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行

王石平

A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還不會騎車，同學(xué)們個個身手矯健，一偏腿就飛到車上，有點像“孤芳不自賞”里的安吉拉貝比飛身上馬的樣子。她好像從沒自己上過馬，鐘漢良伸手一拽，貝比大長的身子飄然而起，雙腿像圓規(guī)一樣打開，轉(zhuǎn)眼就坐到了馬背上，如若沒有層層疊疊的各色紗裙遮遮掩掩，那大長腿不知會恐怖成什么樣子。

說到單車，想起我們?nèi)H坊市實習(xí)，調(diào)查晚清山東人扛包袱出洋的歷史。從駐地鎮(zhèn)到老百姓家，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單車，每天往返20多里，鎮(zhèn)里給了幾輛大金鹿。

早上說出發(fā)了，我站在車旁發(fā)呆，車梁高過我腰，簡直無計可施。

同班一向沉默寡言的男生讓我上了他的車。他先騎，蹬起來，我一路小跑地跟著，右手抓緊了車后座的架子，時機(jī)一成熟就拿出跳高的身手瞄準(zhǔn)了后座騰空而起，待身體自由下落時，恰好落在架子上。

這其實是難度不小的技術(shù)活兒，你得跟車子同一個速度。跑快了，起跳時就會把騎車的撞下去，車子馬上沒有了方向，除非身懷絕技，你不可能恰巧落到那個窄小的座位上，還能抓住車把；跑慢了也不成，跳得再高也落不到后座上，垂直降落到地上的后果不堪設(shè)想。

畢業(yè)了，電視臺的一個朋友談戀愛，正是青春年少，喜歡著一個女生，在眼里自然是美艷如花。他每天騎車接送姑娘上下班，規(guī)規(guī)矩矩地騎。好幾個月下來，儼然成了義務(wù)司機(jī)，沒一點兒進(jìn)展，他自己瘦了好幾斤，急啊。怎么辦呢？

有朋友出壞點子，那還不好辦，你使勁搖晃啊，東拐西拐的，她必定用胳膊摟你，待她一摟住你的腰，你便抓她的手，小手一抓，實質(zhì)的進(jìn)展就有了。

必須聲明，我們是六零后哈，抓一下手就這么難。哪像新新人類，一張口就約炮！太物質(zhì)了，不浪漫。浪漫除了浪，一定要漫！

心急火燎的朋友如此這般的在一個月照中天的晚上騎車時，東拐西拐地制造機(jī)會，結(jié)果是——

女孩給他晃了下去，摔斷了尾巴骨。急送醫(yī)院，趴床上大半年醫(yī)，怨氣不斷，徹底沒戲！

還談什么愛情，一個后滾翻掉下去也不抓男生腰的姑娘，除了不想抓，不會有第二個原因，除了沒感覺，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話說我實習(xí)那年在男生的單車上坐了小半個月，滿臉的心虛。路真難走，坑坑洼洼，鄉(xiāng)間的小路完全沒有校園歌曲里的青蔥，一路上塵土飛揚，拖拉機(jī)放出的黑屁噴得人滿臉砂子，春天陽光下的水溝發(fā)出鄉(xiāng)間標(biāo)配的濃郁的大糞味兒。我們一路上沒有一句話，不是在醞釀花蜜，是無話可說。

大多數(shù)日子，坐著的人絕望地想著啥時候才能不給顛散了架，騎車的人絕望地想著20多里地，什么時候能卸下后面的肉包袱。同學(xué)似都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啊。

不來電的倆人在一個單車上貼地前行，各自想著各自的無奈和逃離的辦法，一晃半個月過去，實習(xí)結(jié)束了。

B我騎的第一輛單車是單位發(fā)的。

前輩們都有車騎，終于輪到我了，高興自不必說。

因為沒有單車也沒有人知道我壓根兒不會騎。

我找了個老同志，讓他扶好了車的后座，我握住把，爬到座位上，弓身大喊：“推一把！推一把！”老同志很聽話，使勁地推，我借勢狠蹬，發(fā)起來了。

我又大喊：“松手哇！松手哇！”老同志松了手，在后面喊：“你會騎嗎？”

心想，不會也上路了。

速度感真好哇！風(fēng)吹著頭發(fā)，飄呀飄的，快趕上林青霞了吧，一頭清水掛面在腦后翻飛。

路上行人不多，車子不多。

經(jīng)十路還是一條清靜的大道，32年前的濟(jì)南。

騎車很容易嘛，早知道這么容易，嗨！

呼哧呼哧地騎，經(jīng)十路的南邊還沒有體育館、體育局、體育中心、玉函銀座，啥都沒有，只是一片綿延到四里山的白楊樹和果園。我們晚上開了手電去果園打兔子，兔子們受了驚嚇，站立著，抄著小手瞪著人，神態(tài)像二年級受罰的小學(xué)生。

呼哧呼哧往前騎。紅綠燈也不下來，下來就上不去了呀。心里也想著到家了怎么下來呢？想不出來，顧不上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必須堅定信心，總之來不及了。

春天的風(fēng)刮著，我們管濟(jì)南四月的風(fēng)叫老南風(fēng)，又干熱又有力道，刮起來就不停。什么都是發(fā)起來了就停不下來。

到千佛山的路口，撞了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摔了個跟頭，我摔到車的另一邊兒。

我爬起來扶老太太，她穿藍(lán)色夾襖，白白凈凈的一個人，慈眉善目，我把她扶起來就哭了。

心里特別難受，因為老太太太好了，不住地說：“姑娘我沒事，沒事，姑娘你沒摔著吧？是我擋你的道了。”

我心里酸得不行，覺得特對不住老人家。

就站在馬路中間，我抓住老太太的胳膊，哇哇大哭起來。沒來由的。

把老太太嚇壞了。她用手捏捏我的胳膊腿說：“姑娘你不是摔壞了吧？”我望著她哇哇大哭，南風(fēng)吹到我的嘴巴里，舌頭都干了。老太太又摸摸我的腦門說：“姑娘你摔壞了吧？”她以為我摔傻了。

我真的沒有傻，我是心里難受得不行，就是想哭。

老太太發(fā)愁又善良地望著我說：“姑娘你要沒事我還得回家呢?！蔽疫煅手f：“您真沒事嗎？”她說：“沒事沒事，真沒事，你沒事就行?！?/p>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不放心我。

我還在哭。馬路上不多的幾個人看著也都煩了，一腦袋疑惑地走了。

我止不住地哭，心里太難受了。

因為老太太太像我媽了。

后來學(xué)了點兒皮毛心理學(xué)，才知道這叫作投射。

當(dāng)年私奔一般坐著夜車離開家奔自己的愛情，媽媽一病不起，離家的晚上，回頭一眼，看到媽媽坐在床頭歪著身子緊緊地望著我，她最小的女兒要去奔她千里萬里之外的愛情了。她無力阻擋任何愛情。

在那個春天，第一次的單車行，我撞倒了一位母親。

C騎車就像學(xué)外語，會了就不會忘了。

我很快就把單位發(fā)的那輛騎壞了。那時候買輛單車還要票呢！好在我們有個同學(xué)在一商局，總能想辦法搞到票，不僅是車，還有煙，還有酒，還有縫紉機(jī)，誰家還沒有個縫紉機(jī)呢！照著《大眾電影》的樣子做時髦的衣服。有個在一商局的同學(xué)太好了。

我迅速就能騎得像賊一樣快了。只是騎坤車，后面偏腿上車弄不了，沒有童子功??！

那時候我們是單車的國度，長安街綠燈一亮，黑壓壓的單車壓將過來，像古代的戰(zhàn)場。

那時候的人還沒想著騎到西藏去，外省的人民也沒想著騎到北京看升旗，單車還沒被賦予遠(yuǎn)方、詩與浪漫的寓意，就是上下班的代步工具而已。

私家車聞所未聞，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許多愛情，是在單車上發(fā)生的。

后來有一句話叫：“寧可在寶馬車上哭，也不在單車上笑?！闭f這句話的人肯定沒有體會過單車的浪漫。如若騎過，也只是在趕路。

單車是極易產(chǎn)生浪漫的，當(dāng)然，如若兩情相悅，這是一個前提。否則就有可能掉下來摔斷尾巴骨，或者讓人甩包袱。

身體的接觸很難完全避免，除非坐著的人正襟危坐，時間一長，腰肯定受不了，也有掉下車去的危險。

如果你愛他，就用胳膊攬著他的腰，把頭擱到他的背上，他會很配合地把腰哈下去，后背形成一個可以斜依的靠枕。會撒嬌的姑娘把腦袋頂?shù)剿难希莻€背就會挺得筆直，如若能翻將過來，恨不能后仰著承接姑娘秀美的腦袋。

我那時候的他，隨口吟出一句詩：“你是一只離家的小鳥……我愿用我的額頭，為你作巢?！眳柡Π?！沒這兩把刷子，能千里萬里地騙到手一個好姑娘？

你的那個他，會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伸到身后，輕輕地抓住你的手，或輕撫你的秀發(fā)嗎？

當(dāng)然，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不用太擔(dān)心遲到刷卡扣工資，也不用擔(dān)心晚上吃什么，煤氣罐里的氣還夠不夠煮一碗面。

天地為證，慢慢騎，感受著彼此的呼吸。

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騎下去，那時還沒看到張愛玲，不知道歲月可以靜好，只知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詩不一定讀過，心里是有的。

那時的姑娘是豪放派，天地為我家，何處不安身。

風(fēng)，讓騎在單車坐在單車上的人感到，天地間，自己神一樣的存在。

雨灑在身上，陽光照拂，星空閃耀。

對了，沒有霾，可以看到滿天繁星。

D后來又有了山地車。剛進(jìn)濟(jì)南一千多一輛，月工資也就一百多，買了一輛。

山地車可以變速，上坡的時候咔咔地變成騎小輪，兩條腿倒騰得像馬戲團(tuán)的那只猴子，真的省力氣。下坡咔咔地?fù)Q成大輪，呼呼地貼地飛行，雙腿卻是慢慢地蹬，節(jié)奏放緩了，像愛情片的慢鏡頭。

耳邊響起流行歌曲，“生活啊生活，多么美好……”

年輕，花未全開月未圓，一切皆有時間，有圓滿的可能，真好。

山地車這么好，就難免不讓賊人盯著。農(nóng)村的新標(biāo)語換成了“誰窮誰可恥，誰富誰光榮！”北京抓了個偷井蓋的賊，此賊振振有辭地說：俺們也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quán)利?。?！這么黑白顛倒的一件事，竟引發(fā)了一場大討論。媒體開始變壞了，電視開始追求收視率了。

人心亂了。

我的車接二連三的丟。一年丟了四輛。

最神奇的一次是在單位宿舍，鎖了車，把買來的菜往四樓拎，再下樓來，車已經(jīng)蒸發(fā)了。

三步并兩步跑到傳達(dá)室，胖大媽和幾個婦人在八卦，捂著嘴巴前仰后翻地笑，鐵門鎖著，只留一個小門可以容瘦子進(jìn)出。問見沒見到賊攜車而出，婦人們靜下來，瞠目道：木有！

相信是沒有，四五個人撒一個謊，沒來由。

悲催著臉說車讓人偷了，婦人大驚：“就是你剛推進(jìn)去的？”回答是。

她們的臉上寫著三個字——“不—可—能！”

紛紛從傳達(dá)室出來跟我到單元門口，沒有。

紛紛跟我爬上四樓，把門后床底都看了一遍，沒有，連車的零件都沒有。后來我就想，她們?yōu)槭裁匆轿壹铱茨兀窟@不是破案的節(jié)奏??！

這一下全院都知道了，事兒不大，但是蹊蹺。

朗朗青天之下，一輛山地車蒸發(fā)了。

后來搬離了那個院。

過去了多年，在公園散步，偶遇一老鄰居，寒暄。她突然說了句話：咱們那單元誰誰是個賊，山地車就是她偷的，回到家大卸八塊運走了。她說“大卸八塊”的神情不像說卸車，像說卸人。

她眼睛白濛濛得，像隔著一層白紗照鏡子，永遠(yuǎn)也聚不上焦的感覺。赤日當(dāng)頭，我打了個寒顫。后背嗖嗖地竄涼氣。感覺百會穴那兒開了個窗，陽氣一下跑空了。

她一眨眼進(jìn)了櫻桃林，一霎時走得無影無蹤，我想著她的話：“大卸八塊?！痹趺绰犞?，都不像一輛單車開了掛。

E搬離了那個神奇的家屬院，有班車可以坐了。

離開了單車的生活，開始了單身。

開始看張愛玲，不再說“冬雷震震，夏雨雪”，喜歡上了歲月靜好。

離開了寫詩的人，自己開始寫詩：

鳴沙山徹夜不停地鳴唱，

大漠的風(fēng)浩浩蕩蕩，

還有甘肅的牛羊，

咀嚼著石頭上的陽光。

……

我曾經(jīng)去過水泊梁山，

李逵揮著板斧砍人的地方，

我爹說有一棵老槐旁就是他出生的村莊，

如果好漢們不受招安他或許做了山大王。

那時，比以往更強(qiáng)烈地想家，也可以找關(guān)系調(diào)回去，爸媽那么盼著我回去，可我的心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我們這一代啊，嘴里說著失去了家園沒有根，身子卻不愿走向家的方向。我相信我父母的那一代也是，他們自小離家，打日本，打老蔣，進(jìn)了京，做了官，沒有人想回家鄉(xiāng)。

只是老了的時候，父親多次告訴我，把他的一把老骨頭送回山東，埋了。我知道他希望枕著黃河岸，聽黃河四季沉悶的水聲。

我抱著他們的骨灰回山東的時候，心是木的，腦袋也是木的。

我給他們買了墓，不在黃河邊，在山下。下葬的時候下著小雨，是個春天。山桃開過了，蘋果花粉嘟嘟的結(jié)成一串一串。

跪在墓穴的邊上，把爸媽的骨灰輕輕地放下去。我不舍得就那樣留下他們在濕冷的地下，先生把我扶起來。

他知道我不舍。

回家的路是坐他開的車。他沒有用單車馱過我。

騎單車的年齡過去了。

我們沿著山路回來，遇到騎行的小隊，風(fēng)華正茂的男孩和姑娘。他們紅著臉，腦門上滲著汗。

騎著山地車，一身好裝備。呼啦啦扯著一面旗，上面寫著我母校的名字。

我回過頭來跟先生說，咱們買個單車，可以折疊的，放到后備箱里，出來騎。他說好。

但是并沒有買。

關(guān)于單車，不過是說說而已。

后來我喜歡去黃河。枕著河岸，聽河水卷起的風(fēng)，吹過垂柳的樹梢發(fā)出的風(fēng)聲。

我的淚，就在那一刻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