拐入墳圈,青煙還在裊裊升空,走近前老漢一下愣住了——這不是昨天才埋的鄭永強的墳嗎?墳頭還擺放著一個用白花扎成的精致小花圈。老漢狐疑了,鄭永強家已經沒人了,那女子是誰呢?肯定不是本村人了,不然她不能背村而去。此時太陽漸漸冒出地皮,背村而去的女子便披上了一身紅霞,像自身發(fā)出的光,耀眼奪目。那紅光漸漸消失在通往錢家莊的路上。

      舅舅講完,我一下就猜到那個白衣女子是母親。那天她回來的時候,頭上就戴著一朵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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