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時
租房子大概是最容易衡量異鄉(xiāng)漂泊感的一項指標,特別是在北京。我畢業(yè)那年第一次找房子時,師兄這么跟我說,可我當時對這樣的未來一無所知。甚至,我對即將到來的獨立生活有些期待。
在后來的6年里,我在這座城市的大部分城區(qū)都看過房子。坐在中介的摩托車后座上,我第一次親身抵達北京的許多道路。我去看過各種各樣的“家”,藏在胡同里的,鎖在上個世紀80年代板樓里的,還有建在五環(huán)外大型住宅區(qū)里的。有時候還能看到上一個租客留在房間里的痕跡,畫在墻上的涂鴉、貼在電燈開關上的貼紙,還有粘在衣柜上的壁鉤??吹竭@些,就好像看到了曾經生活在這里的那個人,在這里開始新生活的樣子。
不過我的新生活是從一場無厘頭的面試開始的。如果換在今天,我大概在半路上就會放棄這個房源。那是一個需要換了地鐵再換公交的偏僻小區(qū),房間只放得下一張床??墒悄菚r候我是一個剛畢業(yè)的學生,相比于生活的舒適,我當時更希望獲得的大概是一份知道自己在這座城市里有地方可住的安全感。
看房時才發(fā)覺,和我有同樣想法的人那么多。一下午有超過5個人去看了同一個房間。那套房子是一個剛滿20歲的房東小妹直租。房東小妹從冰箱里拿出幾根奶油冰棍,分給每個來看房的人,開始了她對房客的面試。最終,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畢業(yè)生PK。
第一回合考語言能力,我說我是英語專業(yè)八級,第二外語是法語,對方日語專業(yè),對方勝;第二回合考學術能力,我詳細解釋了我的畢業(yè)論文,對方畢業(yè)設計是一個動畫片,對方勝;第三四回合是生活習慣,類似于有什么才藝,會不會做飯,在家愿不愿意跟她一起K歌……
冰棍快要融化時,房東小妹宣布了面試結果。聽了雙方這么多才藝能力,她決定選擇另一個人,因為“她是我老鄉(xiāng)”。我被這個選擇深深折服了。
事后每一次講起,這個黑色幽默故事都會讓人笑出眼淚,包括我自己。但只有我知道,在那個荒謬面試后的下午,我有多沮喪,我失去了一個可能落腳的地方,只能疲憊而挫敗地離開。后來,我再也沒有吃過牛奶味的冰棍,一根都不想吃。
這樣的經歷還只是租房苦惱的最小基數(shù)。以后的每一次租房,面試依然存在。有時候,隱私甚至是一件衡量租房競爭力的重要指標——有沒有男朋友,在北京有沒有親戚,月薪多少,工作穩(wěn)不穩(wěn)定,平時聚不聚會……在房東的標準里,如果你收入交得起房租,沒功夫在家聚會,特別是你在北京無依無靠,一旦他要毀約收回房子,沒有人能幫助你維權,那么,你將是最佳房客候選人。
在那些租來的房子里,你永遠不知道即將上演的是怎樣的劇本。我租的第一個房子被房東慌慌張張地賣掉了,因為那一年調控房價,他要趕在政策施行前脫手,以防高昂的稅費;第二個房子被房東收回,因為房東的兒子要去附近的小學就近入學;第三個房子還沒入住就被房東召回了,因為他的兒子突然決定結婚,需要新房……
后來,總結了豐富失敗教訓的我詳細調查了我的現(xiàn)任房東,并嚴密推算了他的生活——這套房子是他父親分配得到的,來源正規(guī);他的兒子15歲,完美的年紀,距離法定結婚年齡還早,距離入學時間又恰好剛過;他的名下還有另外兩套房子,沒有賣房的打算。
就這樣,我安心地住了9個月之后,有天看到了法院的通知單——原告是父親,被告是兒子,這房子又要收回去了。
現(xiàn)在我明白,在北京租房子,是一件很需要“咬牙”的事情,這也是每次跟人聊起租房,最常提及的一個詞語一這房子太貴了,可是我看房看得精疲力竭,一咬牙就租了;這個小區(qū)太破了,可我實在是沒錢,一咬牙就住了;這房子是很吵,一咬牙也就忍了……
最近去東五環(huán)外的一個超級住宅社區(qū)看房,一棟棟昂著頭才能看到樓頂?shù)母邩谴A⒃谝黄?,可房間卻只有2米高。在壓抑的小房間里往外看,每一棟樓都長得一模一樣,居住在這里的人好像是自動售貨機上的標準化商品。這里只有居住,只是每天晚上的落腳之處,早上地鐵運行的時候,每個人又要出發(fā)去城市的一角拼命工作。而當黑暗降臨,孤獨和絕望就會在這些小房間時不時蹦出來。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真是一件需要咬緊牙關的事情。
當然,每次絕望地找房找到最后,似乎終歸能遇到一些讓自己還算過得下去的房子。可是幾乎在每一個房子里,我都會無一例外地想家,特別是在那些辛苦工作后疲憊地回到家的瞬間,會突然糾正自己,這里不是我的家,我很想家。
我的好朋友稱呼她租的房子叫做“出租屋”。每次我們通電話,我會習慣性地脫口而出,“我在家吶”;而她則會認真地說,“我在出租屋吶”。我去過她在家鄉(xiāng)的家,那是一套漂亮的花園洋房,寬敞的客廳有一整面墻的落地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會有陽光灑進來,擦得閃閃發(fā)亮的書架上擺著她從世界各地旅行帶回來的紀念品。而她在北京租的每一個房子,相比之下都像是狹小的避難營。
現(xiàn)在,我身邊租房子的朋友越來越少,很多人都買了房,壓死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無一例外都是——“我再也不想租房子了”。
只不過,就算擁有了房子,我依然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局外人。偶爾我會想,家到底在哪里呢?我已經十多年沒有在家鄉(xiāng)生活了,現(xiàn)在每次回家,坐在車上往外看,新修的筆直馬路和新蓋的樓房都讓我感到陌生。如果不是有爸媽陪伴,我會在回家的半道上迷路??墒?,北京有我的家嗎?我有一個北京戶口,有一個可以住的房間,有朋友,可是當別人問我和北京的關系,我的第一反應卻總是否認——不,我不是北京人,我只是住在北京的人。
只有一次,我感到了“家”。有一次我一咬牙,租了一套寬敞的大房子。雖然花光了我大半年的積蓄,但是我很興奮。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邀請爸爸媽媽來北京,這么多年,我終于可以有足夠的空間招待他們了。
后來,他們大概花了一天的時間,把我租來的“家”收拾成了一個真的“家”。神奇的爸爸修好了老房子所有古怪的問題,從不亮的頂燈到壞了門的柜子全都恢復了工作;神奇的媽媽怕我對粉塵過敏,把所有可觸及的地帶消了毒。這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花在數(shù)落我不好好吃飯這件事上。我們在這座陌生的龐大城市買菜做飯,看晚上八點檔的電視劇,就像在家里一樣。
我終于在陌生的北京廚房吃到了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短暫地享受到了曾經熟悉的家的氛圍。奔波了一天的父母在這個終于感覺像“家”的地方睡著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發(fā)呆,也許只有那難得的一刻,我終于可以不必在北京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