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榕
摘要:本文以歷朝歷代的佛教發(fā)展特征為線索,探討從凈瓶的形制改變背后的原因,以凈瓶為例闡述佛教中國化對器物形制與功能的影響。
關鍵詞:凈瓶 佛教 佛教中國化
古往今來,陶瓷都是人們生活實用的必需品,瓷器一直承載著古代世界各地不同的的文化、習俗、制度、宗教等等諸多文化因素。其中很大一部分文化因素都在陶瓷的功能和造型上反映出來。宗教便是重要的一部分,而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與陶瓷的聯(lián)系更是緊密。宗教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逐漸地滲透到人類經(jīng)濟生活和風俗習慣中,陶瓷則是這一滲透的具體形態(tài)。一方面宗教的傳播將宗教相關器物帶到中國,將富有宗教含義的形象帶到了器物上,另一方面隨著宗教的本土化及宗教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僧人和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習俗使得器物的功能和使用方式發(fā)生了改變。本文將從佛教的傳播和本土化這一角度出發(fā),以凈瓶為例,將佛教傳入中國后,進行的本土化的歷程和陶瓷器物相結合,探析佛教對陶瓷使用方式及功能的改變。
一、凈瓶的起源與功能
凈瓶在中國最早出現(xiàn)在東晉法顯的《佛國記》中,其中記載道:“……商人大怖,命在須臾,恐船水漏,即取粗財貨擲著水中。法顯亦以軍持及澡灌并余物棄擲海中,但恐商人擲去經(jīng)像……”[1]。《大唐西域記》中有云:“軍稚迦,即澡瓶也,舊曰“軍持”訛也?!薄夺屖弦[》中記載了:“凈瓶,梵語軍遲,此云瓶,常貯水,隨身用以凈手”。我們從以上諸文獻中可得知,當時凈瓶是僧人云游四方時隨身攜帶,用之來存水以備飲用及凈手,其梵語曰軍持。雖然我們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東晉時期的軍持,軍持傳入的確切時間和形態(tài)已不可考,但凈瓶很有可能是由法顯西行從印度將佛經(jīng),佛像等一同帶回,此時的凈瓶對中國人來說應該更具有宗教含義。后世凈瓶也作為佛前供器及南洋群島伊斯蘭教徒的日常用器。除了實用功能,凈瓶還是密宗很重要的法器之一。后文將以時間朝代為線索,佛教在中國的發(fā)展為脈絡,詳細闡述凈瓶功能和形制的演變。
二、凈瓶特征及形制的演變
“法器”一詞泛指佛教用具,也稱“道具”。在懷海禪師編制的禪宗規(guī)范制度《百丈清規(guī)》中還專門有“法器”一章,為介紹禪門法器的使用制度。法器之所以稱之“法”,是因為佛教用具中應該處處體現(xiàn)出教義的內涵及戒律的要求。法器是各類佛事活動及衣食住行的日常用具的統(tǒng)稱,其中分為僧尼自備的隨身器具和舉行佛事活動的禮佛器具。其造型以細長頸,頸部有一輪型圓盤,肩部有一短流。
其造型與功能變化如下表:
三、佛教的中國化歷程對早期凈瓶形制的影響
公元1世紀左右,即兩漢年間,印度佛教從西域傳入中國,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中國化的佛教漸趨形成,至隋唐臻于成熟,并陸續(xù)傳入日本、朝鮮、越南及藏、蒙地區(qū)。作為外來宗教,佛教在與中國文化的沖突與相互包容的過程中,不斷地被本土化,而這一過程則在器物上亦留下了痕跡。凈瓶隨著佛教的傳入也進入了中國,并在佛教中國化這一進程中發(fā)生了改變。自隋代至唐玄宗時,中國佛教相繼形成了性、相、臺、賢、禪、凈、律、密八大宗派,其中禪宗是最為典型的中國化佛教宗派。禪宗的禪林經(jīng)濟始終以獨立的自我經(jīng)營為主,極少依附朝廷的資助和布施舍,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和保護的禪宗寺院得以迅猛發(fā)展。禪宗僧徒奉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原則,開墾耕地,以農養(yǎng)禪。作為寺院中的汲水用具的凈瓶成為僧侶日常生活中重要的飲水用具(圖1)。
唐代義凈在《南海寄歸內法傳》中提到:“其作瓶法,蓋須連口,頂出尖臺可高兩指,上通小穴,粗如銅著,飲水可在此中。傍邊則開圓孔,擁口令上豎高兩指,孔如錢許,添水宜于此處。可受二三升,小成無用。斯之二穴恐蟲塵入,或可著蓋,或以竹木,或將布葉而裹塞之”。[2]以上描繪了最初的凈瓶的使用方法。
結合文中描述和唐代實物可知,此時凈瓶仍然具有使用的功能,肩部的小口為豎立地,筆直朝上,其口為敞開式地漏斗形小口(圖2),當僧人以手拖住頸部相輪直立地將瓶身放入水中時,肩部直立的小口便起到汲水的作用了。唐代凈瓶頂部的小口,大多是逐漸變小的,如圖中在口部制作兩道突弦或乳狀突(圖3),使小口更適合與口部接觸,直接飲用。腹部滾圓飽滿,容量很大。底足為扎實的外撇底足,易于拿起放下,可見唐代凈瓶重視其實用性。唐代出土的瓷質凈瓶高度普遍在20~27cm之間,銅質凈瓶為3 0 c m,可見唐代凈瓶尺寸規(guī)格比較規(guī)范,既不是大到無法使用,也不會小到可以隨意使用,得以保證了使用凈瓶時的儀式感。
遼代佛教和北宋佛教一樣總體接續(xù)隋唐五代脈絡,但是在寺院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方面,就呈現(xiàn)出與北宋佛教完全不同的特點,首先是遼代佛教政策與寺院經(jīng)濟發(fā)展顯著。其次遼代佛教僧人的社會地位與政治地位空前提高[3]。
遼代時期的凈瓶從造型上可以看出其使用方式以及形制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由唐宋的飲水用的小口演變成盤口、花口、杯口等敞開式的寬口。而頸部也變細沒有了相輪。肩部的汲水口變成出水的直流。兩口的形制和用途都完全顛倒。從北京順義遼凈光舍利塔基和遼代墓葬所出同類產(chǎn)品可知,它是作為佛教用品和明器使用的。瓷凈瓶在墓葬、塔基、石函和窯址中都有出土[4]。
四、佛教民間化對凈瓶功能性質及造型的影響
印度佛教向中國的傳播及由此而展開的中國化是從精英和民間兩個領域呈現(xiàn)出來的。精英層面的佛教以正統(tǒng)的佛教經(jīng)典系統(tǒng)的哲學理論作為支撐,主要在理論層面上印度佛教的中國化。民間領域的佛教傳播和佛教中國化更強調神靈信仰及與此相應的感應靈異等神秘化和功利化追求,在民間文化特別是傳統(tǒng)風俗等因素的影響下,更加全面、徹底地對印度佛教作了改變,并成為適應民間需求的佛教信仰[5]。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河北定縣發(fā)現(xiàn)兩座宋代塔基中窺見一斑,靜志寺和凈眾院兩座舍利塔塔基中出土了大量精美的佛教文物,其中包括共出土了28件凈瓶。從塔基中的銘文可知,部分器物為定州上層人物及其他寺廟所捐贈,用以隨葬。值得注意的是,靜志寺塔基東壁畫上繪畫了供養(yǎng)人及其仆人,身著華服,手捧供品。而塔基券門東西側則繪有天王像[6]。從民間佛教神靈信仰上講,民眾佛教信仰體現(xiàn)的主要是對大乘佛教諸佛、菩薩、天王的崇拜。從民眾信仰神靈的流行程度看,神靈的職能與生活越密切,民眾信仰的程度就越深。兩座舍利塔實際上是反應了民間佛教的佛塔崇拜。佛塔信仰被賦予了很多的靈驗與功德色彩。民眾佛教的佛塔功德崇拜非常明顯,功德等活動就是祈愿的前奏和基礎[7]。
以河北兩塔基出土的北宋白釉蓮紋龍首大凈瓶(圖4)為例,改瓶高60.5厘米,體型巨大,如此大的凈瓶必定不是用于僧人日常生活的,而是特地為宗教法事所制作,或是作為供器而放置的。同時出土的有夔金銀凈瓶(圖5),高26.8,腹徑11.4厘米,插簪長14厘米。出土時口部插一鎏金銀簪,簪頭為一佛像。值得注意的是頸上圓盤面有銘文“張氏李氏劉氏王氏崔氏梁氏張氏□□吳三弟子愿生生供養(yǎng)”,明確表明了該銀凈瓶為民間家庭或者村落多人所共同供養(yǎng)的。此時的凈瓶是作為供器而存在,被信徒賦予了功德和祈愿之心,已經(jīng)不具備使用的性質了。
及至元代,元代鼓勵佛教的發(fā)展,漢地佛教和藏傳佛教都頗為興盛。漢地佛教仍以禪宗為主流。由于蒙、藏的特殊關系,元朝君王尤重藏傳佛教,將其宗教領袖由國師提升為帝師,建立起元代特有的帝師制度,使藏傳佛教及其領袖具有了崇高的社會地位。雖然將藏傳佛教定位國教,但是對于其他宗教也不排斥,采取的是寬容的態(tài)度,此時民間宗教也在興旺的發(fā)展中。
此時,凈瓶在中國已成為三供之一的供器?,F(xiàn)存圖像版畫資料中有至元六年刊刻中興路資福寺刻印《金剛經(jīng)注》中有一套朱墨套色圖文(圖6),圖中有佛教人物和供桌,桌上便有“五供”——一個香爐,一對燭臺,一對凈瓶。供器是供養(yǎng)人贈送給神靈的禮物,目的是得到祈求的一切,因此其功利性是顯而易見的。當時的供器多數(shù)用以供奉道教神靈,其次為佛教及民間神靈。元代此種香爐花瓶成套出土的情況非常多,萍鄉(xiāng)窖藏,四川三臺,湖南、浙江青田等遺址皆有出土。此時,花瓶與凈瓶已無明顯區(qū)分,其用途都是供瓶。江西萍鄉(xiāng)市富田鄉(xiāng)窖藏的此對瓶底部書“宗”字,爐底書“宗位”二字(圖7),可想而知,當為祭祖用具[8]。著名的至正十一年銘青花云龍瓶便是供器之一,其中銘文記載了“胡凈一元帥打供”。據(jù)考證星源祖殿為婺源靈順廟,它是供奉五顯神的第一個廟宇,而五顯神的信仰是宋元時期南方地區(qū)最具特色的民間宗教現(xiàn)象[9]。青陽縣廟前鎮(zhèn)團結村出土的元代青花玉兔紋凈瓶一對(圖8),與萍鄉(xiāng)窖藏相比腹部變得要飽滿很多,以配合畫面的完整,頸部的相輪表示它還是由凈瓶演變而來(圖9)。當我們將瓶座移開時,可以看見瓶底部沒有繪畫紋飾,可見器座與瓶身是連坐一體設計的,是作為供器來進行設計的。可以說此時,凈瓶完全演變成了供瓶,而且并不是佛教獨有獨用的,而是從祭祀到民間宗教都可以使用的供器。
五、結論
本文探討了佛教中國本土化是如何反映到器物造型和功能的演變上的,由于明清時期的凈瓶造型和功能的變化不屬于佛教本土化的原因,故不做詳細討論。凈瓶,作為異域器物隨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其造型和功能隨著佛教一同中國化、民間化和世俗化。隋唐時期,寺院經(jīng)濟繁榮,農禪制度則要求僧侶自給自主,此時凈瓶保留了其原本的使用方式和功能,完全是屬于日常的汲水飲水用具。雖然如此,唐代高僧義凈仍然嚴厲批評了凈瓶的使用方式的不規(guī)范,指出“凈”,“觸”不分的問題。及至宋代,唐宋時期佛教民間化和世俗化趨盛,一方面宮廷熱衷于舉辦法事,而凈瓶則具有了法事用具這一性質。另一方面,民間佛教興盛,信徒們則定制精美的凈瓶以作為供奉器具,來修功德。但此時,凈瓶在形制上沒有較大改變。遼代的凈瓶兩個口部調換了,使用方式和形制都發(fā)生了較大改變。及至元代,凈瓶已經(jīng)完全成為作為三供之一的供器來使用,其用途大多是插花或是盛水。其形制和裝飾僅僅保留了頸部的相輪,并且配上了底座,完全演變成了供器,屬于花瓶的一種,其佛教涵義也大為消弱??梢哉f在印度佛教與中國本土文化融合的時候,凈瓶也與民眾需求進行了融合,凈瓶所蘊含的異域文化因素也逐漸被中國民眾所消化。在整個演變過程中,凈瓶具有了多種器物性質——隨身具、法器、禮佛具,凈瓶也從側面反映了佛教中國化的歷程。
參考文獻:
[1]靳生禾.法顯及其佛國記的幾個問題
[2]丁鵬勃.軍持源流考.中國歷史文物.2007.1.P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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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董健麗.遼代宗教瓷器述論.北方文物.2009.2.P52
[5]宇恒偉.唐宋時期印度佛教的中國民間化研究.2009.西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6]定縣博物館.河北定縣發(fā)現(xiàn)兩座宋代塔基.文物.1972.8.P39~51
[7]宇恒偉.唐宋時期印度佛教的中國民間化研究.2009.西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8]肖一亭.萍鄉(xiāng)市發(fā)現(xiàn)元代青花瓷器等窖藏文物.南方文物.1986.1
[9]黃清華.至正十一年銘青花云龍瓶考.文物.P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