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沛艷
摘 要:2006年,元陽發(fā)現(xiàn)小龍蝦,短短幾年間,已迅猛擴散至元陽縣六個鄉(xiāng)鎮(zhèn)三十五個村委會。以小龍蝦為線索,通過對箐口村的田野調查,認識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外來生物入侵所帶來的風險及地方性知識在應對這一問題措施,了解當?shù)毓岽迕駥Υ说恼J知。新物種出現(xiàn)打破了此處原有的平衡,傳統(tǒng)的地方性生態(tài)知識不足以應對,機會和危險的新黎明正在形成之中——這就是風險社會的輪廓。
關鍵詞:小龍蝦;外來生物;地方性知識;風險社會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6)02-0021-06
一般認為,生態(tài)入侵或物種入侵是生物學家或環(huán)境保護者關注的事情,與我們尋常百姓的關系不大。然而,一次民族村寨的田野調查徹底顛覆了我的這一想法,生態(tài)入侵不僅危害了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挑戰(zhàn)了當?shù)氐谋就辽鷳B(tài)知識。在全球化不斷加劇的今天,面對生態(tài)入侵,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甚至任何一個遙遠的村寨能夠獨善其身。
一、田野點概況
2015年1月,筆者第一次進入箐口哈尼族民俗村作田野調查。① ①在田野中,得到了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馬翀煒教授的指導, 在此致謝! 箐口村隸屬云南省紅河州元陽縣新街鎮(zhèn)土鍋寨村委會。新街鎮(zhèn)位于元陽縣西北部,在東經120°40-東經102°49,北緯23°5-23°13之間。箐口村與新街鎮(zhèn)鎮(zhèn)政府所在地相距687公里,坐落于海拔1 600米左右的半山腰,占地面積約5公頃。截至2015年1月,箐口村共計240戶,1 000人,其中約98%為哈尼族。耕地面積857畝,其中水田453畝,旱地404畝。② ②土鍋寨村委會2014年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箐口村正處于元陽梯田風景區(qū),村民沿晉思公路東側修筑梯田。2001年,元陽縣政府將其開發(fā)為“箐口哈尼族民俗村”旅游景點。2003年1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派專員前往元陽考察。2013年6月22日,在第37屆世界遺產大會上,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二、“小龍蝦”進入哈尼梯田后的生態(tài)圖景
小龍蝦,又名克氏原螯蝦(Procambarus clarkii),原產于美洲。關于箐口梯田里小龍蝦的由來,有三種不同的版本:一說是新街鎮(zhèn)水卜龍一農戶從外地市場購得小龍蝦,在0.3畝梯田中放養(yǎng);也有人說是從建水來的,再帶到牛鍋寨,然后箐口村也有了;還有人說是箐口一位姓高的老板自石屏購入龍蝦,打算養(yǎng)著吃。無論源頭在哪,小龍蝦作為外來新物種,沒有天敵,又有著很強的適應性與繁殖力,建立種群速度極快;短短幾年間,已迅猛擴散至元陽縣6個鄉(xiāng)鎮(zhèn)35個村委會。在箐口村調查的一個晚上,幾個讀六年級的男孩帶筆者去梯田捉龍蝦。在手電筒的白光下,筆者清楚看到幾只小龍蝦揮著大螯緩緩挪動,它們體長7-9厘米左右,體型粗壯。
在梯田的開墾過程中,哈尼族并非盲目肆意,而是將生境大致劃分為三部分:上部為神山,山腰處立村寨,山腰及以下辟為梯田。哈尼哈巴① ①哈尼族古歌 有云:“戚姒跟著白鷴/走進旺旺的草叢/繞過高高的老崖/望見迷人的地方/只見山坡又高又平/好地一臺連著一臺/山梁有斜斜緩緩/好像下插的手掌/下頭三個山包/恰似歇腳的板凳/中間空空的平地/正是合心的凹塘/再看高高的山腰/站滿根粗林密的大樹/老藤像千萬條大蛇/纏在大樹身上/又看平緩的山坡/淌過清亮的溪水/舀起一捧喝喝/甜得像蜜糖一樣?!盵1]每塊梯田無論大小,都是平坦的,具有涵養(yǎng)水土、維護肥力等功能。由于梯田層層交疊而上,每塊梯田之間要砌一道略高的田埂,這是重要環(huán)節(jié)。若田埂坍塌,則水肥不保,而小龍蝦喜打洞、取食作物根系的習性,對梯田、水稻② ②箐口村海拔1 400-1 700米之間的梯田均有水稻種植。 和天然植被等有災害性的破壞。
據(jù)2011年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元陽縣新街、攀枝花、牛角寨、沙拉托等鄉(xiāng)鎮(zhèn)已有21560畝梯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危害。其中,新街鎮(zhèn)的箐口、水卜龍、壩達、龍樹壩一帶最嚴重,有的每畝梯田小龍蝦挖的洞達上百個,中等危害的有50-60個洞穴(攀枝花鄉(xiāng)和牛角寨鄉(xiāng)),一般輕發(fā)區(qū)也有10-20個洞穴(新街鎮(zhèn)團結村委會一帶)。危害洞穴深度最深達1-15米,一般的在30-40厘米,淺的也有十幾厘米,直接造成灌溉用水的流失及田埂坍塌。③ ③數(shù)據(jù)可參見元陽縣農業(yè)局《防治小龍蝦宣傳手冊》,2012年4月2日印制。 無論是作為生產勞動對象的梯田,還是作為文化符號的梯田,都遭受著外來生物帶來的困擾。
三、地方性知識應對
(一)儀式的缺席
在箐口村,若自家田里的水莫名變渾濁(由澄澈變?yōu)榧t、綠等顏色),有時被認為是不祥之兆——甚至可能會有家庭成員去逝,一些村民便會請摩批④ ④哈尼族認為,摩批是能在神與人之間溝通信息的人。 去田間做儀式。這項儀式分為3個部分,需準備公雞、母雞、公鴨各1只,米飯3碗,糯米、姜湯各1碗,水煮雞蛋1只,谷子、生米、酒若干,主人家的鐲子1只。
首先,在田邊分3行擺放以下物品:第一行擺三碗開水;第二行從左至右為上置水煮雞蛋的糯米、一碗生米;第三行放一碗雞血。⑤ ⑤宰殺公雞和母雞而得 這部分的儀式意在告知神明,⑥ ⑥并不特指某個具體神明 “我們要殺這些家禽,讓你們吃飽;請別讓這家得病,別讓這家出事”。之后,烹煮家禽,并在田邊分4行擺放以下物品:第一行從左至右為1碗姜湯、1碗酒;第二行須擺放3碗米飯,其間再穿插放置3雙筷子;第三行從左至右為豬肉和鴨肉共盛1碗、母雞肉1碗、公雞肉1碗;第四行擺放1碗糯米。此外,在第二和第三行邊上,會擺放用塑料袋裝盛的谷子和生米,取白布覆其上;出事這家還要拿一個鐲子放在邊上,最好是銀鐲;若實在沒有,銅鐲亦可。這一部分的儀式意在招待神明吃飽喝足,祈愿他們返程路上平平安安。最后,在田邊從左至右一字排開如下物品:1碗鴨肝、1碗雞肝、1碗雞肉、1碗酒。這一部分的儀式意在請摩批的歷代祖先享用食物。
待三部分儀式都結束,參與的眾人方能開始吃祭獻的食物,而摩批可將吃不完的食物帶回家。女性不被允許參與這樣的儀式。至于盛放食物的器皿,以前多用土碗,現(xiàn)在則不甚講究。
在筆者眼中,與之形成反差的是,縱使田地小龍蝦泛濫,也不會有村民想到要請摩批去做儀式。面對這一疑問,箐口村的一位摩批笑說,“按政府的辦法,打藥就好了”。這種對生態(tài)問題的不同應對令筆者思考,地方性知識可“掌控”的情況究竟有哪些;當外來生物打破了地方性知識所營造的平衡,我們又該如何“將社會行動引入有利于生態(tài)維護的軌道” [2]。
(二)小龍蝦作為食物
夏天,在土鍋寨小學讀五年級的李福吃過家里大人從田里捉來的小龍蝦,他邊比劃著龍蝦的大小邊對筆者說:“它屁股那里有好多肉,那個好吃,可是上面的頭不能吃?!彼陌职謰寢寱飨鹉z手套去捉小龍蝦,因為之前有村民被龍蝦的一對大螯扯住了皮,他們便不讓李福去,只在捉魚、螺螄或泥鰍的時候帶上他。村民在箐口田間放養(yǎng)泥鰍、黃鱔等,但主要的水產品還是村民在秧田或稻田里放養(yǎng)的魚,村民不喂飼料,通常在插秧之后就會把魚苗放進田里[3]。跟李福念同一所小學的幾個女孩也都吃過小龍蝦,并且覺得味道不錯。當被問及是否曾去田里捉過小龍蝦,姑娘們忙不迭搖頭。張茉說自己害怕龍蝦,皆因大人告訴她龍蝦會夾手,很疼。楊阿慧則親眼在自家田里看到了小龍蝦。她告訴筆者,“田里龍蝦多了秧就不好了”。在新街鎮(zhèn)念初一的盧薈說,自己的父母會去梯田里捉小龍蝦,然后全家一起吃。盧小蕓最后補充道:“我們去田里一般抓泥鰍?!雹?①訪談對象均作化名處理。訪談對象:李福、楊阿慧、張茉、盧薈、盧小蕓,訪談時間:2015年1月,地點:永福農家門口。
孩子們愛吃小龍蝦,但不會經常吃。目前看來,小龍蝦并沒有占據(jù)箐口村民的餐桌。也有村民曾因食用小龍蝦而過敏,感到不舒服。有些村民見此便不敢嘗試?!靶↓埼r是好吃的,但我不敢試,因為之前有人吃了就皮膚過敏,一身都是紅的,打了五天吊針才好”。② ②訪談對象:李林,訪談時間:2015年1月20日,地點:箐口哈尼文化陳列館。 還有村民不吃小龍蝦是因為覺得“不習慣”,即沒有食用小龍蝦的傳統(tǒng)。③ ③訪談對象:李輝,訪談時間:2015年7月19日,地點:箐口村村口可停車的空地上。
一位村民向筆者“傳授”了小龍蝦的烹飪方法:去殼油炸,再取花椒面、辣子面、鹽巴、味精打成蘸水。就著蘸水食用,非常香。但村民們不常吃龍蝦,倒不是因為龍蝦難抓;事實上,只要把田地里的水放光,在出水口就能截獲大把龍蝦。 “主要還是因為我們覺得沒那么多時間去剝龍蝦殼——剝完只能得到一點點蝦肉,要剝夠一大碗得多久?。≡儆芯褪俏覀円矝]吃龍蝦的習慣,哪家要是在過節(jié)時候擺龍蝦上桌,會被笑的,大家會說‘沒菜才擺龍蝦”。④ ④訪談對象:李云,訪談時間:2015年7月25日,地點:李云家。
(三)小龍蝦作為商品的可能性
村民盧亮在個舊一家礦廠做事,老板為浙江溫州人,姓陳。這天陳老板帶著一幫朋友到盧亮家玩。筆者于閑談中拋出一句“現(xiàn)在梯田里龍蝦多嗎”,盧亮手指遠處,“這一片梯田全都是”。陳老板作恍然大悟狀,原來這里還有龍蝦啊。他笑著對盧亮說:“我以后來收小龍蝦好了,運到老家去賣,這邊的東西干凈?!北R亮回應道:“我這邊嘛……你要的話我叫他們裝一大車……主要是收谷子的時候⑤ ⑤農歷八九月 比較多,一塊田里就能抓到一大背簍?!痹谒恼J知里,稻谷不會受影響,主要問題是小龍蝦要挖洞,田里的水就會被放掉?,F(xiàn)在,哪里漏水就需要自己多“盯”一下,以保證稻谷正常生長。而從前,事情遠沒有這么麻煩。盧亮的妻子也在個舊打工。談起小龍蝦,她滿是不確定的語氣:“好像不是每戶都有。它會打洞嘛?!雹?⑥訪談對象:盧亮及其妻子,訪談時間:2015年1月18日,地點:盧亮家。 離開傳統(tǒng)耕作生活的夫妻二人,對小龍蝦所帶來的危害及背后可能潛藏的危機沒有太多切身體會。
另一位村民盧同提起,他曾抓了一大盆小龍蝦,“有賣一塊錢幾個的”。也有村民修正,是“四塊錢收一公斤”。⑦ ⑦在箐口村調查期間,筆者并沒見到有人“收”小龍蝦。在距箐口村步行約50分鐘的大魚塘村,有一家“阿盧農家”,是游客定點接待餐館,菜單上沒有小龍蝦。 有些在外工作過的村民說,自己雖不吃小龍蝦,但會去鎮(zhèn)上買小蝦子。且知道在城里面,小龍蝦算是海鮮,可以賣錢?!澳切┬↓埼r都是飼料養(yǎng)殖的,我們這里的是土生的,但哪家都不會拉小龍蝦去城里賣,因為收購龍蝦太累了,這家田里收一點,那家田里再收一點,一次起碼得拉一二百斤出去吧?運費太貴,不劃算”。
(四)小龍蝦作肥料
田間的旱地可以種辣椒、高粱、青菜、青辣子等。也有村民會把藥死的龍蝦鋪在自家旱田,待翻一次地,龍蝦腐爛就成為肥料,“所以土質就不用加肥料”。在村民們看來,龍蝦是蟲類的一種,而蟲類本來就是肥料,就像“雞臭了丟進魚塘,魚會吃”一樣自然。
四、“龍蝦藥”介入哈尼梯田后的生態(tài)文化圖景
(一)龍蝦藥作為應對小龍蝦的主要措施
《云南省漁業(yè)條例》第三十一條規(guī)定:“禁止向天然水域投放雜交種、轉基因種以及其他不符合生態(tài)要求的水生生物物種?!倍鶕?jù)該條例第三十五條:“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工商管理部門、漁業(yè)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對水生野生動物及其產品經營利用的監(jiān)督檢查制度,加強對進入市場的水生野生動物及其產品的監(jiān)督管理?!盵4]小龍蝦因對梯田生態(tài)破壞極大,已被禁止在梯田中放養(yǎng)。同時,當?shù)卣笫袌鰞鹊乃a品經營戶,不得出售鮮活小龍蝦個體。
政府還提出了生物防治法。一是在日常耕作、收割時,集中人力重點捕捉,同時,也不放松日常耕作管理時的捕捉;二是在小龍蝦的繁殖季節(jié)(一般在八月到十月),組織人力將蝦洞堵住,企圖影響龍蝦產卵繁殖。
此外,還有藥物防治法。即在田中挖淺坑若干,放入生石灰,攪勻后趁熱潑灑全田。當產生化學反應時,PH值高于9,小龍蝦就會死亡。① ①參見元陽縣農業(yè)局《防治小龍蝦宣傳手冊》,2012年4月2日印制。
在這些措施中,廣泛使用龍蝦藥仍是撲滅小龍蝦的主要方法。筆者曾在村民高正家見到政府發(fā)放的龍蝦藥。他拿出保存完好的扁狀紙盒,上面印著一對小龍蝦,旁書“龍蝦恨”三個血紅大字。這種水產用農藥即為政府每年定期發(fā)放的龍蝦藥,每支10毫升,一盒有5支。其主要成分為溴氰菊酯,為淡綠色液體,有刺激性氣味。
筆者在箐口田間運用參與觀察的方法調查,不少村民說不打龍蝦藥,水就會都流出去。有些人家一畝田打五六瓶農藥,發(fā)的那些還不夠,得自己再買三四瓶。剛栽秧時打一次,過段時間再打一次。等穗苗彎了后,會去鎮(zhèn)上買農藥;至于具體打什么,會跟鎮(zhèn)上賣農藥的人說,他們會配好。其他時候很少打農藥。村里許多青壯年村民在外地打工,但每年農忙時節(jié)② ②指三四月插秧、中秋前后打谷子時。 一般都會回來。筆者在調查中得知,箐口村的一些哈尼村民這樣安排打龍蝦藥及放置魚苗:四五月間,趕在插秧前,先將田里的水放至離底部5厘米左右的深度;若水量大,龍蝦藥就會被稀釋,變得不那么有效。村民說,龍蝦在田埂里喝了藥水就死了。把水排干凈后,再放水沖一道梯田,把“毒氣”排出去后,就可以放魚秧了。
(二)潛在的次生災害
在箐口村,捉小龍蝦常被男孩們當作游戲?!褒埼r就住在岸上”,③ ③指田埂內側一圈。盧元說:“我們走過去的時候腳用力踩,有泡泡就可能有洞?!惫P者跟著他一步一跺,有節(jié)奏地繞著窄窄田埂來回走,梯田水面偶爾浮現(xiàn)大小不一的氣泡,盧元又進一步解釋,“泡泡大就可能有大龍蝦”。旁邊一塊梯田里,馬晉脫下咖色涼鞋,在田埂上擺穩(wěn),伸腳入水適應溫度,然后徑直踩入田里。④ ④說是泥潭子可能更確切,因部分水已排干,且冬季正處于梯田養(yǎng)護期,田里無作物。 一開始,他雙手交替著,慢慢把泥捧到一邊;有了“坑”的雛型后,他掌心向內,開始雙手并用挖“泥鰍洞”。刨出的泥堆在一旁,很快就像個小土丘那么高。這一次,并未見到小龍蝦蹤影。
天黑的時候,村里很多男孩一起出發(fā)捉泥鰍,需要兩樣工具:手電筒和“鋼叉”,而失敗常常是因為電筒電量耗盡,什么也看不清。鋼叉,又稱竹箭,由一片長約60厘米的龍竹制成。在竹片的一端砍削一把自然連手柄的寬約10厘米的稀梳子,形成耙齒狀,齒與齒相空約5厘米。箭梳即為箭頭,其余均削滑作手柄,用來夜間到田里叉鱔魚和泥鰍[5]。
這天晚上8點多,筆者聽到村里主街上傳來一陣喧鬧,男孩們一手持電筒,一手舉著“鋼叉”和“戰(zhàn)利品”,風風火火地回來了。盧元和馬晉將筆者拉至一邊,遞過來一個塑料袋。一打開,在手電筒的白光下,清楚看到幾只小龍蝦正揮著大螯緩緩挪動。男孩們圍攏,大聲喊著,要想不被螯夾住就得抓龍蝦的頭腹連接處,要從背部抓。這些小龍蝦體長7-12厘米左右,體型粗壯,甲殼呈深紅色。蝦體分頭胸和腹兩部分,頭部有五對附肢,其中兩對觸角較為發(fā)達,胸部有八對附肢,后五對為步足,前三對步足均有螯。
男孩們斬釘截鐵,“龍蝦肯定是不好的”。歷數(shù)其害處:一是會挖洞,下雨的時候田就會塌,報紙上也報道過;二是它有農藥,現(xiàn)在抓到龍蝦很多人不吃了,“學校老師也叫我們不要吃,它是梯田的害蟲”。據(jù)他們說,三月份插秧的時候,田里會冒出許多小龍蝦,那時候就會撒藥。打谷子的那段時間小龍蝦最多。也有孩子覺得“箐口的龍蝦馬上就要滅絕了”。究其原因,是相信撒過農藥后,龍蝦就會死光了,來年不再有。筆者打了個比方:“去年已經撒過農藥了,現(xiàn)在還是抓到了龍蝦啊?!蹦泻冦读艘粫溃骸皻⒉凰馈钡麄儓孕?,只要撒過農藥,小龍蝦的數(shù)量就會一年年遞減。
大家提出要把捉來的小龍蝦放在裝有石頭的瓶子里,且要找那些底部平坦、上面圓圓的小石頭,云大基地① ①云南大學“云南少數(shù)民族調查研究基地”箐口哈尼族調查點 門口因為造房子而剩下的那些細碎的小石子是不能用的。至于為何一定要有石頭,盧元解釋說:“就像人要住房子一樣,龍蝦生活在水里,水里有石頭?!睕]有石頭龍蝦會死——這一“知識”既是男孩們實踐的經驗,也是村里大人口口相傳的。
元陽縣農業(yè)局曾印制《防治小龍蝦宣傳手冊》在箐口村發(fā)放。一些不識字的老人對這本小冊子自然沒有印象,離鄉(xiāng)打工的青年人大多說“沒見過”,小學生們則說曾在學校老師的帶領下一起學習;之后,老師又收回了冊子。
在箐口村農家書屋,筆者也曾見到兩個大紙箱隨意堆放在墻角,里面分別裝了3盒“龍蝦恨”,每盒又分32小盒,1小盒有5支10 ml(025 g)藥劑,批號為20140410。其中1箱已拆封,只剩下半盒(16小盒)龍蝦藥。據(jù)村支書介紹,鎮(zhèn)上農科站會在一二月份送來2箱龍蝦藥,由村民小組負責在插秧前發(fā)放給村民。因為龍蝦藥數(shù)量有限,不能做到每戶覆蓋,所以就根據(jù)田地多少來發(fā):田多的發(fā)6-7支,田少的村民拿到2-3支藥。
綜上,龍蝦藥的使用也可能帶來潛在的次生災害威脅:水系、土壤污染等。同時,龍蝦藥的取用與監(jiān)管也是風險的一部分。
五、生態(tài)風險與單行道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Robert Frost)在《未走之路》(The Road Not Taken)里寫道:“金色的樹林中有兩條岔路,可惜我不能沿著兩條路行走……唉,我把第一條路留給將來!但我知道人世間阡陌縱橫,我不知將來能否再回到那里。我將會一邊嘆息一邊敘說,在某個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后:曾有兩條小路在樹林中分手,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結果后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盵6] 在全球化大背景中,我們行進于現(xiàn)代化的單行道上,自己創(chuàng)造出很多新形態(tài)的風險。貝克(Beck)所提出的“風險社會”(risk society)概念,并不等同于現(xiàn)代社會變得比以往更有風險,而是強調,“風險意識的核心在于未來”。也就是說,“風險實際對社會的刺激在于對未來預期的風險”。我們可以看到,風險和際遇是一對關聯(lián)概念,風險的出現(xiàn)也帶來了解決風險的潛在機會[7]35。當我們開始探討小龍蝦問題并反省本土生態(tài)知識之局限性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考慮針對該種風險的應對措施,唯有如此,它才不至于帶來災難性結局。
美洲的小龍蝦跨越重洋,來到箐口,使我們從文化表象的層面就能觀察到現(xiàn)代性的存在。生物入侵指的是生物“可以借助氣候、風暴和海流等自然因素或人為作用,將一些植物種子、昆蟲、微小生物及多種植物進入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在適宜氣候、豐富食物營養(yǎng)供應和缺乏天敵的抑制條件下,得以迅速繁殖,在新的生境下得以一代代繁衍,形成對本地種的生存威脅”[7]106。全球化進程使得新的生物入侵風險不斷上升,眾多外來物種傳入速度進一步加快,箐口村被裹挾著進入了這一背景,而現(xiàn)有的本土生態(tài)知識還不足以應對它帶來的新問題。大多數(shù)箐口村民并沒有意識到,小龍蝦并非梯田里第一位“不速之客”。他們只隱約感覺到,田里的草魚也“厲害”,會吃谷子和秧苗,那就不“整”草魚罷,“整”一些鯉魚和鯽魚,等秧長起來了再養(yǎng)草魚,那時候魚就吃不到秧苗了。田里的“大螺螄”② ②指福壽螺。已于2003年被列入中國第一批外來入侵物種名單。 也會吃秧,本地螺螄則不會。若問及“大螺螄”是哪里來的,村民們多半會回答不知道,像小龍蝦一樣,它仿佛也是“突然”出現(xiàn)的。
哈尼族固然有著自己民族傳統(tǒng)的生態(tài)智慧,地方性知識的價值體現(xiàn)在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而當箐口村老老少少的村民們對小龍蝦的認知停留在“靠農藥就能滅掉”,或攤攤手無可奈何的階段,我們該意識到,地方性知識并非萬靈藥,它存在限度;至少,生態(tài)維度上的地方性知識還不足以應對全球化帶來的新問題,“機會和危險的新黎明”[7]9正在形成之中——這就是風險社會的輪廓——這就是箐口村的哈尼族村民所生活的社會。
貝克認為,在風險社會中,人不僅僅是一個有機物,風險正逐漸“人化”——向科技、制度等成分轉化。同時,風險的擴散是一個系統(tǒng)的過程,其造成的后果也在不斷擴散,并帶來不同的影響[7]15-57,而這些都有可能體現(xiàn)在哈尼族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應重新審視在全球化時代,地方性知識要如何與現(xiàn)代科學技術知識結合的問題。
六、結語
格爾茨(Geertz)首先將“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這一提法引入學界,但并未作出明確定義,只是指出,一種知識“對所發(fā)生的事實賦予一種地方通俗的定性,并將之聯(lián)結到當?shù)仃P于‘可以不可以的通俗觀念”[8] 。在長期與自然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中,哈尼族積累了大量認識、利用和保護自然環(huán)境、自然資源的地方性知識,它們是構成文化多樣性的一個有機整體。
而借助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我們得以一窺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文化的復雜交會互動中,一個哈尼族村莊在面對外來生物時的生態(tài)文化圖景?,F(xiàn)代社會是一個風險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時刻面臨著來自其他地方的威脅。有益的知識應當被充實進來,使得地方性知識在與大社會的隔絕與聯(lián)系間,找到恰當?shù)钠胶恻c,釋放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潛能并激發(fā)人們的積極性,從而更有效地保護生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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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ological Risk and “One-way Street”:An Anthropological
Study of the Ecological Invasion-“Crayfish” Incident at
Qingkou Village of Yuanyang County
YING Peiyan
(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91, China)
Abstract: In 2006, crayfish was found in Yuanyang County. It had rapidly spread to 35 village committees of the 6 townships in Yuanyang County. Through field investigation to Qingkou village, the present study explored measures to the risk that alien species invasion in ethnic areas and local knowledge, and revealed Hani villagers understanding to the problem. New species appearance broke the original balance here,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is not sufficient to deal with them, and a new dawn of opportunity and risk is being formed-this is the outline of risk society.
Key words: crayfish; alien species; local knowledge; risk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