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活

《漢語大字典·廣部》“庀”義項(xiàng)③：“敘?！墩滞āV部》：‘庀，敘也?！边@個(gè)義項(xiàng)與“庀”的另外幾個(gè)義項(xiàng)“治理；辦理”“準(zhǔn)備；聚集”及“通‘庇”似乎沒有意義聯(lián)系，因此比較費(fèi)解。經(jīng)查《正字通》及其他相關(guān)故訓(xùn)，可知“庀，敘也”之“敘”并非敘述之“敘”，而是“比敘”之“敘”，義同“序”，即次序、依序排比之意?！读鶗省V部》：“庀，比敘也。”釋義十分明了?！墩滞ā贰扳?，敘也”之訓(xùn)當(dāng)源于此，但因用語過簡，故易令人誤解。

一、 “敘”為序次之“序”的本字

“敘”本義為序次?！墩f文·攴部》：“敍（敘），次弟（第）也。從攴，余聲。”段玉裁注：“咎繇謨曰：‘天敘有典?！夺屧b》曰：‘舒、業(yè)、順、敘，緒也。古或假‘序?yàn)橹！薄渡袝に吹洹罚骸凹{于百揆，百揆時(shí)敘。”孔穎達(dá)疏：“于是皆得次序，無廢事也……于是得其次敘，皆無廢事業(yè)?！薄吨芏Y·地官·鄉(xiāng)師》：“凡邦事，令作秩敘?！编嵭ⅲ骸爸?，常也。敘猶次也。事有常次，則不偪匱。”《國語·楚語下》“重、黎氏世敘天地”“能道訓(xùn)典，以敘百物”，韋昭皆注曰：“敘，次也?！笨梢姟皵ⅰ笔谴涡蛑靶颉钡谋咀?。

“敘”的次序義見于許多復(fù)音詞中，如“次敘、敘次、秩敘、時(shí)敘、倫敘、九敘、代敘、敘齒”；由次序義又引申指按等級次第拔擢人才，相關(guān)復(fù)音詞如“敘才、敘階、敘擢、敘爵、銓敘”。因上述二義后多作“序”，故上述諸詞又作“次序”“秩序”等，茲不贅列?！稜栄拧め屧b》：“舒、業(yè)、順，敘也?！惫弊ⅲ骸敖灾^次敘?！薄稌じ尢罩兩稀罚骸皭獢⒕抛澹鲃?lì)翼?！睂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注：“史遷……‘惇敘作‘惇序，‘庶作‘眾，‘勵(lì)作‘厲。鄭康成曰：‘惇，厚也。庶，眾也。勵(lì)，作也。敘，序也。次序九族而親之，以眾明作羽翼之臣，此政由近可以及遠(yuǎn)也?！庇帧稌じ尢罩兩稀贰疤鞌⒂械洹?，孫疏將郭注“次敘”引作“次序”?！稘h書·王莽傳中》“《書》不云乎？‘惇序九族”亦將“惇敘”引作“惇序”。凡此均可證明，次序之意本作“敘”，后作“序”。

序，本義為東西墻。《爾雅·釋宮》：“東西墻謂之序?！薄墩f文·廣部》：“序，東西墻也。從廣，予聲。”段注：“攵部曰： 次弟謂之?dāng)?。?jīng)傳多假序?yàn)閿?。《周禮》《儀禮》‘序字注多釋為次弟是也?！苯褚浴靶颉睘榇涡蜃?，“敘”之本義次序反而不為人所知了。

二、 “庀”是“匕”“比”的同源分化字

匕，《說文·匕部》：“匕，相與比敘也。從反人。匕，亦所以用比取飯，一名柶?！倍巫ⅲ骸氨日?，密也。敘者，次弟也。以妣籀作、或作、秕或作等求之，則比亦可作匕也。此制字之本義。今則取飯器之義行而本義廢矣?！薄墩f文解字句讀》：“此言‘匕與‘比通。比敘者，比校而次敘之也?！笨梢姟柏啊绷x有二： 一為比并、次第之意；二為“取飯器”，近似湯匙。前者同“比”；后者亦作“朼”“枇”，又稱“柶”。

比，本義為“密也”（《說文·比部》），引申指“比次”“校也，并也”（分別見《廣韻》質(zhì)韻和旨韻）?！墩f文通訓(xùn)定聲》謂“比”字“從二匕，會(huì)意，匕亦聲……兩兩相并，故為合并、敘次之誼”。

庀，此字不見于《說文》?！稘h語大字典》所錄《集韻》“庀，治也”、《玉篇》“庀，具也”，所釋當(dāng)非本義，本義應(yīng)為《六書故》所釋之“比敘也”，亦即《正字通》所謂“敘也”?！皵ⅰ奔础氨葦ⅰ薄皵⒋巍保础氨刃６螖ⅲㄐ颍┲敝??！段倪x·張衡〈南都賦〉》：“周召之儔，據(jù)鼎足焉，以庀王職?！崩钌谱ⅲ骸百Z逵《國語注》曰：‘庀，由理也?！盵1]“敘”“理”“治”“具”之所以能夠共同訓(xùn)釋“庀”字，蓋因四者語義相通，各自的意義及相互聯(lián)系大致是： 次序—按次序整理—整治而使之有條理—按一定條理備置。

從語音方面來看，匕、比、庀三字準(zhǔn)雙聲、疊韻，古音皆屬脂部，聲紐分屬幫紐、並紐和滂紐。從形體上看，“匕”為初文，后二者為孳乳分化之字。從意義上看，均有比并敘次之意。據(jù)此可知三者為同源詞。劉鈞杰（1999： 125）以“匕、比”為同源詞，說“匕是比的古文”，惜乎未能涉及“庀”字。

“匕”“比”“庀”諸詞同源的問題，還可以通過它們相互同訓(xùn)的情況予以證明。如“匕”“比”“庀”同訓(xùn)“（相與）比敘也”，分別見于《說文·匕部》、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和《六書故·廣部》；“比”“庀”同訓(xùn)“治也，具也”，分別見于《類篇》和《集韻·紙韻》。[2]

另外，從異文角度也可窺知其同源關(guān)系。如上所述，段玉裁認(rèn)為《說文》“匕”條中的“用比取飯”之“比”可作“匕”。此外，《周禮·夏官·大司馬》：“及致，建大常，比軍眾，誅后至者?！编嵭ⅲ骸氨然蜃麾?。鄭司農(nóng)云：‘致，謂聚眾也。庀，具也。玄謂致，鄉(xiāng)師致民于司馬。比，校次之也?！薄肚f子·徐無鬼》：“農(nóng)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薄吨T子平議·莊子三》認(rèn)為“比，通作庀”。

三、 “比敘”連文可證“庀”“敘”同義

“比”與“敘”為同義詞?！墩f文·攴部》：“敘，次弟也?！薄肚f子·徐無鬼》：“此皆順比于歲?！背尚⑹瑁骸氨?，次第也?！倍咄?xùn)，其義自然相同。顏師古《匡謬正俗》卷五“桓”字條：“東京賦云：‘迄于上林，結(jié)徒為營，敘和樹表，司鐸授鉦。敘，比也。軍之正門為和，樹表設(shè)牙形以表之?！边@里釋“敘”為“比”更足證明二者同義。正因?yàn)槿绱?，古書中多有“比敘”連文之例。除上引《說文·匕部》“匕，相與比敘也”及《六書故·廣部》“庀，比敘也”等例之外，再如《周禮注疏·遂師》“軍旅、田獵，平野民，掌其禁令，比敘其事而賞罰”，《文獻(xiàn)通考·韓柳文章譜》“取韓愈、柳宗元文章為三譜。……其一，悉取其詩文比敘之”等，其中的“比敘”均為依次排比之意?！稘h語大詞典》失收“比敘”一詞，建議今后予以增補(bǔ)。

既然“比”“敘”同義，而“庀”又通“比”，“敘”實(shí)即“序”，那么“庀，（比）敘也”之訓(xùn)也便怡然理順了。

四、 《正字通》“庀”字釋義斠詮

《漢語大字典》“庀”下關(guān)于“敘”的義項(xiàng)源自《正字通》，那么我們有必要對《正字通》中的釋義做一番檢視和疏解。該書“廣部”“庀”字釋義為：“敘也，治也?！吨芏Y》：‘庀其委積。《左傳》：‘子木使庀賦。又，具也。《左傳》：‘官庀其司。又‘季文子卒，宰庀家器為葬備。庀、比義通?！吨芏Y·大胥》：‘比樂名。鄭司農(nóng)讀‘比為‘庀，謂錄具樂官?！边@一釋義，實(shí)分三層意思：

（一） 庀，敘也，治也

該義項(xiàng)中，“敘”“治”同義。究其原因，乃因“敘”與“序”同，亦即按次校比，故與“治”字義近。《正字通》在這一義項(xiàng)下所舉書證，一是《周禮·遂師》“庀其委積”，全句為：“凡國祭祀，審其誓戒，共其野牲，入野職、野賦于玉府。賓客，則巡其道修，庀其委積?！编嵭ⅲ骸把财涞佬?，行治道路也。故書‘庀為‘比。鄭司農(nóng)云：‘比讀為庀。庀，具也?！痹涫窃谥v“遂師”（周代官職，地官之屬，佐遂人掌管政令戒禁）的職責(zé)。委積，指儲(chǔ)備的糧草。庀，有依序列置之意，故與“治”相近，這里可釋為備辦、料理。

第二個(gè)書證為《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子木使庀賦”，全句為：“楚掩為司馬，子木使庀賦，數(shù)甲兵?！倍蓬A(yù)注：“庀，治?！笨追f達(dá)疏：“庀訓(xùn)為具，而言治者，以下說治賦之事，治之使具，故以庀為治也?！薄扳腺x”即治理賦稅之事?？追f達(dá)疏以“治之使具”解釋了“庀”為何既訓(xùn)“具”又釋為“治”的原因。由此可見“庀”的“治”“具”之意歸根到底來自于“敘”。“敘”指比敘、列置，是具體做法，“治”是抽象目的，“具”是最終結(jié)果，實(shí)質(zhì)都是按一定的要求和次序整理備辦的意思，用語雖殊，其實(shí)則一。《榖梁傳·哀公元年》：“系而待六月上甲始庀牲，然后左右之?！狈秾幾ⅲ骸扳?，具也?！睏钍縿资瑁骸扳?，具，猶簡擇。”《玉篇?dú)埦怼芬齽⒄自唬骸扳?，簡核也?！薄昂啌瘛奔啊昂喓恕本鶠樾１却胫弥狻?/p>

“庀，治也”或亦訓(xùn)為“理也”?！秶Z·魯語下》：“夫外朝，子將業(yè)君之官職焉；內(nèi)朝，子將庀季氏之政焉?！表f昭注：“庀，治也?！薄队衿?dú)埦怼芬Z逵注：“庀，猶理也?！盵3]《篆隸萬象名義》也解釋“庀”為“具，理”。“理”“治”同義，皆得與“具”比并為訓(xùn)。

（二） 庀，具也

“具”本指備辦、供置之意?！墩f文·廾部》：“具，共置也。從廾，從貝省。古以貝為貨?！倍巫ⅲ骸肮?、供古今字，當(dāng)從人部作供。”《廣韻·遇韻》：“具，備也，辦也?！眰滢k之中自有治擇之意，因此《類篇》《集韻》俱釋“庀”為“治也，具也”。

《正字通》“庀，具也”義項(xiàng)下的書證為《左傳》“官庀其司”及“季文子卒，宰庀家器為葬備”。此二例分別出自《左傳》襄公九年和襄公五年，杜預(yù)均注為“具也”?！肮兮掀渌尽币鉃椤岸酱倨涔賹伲鞅M其責(zé)”；“宰庀家器為葬備”是說季文子的家臣收集整理家里的器物作為安葬的準(zhǔn)備?？梢姟熬摺薄爸巍敝馊匀怀鲎员硎颈炔⒘兄玫摹皵⒁病薄?/p>

（三） “庀”“比”義通

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正字通》所引書證出自《周禮·大胥》：“秋頒學(xué)，合聲，以六樂之會(huì)正舞位，以序出入舞者，比樂官，展樂器?！薄氨葮饭佟保墩滞ā氛`引為“比樂名”。關(guān)于此“比”字，鄭玄注：“比，猶校也。杜子春云：‘次比樂官也。鄭大夫讀‘比為‘庀，庀，具也，錄具樂官。展謂陳數(shù)之?！辟Z公彥疏：“杜子春云‘次比樂官也，與后鄭同。鄭大夫以‘比為‘庀，錄具樂官者，雖與后鄭不同，得為一義，故引之在下也。”以上諸家訓(xùn)釋中，鄭玄及杜子春釋為比校、次比；鄭眾讀“比”為“庀”，釋為錄具；賈公彥則認(rèn)為二者相通。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周官·九比》引江慎修《周禮疑義舉要》：“比者，簡閱校計(jì)之意?！贬屃x更為具體。

通過對《正字通》諸義項(xiàng)及其書證的解疏，可知“庀”的“敘”“治”“具”諸義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發(fā)明的。《漢語大字典》將“治”“具”二義項(xiàng)分別詮釋為“治理；辦理”和“準(zhǔn)備；聚集”，這無疑是準(zhǔn)確的；但把“敘也”照錄為“敘”，未加解釋，很可能是因?yàn)槲茨芘濉皵ⅰ钡恼鎸?shí)含義。從方便讀者、避免誤解的角度考慮，建議將來修訂時(shí)做相應(yīng)改訂?，F(xiàn)試將這一義項(xiàng)改訂為：“通‘比。依序列置?！读鶗省V部》：‘庀，比敘也?！墩滞āV部》：‘庀，敘也。顏師古《匡謬正俗》：‘?dāng)?，比也。按：‘?dāng)轫樞蛑虻谋咀??！墩f文·攴部》：‘?dāng)洠〝ⅲ?，次弟也?！?/p>

附注

[1]李善所引賈逵《國語注》“庀，由理也”，“由”通“猶”?！队衿?dú)埦怼芬Z逵注作“庀，猶理也”，可以證之。詳參下文。

[2]另請?jiān)攨ⅰ豆视?xùn)匯纂》“匕”“比”“庀”及“庇”字條。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xùn)匯纂》，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3。

[3]《國語·魯語下》“將庀季氏之政”，《玉篇?dú)埦怼氛`引作“將庀季氏元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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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學(xué)院文學(xué)院甘肅734000）

（責(zé)任編輯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