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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姆斯特丹體驗指南(小說)

      2017-05-19 23:05:17大頭馬
      安徽文學 2017年5期
      關鍵詞:杰西卡格蘭杰

      大頭馬

      1

      “所以,這條街哪里有男妓?”

      兩位穿著禮服五十歲上下的門房對視了一眼,笑了,其中一位誠懇地看著我們,“小姐,我不知道?!鳖D了頓,又說,“不過,你看我們怎么樣?”

      事情和預想的發(fā)展有些出入。我和杰西卡·李在半年前決定這趟嫖娼之旅的時候,并沒想到全世界最著名的紅燈區(qū)不過只是一個噱頭。一開始,我們沒打算嫖娼。以前,我是說以前,每年夏天,我和杰西卡會見上一面。見面的地點隨機。這意思通常就是我來決定。因為她初中后就在美國念書,去過的地方比我多得多。為了滿足我順便見識一下世界的愿望,我們總是去一個我沒有去過的地方。而我,除了每年會找借口和她見一面之外,幾乎不會踏出我那個四十平米的屋子半步。時間總是在七月,暑假剛剛開始。畢業(yè),念書,再畢業(yè)。如此消磨了好幾個夏天。直到最后一次在東南亞某個海濱小城,她放了我鴿子。當我拖著行李走進那個小城因四處新建廉價賓館而塵土飛揚的市中心時,讓我倍受打擊的不僅僅是那個旅館最后一間帶窗戶的房間剛剛租賃完畢,還有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坝H愛的,我沒法去了?!笔撬芪骺āだ?。

      怎么了?

      還能怎么,無非是她又一次在不知道世界的哪里愛上了一個人。一個男人。多半是亞美尼亞混血,或來自西班牙。他們在加油站相遇,借火,一見鐘情。然后一塊兒開車橫穿西伯利亞,或者待在汽車旅館看一個月闊葉樹,每天做愛,這類的事情。不過最可能的情況還是她在某個大學校園拍照片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讀化學的男孩,他們彼此覺得對方都還不錯,似乎可以交往試試,而她可不想在交往的前期就來一個超長途的旅行,等她回來對方早已成了他實驗室?guī)熋玫哪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事實情況是哪一種都無所謂,總之就是我被這個認識了超過五年的朋友扔在了那個熱帶小城,天知道我為什么要選那個地方?俄羅斯人的度假島,滿大街俄文招牌的餐廳,泳裝、摩托租賃、潛水員考核店鋪。我們本打算一起考潛水執(zhí)照。我甚至放棄了開題論文的撰寫計劃。為了友誼。是啊,為了這份每年花上半份獎學金苦苦支撐的友誼。在那個電話打來之后我惡狠狠地把信用卡甩在前臺,告訴對方無論如何要給我一間帶窗戶的房間。

      “得朝南?!?/p>

      然后我在房間里寫了整整三天的開題報告,甚至沒有去看一看海。當然,也沒有如計劃的那樣考到潛水證,看一看鯊魚的顏色。只有晚上的時候,海浪聲讓我確認這的確是陌生的土地。在我的城市,你聽不見大海。

      關于這位杰西卡·李小姐,以及那次被放鴿子的惡劣心情,我還能寫出上百萬字的東西,保證你絕對不想認識她。但是,我覺得你應該更想聽關于嫖妓的內(nèi)容,所以,還是讓我暫時打住——

      那之后我們有好久沒有聯(lián)系,直到我在那個,依然是那個四十平米小屋接到她的電話——一個依然無法顯示地理位置的號碼,我才意識到我因為自己的藥理學博士論文延期畢業(yè)了有多久。

      五年過去了。時間在我身上完全停止了。

      我還在上學,杰西卡·李呢?

      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我們算是認識超過十年了。而她的聲音依然是讓你一聽就無法生氣的那種,不得不承認,她在這方面頗有些人格魅力。要不然就是,我其實壓根就沒生她的氣。

      畢竟五年過去了。

      這期間她幾乎是毫無音訊,事實上,在我從那個熱帶海濱小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沒多久,最多不超過一個月,我就徹底原諒了她。我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她竟然也就沒有聯(lián)系我。我知道她可能在熱戀,或是已經(jīng)厭倦了那個,哦,還可能是在哪家劇院后門走道里認識的演員,兩人進入無休止的吵架和冷戰(zhàn)。不管她處于什么情形,你瞧,她總得給我一個電話吧?杰西卡,我在等你的解釋。

      我沒有等到。那之后我的生活就像突然上了一條加速軌道,研究生畢業(yè),然后是博士,再然后……我不知道成天在瞎忙什么,只知道我關心的東西越來越少,最后幾乎就只剩下了密不透風的分子結構。這五年,我?guī)缀跄膬阂矝]去。我是說,除了必要的學術交流和科學研究之外。唯一一次在男友的強烈要求下,去了一趟日本,就讓我認定自己其實并不是一個真心熱愛旅行的人。不和杰西卡·李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對世界毫不好奇。

      我當然早就扔下了那份驕傲,在某個焦躁失眠的晚上撥了那個美國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而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的固定的號碼。我們就是這樣突然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我不止一次想起她和我說過的她的某個吉普賽男友。她說他們總愛在手機上玩猜拳的游戲,而他們失去聯(lián)系的那個定格就是,她從手機這頭發(fā)去了猜拳的邀請,那邊卻再也沒有回應了。當時她在印尼,又是熱帶。當她和我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總覺得,杰西卡,有一天我們也會像這樣失去聯(lián)系。

      我猜對了。

      說到這里,我得先跟你說說我們是怎么認識的。那是在阿姆斯特丹,冬天,十一月。一周有七天都在下雨,冷得人哪兒也不想去。那次旅行是因為學校的項目交流,本來這事兒輪不上我,結果臨到頭一個同學生病,我頂了他的缺。后來他念叨這事兒念叨到大學畢業(yè),研究生終于如愿以償去了歐洲。之后每當我看到歐洲的恐怖襲擊新聞時,都會祝他好運。

      說是學術交流,其實就是玩。但因為怕冷,那一個星期我?guī)缀醵级阍谑覂?nèi),什么地方也沒去。每天任由出去一天的同學們回來興致勃勃聊起白天看到的景致,吃過的餐廳?!且驗槿绱怂麄儾旁谧詈笠惶旖K于齊齊病倒。為了躲過這場小型室內(nèi)瘟疫,我不得不在最后一天選擇出門。隨便找個咖啡館或是電影院打發(fā)時間。

      我看了兩場電影,吃了頓晚飯,然后發(fā)現(xiàn)時間才剛過七點?;厝ノ疵馓?。而當我走出餐廳來到達姆拉克大街上時,才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店鋪都在準備打烊。取而代之的是Coffeeshop,三五米一家,亮起顏色各異的室內(nèi)燈,玻璃窗里影影綽綽,煙霧彌漫。后來我才知道在任何一家Coffeeshop你都沒法喝到咖啡——你沒法喝到任何東西,除了大麻。

      頭發(fā)漂染成灰白、瘦骨嶙峋的女店員手腳麻利地幫我卷好了一根“白寡婦”。鬼知道我是為什么會走進去并且裝模作樣地“給我來支你們這最好的”。有一個背景知識我忘了跟你們說。當時我剛剛被高中同校大學表白談了三年戀愛的前男友用一條不到五個字的短信甩掉。我不傷心,一點兒都不傷心。只是覺得剛剛拿到的組織學與胚胎學A+真是扯淡。我付了她7歐,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猛抽了三口。

      然后我才確認被甩這件事對我的大腦至少有一點影響。我發(fā)現(xiàn)自己陷在那個硬邦邦的沙發(fā)上動彈不得,而角落的位置正好對著這間大力水手風格的Coffeeshop的正門,風從門縫里像惡魔般逃竄到我面前,我覺得身體越來越冷。而我有限的行動力只能在大腦發(fā)出訊號的延遲三秒后把衣服拽緊,——那感覺更像是經(jīng)歷了無窮無盡的時間彎曲,我感到冷,可除了去到宇宙盡頭毫無辦法。哦,十一月的阿姆斯特丹。

      “嘿,你們從哪兒來?”

      一個女孩從門外興沖沖地進來坐下,裹挾著一陣新鮮無比卻極其寒冷的風。我差點要恨死這家伙,但除了目睹她在我旁邊的位置坐下,我什么都干不了,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只能發(fā)出“嗯嗯啊啊”的聲音詞。在THC的作用下,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遙遠的扭曲的幻覺。

      “我們……唔……很復雜。”

      “怎么?”

      “我們都來自沙特阿拉伯。不過他原先在阿曼長大,我是沙特阿拉伯本地的。我們是大學同學?!?/p>

      “哦?你們來這兒是度假?”

      “差不多吧。但我們現(xiàn)在在美國念書,一個短期交流?!?/p>

      “哇!美國哪兒?”

      “肯特,你大概不知道?!?/p>

      “我知道,我去過那兒?!?/p>

      “哦?你呢?”

      “我在普林斯頓。不過接下來可能得搬家。”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p>

      “我也是。對了,你們不會是王子吧?”

      坐在我對面那桌皮膚棕色的阿拉伯青年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喂,說說你吧!”

      這家伙突然把頭扭向了我。我想過了得有一個世紀,我才極為勉強地說出一句,“中國?!?/p>

      “哇!……等一下?!彼@然發(fā)現(xiàn)了我看上去蠢得可怕,然后拿起我面前煙灰缸里那支已經(jīng)熄滅的白寡婦?!安皇前桑氵x了‘石化級別的?!”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

      她的眼神進一步明白了什么,“你別告訴我這還是你頭一次抽這玩意兒!”

      我還是看著她說不出話。

      她咧嘴笑了?!翱雌饋砟阈枰稽c兒幫助,”她靠近我,“對了,我叫杰西卡,杰西卡·李。你叫什么?”

      事實情況是這位杰西卡小姐壓根就沒有領我回酒店,而是借著我的石化狀態(tài)挾持了我同那兩位阿拉伯王子來了場強制艷遇,我們四個從Coffeeshop走出來,我被那位阿曼長大的哥們攙扶著從達姆拉克大街活活走到了博物館廣場,沿途走過的每一座橋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只怕就此失足掉下被河道不知帶往何方,第二天慘死在某條水路的盡頭。要不是我僅僅抽了三口而不是半支,以至于在連綿的冷空氣中最終清醒并恢復行動力,我不敢想象那晚最后的情形是怎樣。未必會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刺激的床上運動,至少是頭一次參與人數(shù)超過了2。

      就是因為如此,我才完全沒理會杰西卡臨走前的互換聯(lián)絡方式要求。那是十年前,沒有微信,沒有WhatsApp,沒有社交網(wǎng)絡,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黃金時代。分別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電話。

      “我覺得我們應該再見一面。”

      見鬼去吧。

      在阿姆斯特丹機場排隊等待托運行李回國的時候,我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張紙條。前一晚像夢似的一切在那張淺沙黃色的紙條上真真切切地浮現(xiàn)起來。

      “喂?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旁邊一個同學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口氣差點兒沒背過去。

      “沒,看了幾場電影?!?/p>

      “講什么的?”

      “講——”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說,“講兩個女人如何結伴搶劫,中間發(fā)生了一場艷遇,其中一個差點被強奸……”

      “哦,我看過那個,《塞爾瑪和路易絲》,是嗎?”

      “不不,不是那部?!?/p>

      “那是哪部?”

      我把紙條窩成一團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強行把自己拉回來,“《杰西卡和愛麗絲》。”

      差不多一年之后,北京。我考完學期末最后一門生物化學,走出教室,手機響了,陌生號碼?!拔??哪位?”

      “我,杰西卡。”

      “誰?”

      我花了三分鐘才終于確認對方不是個騙子,而是幾個月前在阿姆斯特丹認識的那個混蛋——我本想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我想錯了?!澳阍谀膬海俊薄氨本??!薄巴?!這么巧,我也在北京。”

      她的聲音鯨魚破冰般地從電話那頭傳來,讓我錯覺一回頭就能看到她站在背后,牛仔褲和大衛(wèi)·鮑威背心,馬尾辮。

      “我覺得我們應該再見一面。”她語速極快,容不得我做出反應,“你這夏天有什么安排沒有?”

      就這樣我們見了第二次面,在北京。然后是,無數(shù)次。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當時是怎么找到的我,這么看來我當初沒有給她我的電話號碼是對的。這就是杰西卡·李,無論你在世界的哪個地方,只要她對你有興趣,就總能夠找到你。

      也許就是這樣,在我們失去聯(lián)系長達五年之后,我才會在收到那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后不假思索地回答她,“阿姆斯特丹。我們應該再去一次阿姆斯特丹?!蔽疑踔炼紱]有先問一句“你是誰”。

      而那晚我在終于被實驗數(shù)據(jù)打敗熄燈上床之后,手機振動顯示的那條短信內(nèi)容是這樣的:“嘿,我覺得,我們應該過一個最后的瘋狂的夏天?!?/p>

      當時我的確沒有細想為什么是“最后的”,因為這家伙說話一向夸大其詞,為了修辭不擇手段。

      “可是,去那兒玩什么呢?”對方很快回復我。

      這個問題難住我了。除了抽大麻吃迷幻蘑菇,阿姆斯特丹似乎再無更多新奇的事情可以做了。大麻這年頭哪兒都有,迷幻蘑菇呢?借導師的科研計劃之福,我在尼泊爾、緬甸和馬來西亞的小島,早已領略遍無數(shù)個神奇的世界,和先知交談,與風雨彈琴,在密林里獲得相對論的秘密。但我再也沒遇到過像杰西卡那樣合適的旅程同伴。這讓我對這些玩意兒也逐漸喪失興趣。不必杰西卡問,我知道那些風車,河道,花市,皇宮,凡高博物館,只會吸引我個把鐘頭,第二天,我會徹底失去對一個陌生城市的間離感,產(chǎn)生想要逃離此地去往下一個地方或者就此打道回府的渴望。“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容易適應環(huán)境了。”風景對杰西卡來說更無法構成吸引,因為她學靜態(tài)攝影,早已不相信眼睛。毫無疑問,我們是兩個緩慢步入虛無的危險的囚徒,在用各自的方法把自己逼上窮途末路,她拍下了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夜晚,我則看了太多的書。

      “我不知道?!蔽依侠蠈崒嵒貜退?/p>

      幾乎就是同時,手機亮了。

      “你覺得,嫖娼怎么樣?”這幾個字在夜晚的手機熒光屏上顯得觸目驚心。

      我只呆了片刻,“好。”

      是的,沒必要再確認對方是誰了,會想出這種主意的除了杰西卡·李,不會有別人了。而且,她一定是在給我發(fā)消息前就想好了整件事情。

      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有一年夏天我是怎么差點兒被杰西卡拐去一起到意大利做職業(yè)性工作者?那是在開往南法的火車上,我和杰西卡剛剛在科隆看完那個著名的大教堂——一出火車站就是,教堂和博物館在一塊兒,博物館階梯底下是一堆抽著劣質(zhì)大麻的流浪漢。我們參觀完無聊的博物館,然后再次回到火車站,打算坐火車去法國南部轉(zhuǎn)轉(zhuǎn)。買票,上車,兩站之后上來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對面。我們這樣面對面坐著。過了一站。

      然后又過了一站。

      “嘿,你們覺不覺得這里有點熱?”她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顯然是有意。

      我心想完了,然后掏出一本看了一半的偵探小說,這回她忍了兩站才開口搭訕,真不容易。

      接下來的半小時男人把什么話都倒了出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意大利男人是要領著這個土耳其和敘利亞混血、美貌驚人的女人去意大利某個小城,做妓女。我繼續(xù)專注于偵探小說,試圖讀掏出以來的第四頁。我失敗了。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杰西卡突然興奮地拉住我,“我們也去怎么樣?!”

      “什么?去哪?”

      她指指對面的男人,他正用迷人的微笑看著我倆,仿佛在提出一種生活可能性的邀請。

      “去當妓女?。 彼终J真,好像說的事和去華爾街當交易員、去非洲當志愿者,或者就是在中國老老實實做個公務員沒什么區(qū)別。我得說,當她認真起來的時候,的確常常能打動你。而她總是顯得十分認真。盡管嘴上說的往往是這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

      后來她幾乎就要這么做了。當意大利男人和那個漂亮女人站起來收拾行李的時候,杰西卡也站了起來,好像已經(jīng)和他們結為一伙。直到這時我才恐慌起來,后悔沒有在剛剛那個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語鼓吹在他們那里當妓女是多么的愜意,并將此工作描述成一種浪漫化的生活方式時,制止住這場話題。是的是的,我知道杰西卡干過很多沒有腦子的事兒,比如有一陣她迷上拍候鳥,跑到新西伯利亞群島那里蟄伏了好幾個月,差點因凍傷而截肢;又比如有一次她要進行一項拍攝計劃,對象是流動馬戲團,結果拍完照片她就完全失去了對這個項目的興趣,打算加入馬戲團,后來走鋼索時差點摔成腦震蕩才作罷。其實是因為她從醫(yī)院出來之后,早已不知道馬戲團所去何方。一開始我對她的話總是半信半疑,因為她的工作其實說來很普通,一個自由記者。那是五年之前,媒體還沒有日薄西山,有大把的預支稿費供她全世界揮霍。我不知道是職業(yè)訓練還是天生如此,她總愛把那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事情描述得異??鋸垺S袝r候我簡直懷疑她就是在說謊,有一次我就是這樣目睹她把我們剛剛經(jīng)歷過的一件道聽途說的殺人案,描述給了另一個陌生人聽,到她嘴里,已經(jīng)成了我們親眼目睹的幾乎是好萊塢大片的兇案。對方聽得目瞪口呆,然后給了她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她他供職于某著名出版社,如果可能的話,請之后聯(lián)系他,他正在策劃一本類似于《我親歷的100件謀殺案》的枕邊讀物?!也陆芪骺ㄔ诶L聲繪色描繪那案子之前,就從對方接的那通工作電話里聽出了他的工作,就在我去上廁所的工夫。她酷愛信口雌黃到了這種地步,以至于要不是有一次無意間我看到了她拍的那些照片,連她告訴我的之前做的那些事都要懷疑是真是假。

      畢竟它們都太不尋常了。

      但是深究起來,照片也不能證明什么。也許她并沒有真的跟隨一家流動馬戲團跑了好幾個地方,而僅僅是買了張游樂場的門票。也許她也并沒有去新西伯利亞的群島,我是說,至少沒有待上三個整月那么久,而且當?shù)赜凶銐虻墓┡妥∷拊O備。

      當我發(fā)現(xiàn)她總愛夸大其詞后,就習慣性在她向陌生人兜售那些冒險故事的時候,指出哪些細節(jié)是錯的,把那些故事的傳奇色彩往回拉那么一點點。而當我這么做了之后,就會感覺和這個滿嘴跑火車的家伙一塊兒旅游,稍微安全了一點點。

      僅僅是一點點。

      她通常不會否認我說的,也不會肯定。而是介紹我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讀過很多書?!睂Ψ酵ǔY貌地朝我點點頭。然后她會非常認真地挑戰(zhàn)對方,“她真的讀過很多書哦,不信你問她,隨便問,就比如法國十八世紀改進了蒸餾酒設備的那個男人是誰??炜炜?!”然后對方就會,也許是無奈地,重復一遍杰西卡的那個問題,“那么,法國十八世紀改進了蒸餾酒設備的那個男人是誰?”

      我操。誰他媽知道是誰?。?!

      第一次她這么干的時候,我只能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她不會下不了臺,只會輕輕“哼”一聲,“她知道,她就是不想告訴你?!陛p描淡寫一帶而過。后來有一次鬼使神差,我竟然配合了她,“亨利·朗格盧瓦?!?/p>

      “看吧!她是不是很厲害?!”

      可是對方會遲疑一下,“這名字聽起來很耳熟。他不是法國電影資料館的那個……”

      哦,我們不幸遇到了一個有點兒知識的人?!笆前?,”我微笑道,“這是不是很巧?他們名字一樣。”

      事后我會告訴杰西卡,“這是最后一次?!?/p>

      “知道了?!彼看味歼@么回答,然后下一次的時候,再突然拋給我一個測試題,“快問問她,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羚羊現(xiàn)在在哪個國家的動物園?快快快!”

      “哥本哈根?!?/p>

      對方可能會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是哥本哈根?”

      “你不知道?”我驚奇道,“只有丹麥人專注于人和自然和諧相處的人文主義設計,才能把跑得最快的羚羊拴住。哦不,他們從來不拴它?!?/p>

      說的跟真的似的。

      不過不得不說,我發(fā)現(xiàn)信口雌黃確實能讓人獲得快感。

      為了彌補配合她說這種無聊的謊話帶來的心理愧疚,我決定早晚有一天,要把有關杰西卡·李的一切都寫下來。原原本本的,完全真實的,不加任何夸張的,寫下我知道的關于杰西卡·李的一切,以及我們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情。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總覺得有一天,她會用一個彌天大謊把全世界都騙住。那時我寫下的東西就會毫不留情的揭穿她。

      杰西卡·李,一個騙子。

      可當她真的站起來準備和那個意大利男人走的時候,我是真的被她唬住了。我相信她完完全全被男人說的話打動了,準備就此過一段浪蕩美好的日子,在意大利某個叫不上名字的地方當妓女,我相信,這事兒她完全干得出來。但當時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座位上,火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經(jīng)停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鐘。我又一次的“石化”了。我看著杰西卡拎著收拾完畢的行李跟在他們后面,轉(zhuǎn)過身要朝車門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我,十分驚奇似的,“你怎么還不動?”

      我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你難道并不想去?”

      說實話,要不是想到我的電腦還有六份暑期結束要交的課業(yè)報告,我那時大概真的差點兒就站起來了——

      她好像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然后把行李又丟回了座位上,然后對意大利男人說,“不好意思,我同伴好像并不想去?!?/p>

      “你一個?那也行。”

      “不不。我也不去了?!?/p>

      “啊?”

      “你看,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法丟下她?!彼裆届o,好像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在介紹完我之后沒在后頭接“她讀過很多書”。

      我一點兒都不感動。事后想想,說不定這早就在她的計劃內(nèi),她就是想要嚇嚇我,最后再來這么一出。是是是,她曾經(jīng)去過新西伯利亞拍候鳥,去過馬戲團拍走鋼索的人,可是哪個神經(jīng)病會想要去意大利某個連一個會說英語的人都沒有的地方當妓女啊?!

      哦不好意思,我沒有在罵那個土耳其和敘利亞混血的姑娘。她真的很美。

      我已經(jīng)扯了太多沒用的,還是說回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破鏡重圓的這件事吧。我介紹了這么多,你總可以料想到,當她提出要去嫖娼的時候,我也并沒有太當回事。也可能是這個人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太久,過去的那些荒唐的經(jīng)歷在我身上的痕跡慢慢淡化,我已經(jīng)習慣性把那些不切實際的行動和語言當成一種玩笑?;蛘呤切@里朝九晚五的生活又再把我變回了那個循規(guī)蹈矩的書呆子,除了實驗數(shù)據(jù)、論文和導師的發(fā)際線之外,每日就只關心糧食和蔬菜。我又談了幾次戀愛,分了幾次手。后來的那幾次分手,我真的不再傷心?,F(xiàn)在我有一個異地的男友,我們每周五談婚論嫁,準備擇良辰吉日拜訪各自父母,然后結婚。然后也許我會放棄博士學位,去個隨便什么公司老老實實賺錢,生子,變老,死于高壓鍋爆炸。

      五年了,杰西卡,我已經(jīng)不再想起你了。也不再想你。

      可是我不能解釋為什么收到短信之后,我立刻定了機票,單程機票。五年前吃過的那些虧我總還沒忘,返程機票總會因為杰西卡的種種意外而不得不改簽,甚至退票。損失大筆大筆的錢?,F(xiàn)在的我經(jīng)濟狀況比五年前寬裕很多,但我絕不允許自己把錢浪費在這種人的不靠譜上。

      2015年7月20日這一天的傍晚,世界上正在發(fā)生許多大事。它們沒有一件和我有關。我從阿姆斯特丹中心車站走出去,對面的教堂鐘聲響起,電車伴隨著叮叮當當?shù)穆曧戦_過,自行車群風馳電掣,迎面吹來帶著運河氣息的風,我不費什么功夫就看到杰西卡站在路的對面沖我微笑。牛仔褲和齊柏林飛艇背心,馬尾辮。和十年前一樣,和五年前在蘇丹的最后一面也一樣。事實上,我記憶中的她似乎從來沒有改變。從來都沒有改變。

      我看著她穿過馬路跑向我,笑容像以前那樣燦爛。我放棄了應有的克制,也對她報以微笑。

      越來越近,然后她終于站在我面前,我愣住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p>

      2

      “不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錯?!?/p>

      她拿著那本厚厚的《米其林旅游指南:荷蘭》反復鉆研那一頁,厚厚的眼鏡讓我覺得這世上總算還有人在看書。而這幅畫面讓我再次確認,這個人絕不是杰西卡·李。她怎么可能會指望通過《米其林旅游指南》找到一家提供男妓服務的夜總會?上面可能還打了三星?我甚至懷疑杰西卡連米其林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是個從不會按照任何指南行事的人。

      “小姐們,如果你們不看表演的話,最好往邊上站站。”那位門房對我們不耐煩起來?,F(xiàn)在是晚上9點,紅燈區(qū)開始熱鬧起來。這家招牌掛著“紅磨坊”的性愛表演酒吧無疑是這里最火爆的一家。

      “表演?我們也有興趣?!?/p>

      “噢?”門房立刻拿出做生意的派頭,“表演的話,我們有這幾種。”

      “都有什么區(qū)別?”

      “不同的表演風格、內(nèi)容和形式。你要看半套還是全套?”

      “全套是?”

      “包括所有的,25歐一位?!?/p>

      “這里頭有真的……”我想了想怎么措辭,“我們想看真槍實彈的那種?!?/p>

      “絕對真槍實彈?!?/p>

      “哎,等等,”旁邊這位“赫敏·格蘭杰”小姐終于摘掉了眼鏡,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我們是來找男妓的?!?/p>

      門房有點兒生氣?!拔覀冞@兒沒有男妓。我說你們到底是來看表演還是來招妓的?”

      “看表演,看表演?!蔽亿s緊掏出50歐塞給他,然后拉著不明就里的“赫敏·格蘭杰”進了里面。

      表演正在進行,光線不佳的舞臺上一位身材豐腴的女郎正在循序漸進地寬衣解帶,不時與場下觀眾互動。我們挑了個低調(diào)的位置坐下,而這位大小姐還在抱怨,“為什么要來看表演?這些女人身材還沒我好。”

      “那我覺得你應該再把你的眼鏡戴上?!?/p>

      她終于閉上了嘴,安靜了一會兒。

      現(xiàn)在,讓我來思考一下怎么把這數(shù)個小時內(nèi)的事情說清楚。首先,我發(fā)誓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晌覒撛趺凑f才能讓你也相信這是真的呢。當時的情況是,我站在火車站門口,連杰西卡是不是上哪家整容醫(yī)院拍類似有關主體與客體的思辨項目,結果把自己當實驗品整了個容,都想了出來。但眼前這個為了吃頓晚飯足足走了八條街才算找到一家滿意飯館的人,會是杰西卡·李?鬼才信。而且她也自報家門,名校畢業(yè),目前在某著名IT公司從事數(shù)據(jù)挖掘工作,一年二十天年假,今年她選擇來阿姆斯特丹。這家伙聽上去和差點兒退了學的杰西卡一樣聰明,但她絕不是杰西卡·李。我是說,她長得比杰西卡·李要難看不少。誰會把自己整容成這樣?

      “你不是杰西卡·李。”

      “我不是杰西卡·李……還,能,是,誰?”她一字一頓,看上去真的非常困惑。

      “你為啥要騙我?”

      “什么意思?……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誰叫你來了?我壓根不認識你??!”

      “我們不是在Plurk上約好了嗎?”

      “Plurk?”

      經(jīng)她這么提醒,我才想起來我確實注冊過這個App。當時是在和異地的男友視頻聊天,他半天沒動靜,我才問他在干嘛,“沒啥,刷Plurk?!迸_灣那邊確實很流行Plurk,他們管它叫“噗浪”。因為無聊我也打開了這個App,然后,也許是為了能和男友多一些共同語言,我注冊了一個賬號。

      然后就是在那一天,我突然看到了一個陌生的ID。準確的說,是熟悉的ID。杰西卡·李。她剛剛更新了一條狀態(tài)。

      “這夏天誰有空和我一起出去玩?”

      “然后你就回復我了啊。你還留了你的電話號碼?!?/p>

      我呆住了。然后努力從海馬體中提出這件事的細節(jié)部分:我是注冊了Plurk賬號,我好像是看到了一個叫作杰西卡·李的賬號,然后,我可能是因為熬夜到天亮看某篇論文,而大腦暫時短路,給她的狀態(tài)留了言。我當然沒有以為這個賬號是我認識的那位杰西卡·李,我只是……好吧,我承認我只是有點想她,而在一個同名者那里絕望的留下了一點痕跡。

      我記得第二天就因為那個社區(qū)太宅而刪了那個App,也忘了這個小插曲。

      不過,如果是這樣,事情好像就得到了解釋。而且我突然意識到,五年過去了,我也早換過了電話號碼,用上了智能手機。那條發(fā)給我的短信怎么可能還是杰西卡·李呢?我笑了。她真的完完全全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除了面前這位——

      一位同名同姓的杰西卡·李。

      “那,還要繼續(xù)嗎?”“繼續(xù)什么?”“嫖妓之旅呀?!彼驹陲L中,很快要下雨了。我看著她的T恤,走近了才認出那并不是齊柏林飛艇,而是一件隨便印花圖案的普通T恤。她的發(fā)型和杰西卡·李也不盡相同,她腦門前梳著厚厚的劉海。哦,還有那副眼鏡。坐下來之前,她要先掏出一張餐巾紙,仔仔細細墊在坐下的地方。無論從哪種角度看,她都應該是杰西卡·李絕對不會打交道的那種人。拿著《米其林旅游指南》在世界各地旅游的年輕中產(chǎn)階級新移民,內(nèi)心富足沒有夢想。她更像是——我不得不承認,一個我,另一種層面上的我。但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我。一位每周六和異地男友視頻聊天交流一周飲食的我。運用畢生的智慧在學術規(guī)范里尋找一條可疑的狹窄的出路。時而是波,時而是粒。

      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我了。

      “我餓了。你查過這兒哪有好吃的嗎?”我問。

      “當然?!蹦且凰查g我以為她會得意的笑起來。她沒有。

      從乏善可陳的性愛表演走出來——最后一場確實是真槍實彈,但看上去和我的論文一樣枯燥,表演者表情僵硬而嚴肅,有節(jié)奏的進行著交媾動作,好像這真的只是一件工作。確實也是??赡銖乃麄兊谋砬樯峡床怀霭朦c兒享受。我本以為這樣會就此打消杰西卡·李的念頭。如果不是那一位杰西卡·李——就算是那一位,我也絕對沒有任何興趣,去體驗阿姆斯特丹的男妓。而且,那得多貴?

      街上的男人每一位都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我倆,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露陰癖。另外那些則十分坦然地挺著鼓鼓囊囊的褲襠向每一位走過的男人女人招搖。街燈昏暗,如果你想,只需要一個眼神你就可以與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達成潛在協(xié)議,得到免費的性。而櫥窗里那些長著渾圓乳房、身材雕琢完美的妓女,則好像真的成為了巴黎老佛爺?shù)臋淮袄锬欠N只具有觀賞性的裝飾品。只有少數(shù)的櫥窗拉著簾子,你別以為真的有人付了50歐,正在那后頭忙活。更大的可能是那個櫥窗的妓女壓根沒來上班?;蛘呤?,破落的歐洲經(jīng)濟繼續(xù)下行,櫥窗費用也成了一位妓女不得不削減的開支一部分。畢竟紅燈區(qū)并不是大部分人消費性服務的真正場所。

      “請問,你們知道這附近哪有男妓嗎?”然而這位古板的赫敏·格蘭杰——就讓我暫時這么稱呼她吧——還是孜孜不倦,徑直走進一家情趣用品商店向女店員發(fā)問。兩位女店員正在閑聊,打著各式各樣的耳眼,穿著舌環(huán),一身黑色皮衣。如果連她們都不知道,我想就真的沒人知道了。

      “什么?”

      “男妓。我們想找男妓?!?/p>

      “哦——,這里沒有男妓?!闭驹诠衽_后頭那個較瘦一些的女店員說。

      “你瞧,是這么回事,我們是認真的想找,性服務?!备裉m杰看著她們。

      她手里依然拿著那本《米其林旅游指南》。

      女店員盯著她看了兩秒,好像她是來自上世紀的人?!拔乙呀?jīng)說了,這里沒有,實際上,我不認為存在這種服務?!彼稚夏笾钚碌膇Phone,嘴唇涂成紫紅色,肩膀健康飽滿,有兩個陷下去的肩窩,身材極佳,然而她的眼神告訴我們,她是一位好姑娘。

      “等下,你問問J,他是不是還接這檔子生意?”另一個女店員說。

      “J是誰?”

      她倆對視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別聽她亂說,她在開玩笑。抱歉,這里真的沒有。至少我們沒聽說過?!?/p>

      “也許你可以去信息處那里問一下。”另一個女店員建議。

      “那是哪里?”

      “紅燈區(qū)信息處,就在這附近。你可以出門問一下。”

      “好的,謝謝你們?!?/p>

      “不客氣?!?/p>

      從情趣用品商店走出來之后我松了一口氣,我想我們應該找不到比那兩位女店員最權威的解答了。這條街沒有男妓,這就是真相。說不定整個阿姆斯特丹都沒有男妓。為什么不呢?這個歷史至今開放的性都,自由的男女完全可以隨意結合,生活在這里的人并不需要一條產(chǎn)業(yè)鏈。接下來,我只要打起精神,陪著這位從天而降的旅伴完成這趟為期三天的旅行,就可以打道回府,再也不上任何莫名其妙的社交網(wǎng)站,也不隨便給陌生人留言。

      可就在我低頭檢查包的一會兒工夫,這位格蘭杰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遠處,濃重的霧色中,幾乎要和霓虹燈融化在一起。

      “喂!你去哪兒?”我跺腳,“酒店不在那個方向??!”

      “信息處!”

      她的聲音消失在夜色中。

      等我跌跌撞撞從人群中追上她,我們已經(jīng)遠離紅燈區(qū)的大路,來到了一條僻靜的小路,在紅磚樓之間“啪嗒啪嗒”踩著濕淋淋的石板,“你怎么知道信息處在這兒?”

      她沒說話,而是盯著手機屏幕按照上面的箭頭辨明著方向。Google Map。還能是什么?

      “嘿,你就不能試著Google一下哪兒有男妓?”我說。

      “依照國際法律,Google Map的數(shù)據(jù)庫不會提供這種搜索詞?!?/p>

      “這是阿姆斯特丹。”

      她停下來,看著我,“這涉及Google在國際法律和當?shù)胤辗矫嫠龅臋嗪饪紤],這是個非常復雜的機制?!?/p>

      “你就不能……”

      “我試過了?!?/p>

      好吧。于是我跟在她身后,繼續(xù)在微光中摸索著路。晚上六點之后,商業(yè)街開始關閉,餐廳和零售商店陸續(xù)打烊,一切一般服務性場所都會關閉?,F(xiàn)在是晚上九點,我們所在的這條小路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開著的商店和路人。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之后,她終于停在一個轉(zhuǎn)彎處,抬頭看上面的字。

      “就是這里?!?/p>

      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上前敲門。那是一扇玻璃門,可以看見里面有燈光和人影。門開了,出來了一個女人。

      “怎么了?”

      “是這樣的,我們想要找男性性服務,請問哪里可以找到?”

      “哦——,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下班了?!?/p>

      “我知道。”格蘭杰不依不饒地盯著她。我在后頭,很希望那個女人不要把我當成和她一起的,但不幸我們這兩張亞洲面孔,在她眼里說不定就是雙胞胎。

      “嘿。你們?yōu)槭裁床荒艿让魈炷???/p>

      “明天?我們只是想要一個地址,或者一個指示?!?/p>

      “對不起,我以為過了今晚你們就會打消掉這個念頭。我們這兒沒有這種服務。我不想讓你失望?!?/p>

      門里傳來歡聲笑語,那女人迫不及待地重重地把門關上。

      我以為這一記關門聲總算打擊到了我們的格蘭杰小姐,上前準備安慰她一番,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埋首于那本手冊。她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拔揖椭肋€是印刷品靠譜!”她嚷嚷。在我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時,她已經(jīng)又重新上了臺階敲門。

      咚咚咚,咚咚。

      門只好再次開了,看得出來那女人已經(jīng)非常沒有耐心,“又怎么了?”

      格蘭杰打開那本米其林手冊,指著其中一頁,“您知道這家店在哪里嗎?卡薩諾瓦,上面寫著地址?!?/p>

      對方遲疑了一下才走下來,戴上一個眼鏡,接過格蘭杰手中的書,仔細看了起來。“科斯路97號?那條路沒有97號。這本書印錯了。”

      “印錯了?怎么會?”

      “抱歉,我得進去了?!遍T內(nèi)有人喊她,女人把書還給格蘭杰。作為高傲的北歐人,她做的確實已經(jīng)夠多了。

      最后一條路也被堵死了?!昂昧?,我們回酒店吧?!蔽艺f。

      格蘭杰依然在黯淡的路燈下對著那本手冊研究,“不可能啊,這是2015年,最新版。”她翻到手冊的第一頁,“準確地說,這本書的出版月份是7月……今天是——”

      “7月20日。你買的夠新。”我告訴她,然后一邊感嘆做輪胎的公司就是不如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講究,它們會忘了道德和法律問題,在一本指南上提供妓院地址,并像個紳士一樣寫上評價。它們會在上頭怎么評價?讓我猜猜:

      種類齊全,滿足你最大的想象;身體毫無瑕疵,單看都是藝術品;技術沒的說,值得你流連忘返;環(huán)境一流,兼顧情趣和個人喜好,私密性極佳;服務態(tài)度非常好,賓至如歸。無論男女,在這里你都能獲得天堂般的享受。一次心靈與身體之旅。

      正當我沉浸在想象中并在嘴角蕩開一絲笑意時,卻看到格蘭杰小姐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好不容易才抬起頭:

      “可是,我是在6月份買的它?!?/p>

      “什么?”

      “我是在6月份訂好的機票,那時我才從網(wǎng)上買了這本《米其林旅游指南》?!?/p>

      “所以?”

      這話一出口我就明白了,那么她怎么會買到一本7月份出版的指南?

      “我知道了?!蔽绎w快地轉(zhuǎn)過彎來,“有些出版社會把出版月份寫晚一點,即便它們會提前出版?!?/p>

      “為什么?”

      “這樣就可以少算一點銷售量,少付作者一些版稅?!?/p>

      “可這才多少版稅?”

      “薄利多銷不懂?一本書少報一點,十本呢?再說開始銷售那一個月總是最猛的?!?/p>

      格蘭杰看上去仿佛相信了我的說法。她壓根就想不到這是我張口胡說的,我也沒想到曾經(jīng)的杰西卡在我身上訓練而成的技能,竟然會在這時發(fā)揮作用。我發(fā)誓這五年我?guī)缀鯖]說過一個謊,但在關鍵時刻,就會鬼使神差地上演這一套把戲。嗯,關鍵時刻,比如,現(xiàn)在。無論如何,我不想面前這位書呆子因為一個出版社的紕漏繼續(xù)糾結在此,開始下雨了,不大,但足以讓人心煩到趕緊逃回一個安穩(wěn)的地方,比如,酒店房間的被窩里。至于這本指南的諸多錯誤,誰管那個?

      “好吧,我們回去吧?!彼艞壛?。

      我如釋重負。

      她捏著手機重新導航。我們終于踏上了回返的路程。

      阿姆斯特丹不大,大部分時候靠步行就可以到達任何重要的地點。我們的酒店就在中央火車站旁邊,ibis快捷酒店,走回去要不了半個鐘頭。白天的時候你得提防猛然殺出來的自行車——它們都異常高大,活像一匹馬,但現(xiàn)在,街頭已經(jīng)沒什么人。天黑之后你能在阿姆斯特丹街頭看到的人,只有醉漢和癮君子。你能通過他們的神情和行為,分辨出一小時前他們嗑的是哪種藥。

      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像兩個形單影只的鴨子。

      我想開口聊點兒什么,這才發(fā)現(xiàn)根本無從聊起。從我認識這位赫敏·格蘭杰到現(xiàn)在,才不到五個小時,除了吃飯時簡短的相互介紹,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你……為什么要在Plurk上找旅伴?”我打破了沉默。

      “為什么不能?”

      “通常人很少找陌生人做旅伴?!?/p>

      “我很習慣啊。”

      “這是你頭一次來阿姆斯特丹?”剛問完我就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如果不是第一次她會拿著那本指南?

      “正確?!备裉m杰還是照例作答,“你呢?”

      “第二次?!?/p>

      “第一次是?和你那位,和我同名同姓的朋友?”

      “嗯,那是十年前?!?/p>

      “哇哦?!彼隽藗€夸張的表情,“那你一定很大年紀了。”

      我剛要反駁,她緊接著說,“就像我?!?/p>

      “你多大?”

      “快要27。”

      “一樣。”

      “處女座?!?/p>

      “一樣。”

      “從沒談過戀愛?!?/p>

      “一……等等,不會吧?!”

      “對啊。你呢?”

      這時我們已經(jīng)并排走到了一起,腳步放慢,沿著運河往酒店方向走去。阿姆斯特丹的地圖像一面鐘形罩,只要摸透了它的規(guī)律,就不會被一千多座橋和一百多條水道弄暈。河面波光粼粼,兩邊停著小船,人們住在船上,頂上有小花園,里面透出燈光。

      “我……我快結婚了?!?/p>

      “不會吧?!”

      “應該就是這次旅行回去之后?!?/p>

      “你真不幸?!?/p>

      我簡直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位格蘭杰小姐。我已經(jīng)逐漸摸透了她的特點,只要你稍微放松警惕,誤以為她身上也有善解人意的那一面,她會立刻給你個意外驚喜。從這點看,她倒是蠻像杰西卡·李。

      “那么你呢?為什么從沒談過戀愛?!?/p>

      “因為我要把自己奉獻給數(shù)學?!?/p>

      我扭過頭盯著她足足兩秒才意識到她并不是在開玩笑。原來我這是遇到另一位謝爾頓了。緊接著我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那你為什么要來……”

      “嫖娼?”

      “……對?!蔽矣趾芸煜氲?,“等一下,你不會還是處女吧?!”

      “正確?!?/p>

      我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會兒。

      “那個?!?/p>

      “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說正確?”

      “為什么?”

      “一般人不會說正確,他們會說,是啊,對啊,或者就是嗯。沒有人會用這個詞,正確?!?/p>

      “哦——”她思索了一下,“我會考慮的。”

      我們繼續(xù)沉默著往前走,她突然停了下來,呆呆地站在門臉朝著運河的一棟房子門前。

      “怎么了?”

      “科斯路97號?!?/p>

      “什么?”

      “這就是那家妓院?!睹灼淞致糜沃改稀飞贤扑]的?!?/p>

      我上前走了兩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的確,門旁的路牌號上寫著:

      科斯路97號

      等等,這是怎么回事?我越來越糊涂了。“那個信息處的人不是說科斯路沒有97號嗎?”

      沒有回答我的話,格蘭杰已經(jīng)拾級而上,敲響了大門。一扇木質(zhì)刷綠色油漆的大門。

      “哎——”我急道,“你要干嘛?!”

      咚,咚,咚。她又敲了三下。

      門開了,走出來一位男人,戴著眼鏡,穿一件普通襯衫,長褲;瘦長,典型的北歐長相,這通常意味著,很帥?!昂?,怎么了?”他說。

      “這里是‘卡薩諾瓦?”

      “不。我想你們找錯地方了?!?/p>

      “這里是科斯路97號?”

      “呃,沒錯?!?/p>

      “所以你們這不是‘卡薩諾瓦?”

      “不是?!?/p>

      格蘭杰小姐皺起了眉頭,站在原地,那男人一副不知道怎么做的表情,我趕緊上前把她拉走,“對不起,我們弄錯了!”

      對方把門關上后,我才終于生氣道,“你怎么了?不是說好回酒店了嗎!”

      “如果回去的話,就白來阿姆斯特丹了啊?!?/p>

      “拜托,別再胡鬧了。我?guī)湍憬榻B男朋友好嗎?!”

      她看了我一眼,鏡片讓她的眼睛產(chǎn)生了透視畸變,我讀不出那是什么表情。但我敢說,絕對不是隨和。我以為這句話會終于氣惱到她。——它表示終于有什么東西被打破了,那種兩個陌生人剛剛認識時還附帶著的禮貌和客氣,盡可能地不讓任何傷害產(chǎn)生,各自站在自己的營地,生怕踏出去一腳就會了解對方再多一層的細節(jié)、內(nèi)心和生命。在這世界上,我們并不需要了解其他人那么多。這就是為什么如果你要旅行,要千萬慎重地挑選旅伴。旅程中各自日常生活的暴露,有可能會毀了你們的友誼。好在對我面前這位女士,我并不太擔心這個,我知道此次旅行一結束,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她好像終于放棄了,開始繼續(xù)沿著我們原本的軌跡向前走。我也跟上她。

      “其實?!?/p>

      “???”

      “這是我頭一次在Plurk上約旅伴?!?/p>

      “哦?!?/p>

      “其實,我是讀了他們官博上的《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才按照指南去這么做的?!?/p>

      “你是不是連上廁所都會使用什么指南?”

      “啊!”

      “啊?”

      “我知道了!”

      她激動地嚷嚷起來,然后轉(zhuǎn)過身飛快地跑起來,回到了那扇綠漆大門前。

      此時我又困又累,因為走了許久的路而得不到休息,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忍耐的極限,不管這位格蘭杰小姐打算再搞什么飛機,我都要扔下她自己回酒店了。于是我沒有跟著她跑回去,而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走。

      “你慢慢玩吧,我先回去了。”

      我聽到背后傳來她敲門的聲音,咚咚咚,還是三聲,只是這次的節(jié)奏不太一樣。

      咚咚,咚。

      門開的聲音,不用回頭就知道一定還是那位表情淡漠的瘦高男人。

      “歡迎光臨卡薩諾瓦,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小姐?!?/p>

      我停住了腳步。

      3

      “三十五歲,投行高管,中年危機,與妻子不睦,無子;二十三歲,藝術院校畢業(yè),長居在歐洲的浪蕩子,懂攝影和繪畫;十七歲,剛拿到名校哲學系的錄取通知單,住在法國,準備前往美國;二十八歲……”

      我看著眼前這個場景,目瞪口呆。偌大的客廳里,各種各樣的男人或坐或站在一角,各自專注于手頭的事,或幾人一起在電視機前看無聲的球賽,或在角落讀書,或在鏡子前弄頭發(fā),自然也有躺在地毯上抽大麻表情迷離的。如果不是耳旁聽著“老鴇”一一介紹這場景中每個男妓的信息,你準以為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宿舍大廳,或是什么男士俱樂部的聚會場景。

      “別著急,你們有足夠的時間?!蹦俏唤o我們開門的男人說道,他讓我們叫他杰羅姆。我不確定這是他的真名還是藝名。

      “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和他們交談,然后再做決定?!苯芰_姆又說。

      我尷尬地點點頭。他消失在了這間客廳對面的房間。

      “所以……”

      “是我的錯。我弄錯了敲門的方式,指南上寫,應該是前快后慢,噠噠——噠,像這樣。”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格蘭杰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那表示,你看,現(xiàn)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好吧。那么我有一個請求……”我說。

      “你必須和我一起?!彼驍辔?。

      “你怎么知道?”

      “你以為我只是說著玩的?”

      “不?!蔽蚁胝f,我當然不是這么認為的。當時我認為提這個建議的人是杰西卡·李,我當然知道她絕對不是說著玩的。我不是因為想著這不過是一個玩笑最后很可能會付諸流水才答應了去做這件荒唐的事,而是因為,那是杰西卡·李。但現(xiàn)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我是說,和你?在眼下這些男人中挑兩個出來,第二天在去風車村的火車上分享彼此的體驗?

      絕對不要。

      沒等我反應過來格蘭杰已經(jīng)拉著我走進了客廳,“喂!你干嘛?”我們倆就這樣站在了客廳中央。

      “歡迎,女士們?!?/p>

      其中一位看球賽的男人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然后又回過頭去,仿佛我們的出現(xiàn)并不多么令人意外。

      “你們好!”格蘭杰興奮地回應。

      我木訥地站在大廳中央,現(xiàn)在我終于開始后悔為什么會穿一身像要去看大門樂隊最后一場演唱會的衣服,站在這里,活像個風塵仆仆的背包客闖入了利茲卡頓酒店的宴會廳。

      當然,沒那么夸張。只是我忍了很久沒有說出的那句話現(xiàn)在必須要和旁邊這位“美麗心靈”小姐說了,在她會讓事情變得更無法收場之前——

      “話說,你還沒問這里一晚要多少錢……”

      “什么?”

      我不知道是我聲音太囁嚅她真的沒聽清還是她選擇性忽略了??傊酉逻@句話,然后離開我開始在四處轉(zhuǎn)悠。我覺得這壓根就不像是真正的妓院,而是一個,我該怎么說?正經(jīng)挑選對象的地方。就是那種聯(lián)誼會,聊天、跳舞、慢慢了解彼此的經(jīng)歷,然后約好下一次去看電影或是吃飯的時間。

      “你看起來有些緊張。”

      我嚇了一跳,然后才發(fā)現(xiàn)是身后坐在沙發(fā)椅上翹著腿讀書的男孩在對我說話。

      “我……頭次來這兒。”

      “哦,看得出來?!?/p>

      “這么明顯?”

      “你為什么不坐下來?”

      說這話的同時他把旁邊一張椅子拉過來。我小心翼翼地坐上去?!爸x謝,現(xiàn)在我感覺好多了。”

      “看來你還沒有選好要挑哪一個?!?/p>

      “是的。不。我不想選……我是說,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個意外?!?/p>

      “哦?”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眼珠是灰藍色的,灰白色泛金的頭發(fā),看起來十分年輕,而且穿著一件AC/DC的T恤。和一雙運動鞋。一位叛逆小子。

      “說來話長?!?/p>

      “我覺得你的同伴看起來挺開心?!?/p>

      的確,格蘭杰小姐已經(jīng)同房間另一頭一個穿著西裝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愉快地交談起來??瓷先ゾ拖袷撬龝x擇的那種對象。

      “這事兒就是她導致的。”

      “這么說你不想?”

      “不想?!?/p>

      “噢,好吧。那你也可以坐這兒。不過,我能問問為什么嗎?”

      “呃,一是因為我沒錢。二是因為,我其實沒什么興趣。三是,我有男朋友?!?/p>

      “我覺得這都不是問題?!?/p>

      “呃,好吧。”

      “所以你們一開始沒說清楚?”

      “不,這是個意外。說來話長?!?/p>

      “好吧。”

      他繼續(xù)埋頭閱讀,看來是不想再理我。這讓我稍微有些受挫,說到底這畢竟是個妓院,服務性場所,把客人就這樣扔在一邊真的好嗎?雖然我在任何消費場所都懼怕那些熱情的服務人員。

      “你在看什么?”

      我只好開口問,以顯示對剛剛那個話題我并不是有意拒絕溝通的誠意。他把書的外殼示意給我,《麥田捕手》。很適合他。

      “哦,我看過這本?!?/p>

      “我想人人都看過這本?!?/p>

      “你說得沒錯?!彼雌饋硐肜^續(xù)閱讀,但我覺得這情形實在有些尷尬,就像那些每次杰西卡·李勾搭了陌生人之后去廁所或買東西時,把我留給那些陌生人的時刻。

      “所以,最近的生意怎么樣?”我開啟了客套型社交模式。

      “哦,還可以。”

      “每當你沒在工作的時候就會看書?”

      “唔??梢赃@么說吧。實際上,我會去上學?!?/p>

      “上學?”

      “對,明早我還得交一篇有關這本書的論文。”

      “你的意思是?”

      “我在上大學?!?

      “你是指,真的大學?”

      “不然?”他笑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杰羅姆剛剛說的那些話。

      “三十五歲,投行高管,中年危機,與妻子不睦,無子;二十三歲,藝術院校畢業(yè),長居在歐洲的浪蕩子,懂攝影和繪畫;十七歲,剛拿到名校哲學系的錄取通知單,住在法國,準備前往美國;二十八歲……”

      “你是說,剛剛杰羅姆介紹的情況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介紹了誰,然后,有些人可能會瞞報身份和背景,你知道,不想告訴我們他其實沒拿到畢業(yè)證,或者他畫的畫根本不值一提之類的。但是,應該八九不離十?!?/p>

      “我操?!?/p>

      “呃。”

      “所以你為啥要干這個?”

      “唔——”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這個問題。那樣子就好像我問的是諸如“你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樣復雜的問題。它可能確實是。

      于是他干脆合上書本。站了起來,“你的確是頭一次來我們這兒?!?/p>

      “沒錯?!蔽艺f。

      “跟我來?!?/p>

      我跟著他穿過了整個客廳,然后穿過一小段甬道,最后來到一個長長的走廊跟前,走廊兩邊是各式各樣的門。

      “對了,你叫什么?”

      “J。你叫我J就行了。”

      他走到一扇門前,招呼我過去。

      我以為門后正在進行床戲。兩小時前我和格蘭杰在紅燈區(qū)剛見識過這種色情表演,只要投幣2歐,你就可以透過一個小孔看見房間里正在表演的女郎的全部。全部。那房間是環(huán)形,圓周外一圈分割為好幾個暗室,客人可以在暗室內(nèi)投幣觀賞。不過只有一分鐘時間。想要再看,就得接著投幣。

      如果這里也是這樣的話,我會微微感到失望。

      J卻直接把門打開,引導我走進去,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房間,普通到……就像一個高中男孩的房間那樣正常,寫字臺上擺放著凌亂的書本,角落是籃球,門后掛著幾件T恤和牛仔褲,哦,它還有扇窗戶,窗戶外是我們剛剛路過的運河。只有一點,這房間沒有床,只有一把椅子。

      看來這家妓院的賣點不僅在于妓男們都是在大白天有正經(jīng)生活的正常人,妓院為配合他們的身份,或是客人對于發(fā)生場景的性需求,還精心打造了不同的生活場景。不過,這房間只有一把椅子,對于姿勢的要求未免苛刻了一些。

      J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我坐下。

      我猶豫了一下。

      “免費體驗套裝。”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謝謝?!?/p>

      我不得不坐在那張有些硬的木質(zhì)靠椅上,他從椅子靠背上取下掛在上面的耳機,讓我戴上。

      “你喜歡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我把耳機稍微撥離耳朵。

      “桃子,芒果,檸檬。選一個吧?!?/p>

      “桃子?”

      J從口袋掏出一個塑料小袋子,不仔細看我差點以為那是避孕套,但比那個要大一些,他拆開來,原來是唇膜。

      “閉上眼睛。”

      我遵旨照辦,剛閉上眼睛,就感到一片冰冰涼涼的東西貼在了嘴上。然后是兩片溫熱的嘴唇。耳機里傳來的是一首我從沒聽過的曲子。

      桃子味兒。

      3.1

      房間1 桃子《麥田捕手》“也許你可以讓稻草變黃金”

      你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連好幾天你在學??匆娝?,看上去很普通,沒什么特別的。這不奇怪。學校要求每個男生都得穿一樣的校服,剪同一種發(fā)型,寸頭,無鬢角,頭發(fā)最長不準遮住眼睛,白色運動鞋或者黑色皮鞋。這使得每個男孩看上去都差不多。你不知道那些衣服底下的身體究竟什么樣,聽什么音樂,跳什么舞,是否擅長沖浪。每天都很普通。

      你晚上離校前發(fā)現(xiàn)他在門口抽煙。他看到你,走過來惡狠狠地威脅你不許說出去。你猜測他不會考上大學。

      你翻小學畢業(yè)照發(fā)現(xiàn)你們原來就讀同一所小學,甚至是同一個班,你不記得他。你不記得大部分你的小學同學,你是轉(zhuǎn)學生,只念了最后一個學期。你對新班級沒有好感。你讓自己不去記得他們。

      你聽說他父親死了,他母親改嫁了。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他會抽煙。你斷定他不會考上大學。你在圖書館遇到他,他正在讀一本艱深的物理書,“難道你還想考大學”,你心想。你繞過他去拿別的書。

      你們好幾次在操場相遇,這很奇怪,你以為除你以外不會有人偷偷逃課來這個地方。沒人喜歡這個操場。草地上一下雨就是泥坑,塑膠跑道破爛不堪。沒人會來這里。

      你們開始交談……

      “嘿,你在這兒?”

      突然一切終止了,剛想睜開眼睛,J的嘴唇離開了我,低聲說,“別睜開?!比缓笏舐晢?,“怎么回事兒?”

      “我們這兒出了點小麻煩?!?/p>

      “沒見我在工作嗎?”

      “呃,好吧。”

      然后是關門的聲音。這段小插曲結束,幻象隨著J的嘴唇再度來襲——

      你在教室自習。你沒有朋友。你覺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你有時候愛寫日記,但寫完又把它們?nèi)珰Я恕?/p>

      你在學校的天臺,爬上那里很容易,你想試試爬上去,你想試試站在最高處的感覺,你爬了上去。這感覺不錯,你覺得自己想飛。飛其實很容易。你覺得自己并不害怕這個。你可以飛。

      “嘿,你在干嘛?!蹦惚犻_眼睛,是他啊。原來是他啊。果然是他啊?!澳阆聛怼!彼f。你笑了笑,沒有說話?!澳愕孟聛怼!薄盀槭裁??”“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薄笆鞘裁??”“你得先下來?!?/p>

      你考慮了一會兒,只好下去了。下去之后你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那么想飛。“是什么?”你說?!昂伲彼悬c兒不好意思,“閉上眼睛?!薄昂冒伞!?/p>

      你感到他吻了你。

      “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J正站在眼前,幫我摘下耳機,撕下嘴上的唇膜。那股桃子味兒還留在嘴唇上。

      “結束了?”

      “體驗版就到這,如果你還想繼續(xù)的話……”J朝我眨眨眼睛。

      “我剛剛看見的是什么?”

      “你什么都沒看見?!?/p>

      “你是說,你們用了什么VR之類的設備讓我看見剛剛的那些東西?”

      “不,你什么都沒看見?!?/p>

      J示意我站起來,跟他走出房間。

      好吧,如果這就是卡薩諾瓦的神秘之處,那我會再次感到古老歐洲在現(xiàn)今的沒落,以及,現(xiàn)代人對于愛情的乏力想象,我是說,J打算讓這么俗套的一個故事讓我感受到什么?雖然我的論文還沒完成,但這份有關校園孤僻人群的愛情偶發(fā)早已不會再給我什么感動。騙騙格蘭杰那種女孩還差不多。

      我們再次回到走廊上,J往前走了幾步,“看來剛剛那個不是你的菜?”

      “我27了?!蔽腋嬖V他。實際上,還差兩個月。

      “我懂。那么,你得試試這個?!?/p>

      他打開門,這是一間……電影院?至少看上去如此,房間空曠,無限延伸,盡頭是一個大銀幕,面前是一排排的座椅。但再看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延伸的銀幕其實是壁紙造成的效果,實際并沒有一個真的銀幕。但面前的座椅是貨真價實的,雖然并不像真正的影院里那么多。

      其中一個座椅上有一副耳機,我知道要坐在哪兒了。

      “這次你要什么味兒?”

      “奶油爆米花?!?/p>

      3.2

      房間2 奶油爆米花《穿裘皮的維納斯》“剝光她令人心醉的破衣,漂亮堪比任何皇后”

      隔壁的兩個觀眾談論了得有半小時這個電影的幕后。你恨不得站起來用高跟鞋鞋跟捅死他們?!澳懿荒馨察o點?!痹谀憔鸵@么做之前一個聲音提前喝止了他們。聲音是從你背后發(fā)出的,一個男聲,你沒打算回頭看。來看這電影的人并不多。實際上,如果不是聲音從背后傳來,你差點以為這影院只有你和隔壁那兩個觀眾三個人。

      時間過去四分之三的時候你突然感到被傾盆的爆米花淋透了。后面的人小聲說著“對不起”一邊幫你把身上的爆米花撥去。散場后燈亮起你才看清這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他?!皩Σ黄稹!彼忠淮握f道。你覺得他說這話的樣子很可愛。

      “對不起,”你想起來口袋里還有半根大麻,“你想一起去后門開心一下嗎?”

      ……

      “這太假了。”

      我摘掉耳機,沒等這個體驗到接吻那一刻就揭下了那張爆米花味兒的唇膜。

      “哦,對不起,我忘了你是亞洲人。”

      “準確地說,中國人?!?/p>

      “中國人?!?/p>

      “我們那兒的男女搭訕不會說一起去抽大麻?!?/p>

      “那你們會?”

      我想了半天,如果是杰西卡·李,她一定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答案,但我想不出,因為我從沒在電影院散場后干過這種事。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是杰西卡·李,一起去抽大麻似乎也再正常不過。

      “我們會做一些法律允許的事情?!?/p>

      “我會改進。挺少有亞洲人來我們這兒。實際上,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p>

      我們走出了這個房間。

      我再次打量這條長廊,它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長,“這里就是你們?nèi)康姆块g?”

      “對?!?/p>

      “所以這些體驗其實挺有限?!?/p>

      “目前大概只有兩萬多種?!?/p>

      “兩萬?”我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可這里的房間看上去絕對沒有三十間?!?/p>

      “你看,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提供不同的體驗,然后,你選擇不同的味道,體驗會不一樣,另外,客人不同的話,體驗也不盡相同。所以實際上,應該還沒有過重復的體驗?!?/p>

      “你是說,每個人都會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體驗?”

      “可以這么說?!?/p>

      “我能問一下這個免費體驗套裝一共有多少個嗎?”

      “你還有三次機會?!?/p>

      3.3

      房間3 93號汽油《白象似的群山》“我們即將回去,沿著舊時的走私小徑,他們永遠無法抓住我們”

      加油站,高速公路,一望無際的荒野。你正在進行一項偉大的計劃,你打算獨自駕駛穿越這條著名的公路,你已經(jīng)開過了好幾座城市。你在加油站停下,但不是為了加油,你打算拍幾張照片。你的職業(yè)是攝影師。這一路上你幾乎沒遇到什么人?!昂伲梢愿憬鑲€火嗎?”有人在你身后說。你回頭,是一個男人。當然了。對方穿著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胡子看上去有幾天沒刮了。“你不知道在這里借火是件很危險的事嗎?”“哦,我知道。我一向喜歡做危險的事?!薄斑@么巧,我也是。不過,我沒有打火機?!睂Ψ叫α?。你在公路中間架好三腳架,前后都沒有車。你著實可以調(diào)整一會兒三腳架。

      “你是個攝影師?”他說?!澳闶莻€流浪漢?”你說。“哦,剛剛是,現(xiàn)在不是了。”“現(xiàn)在是?”“也許可以幫上你?!彼叩较鄼C前,擺了幾個夸張的姿勢。你們哈哈大笑?!拔也皇悄欠N,時尚攝影師?!薄拔乙膊粫r尚?!?/p>

      你們坐在路邊,等著下一輛路過的車,可以借你們一個火。

      “等一下?!蹦阃蝗徽J出了他?!澳闶恰薄拔沂?。”“可你怎么會在這兒?”“模特就不能環(huán)游世界了?”“天哪。你知道人們都找你找瘋了嗎?”“我知道。我恨他們?!?/p>

      你們沉默了一會兒,一起看著遠處起伏不定的公路,盡頭是群山,烈日灼人?!澳愕难劬φ婷??!彼蝗豢粗?。你湊上去吻了他。然后他瘋狂地吻你。他把手探向你的衣領里……

      “等等?!蔽胰拥舳鷻C。

      “看來你喜歡這個類型?!?/p>

      “什么?不。”

      我感覺心跳得飛快,嘴唇上還殘留著J的嘴唇的溫度,我低頭看了看衣領,完好無損,剛剛那一切都太真實了,但看起來除了隔著一張唇膜的嘴唇相觸,J并沒有做什么。

      J神秘地一笑,并不打算指出什么。我把目光移開,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不如說說你的男友。”

      “什么?為什么?我是說,他沒什么好說的?!?/p>

      “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

      “怎么?”

      “總得有讓你心甘情愿嫁給他的理由?!?/p>

      “沒有什么理由。各方面都很合適,我也該結婚了?!?/p>

      “你是說,其實任何一個都可以?”

      “有可能?!?/p>

      “有可能?”

      “畢竟我沒有辦法把現(xiàn)在這個替換成另一個人,再來選擇。所以只能是,有可能?!?/p>

      “你不覺得你在這里就可以體驗無數(shù)種選擇嗎?”

      我想反駁J,我可以列出好幾種理由反駁他,譬如,這只是虛擬體驗,并非真實;這是一夜情,不是在挑選結婚對象;如果像他說的,這有賴于客戶自己的個人情況,那說到底其實都是一種選擇,盡管我想象不出自己怎么會同時喜歡嫖叛逆高中男生、影院帥氣男子和公路邊的浪蕩兒……嫖,我咀嚼著這個字眼,然后把這些念頭從腦子里趕出去。

      我沒法否認,那個模特把手伸進來的時候,我拿下耳機想對J說的其實是,“這一種需要多少錢?”

      3.4

      房間4 死藤水《眾妙之門》“鏡子只能是眼睛”

      他是吉普賽人,你們在羅馬相遇。古斗獸場,他是那里的演員。兼職演員,他同時還有好幾份兼職工作。你認識他的時候他正準備在這個月結束羅馬的生活,去另一個城市?!叭ツ膬??”“這可不一定?!薄盀槭裁匆欢ㄒx開?”“我是吉普賽人?!薄凹召惾艘欢ㄒ奶幜骼??”“對,這是我們的宿命。”“你也可以不走?!薄袄^續(xù)在這里做古羅馬人?”“不,和我在一起?!薄拔疫€有一種選擇。”“什么?”“去巴西,和你一起?!?/p>

      這一回的中止不是我打斷的。

      “怎么了?”

      J已經(jīng)站起來,“有點小問題?!?/p>

      我仍然戴著那個耳機,耳機里傳來的曲子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旋律,非常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它的名字了。我一定是在哪兒聽過,很多年前。

      J幫我摘掉了耳機?!斑@個體驗調(diào)用錯了?!彼@得有些慌亂。這是我認識他以來——我低頭看了眼手表,不到一個小時——頭一次覺察到他有些慌。

      “是嗎?我還挺喜歡的。”

      “沒關系,這個不算,我會補償你一個?!?/p>

      我們走到門外。J關上這扇房間的門,好像不想讓我再多看它一眼。這是一片布置成荒漠的房間,里面種著幾株仙人掌。我猜它們多半是假的。

      J摸出了手機,在飛速地發(fā)著什么。我只好站在一旁等他。

      “所以,其實你們并不會……出賣肉體?”

      “嗯?”他似乎無暇理會我。

      “不會出賣到那個地步。你們不會和客人真的做愛。”

      “噢,你可以猜猜?!?/p>

      “我猜你們不會。你不會。你們的職業(yè)身份其實更貼近售貨員?”

      我篤信自己的這個判斷。這解釋了剛剛客廳里的那些男人,他們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男妓,而就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有正經(jīng)職業(yè),生活在各自正常世界的皮囊里,只在這里進行一份很可能是暴利的兼職。總的來說,和飛機上打扮入時在頭等艙兜售免稅商品的空姐沒什么不同。

      J終于完成了他在手機上的工作。

      “我們要做的可比售貨員復雜。”

      “反正你們不會和客人真的上床。連接吻也不會。我不知道你們每次體驗時進行的這個步驟,是一種巫術還是真的有什么作用,和你們的這套高科技玩意兒。但,你們不會為客人提供真正的性服務?!?/p>

      我突然想起來,我把一個人徹徹底底地忘了。杰西卡·李,我是說,那位赫敏·格蘭杰。一位27歲準備把剩下的時間奉獻給數(shù)學難題的處女。她來這里的原因是為了讓第一次得到最好的服務。可誰知道,盡管服務再好,第一次都是那么回事兒。第二次,第三次,也許也都并沒有區(qū)別。

      如果讓她知道事實真相是這樣,卡薩諾瓦不是什么阿姆斯特丹米其林三星級別的妓院,它不過是一家高科技數(shù)字公司,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欺騙你的大腦——

      也許格蘭杰會在回到美國后,研發(fā)出更牛逼的算法,制造一款更加實用、平民、方便的App,讓全民都可以受惠于這項技術,足不出戶就可以體驗和全世界各種各樣的男人上床是什么滋味兒。

      她很有可能這么干。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興奮地在手機上記錄靈感起來。就在這條走廊的不知哪個房間。

      “嗯,”J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我的說法,“我們不一定會和客人上床,但我們有可能會愛上她們。”

      3.5

      房間5 福爾馬林《傲慢與偏見》“我倆破落的莊園既已這般損毀,詞語的儀式如何彌補浩劫”

      你是中規(guī)中矩的好學生,從沒逃過課,一帆風順的長大。你交過的男友要么是同學,要么就是鄰居的孩子。你熟悉他們的氣味,那種好孩子身上的味道。你從沒有在法定假日里去過非法定的地方,你不渴望長大。你按照父母的愿望考上大學,你也并不討厭這份如愿以償。

      你在化學實驗室遇到的他。先是他認出了你,“你也在這里上學?!”起初你想佯裝禮貌,緊接著就露了餡?!皼]關系,我們只是同校而已,不記得很正常?!彼⑿Φ?。第二次在實驗室相遇的時候,是你打破了燒杯,這非常不尋常。“我想起來了。”你說。他是當年因為私自在高中化學實驗室做實驗結果燒掉了半個實驗室的那個人。“都是過去的事了?!薄皼]想到你后來畢了業(yè)?”“對,差不多記了最嚴重的處分?!薄澳悄憧忌线@個大學的時候,他們沒有告訴你的老師別讓你單獨使用實驗室?”“你不是在這里嗎?”他微笑道。

      我突然感到有一種非常困惑的感覺爬遍了全身。這太奇怪了。

      你們開始一起做實驗。他和你并不是同一個專業(yè),除了實驗室,你們沒有在同一節(jié)課上相遇過。事情發(fā)展地非常順利,就像你之前和之后其他的所有戀愛一樣,你也預感到了這次的。所以,你又一次來到實驗室,看到他用最簡單的化學反應跟你表白,——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但你還是很開心,非常開心。這天晚上你們一起差點把半個化學實驗室燒了。

      你們一起在全校面前接受責罰。你的父母對你的表現(xiàn)感到難以置信,“你頭腦發(fā)昏了嗎?”“是的?!薄笆裁矗俊薄拔夷翘彀l(fā)燒了?!彼麄儾辉僬f什么。寫檢查,停課,直到大學畢業(yè)前你們都得負責打掃實驗室?!斑@不是懲罰,算是獎勵吧?”你們在全校師生面前交換了一個狡猾的微笑。

      這絕對有哪兒不對。

      幾天后,你們一起坐火車去了這個國家所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清晨從邊境城市的火車站走出來的時候,你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看見陽光了。門口拉客的婦女拉住你們,“住宿嗎?”“不,”你甩開她的手,“我們是來這兒生活的?!?/p>

      “你濕了?!盝說。

      他說得對,我的臉確實濕了。

      “怎么了?你不喜歡這個體驗?”

      “不?!蔽艺酒饋恚恋裟樕系难蹨I,甩掉耳機和唇膜,“你們究竟是誰?你是誰?”

      “什么?”

      我看著這個房間,進來的時候我怎么沒注意到?原本只以為是一間布置成化學實驗室的房間,此刻我清楚的意識到桌上的每一個燒杯、櫥窗里的每一個試劑都刻著我的記憶。只有通過窗戶望出去的阿姆斯特丹的河道反射的波光粼粼的天空,沒有讓我的感覺回到十年前。不對,是十三年前,我還沒有被甩的那個我和他,我們剛剛認識的日子。

      “這不是什么你們模擬出來的體驗。”我說,“這就是我的記憶?!?/p>

      “呃,你只是混淆了喜好和記憶?!?/p>

      “不可能。你們不可能模擬得這么……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件事。打破的燒杯,燒掉的化學實驗室,火車,邊境城市……”我再次拿起了那個耳機,試圖弄清楚它的構造?!斑@是什么鬼東西?!你們是不是在用它提取我的記憶?”

      J一句話也沒有說,等我稍微安靜下來一些后,他才說,“你看,我們認識其實才一個小時。我沒有必要騙你?!彼D了頓,“而且很顯然你沒什么錢。”

      在我確認那個就是個普通的耳機后,我也慢慢確認,并不是所有的細節(jié),比如,在真實的記憶里,邊境小城的火車站,并沒有一個婦女出來拉客。因為太冷,那個小城簡直一個人也沒有,我和他不得不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取暖。

      “對不起,我可能搞錯了。我們走吧。”

      “不繼續(xù)了?這回的體驗會比較長。為了補償上一個。你甚至可以體驗到……高潮。”J看了看手機,“或者,你們穿衣服那時?!彼UQ劬Γ坝亚橘浰??!?/p>

      “不?!?/p>

      “你不喜歡?”

      “這太真實了?!?/p>

      “真實不好?”

      “不,你們做得挺好。只是,太真實了?!?/p>

      我扔下J走出了房間,站在走廊上問他,“最后一個了吧?快點結束,我得去找我朋友了?!?/p>

      “這幾個體驗就沒有一個想讓你體驗完整過程的?”J跟著我走了出來,“別誤會,我不是想推銷,只是想得到一些反饋,好改進我的工作?!?/p>

      “讓我們試試最后一個吧。也許最后一個可以?!?/p>

      3.6

      房間6 棉花糖《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一卷黑白的影片突然開始倒著播放”

      這是你開展過的最神秘莫測的一項任務。為了拍攝到那家馬戲團的幕后,那些畸形兒真實的樣子,馴獸師生活中愛噴哪種香水,馬戲團團長和那個漂亮的空中飛人有什么特殊的關系,你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馬戲團。你只有一個辦法,佯裝是要投入馬戲團門下的流浪藝人。一個新人,對喝彩有天然的渴望。而如今,能夠活下來的馬戲團著實沒有幾家了。你遞交了投名狀。憑借你的聰穎和真誠,以及你那雙清澈的眼睛,他們相信了你。你沒有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一雙別樣的眼睛也在注視著你。

      第二天,你必須開始早起晚睡的嚴苛生活。你的職位是那位漂亮的空中飛人的替補,因此你得開始學習最基本的走鋼索技巧。這很難。你沒日沒夜地訓練,一次意外差點墜地,是他抱住了你,拯救了你的脊椎骨。你開始適應這里,并且慢慢分辨不清,是為了最初的拍攝任務駐扎在這,還是,你真的熱愛上了這樣的生活。

      第一次的彩排,只有寥寥幾人觀眾。你感到興奮難耐。接下來是首演,忽略幾處小小的失誤,你贏得了想象中的喝彩。盡管登臺的時間短暫,你卻感到榮耀。你開始理解這些奇形怪狀的人為何愿意留在這里。

      宴會的當晚,你偷偷溜進團長平時鎖著的房間,得到了許多珍貴的照片。也發(fā)現(xiàn)了每個人的秘密?!澳阍诟陕??”他突然出現(xiàn)?!斑溃摇以谶@里等一個人。”你在慌亂中說?!澳阍诘日l?”“等你?!辈坏人磻^來你就沖上去給了他一個熱情似火的吻。你們摟抱在一起,他把你推倒在團長的那張?zhí)夷緢A桌上,撕開了你的衣服——這些戲服非常容易被扯爛,他撫摸著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留下吧?!彼蝗徽f。

      “什么?”

      “我知道你要走。”

      “不……”

      “留下吧?!?/p>

      “我不能?!蹦惴艞壛搜陲?。

      “留在這里。”

      “你知道的,我沒法這么做?!?/p>

      他不再說話,而是開始吻你的額頭、脖子、肩膀、乳房……

      這一瞬間,我突然清醒了過來,躺在那張桌子上的時候,頂上的鏡子反射出了我的樣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臉。那并不是我的臉。是——

      杰西卡·李。那位已經(jīng)失蹤了五年的杰西卡·李。

      “我等了你很久,你去哪兒了?”

      “我一直都在這,一直都在?!彼f。

      你開始掉眼淚,他的舌頭舔到了它們,然后試圖安慰你?!拔蚁矚g你,從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

      “你去哪里了?”你仍然在喃喃自語。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

      你開始嗚嗚地哭泣?!傲粝?,杰西卡?!蹦阏f,“留下來?!?/p>

      他粗暴地進入了你。你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同時被悲傷占據(jù)了大腦。“你應該留在這里?!彼f。

      你越來越難過,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兒快樂,恐懼和痛苦像浪潮一般一陣接著一陣席卷而來,一波比一波聲勢浩大,容不得你有半點喘息的間隙。

      “你想要選擇哪一個我?”他問。

      “我都想要……我都想體驗……”

      “住手!”

      4

      杰西卡·李站在房間門口,她看上去氣喘吁吁,像是經(jīng)過了一番什么逃亡似的,臉上掛著驚恐的表情。不是我幻覺里的杰西卡,而是那位戴著眼鏡的杰西卡。

      我徹底醒了過來,杰西卡沖進來,揭掉了我嘴唇上的那片唇膜,扔在地上,然后拉著我就要走。

      “等等,怎么了?”

      “他們是騙子!全都是騙子!我們要離開這里?!?/p>

      “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時間解釋了?!?/p>

      杰西卡拉著我走出房間,但我聽到后面?zhèn)鱽硪宦暋?/p>

      “你就不想知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呆住了,轉(zhuǎn)過身,J正看著我?!笆裁匆馑??”

      “留下來,你會見到你的朋友。”

      “誰?”

      “那位你已經(jīng)五年沒有見過的朋友?!?/p>

      我目瞪口呆,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兒?

      “留下來吧?!盝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絲可憐。“我會改進我的工作,你會得到最好的體驗。無論在心理還是生理上。”

      “別聽他的!那都是騙人的,是你的幻覺!”杰西卡說。

      “難道你想回到你無趣的生活里,和那個無趣的人結婚?”

      我開始猶豫了。J說得對,杰西卡不在的五年,我過著一種失去時間的生活,我以為我會就此適應這樣的生活,承認自己已經(jīng)喪失探索世界的野心,但我最終承認的是,每天我都過得非常痛苦。我靠從實驗室研制的藥物麻痹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走在白天的日光下,在街頭涌動的人群中不會感到慌張。不會質(zhì)問自己是誰,要去哪里。我沒有被失去杰西卡的生活擊敗,我被自己對虛無的拯救擊敗了。度日如年,輾轉(zhuǎn)反側。

      “留在這里?!盝對我微笑,“剛剛那個免費套裝,是你的朋友送你的禮物?!?/p>

      “你說什么?”

      “你那位,最好的朋友。杰西卡·李,她是叫這個吧?她希望你可以盡可能多的體驗生命,她想讓你知道人生有無數(shù)的可能。還有什么比體驗更重要的呢?”

      “真實!”杰西卡松開了我的手,“是真實?!?/p>

      “真實?”

      這位杰西卡搖晃著我的肩膀,“你愿意選擇過那種終生生活在幻覺里,被藥物控制大腦的所謂體驗式的生活?還是愿意過一種艱難、枯燥但真實的生活?”

      “我……我不知道?!?/p>

      “你被他們的藥物給騙了?!?/p>

      “藥物?他們不是在用什么高科技的設備制造這一切嗎?”

      “高科技?”杰西卡冷笑著拾起那片唇膜,“這是一張大概1000ìg劑量的LSD?!?/p>

      “這是真的?”我盯著J,他開始游移眼神。

      “你是不是覺得過去了很久很久,每次看表卻只走了不過一分鐘?”杰西卡問。

      我點點頭。我開始相信她說的了,我沒有吃過LSD,但聽說它的效果和迷幻蘑菇差不多。在那個旅程中,你會感覺到永恒。一分鐘會像一個世紀那么久,你會感到自己漂浮在宇宙中央,成為了一個點,任何一種外部反應都會讓你產(chǎn)生全新的體驗,你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了,所有的感知覺通道都被打開并相互聯(lián)結,你會知道黃色是什么味道,文字是什么聲音。你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你理解不了的,你發(fā)現(xiàn)了萬物至理。你可以和神對話,你又同時感到自己就是神。

      “不是LSD,”J說,“是一種接近LSD分子式的新型藥物。你應該很熟悉它。”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突然感到非??謶帧_@種恐懼就像是剛剛在幻覺中的感受,就像是一個Bad Trip。

      “你不是經(jīng)常嘗試嗎?”J說。

      “不,我沒有?!?/p>

      “你沒有?”J從口袋里掏出了成把成把的唇膜,五顏六色,它們散落一地,“這就是你自己研制出來的?!?/p>

      “不……”

      我感到喘不過氣,大腦一片混亂,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試圖追憶過去這五年、乃至這十年來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我分辨不清它們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它們甚至真的是我自己的記憶嗎?

      “不要相信他的話。”杰西卡拉住我的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我聽到走廊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她在那兒!快抓住她?!?/p>

      我搖了搖腦袋,試圖把所有的念頭驅(qū)趕出去?!白?!”杰西卡拉住我就要跑。

      “你真的要拋下你的朋友?”J大聲問我。

      我愣住了?!敖芪骺ㄋ谶@里?”

      “這就是她創(chuàng)造的。一切。你難道不覺得剛剛的那些房間都似曾相識?”

      的確。這就是為什么我從剛剛開始就感到不對。

      2006年4月3日香港開往中環(huán)的地下鐵

      “你在看什么?”我問杰西卡。她翻出了書的封面給我看,《麥田捕手》?!澳阍趺磿催@種書?”“怎么了?”“這不是每個人初中就該看過的書嗎?”“哦,初中的時候我在忙著談戀愛?!薄笆菃??對方是誰?”“是我小學同學,不過我后來才想起來他是誰?!薄八莻€什么樣的人?”“父親是警察,因公殉職。母親改嫁了。他很淘氣,不過很帥?!薄澳悄銘摵煤每纯催@本書?!薄芭?,是嗎?”“你一定會非常喜歡?!?/p>

      2007年2月14日曼谷市中心的電影院

      “我真倒霉,為什么非得在情人節(jié)和你一起在這看一部沒有字幕的電影?”“誰說不是呢?!薄拔疫€不如寫論文?!薄皣u,看電影別說話?!薄翱蛇@里除了我倆一個人都沒有?!薄安?,你要是遵守電影院的守則,就一定會得到報答?!薄笆裁磮蟠穑俊薄皶幸粋€同樣遵守規(guī)則的人愛上你。”

      2008年6月5日舊金山一號公路

      “如果你不能讓我吃到一個冰淇淋,我就拒絕再繼續(xù)往前?!薄澳阕屛覐哪睦镒兂鲆粋€冰淇淋?。?!”“那我們就下車?!苯芪骺ㄐξ卣f,“在路邊拍拍照,順便等著路過的車子?!薄暗人麄兏陕??”“我們準能等到一輛車有冰淇淋?!薄拔矣X得不會有任何一輛車會停下來?!蔽铱戳丝匆煌麩o際的公路,“不,我認為不會有一輛車路過這里。”“那你就錯了。”“為什么?”“曾經(jīng)我就坐在公路邊,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2009年5月17日古羅馬斗獸場

      我們在炎熱的天氣下參觀這個沒有一點兒遮擋的建筑物,沒有什么地方比羅馬更讓人感到驚奇了,這座城市的市中心是一堆殘斷壁垣,政府花了大代價把這些廢墟保護起來,然后全世界的人們一撥接一撥地來參觀它們,就像可以腦補出它們完整而輝煌的樣子。古羅馬斗獸場的演員辛苦地穿著廉價的衣服賣力扮演著歷史上沒有名字的角斗士。就在我買汽水的工夫,杰西卡已經(jīng)和一個演員搭訕上了,“嘿,你愿意明天和我們一起去梵蒂岡嗎?”

      只有五號房間的記憶是我的,完全是我的。他們沒有安排一點兒杰西卡的影子進去。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四號房間會被J突然中斷,因為那太明顯了,會立刻讓我想起那是我和杰西卡共同的經(jīng)歷??瓷先ツ呛孟癫皇撬才诺模潜灰馔獍膊暹M去的。

      2010年8月31日科隆開往南法的火車

      對面那個意大利男人仍然在滔滔不絕地游說著我們,去做職業(yè)性工作者是一個多么棒的職業(yè)選擇?!澳銈兛梢泽w驗到不同的人生!這就像你們自己的人生突然被拓寬了無窮的可能性。”借由性這一過程,你可以感知到另一個人的靈魂。他說得跟真的似的,連我都快要被說服了。杰西卡自然更是雀躍不已,“我們?nèi)グ桑 彼f。“看來你的朋友有些猶豫?!币獯罄腥苏f?!斑@樣好了,不如我們來做一個實驗?!彼f?!笆裁磳嶒??”她問。

      那是個什么實驗?我的記憶在這里中斷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杰西卡握緊了我的手。

      那是個什么實驗?我必須要想起來。

      “她很想你。”J靠近我。

      “不,他是在騙你。”

      “她一直在這里等你。”J又走近了。

      “這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幻影?”

      “這是你們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又有什么區(qū)別?”

      “當然有了,你這個混蛋?!苯芪骺ㄒ荒_踹開J,拉著我就要跑,但此時他們已經(jīng)把房間的門堵住。

      “抓住她們?!盝捂著襠部說。

      杰西卡抓住我,沖向房間里那扇窗戶。窗戶外面是河道。

      她躥上窗戶,一手抓著外面的水管,一手伸向我,“快上來?!?/p>

      我抓住她的手,剛想上去,卻感到一只腳被拽住,我回頭看,是J。

      “別管我了,你自己走吧!”我說。

      她盯著我看了兩秒,然后從口袋掏出了一個噴霧,噴向J的眼睛。J發(fā)出一聲慘叫。

      “我沒法丟下我的朋友?!?/p>

      我們一起站上了窗戶,必須足夠遠,才能夠落到水里,而不是摔在地上。

      “我數(shù)一,二,三?!?/p>

      一,二,三。我深深地吸氣。

      “一,二,三。”

      我努力讓自己像拋物線一樣跳出去。

      撲通,我落入了水中。7月的阿姆斯特丹,水并不冰冷。

      但我沒有聽到另一聲“撲通”。

      我費勁地游上岸,慶幸自己雖然沒有學潛水,卻還有一點游泳技術。

      杰西卡·李,不,應該是我們的赫敏·格蘭杰,正坐在路邊的草地上。

      “嘿,你怎么樣?!?/p>

      “還好?!?/p>

      她神色看起來還算自如,幸好我們只是從二樓半跳下來,動作片里的畫面欺騙了我,讓我覺得一個正常人完全可以跳下來而不受什么傷。

      “我們趕快走吧。他們可能會追下來?!?/p>

      “呃,我的腿好像骨折了。我走不了了?!?/p>

      “怎么會這樣?!”我開始想自己真是太蠢了,這可是二樓半啊。“我背你?!?/p>

      “不?!?/p>

      “怎么了?”

      “嘿,聽著,我有些事要告訴你?!?/p>

      “我知道。但你能不能之后再告訴我?!?/p>

      “不能?!?/p>

      我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說?!?/p>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說的,這根本不是什么妓院,完全就是個癮君子聚集地,一群瘋子!”

      “不,”她盯著我,“我是說,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p>

      “什么意思?”我開始糊涂了。

      “你需要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點?!?/p>

      “我自己?”

      “不然你不會醒過來?!?/p>

      “我不懂?!?/p>

      “好好想一想,你必須想起來?!?/p>

      “從哪里?”

      “從你開始忘記的時候?!?/p>

      從我開始忘記的時候?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忘記的?

      我開始回想每一個細節(jié)。

      “不如我們來做一個實驗。”“什么實驗?”

      什么實驗?那是個什么實驗?

      一個檢驗友誼的實驗。

      一個有關真實和幻覺的實驗。

      “貼上這個。”

      “你真的有一個要結婚的男友嗎?”

      “你真的允許自己過上那種依靠藥物平衡虛無的生活嗎?”

      “你真的讓杰西卡·李在你的生活里消失了五年之久嗎?”

      時間真的過去了那么久嗎?

      你是從哪一次旅程里開始迷失的?

      你必須找到那個點,才會從真實的時間點里醒過來。

      科隆,開往南法的火車上。那個意大利男人在游說我們?nèi)プ黾伺『?,送了我們兩張新型LSD,并告訴我們,“你們會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旅程,你們會在旅程里見到自己、對方和永恒,如果幸運的話,你們還可以見到上帝?!?/p>

      緬甸茵萊湖,水上市場。你從那個小販的手里用五美元換取了一點鴉片,當時你在研究鴉片酊方面的論文,在緬甸你很容易獲得這些,在任何一家小店都可以用五美元買到一切藥物。小販交給你的時候向你發(fā)出邀請性的眼神,“好運,姑娘?!?/p>

      加德滿都,博大哈佛塔附近。這里流行的是純種的大麻,和混合型大麻不同,純種大麻帶來的鎮(zhèn)定或欣快效果更加明顯,你可以靠使用它們來完成平時用意志力無法做到的事情,比如,在三天內(nèi)寫完你的論文,或者是暫時逃避洶涌的人群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獨。

      哈瓦那,革命廣場。你按照廣場上抽著大麻玩著雷鬼音樂的牙買加人的指示,一步步找到了巫師的所在,然后從他那里獲得了一杯濃稠的泛著泡沫的綠色的死藤水?!俺脽岷取!蔽讕熣f?!昂攘怂鼤惺裁葱Ч俊薄澳銜淼浇K點?!?/p>

      我翻弄著海馬回中的這些瞬間,它們到底哪些才是真的,我應該是從哪一次的旅程中進入到了永恒?

      科隆,開往南法的火車上。

      “我們?nèi)グ?!”她說。

      “看來你的朋友有些猶豫?!彼f。

      “我覺得我的生活挺好的。我并不想體驗什么生命的可能性?!蔽艺f。

      “這樣好了,不如我們來做一個實驗。”他說。

      我找到它了。是那個時候,在意大利男人給了我們兩片LSD的時候,這是一種新型LSD,可以貼在嘴唇上而非上顎。

      “貼上這個,你會進入到一個旅程中去,你可以選擇過你自己的那種生活,讓我們看看你是不是可以適應它?!彼f。

      “這會持續(xù)多久?”我問。

      “不會很久。在火車到站之前,肯定可以結束?!?/p>

      “只有我一個人?”

      “只有你一個人?!?/p>

      我看了一眼杰西卡·李,“放心吧,我不會扔下你?!彼⑿Φ馈?/p>

      于是我貼上了那片LSD,然后一切就開始了——

      “我明白我是從哪里開始忘記的了?!蔽铱粗矍暗慕芪骺ǎ@得非常虛弱。

      “太好了?!彼粗倚α?。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姆斯特丹、河道、科斯路97號……”

      線索一直都在,不存在的路牌,印刷錯誤的《米其林旅游指南》,一模一樣的姓名。

      “包括你。”我看著杰西卡。她看上去仿佛變小了。

      “你發(fā)現(xiàn)了?!?/p>

      我哭了。痛哭流涕。我并不想要體驗生命,只想獲得一段友誼。

      “這五年來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們都是我的想象。你也是?!蔽艺f。

      “這個實驗的目的是什么?”我問。

      “你會發(fā)現(xiàn)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彼f。

      我過了一段長達五年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樣。但我沒有經(jīng)受住這個考驗。顯然,我開始瘋狂地找機會逃離這一切。我忘了自己已經(jīng)在一段旅程中,我忘了時間,開始和結束。如果我忘了,我就會永遠地困在這個旅程里?!澳銜姷阶约?、對方和永恒?!?/p>

      旅程開始變得糟糕,服用過迷幻劑的人都明白一段漫長的永不醒來的Bad Trip意味著什么。

      我找到的解決方法是去找新的迷幻劑,試圖用另一段旅程來結束這個旅程,但這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你試圖在三維的世界里去解決四維世界的問題。

      直到另一位杰西卡·李出現(xiàn)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我說。

      “我不是。我是你的向?qū)А!彼f。

      這個旅程中的世界由我過去的記憶和所受到的影響主宰,這就是為什么我在那些房間里體驗到了似曾相識的經(jīng)驗,它們?nèi)际钦鎸嵤澜绲乃槠诼贸淌澜缋锏耐队啊?/p>

      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神奇地幫助我抵御Bad Trip,杰西卡·李就是我的身體防御機制創(chuàng)造出來的產(chǎn)物。

      現(xiàn)在,她正在消失。

      “你應該結束這段旅程,回到真實世界去了?!彼f。

      我哭著擁抱她,和她告別。

      任何一種告別都令人難過,無論是在哪個世界里。

      杰西卡·李和我腳下的世界一起扭曲,分解,消散。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醒過來。

      我甚至已經(jīng)聽到了一個聲音在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讀過很多書?!?/p>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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