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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部風格獨特的諷刺小說?!秶恰芬粫清X鐘書“錙銖積累”而寫成的,小說沒有明確的故事線索,只是一些由作者瑣碎的見識和經(jīng)歷“拼湊”成的瑣碎的情節(jié)。一方面,作者在小說中刻畫了一大批三四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游離于當時的抗日烽火之外,雖然都是留學歸來,受到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但他們沒有遠大的理想,又缺乏同傳統(tǒng)勢力和思想的斗爭的勇氣,甚至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像主人公方鴻漸、“冷若冰霜、艷若桃李”的蘇文紈、庸俗貪財?shù)膶W術騙子李梅亭、柔順之下深藏心機的孫柔嘉等……作者以機智的幽默和溫情的諷刺,剖析了這群人的個性與道德上的弱點,揭示了他們的精神困境,所以有人評論《圍城》是“現(xiàn)代的《儒林外史》”。另一方面,作者通過對方鴻漸經(jīng)歷的敘述,傳達出自己對于生活的思考。另外,《圍城》把語言運用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里面的精言妙語是這部小說的最成功之處,也是最值得賞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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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匆姷?。
2.為什么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使上帝真愛人類,他絕無力量做得起主宰。
3.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4.一個人,到了20歲還不狂,這個人是沒出息的;到了30歲還狂,也是沒出息的。
5.把忍受變成享受,是精神對于物質的最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也可以自欺。
6.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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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笑盡天下——
評《圍城》的冷嘲冷諷(節(jié)選)
□黃國彬
錢鐘書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特色:內容特別稠密。也就是說,在特定的篇幅內,作者所提供的資料、傳遞的知識、表達的經(jīng)驗,以至創(chuàng)造的種種效果,都比一般作品多。
這種特色,見諸作者的評論和散文,也見諸他的小說(尤其是《圍城》)。就評論而言,我們翻開他的《談藝錄》《管錐編》《舊文四篇》,幾乎在任何一頁,都會面對目不暇接的學問和創(chuàng)見。我們讀他的散文,見他從容地翱翔于中外古今,見逸事、典故、雋語、巧思,此呼彼應,就會禁不住贊嘆:“在短短的一篇文章里,作者竟可以說這么多的東西,展示這么廣闊的心智空間!”翻開《圍城》,這種感覺同樣強烈:在書中,無論是學問、典故、比喻、嘲諷,都以特高的頻率一浪接一浪地涌來。以小說藝術的標準衡量,《圍城》不能算十全十美,可是就內容的密度而言,五四以來的小說中,是鮮有其匹的。光說比喻,從五四到現(xiàn)在,有哪一部小說能夠在相等的篇幅里如此饜人眼眸呢?讀者翻閱《圍城》,簡直有置身喻林之感。讀錢鐘書的《圍城》,處處可以看到作者彩筆挾天風海雨的才情全方位出擊。
這種全方位出擊,以書中的嘲諷最為顯著。在中外文學史上,以諷刺為基調的作品不勝枚舉,卻鮮能像錢鐘書的《圍城》那樣,幾乎頁頁皆笑,段段皆笑,簡直到了笑盡天下的地步。在書中,作者幾乎不放過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
以人為例,方鴻漸、趙辛楣、李梅亭、顧爾謙、鮑小姐、蘇文紈、方遁翁自然是諷刺的重要對象;即使小孩如阿兇、阿丑,也逃不過作者的筆鋒。對美麗的唐曉芙,作者比較客氣:
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碧菩〗銒趁亩苏膱A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么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fā)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制,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偠灾?,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椿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至于其他人物,出場時或出場后,都幾乎無一例外地遭作者挖苦、諷刺一番。遭挖苦、諷刺的對象,包括人物的思想、談吐、行為,也包括他們的樣貌、五官。在第98頁,董斜川放言高論,以“陵谷山原”概括唐代以后的詩人,并且目無蘇軾,就是個諷刺思想、談吐的好例子: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詞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李羲山,王半山,陳后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闭f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么?”
“蘇東坡,他差一點?!?/p>
鴻漸咋舌不下,想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
對陸子瀟的描寫,則以樣貌、五官為取笑對象:
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發(fā)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后退不迭,向兩旁橫溢。
在重要角色中,唐曉芙出場時獲錢鐘書手下留情,大概不是因為錢鐘書有意偏袒,而是因為作品需要一個漂亮的女主角。這一論點,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可以找到佐證。例如在第72頁,作者就開始“一視同仁”,諷刺了唐曉芙的愛情觀:
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唐曉芙]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么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一個人,那么,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這種諷刺,在第110頁唐曉芙罵方鴻漸時再度出現(xiàn),叫讀者會心微笑:
方先生人聰明,一切逢場作戲,可是我們這種笨蛋,把你開的玩笑都得認真——唐小姐聽方鴻漸嗓子哽了,心軟下來,可是她這時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責罰他個痛快——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了!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
由此可見,即使唐曉芙——書中最美麗的女孩子,也逃不過錢鐘書那管橫掃眾生的銳筆。在錢鐘書眼中,幾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有可笑的地方, 真正是萬物冷觀皆可笑了。筆者說“冷觀”,是因為錢鐘書的冷筆絕不感傷,始終像一把銳利的解剖刀,能切天下的至堅,直入天下的至微。
(選自《北京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
讀后一思
在《圍城》里,作者無論是比喻還是諷刺,都挾天風海雨之勢出擊;在極短的篇幅內,就可以叫讀者目不暇接。我們在日后的生活學習中亦可勤于觀察、積累,練就一桿“冷凝”的筆,在選材或落筆時不動聲色、不動感情,描寫出世界的可笑、可哀、可鄙、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