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震云
藝術的來源是消遣
□ 劉震云
德累斯頓的地標性建筑,是位于易北河畔的圣母大教堂。最大的博物館是奧古斯特二世建成的茨溫格爾宮。教堂也好,皇宮也好,皆是巴洛克式建筑。墻壁,塔身,已被歲月煙熏火燎成黑色,似有百年千年的歷史。但同行的德國朋友告訴我,皆是假的,1945年,盟軍的大轟炸,幾乎把德累斯頓夷為平地,這些建筑,皆是戰(zhàn)后重修的。
茨溫格爾宮有許多珍貴的藏品,如米開朗基羅的雕塑,拉斐爾的畫,魯本斯的畫。拉斐爾的《西斯廷圣母》,是該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作。圣母,圣子,皆望著遠方,心事重重,神情憂傷;雖不同于耶穌上十字架般的悲愴,或最后的晚餐般的詭異,也讓人或更讓人怦然心動。但解說員馬上說,《西斯廷圣母》本不屬于他們,是前些年從拍賣會上買來,專門作為鎮(zhèn)館之用。如此莊嚴的意境,突然和“拍賣會”聯(lián)系在一起,讓我馬上回到了現(xiàn)實。
這位解說員是位中年女性,也算快人快語。她接著把我們領到魯本斯一幅畫前。這幅畫畫的是赫拉克勒斯。但他不是平日的英雄模樣,而是喝醉了:旁邊雖有人攙扶,仍步履蹣跚,嘴里嘟囔著什么。酒精把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或一個人想借酒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是百年千年的常態(tài)。這幅畫也讓我感動。但解說員大姐馬上說,這幅畫畫出后,賣給當時一個貴族。這位貴族喜歡動物超過喜歡人,不管這人是常人或是英雄,英雄清醒著或是喝醉了。那位貴族對魯本斯說,要想讓我買這幅畫,能否再給我往畫上加12頭小動物?魯本斯為了賣掉這幅畫,馬上說:“行?!北阍谶@畫的犄角旮旯,加了12頭動物。大姐不說,我還發(fā)現(xiàn)不了這些生靈,一待發(fā)現(xiàn),此畫馬上顯得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大姐又指著對面一幅畫說,那幅畫是這幅畫的翻版,同樣是魯本斯畫的。是另外一個貴族看到這畫,喜歡,又找魯本斯來畫,但他不喜歡小動物,只喜歡上邊的人,于是這些小動物便不見了。這位貴族還不喜歡赫拉克勒斯裸體上遮擋的白紗,想換成紅紗;于是白紗換成了紅紗。
大姐又帶我們走到一位不知名的畫家的畫作前,說這幅畫本來是畫一年輕女人和一孩子。待年輕女人畫出后,一位貴族看這女子長得漂亮,便說,別畫孩子了,畫我,讓她坐我腿上。于是女子便坐在了這貴族腿上。但從畫上看,這貴族長得實在太難看了,類似武大郎,應了中國一句話,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本來他們身側(cè)的另半面畫布,還畫著日常的生活場景,當時的桌椅板凳和盤子碗;另一貴族看到這畫,也喜歡,但他喜歡的不是人,而是另一側(cè)的盤子碗,便對第一個貴族說,你喜歡人,我喜歡盤子碗,干脆,各出一半錢,一分為二。于是,一刀下去,一幅畫成了兩幅畫。只有人的半邊飽經(jīng)歲月和滄桑留了下來,女子一直坐在丑男人腿上,另一些盤子碗不知哪里去了。
大姐一口氣講完,回頭看我,我有些惶恐。她接著說了一句歌德般的哲言:藝術,就這樣,來源于消遣;是時間,把它們變嚴肅了。
我半天不敢接話。
出了皇宮,擦了擦頭上的汗,我深以為然。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