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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臥看星河歸閣晚

      2017-05-24 22:33:41則音
      飛魔幻B 2017年5期
      關鍵詞:廢人后娘二弟

      則音

      我聽見窗外的風聲,還有被風吹動松海洶涌的波濤聲。其間夾雜著小廝低低的交談聲,大約是在討論山雨欲來。

      六月的天氣,前一刻還很晴朗,后一刻便陰云密布。山里的天氣更是無常,風有時大得幾乎能將屋子掀翻。

      我操著沒用的心,躺在榻上。身體日復一日地麻木著,胸口卻暖。正是這胸口的暖,才讓我吊著一口氣活到二十七歲。

      窗外開始稀里嘩啦地下起雨來,激烈地拍打在屋檐上,發(fā)出類似于瀑布一般震耳的聲音。窗戶被關得嚴,因而窗外的寒氣一絲一毫都沒有泄漏進來。

      門被打開,“嘩”的一聲。窗外的雨聲便不像被什么蒙住一般,悶悶地響,一下子開闊地打在我耳旁。也只是一瞬,門便被關上了。幾重帷幔被挑開,有小廝湊近,輕聲道:“少爺,是否口渴了?”

      我懶得擺手,更懶得出聲,便眨了一下眼。

      小廝又道:“那……是否需要如廁?”

      我干脆閉緊了眼睛,再懶得看那小廝一眼。

      那小廝默了一默,又靜靜地開門離去。

      我聽著那風雨之中,輕微的關門聲,才睜開眼,繼續(xù)百無聊賴地盯著床頂。耳邊,仍滿是風雨聲。

      后背有些癢,像是有小螞蟻成群結隊地跑過。腿有些發(fā)脹,不知道是腫了還是萎縮了。

      自從出事之后,我便再也沒看過我的下半身。雖說四肢俱全,其實全是擺設,坐不起來,更別提站立。身體使不上一點勁,只十個手指頭加五官還能稍微動上一動。

      我沒事就喜歡做個鬼臉,五官嘛,也不能只當個擺設。物盡其用,就當是給它們做鍛煉了。沒出事那會兒,我還能彈個箏,這會兒也只能將十個手指頭晾著彈一片虛空。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風似乎也小了。我捺著性子,等小廝替我打開西窗。

      西窗外風景很好。因為樓處高地,我只需抬起眼睛,就能看見窗外那一大片的松海。松海下,是熱鬧的京都。我望不了那么遠,只聽著風送來隱約的喧嘩聲,便也能構想出一幅熱鬧無比的畫來。這可比整天盯著床頂要有意思多了。

      我這么想著,恰好有風進來。西窗被小廝打開了,雨后碧藍而遙遠的天空,翠綠的一望無際的松海一下子傾瀉進來。我愜意地瞇起眼睛,讓那風拂面,令那景入眼。

      靠窗的位置,是一棵長了幾百年的老松。我視線微轉,想在那樹上找一只松鼠。可松鼠沒找到,卻找到了別的。

      她趴在樹上靜靜地看著我,黑色勁裝,如蟬一般幾乎與那樹干融為一體。可我卻發(fā)現(xiàn)了她,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一雙眼殺意畢現(xiàn)。

      但我沒記住她眼里的殺意,只記住了那一雙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我麻木了二十七年的人生,居然出現(xiàn)了轉機。

      這轉機雖不是什么好轉機,但好歹,也將我從百無聊賴的日子里解救出來。

      我盯著貼住我頸項的匕首,有些興奮。靈活的五官才不管此時危險的氣氛,已率先彎了眼睛挑起了唇,笑了起來。

      “找死嗎?”她說著,又將匕首往我肌膚上貼近了幾分。

      我感受著匕首的寒冷,心情愉悅得無以復加。我竟還能如此靈敏地感覺到肌膚上的冷,可見我還能多活上幾年。

      “傻子?”匕首被收回,她退回榻前,蹙眉看著我。

      是個極颯爽的女子,我心里這樣想。

      我笑著開口:“我不傻?!?/p>

      女子似乎嚇了一跳,又將匕首貼著我的脖子,冷聲道:“若不傻,便告訴我延生的下落!”

      我說:“我不知道什么延生?!?/p>

      “陳府的大少爺,怎會不知道延生!”眼前的人靠近我,瞇起眼,壓低聲音道,“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延生,陳府家傳幾百年的寶貝,你怎會不知?”

      我笑得越發(fā)開了:“若我真知延生的下落,又怎會這樣動也不動地躺了二十幾年呢?”

      女子終于將匕首插回鞘中,原本望著我的堅定的目光,終有了茫然之色。她微張開唇,垮塌了雙肩,一身凌厲的精氣神一下子如同死灰。

      我心有不忍,便道:“我雖不知延生的下落,卻并不代表陳府內沒有延生啊?!?/p>

      她不理我,仍茫然地站著。

      我想了想,又道:“現(xiàn)下陳府由我那個弟弟當家,說不定,延生就在他那里?!?/p>

      我這句話,如同火光一下子點亮了她的目光。她蹙緊雙眉,狐疑道:“你沒有誆我?”

      我撇撇嘴:“你愛信不信。”

      她有些氣急,但終究拿我沒辦法,瞪了我一眼,便要轉身離去。

      “你是誰?”我急急發(fā)問,身體因著急切的心情幾乎要彈跳起來??晌沂且唤乜菽荆宋骞偌m結在一處,連個腳趾都沒動一下。

      那女子居然理都不理我,轉身跳出了西窗。

      嘿,可真氣人。欺負我一個廢人,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咧開嘴,無聲無息地大笑起來。

      第二日,我便聽見小廝們議論,說山下陳府大宅遭了賊。那賊人將當家的二少爺綁在城外的歪脖子樹上,綁了一夜。直到家人尋出去,才將二少爺救回來。

      我聽了,躺在床上“哧哧”地笑,又不敢笑得太大聲,只得拼命忍著,將臉憋得通紅。

      二弟是在夜里到山中來的。

      我剛用過一碗白粥,小廝正為我擦嘴呢,二弟便火急火燎地走進來。他望住我,躊躇了片刻,才笑道:“大哥,身體還好吧?”

      我笑著答:“好賴還活著?!?/p>

      二弟便也笑了:“我看大哥精神不錯,看來在這山中休養(yǎng)是極好的?!?/p>

      我不接話,只望著他笑。二弟終于憋不住,問道:“不知大哥將延生是否保護得很好?”

      我挑了挑眉毛,問:“怎的突然提起了延生?”

      二弟咬了咬牙道:“昨夜我被一賊人綁架,索要延生。我口風緊,沒有透露延生的下落。又怕大哥這里會有不測,便有此一問。”

      我笑道:“誰會想到,延生在我一個廢人手里呢?”

      二弟亦笑道:“如此便好。若大哥不放心,可將延生交與我來保管?!?/p>

      我嘆道:“二弟,你可別再搶我的事了。延生由我保管,我好歹覺得自己總還有點用處?!?/p>

      “好吧,那便有勞大哥了?!倍芷鹕恚滞颐嫔锨屏艘磺?,才道,“大哥若有什么短缺,可一定要同我說??!”

      我笑著看他轉身挑起帷幔,終于忍不住問道:“父親大人可還安好?”

      他回頭看我,笑道:“父親大人很好。”停了停,又道,“有娘在跟前伺候著,父親大人自然是好的?!?/p>

      我笑著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房內終于歸于安靜,洞開的西窗外,松葉悉索。我抬起眼,看到了她。

      “你騙我,延生明明在你這里?!?/p>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我望著她,不等她話音落下,便急急開口。

      她仍不想搭理我,只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盯住我。

      我笑道:“你不回答就算了。你不回答,我便也不會告訴你延生的下落?!?/p>

      寒光一閃,我的脖子再次被匕首貼住。我可一點都不怕,仍笑嘻嘻地說道:“這延生的下落只有我知道。你殺了我,只不過死了一個廢人。可這延生,你此生就再也得不到了。”

      “賀青。”她收回匕首,冷淡地開口,“我的來歷你不必知曉?!?/p>

      “那你要延生,想救誰?”我斂住笑,抬起眼皮望著她。還未等她開口,我又道,“你近前來,我這樣看著你費勁?!?/p>

      賀青權衡片刻,大約是覺得我這個癱子確實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來,便坦蕩蕩地在我榻前坐下。

      我心情好極了,耳邊聽她道:“救一個曾救過我的人?!?/p>

      “報恩?”

      “是。”

      我心情更好了,笑道:“那個人,還有多久會死?”

      聞言,賀青朝我臉上狠狠地剜了一眼,雙目之中殺意大盛。我只得替她順毛:“我只是問問,怕來不及救那位仁兄。”

      賀青不語。

      我又道:“延生我不會白白交給你,同我做筆交易怎么樣?”

      我同賀青做的交易,不過是指望著她能多陪我?guī)兹?,同我說說窗外的世界。我只是想找個伴兒,聊聊天說說話而已。

      賀青是窗外大千世界的鳥兒,我是困在這山樓里的木頭。目所能及的,始終比不過鳥兒所經歷的。

      “那夜你綁走我二弟,他是個什么樣子?”我望著賀青的臉問道。

      她微微側過頭,娟秀的鼻子被燭火映照,在臉上留下小片的陰影。

      “根本無需拷問,他便告訴我,延生在你處。”說到這里,她扭頭看著我,譏誚地牽起唇角,“你那二弟,當真是沒有一點骨氣?!?/p>

      我訕笑道:“這要什么骨氣,保命最要緊?!?/p>

      賀青仔細地端詳了我一會兒,突然道:“堂堂陳府大少爺陳晏,癱在床上二十幾年。原本該你繼承的家業(yè),全被二弟搶了去。你不憤怒嗎?”

      我笑道:“憤怒有什么用?我還能跳起來將我那二弟揍一頓,再將家業(yè)搶回來?還不如老老實實,吃好喝好地活著?!?/p>

      賀青淡漠的眼中,有些許鄙夷:“你也是個沒骨氣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嗆住。

      門外的小廝被驚動,打開門走進來,望著咳得臉色通紅的我,不住地問:“少爺,如何了?要請大夫嗎?”

      我閉了一下眼,臉上的笑容未散,復又睜開眼,盯著西窗外松葉間的人,胸口的溫暖不由得冷凝。

      骨氣這種東西,對于將死之人來說,當真算不得什么。

      我六歲那年,就因為骨氣,才成了一個廢人。

      人們都說陳家的陳晏,是個神童,才將將六歲,便熟讀詩書,更彈得一手好箏,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翩翩公子,國之棟梁。

      被稱為神童的我,在五歲那年死了娘。不過半年間,父親便續(xù)了弦。后娘進門一載,又給我添了個弟弟。我其實蠻喜歡我那粉嫩團子般的弟弟,但沒奈何,我那后娘并不喜歡我。

      常言道,慧極必傷。這四個字也在后來的二十年間,不斷被人在唇齒間嚼磨。他們拿這四個字安慰我,我便也笑著聽他們安慰。

      誰都不知,六歲那年,我跌入還未完全凍住的河里,并不是一場意外。

      我后娘不喜歡我,有很多原因。其一,我很有骨氣,從未喊過她一聲“娘”。其二,父親從來都將我視為陳府家業(yè)的唯一繼承人,即便有二弟的存在。

      這其一令我后娘怒,其二令我后娘怨。于是,這怒與怨,便成了她將我推入河中的一雙手。

      我被冰掛住,只露出一張臉并一雙手,泡在河里凍了四個時辰。聽說被人救起時,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我醒來時,已是半月后。父親問我當時出了什么事,我只睜著眼,輕聲答道:“不知?!?/p>

      我的骨氣,就是這么被凍掉的。

      賀青自那夜之后,當真履行諾言,常來看我。

      她有時不說話,只坐在西窗的窗沿上,翹起一只腿,側首望著窗外的風光。她望著窗外,我望著她,只覺得她這個樣子,真是灑脫極了。我也想學她,翹起一只腿,目光冷凝,瞧人時微微抬起下巴,又傲氣又好看,一身的灑脫不羈。

      我知曉她是個江湖人,是在此后的第三日夜里。

      她趁著夜色來,沒料到我還未睡著。漆黑的夜里,我聽見她略有不穩(wěn)的呼吸聲,心中一揪,開口問道:“你受傷了?”

      呼吸聲停止,好半天,我才聽見她答:“被仇家追殺,無路可去,借你這里躲躲。”

      我“哦”了一聲,又想起什么,開口道:“西邊的柜子里應當有止血包扎的藥具,你去看看?!?/p>

      腳步聲輕巧,柜門被打開。我一邊聽著動靜,一邊問:“你仇家多嗎?”

      “一般。”

      “他們很厲害?”

      “尚可?!?

      “你傷的重嗎?”

      “不重?!?/p>

      “那你不回去,是不是害怕將仇人引到你恩人身邊?”

      我問完這一句,聽不見她回答,黑暗的房間重歸寧靜。我也靜了下來,靜得能夠聽見自己輕微的呼吸聲。

      窗外的山風呼呼地刮過,吹散了遮住明月的云。月光從西窗灑入,灑在賀青的身上。她坐在窗沿,任月光披掛。一張臉,是我瞧不真切的樣子。

      我聽見她說:“我是江湖人,有幾個仇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p>

      “可是,會受傷的。”

      “過這等腥風血雨的生活,我自然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p>

      “死了可就什么都沒了?!?/p>

      “那又何妨?”賀青說完這句話,蒼白的臉上掛起一絲笑。

      要命,這笑被我看清了,竟又是一番鄙夷嘲諷的意味。

      “所以,你到我這兒躲著,就是拿我給你那恩人當擋箭牌?”我哼哼道,“當真是個無情的丫頭?!?/p>

      賀青不說話,放下紗布與藥粉,起身便要離去。我望著她跳上窗沿,纖細的身影在山風之中幾欲飄去。那么單薄,又那么有勁,像河邊的蘆葦。

      我說:“喂,傻丫頭,報恩之前,可千萬別自己斷送了性命。與別人纏斗時,也當千萬小心。唔……受了傷,就到我這里來。上好的跌打損傷藥,我全都有。”

      賀青等我說完,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清亮無比,卻也如寒空的星子一般淡漠。她看了我片刻,一躍而下,消失在月光中。

      我聽見了風中,她的回答:“知道了?!?/p>

      語氣倒像個老朋友。

      又三日后,是父親的生辰。

      山下的陳府大宅聽說很熱鬧,宗族里幾百號人全都過來為父親祝壽。我躺在榻上,一邊望著日頭西斜,一邊聽著門外小廝們的竊竊私語。

      山中高樓也是張燈結彩,可這燈籠卻并不是為了我而掛,這彩綢也非為了我而系。

      我早早食盡了一碗粥,便躺在床上等著。月亮才將升起,便有第一撥訪客到來。

      這個是舅爺,那個是表姑,男男女女一堆,擠在我這小樓里,一個個望著榻上動也不能動的我,長吁短嘆。

      這個道“慧極必傷。”,那個道“天妒英才?!?,個個滿臉愁容地安慰著一個笑容滿面的我。

      我一邊應酬著,一邊抽空看向西窗。松葉深處,那影子還在。我不由得頭痛,又聽見人道:“你莫要傷心,也莫要放棄,人只要活著便勝過一切。要放寬心,不要憂慮?!?/p>

      我望著那張明顯比我憂慮的臉,張口結舌,只得勉強微笑。

      送走了一撥撥訪客,我已累極。西窗外,明月高懸,松葉間的人,仍不進屋。

      我正欲開口,房門又被打開。

      “晏兒?!?/p>

      我聽見了父親的聲音,喉間不由得一哽。視線里,父親的臉越來越近。多年未見,陡然相看,我竟不敢直視面前雙鬢雪白,臉上平生溝壑的父親。他竟這樣老了,而我卻什么也不知道。

      父親由后娘攙扶著在我榻前坐下,他伸出手覆在我面上。那手厚實而溫暖,一如童年記憶中那般。

      “你瘦了,晏兒?!备赣H眼圈泛紅,仔細地端詳著我,“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只吃白粥可不行啊。即便沒什么胃口,可為了養(yǎng)好身體,什么好的也都該咽下?!?/p>

      我看著父親,輕聲笑道:“父親放心,這里仆從眾多,會照顧好我的?!?/p>

      父親的手摸過我的眉毛,又摸過我的眼睛,他望著我,嘆息道:“為父一年老過一年,再來看你,又不知等到何時。你千萬要好好的,你好好活著,為父才能活得更長久些?!?/p>

      “老爺這說的什么話?!焙竽锷锨耙徊綌堖^父親的手,嗔怪道,“有昊兒在,自然能將小晏照顧好的?!?/p>

      二弟也湊過來將父親扶起:“爹,你就放心吧,我自當好好照顧大哥?!?/p>

      我望著他們母子二人,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涌,待看到父親時,又平復下去。

      我笑了笑,開口道:“父親放心,二弟將我照顧得很好。”

      父親走后,賀青才入了房。她先是走近往我面上仔細地瞧了一番,才掀唇嗤笑:“我以為你要哭了?!?/p>

      我笑道:“這有什么可哭的?!?/p>

      賀青道:“你老父親進來時,你眼圈明明就紅了?!?/p>

      我住了嘴,抿唇不再言語。

      賀青道:“除了你老父親,余下的人全都像是那戲臺子上唱戲的戲子。”

      聽了她這形容,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賀青看了我一眼,自在地坐在窗沿,翹起一只腿,望著窗外的明月。

      這些天,她并不著急。她似乎篤定我會將延生交給她,而且不會等太久。

      我問:“賀青,你要救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賀青停下動作,望著明月的眼卻沒有移開。過了好半天,她才開口:“是位君子。”

      我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視線不由得望向窗外的松海。松海外,街燈如星,風送喧嘩,那么熱鬧。

      “不計身份,不計生死。即便是最微小的生命,他都會傾力相救?!辟R青微微瞇起眼,神情困惑而迷茫,“他好像不是為了自己而活,是為了任何一個需要他的人而活。”

      我嗤笑道:“那豈止是君子,簡直就是位圣人。你那恩人,不是光頭和尚吧?”

      賀青瞪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面上笑著,心里卻堵得慌。

      說來好笑,我啊,活在這世上,除了消耗糧食,勞廢人力外,似乎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作用。若真計較起來,也不過是逢了日子便供人參觀慰問的擺件而已,根本沒有人需要我。

      或許是我許久沒有開口,賀青忍不住回頭看著我問:“你明明是恨你那位后娘與兄弟的,為何?”

      我望著她,輕笑道:“我不恨啊,他們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我,細心地照顧我父親,我有什么可恨的?”

      賀青的目光望進我的雙眼里,明亮又認真,像是個嬰孩一般,單純到讓人忍不住喟嘆。

      “你心里想的明明和你說的話相反。你在躲什么?”她跳下窗,走到我面前。那目光從我眼里探進心底,她望著我,重復道,“你在躲什么?”

      大約是太久沒有和別人說過這樣多的話,也太久沒有被人這樣認真地注視著,我下意識地一笑。

      那笑容或許并不是什么好笑容,因為我看見賀青有一刻的失神。

      “當你成了一個廢人,沒有絲毫用處,只能以養(yǎng)病為由被遠遠地丟在山上。你會知道,這時候,連命,都不是你自己的。所以,恨有何用?”說著,我的笑容大了些,賀青的臉色卻白了些,“賀青,我也曾是個擁有大好前程的兒郎。”

      我說完最后一句,閉上雙眼。我怕再不閉緊雙眼,會有眼淚溢出??墒?,沒有眼淚。我的眼淚早在六歲那年,上百個孤冷的夜里流盡。

      我心中的怨懟與恨,作為一個廢人,從不敢見光。

      這是我的妥協(xié),是我唯一能為父親,為陳家做的。

      娘親死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家業(yè)幾乎都丟下了。若不是因為還有一個我,父親只怕早已隨娘親而去。

      我活在恐懼之中,很害怕父親真的會丟下我,讓我從此孤身一人。

      幸得老天開眼,半年后,父親遇到了后娘。父親常和我說,后娘與娘親很像,不止眉眼,更在內心。

      我卻不以為然——不論如何相像,娘親都是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

      那段時間,我呆呆傻傻,終日里沉默不語,顧不上父親,就連他是如何悔痛的都不清楚。是后娘一直陪著他,安慰他,幫著他慢慢從悲傷里恢復。而那時,二弟又正是惹人憐愛的年紀,父親移情,也是自然。

      再后來,沉默孤僻的我便被遷移出陳府大宅,長居在這松林遍布的深山上。

      父親是害怕見到我的,他一見到我,就會覺得對不起娘。一見到我,他就會愧疚、傷心。

      我躺在這高樓之中,瞪著虛空發(fā)呆,日復一日,終于想通了:

      我恨有何用?揭發(fā)后娘又有何用?我只會讓我那日漸老去的父親再度傷心,令他更加悔恨更加愧疚,更讓陳府這偌大的家業(yè),再無后繼之人。

      我不能讓陳府的百年基業(yè),斷送在我這樣的廢人手中。所以,我只能向命運妥協(xié)。

      隱藏怨恨,便是我為陳家,為父親,以這殘廢之身,唯一能做的。

      六月的天,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雖陰云未散,但西邊已有蔚藍的一片。

      賀青從西窗翻進來,她渾身濕漉漉的,喘著粗氣,狼狽不堪,一看便知是淋著雨奔波而來。

      她急急地走到我榻前,清亮的眼里有著掩飾不住的焦灼。過了許久,我才聽見她開口:“他快死了?!?/p>

      我心里陡然難過起來。但我卻笑道:“你要延生?現(xiàn)在就要?”

      “是?!辟R青答得斬釘截鐵。

      我卻安慰她似的,輕聲道:“再等等吧。再等等……你會得到延生的?!?/p>

      賀青的雙目已急得泛紅,可看見我的臉時,她卻突然安靜下來。她什么也不說,像往常一樣走到西窗前,翻身而上,望著窗外的風景。

      我心里難過,是因為留不住賀青,更留不住這些天平淡卻不孤單的生活。倘若我是個四肢健全的人,或許還有能力留住她??晌椰F(xiàn)在,只能躺在床榻之上,看著賀青的側臉發(fā)呆。

      她全身上下都有著勃勃的生機,強勁而凌厲。而我,只是一截死氣沉沉的朽木,毫無用處的朽木。

      “賀青,如果有下輩子,我再也不想被困在這大宅深院內,周旋于與叵測的人心中?!蔽倚α似饋?,笑容越大,心中卻越難過,“下輩子,我也要做個江湖人。”

      賀青回過頭看我,我卻直視著床頂?shù)南樵婆c蝙蝠自顧自地開口:“下輩子,我要做一個名震江湖的大俠。我要習得一身好武藝,再得一把好劍,然后仗劍行走,快意恩仇。看見弱小,我便幫他;看見惡人,我便殺了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做一個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的豪俠?!?/p>

      我說得激動,手指忍不住顫抖??缮眢w卻如一塊冷鐵,絲毫不動。明明方才我還離那肆意江湖那么近,可此刻,這麻木不堪的身體卻告訴我,一切又都離我那么遠。

      “江湖沒有你想的那么好,陳晏?!蔽衣犚娏速R青冷淡的聲音,“即便是下輩子,你也合該是個生于大富大貴之家的紈绔。一個一生順遂,什么都不用背負的紈绔。一個想去哪兒便去哪兒,誰也攔不住的紈绔。”

      我聽了她的話,眼里不知為何有了淚意。

      豪俠也罷,紈绔也罷,只要能讓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我這輩子做這樣的廢人,真的做的厭了,累了。

      窗外有涼風入內,清清爽爽,吹拂在我的面頰上。我等了許久,等到那淚意平復,才輕聲問:“那下輩子,你呢?你待如何?”

      “我?”賀青仿佛未料到我有此一問,她停頓了很久,才仿佛嘆息一般開口,“這輩子我殺孽太重,下輩子必然是不能做人了?!?/p>

      “那做什么?”

      我移轉目光,看著西窗上的人。她也正看著我,目光安靜。

      “貓……或者狗吧。”

      她說完這一句,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這屋內太過平淡而悠閑的氣氛,逃避什么似的,抱緊了懷中的刀,從窗口一躍而下。

      我看著她黑色的衣帶消失在視野里,便將視線投擲在那破云而出日光里。

      留不住,我該知道的。

      既然留不住,就將我?guī)ё甙伞?/p>

      白晝越來越短,日頭西斜,緋色的光輝灑遍房內所有的角落。兩只手的十個手指還靈活,我便繼續(xù)彈奏著虛空,心里默著歌。

      已三日,賀青沒有來。

      想必是那個人拖住了她的腳步吧。

      我心里難過的感覺已沒有了,應當是大限將至,便不會再去計較這些。

      新來的圓臉小廝不過十二三歲,正坐在我榻前的地上,手中拿著長草編織著什么。我看他手中,一會兒一個蟋蟀,一會兒一個鳥雀,栩栩如生,好不可愛。

      我便吩咐他,將我雙手移到胸前,視線可見的位置。這小廝很聽話,一邊幫我移動,一邊問:“少爺,是不是手總這樣放在兩側,不舒服?”

      我看著這張稚氣未脫的臉,笑了笑,才道:“你教我編長草吧。我躺在床上,左右也無聊?!?/p>

      幸好我的手指還靈活,腦袋也沒壞。不過幾個片刻,便出師了。

      小廝看著我編織出來的玩意兒,興奮極了,連聲夸贊。

      我望著他,笑道:“麻煩你去幫我找把小刀來,這鳥雀的翅膀得修一修。”

      小廝應答了一聲,眨眼便沒了蹤影。

      賀青是在第四日來的。她來時雙目赤紅,臉上沒有分毫血色。她目著一張臉,本該冷淡的雙眸之中,卻是一片迷茫。

      她說:“能將延生給我了嗎?”

      她說:“陳晏,求求你將延生給我吧?!?/p>

      我盯著她的眼睛,直盯著她移開目光,不再與我對視。

      “再等等,明日……明日我便將延生交給你。”

      這并不像我的聲音。我雖是個廢人,可聲音也不會虛弱至此。

      賀青聽了我的話,竟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想離去。我看著她的背影,開口道:“你等等,別走,再陪陪我。”

      她腳步一頓,卻仍舊沒有回頭,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坐在西窗上。她看著窗外的風景,我看著她,直到暮色四合,月上梢頭。

      我望了她一夜,她便在西窗坐上了一夜。她始終,沒有回頭看我。

      破曉時分,并沒有霞光萬里。山風呼呼地刮著,刮得窗外松海發(fā)出如同驚濤拍岸一般的巨大聲響。

      山雨欲來,山雨欲來。

      我手指靈活,已悄悄翻入衣襟里,摸到了那把冰涼的小刀。

      我說:“賀青,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便覺得你像煞了一只趴在樹上的蟬。黑黢黢,暗戳戳的。”

      我胸口麻木,只有指尖感覺到了血肉被刺破洶涌而出的粘膩。我說:“賀青,你看我,就好像一叢生長在陰暗里的青苔。一點用處也沒有,只能毫無力量地看著生命在眼前白白流逝?!?/p>

      我雙目發(fā)花,平白地,視線里就出現(xiàn)了很多雪花。我說:“賀青,我總該……可以任性一回了吧?!?/p>

      賀青終于回過頭,她看到了我??吹轿倚乜诼_的紅。我也看到了她,看到了紛飛雪花中向我走來的她。

      好像又回到了六歲那年,我被推進那冰窟窿里,茫茫四野,空無一人。我心里害怕極了,拼著僅剩的力氣,用力地呼喊。

      誰也沒來,誰也沒有來。

      可是,賀青,二十多年后,是你聽見了我的呼喊嗎?所以,你來了?

      你掀開我的衣襟,看著我胸膛的血污。你是不怕血的,可為何你的臉色慘白,盡是無措。

      賀青,別怕。

      我說:“賀青,延生就在我的胸腔里。六歲那年,我就已經死了。是延生,讓我這樣朽木一般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p>

      我說:“賀青,挖開我的胸膛吧,將延生取出來,去救你想救的人。”

      我漸漸看不清賀青的臉,視線里的一切,終究被六歲那年的大雪覆蓋。我難過,再也看不見那張英姿勃發(fā),生機四溢的臉。于是,我張大了嘴巴,卻奈何越來越多的血液自我口中流出。它們堵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說話??墒?,我還有很多話想說啊。

      我想說,賀青啊,如果下輩子你做貓或狗,我便要做那飼狗喂貓的紈绔,游手好閑,終日只與你廝混在一處。

      我想說,賀青啊,如果下輩子,你當真不做人了,便做一只趴在我窗口松樹上的蟬吧。那么,即便我只能躺在床上,也能日日看著你,從生至死,循環(huán)往復。

      賀青,我活夠了。我盼著下輩子,早點來。

      尾聲

      陳家躺了二十多年的癱子少爺,在一個山雨磅礴的破曉時分走了。城外的陳家祖墳里,多了一座新墓,墓旁有一座小草房。

      江湖里的女子償還了她所要償還的,終于來到這墓旁。

      圓臉小廝坐在小草房前等著,也終于等到了她。

      他望著面目冷淡的女子道:“少爺留了一個小禮物給你?!?/p>

      女子聞言,暗沉的雙眼如同被點亮的星辰,霎時亮得驚人。

      圓臉的小廝在袖子里掏了半天,終于掏出一物遞給那女子。

      不過是一只長草編的蟬。

      賀青,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便覺得你像煞了一只趴在樹上的蟬,黑黢黢,暗戳戳的。

      呵,死都死了,還是這么討厭。女子笑了,笑著笑著卻沉默了。

      她想起無數(shù)次在那松針后看到的場景。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窗外,收斂了所有的嬉笑,靜得讓人好好的突然就難過起來。直到他看見她,死灰一般的雙目中陡然盛放出雀躍的光彩。

      她想,我這輩子罪孽太重,此生盡了也只能入畜生道。若下輩子,還有緣再見,陳晏,我便做你窗口的蟬吧,日日只望著你,從生至死,循環(huán)往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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