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點燈的人
我在文章和講演里,都提到過斯蒂文森的詩《The lamp lighter》(《點燈的人》),提到過那個每天太陽落下后,就扛著梯子走來,把街燈點亮的李利。于是,那些坐著喝茶的大人和孩子們,就又看見了窗外柔和的光,朦朦朧朧間,使一天的生活有了完美的心情。我老說,我們這些人,是有些像李利的,也是點燈的人,把一本本有趣且耐人尋思的書,帶到孩子們的面前,讓他們興致勃勃地閱讀,朦朦朧朧間,竟然使他們一生的日子都有了方向。我們點了很多盞讓人長大的燈,讓人優(yōu)秀、優(yōu)雅和完美。
——梅子涵
關(guān)于閱讀和文學(xué)
有些愛生活中看得見,有些看不見,文學(xué)將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愛放在你面前。
把閱讀當(dāng)成童年最重要的課,也就為一生的寫作起草了最精彩的序言。
閱讀兒童文學(xué)與寫作自然是有關(guān)系的,是非常整體的養(yǎng)育的關(guān)系,養(yǎng)育一個生命的整體,養(yǎng)育一種心情,一種浪漫,一種從容的狀態(tài)和安靜的心情,養(yǎng)育目光、感覺和天真。
兒童文學(xué)不是惡作劇文學(xué),不是低級地裝瘋賣傻的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是藝術(shù),是敘事的藝術(shù),想象的藝術(shù),讓人目瞪口呆的藝術(shù)。
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xué)里面到處有哲學(xué),如果你達(dá)到了比較高的閱讀水平的話,你想看不見這個哲學(xué)都很難。
這些故事陪伴著我們,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我們成長起來了。但這些故事會在我們心里慢慢地沉淀下來,經(jīng)過歲月的流逝,這些沉淀下來的東西會形成一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
兒童文學(xué)作品中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路上,而路是兒童成長的途徑。
——梅子涵
小渡簡直是狂奔著走的,興奮不已,激動不已。他不時地看看手里的尼龍拎袋,里面裝著蘋果、梨、餅干??墒潜嫉讲》康淖呃壤飼r,他放慢了腳步。并不是因為走廊上每隔不遠(yuǎn)就吊著盞“靜”字的方形燈牌,而是希望自己不要喜形于色,否則走進病房時,人家準(zhǔn)會說,看,多可憐,買了這么一點東西就這樣高興,唉,可憐。那就會把他的全部興奮和激動一掃而空。
他們準(zhǔn)會說的,并且又要依然如故地用同情和憐憫的目光看著你。爸爸住進病房已經(jīng)六天了,肺里長了個什么。醫(yī)生也不說究竟長了個什么,只說要開刀,不去掉不好,就住進來了。小渡也就跟著來了。第一次從鄉(xiāng)下到了城里。守著,陪著。
不知有多難過,這六天。
十幾張床位的大病房,偏偏他們這個角落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像物理老師所講的焦點。你看,他看。每一個新來的探望病人的人,剛坐定,沒講幾句話,就把頭扭過來看。沒有惡意,全都充滿同情和憐憫。有的交頭接耳還不算,干脆大著嗓門說,作孽啊,可憐啊。
小渡不明白,作孽什么,可憐什么,不一樣都是生病么?你們難道身體健康才住在醫(yī)院里的?住在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剛開過刀,或者在等著開刀。最好的那個也是開過闌尾炎的,而且聽說,再遲一步就送命了。
就是這個開過闌尾炎的,一挪一挪地走過來,遞給小渡兩個蘋果,說:“吃吧,跟你爸爸一人一個?!庇忠慌惨慌驳刈吡恕?/p>
霎時,小渡明白了,明白了。
是因為爸爸的床頭柜上什么也沒有,空的,空得連小渡也早就感到有幾分冷清,幾分單調(diào),幾分寂寞。但他只是感到,卻根本沒想到這空,這什么也沒有,這幾分冷清、幾分單調(diào)、幾分寂寞會引起些什么,帶來些什么。
錢在爸爸手里。在家里,錢也總是在爸爸手里。小渡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它們被爸爸藏在哪個角落里。爸爸總是說沒有錢,哪有錢。小渡不知道爸爸是不是有錢。也許以前是沒錢,因為家里的日子曾經(jīng)真有些苦,難得稱肉。他們村子上,哪家隔幾天就稱一次肉,哪家就有錢;哪家翻蓋了新房子,哪家就有錢?,F(xiàn)在家里稱肉的次數(shù)多起來了,翻房的料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堆在門口了,可爸爸仍舊說沒有錢,哪有錢。小渡聽?wèi)T了,所以也就不去想。錢和他畢竟沒有什么太大的關(guān)系,至少是他沒曾感到,確實沒曾感到。爸爸進醫(yī)院時帶了500塊錢,這他知道。在船上時,爸爸對他說,我?guī)Я?00,還不知道夠不夠,這下可好,那房又不知道拖到哪月哪日蓋了。爸爸說這話時簡直含著悲切,讓人聽了也沉重。若不是已經(jīng)吐了幾次血,若不是在城里上過學(xué)見過世面的小舅舅一再鼓動、勸說,你根本不用想象他會答應(yīng)來住院,來開刀。甚至當(dāng)他聽小舅舅說,這第一人民醫(yī)院是最好的醫(yī)院時,竟然會痛苦得臉都抽搐。
“最好的?那要多少錢!”
于是小舅舅又竭力解釋、說服:越好,醫(yī)生技術(shù)也就越高明,開刀就是要進大醫(yī)院、好醫(yī)院。你沒看到爸爸是怎樣收藏那500塊錢的。簡直唆,簡直麻煩,簡直成了一個沉重的累贅。躺在床上時,把它放在被子里。上廁所了,又要抓住帶著。其實床頭柜上是有鎖的,一鎖就徹底沒事了,偏不鎖。
除了每天三頓飯,什么也沒買過,什么也不吃。來的時候在船上買的一包餅干,還讓當(dāng)早飯吃了,省下了醫(yī)院的飯票菜票。就這樣,爸爸還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氣。聲音不大,不仔細(xì)聽還以為是呼吸。小渡知道還是為了錢。每住一天,就意味著末了的結(jié)賬單上會多增加一些數(shù)字。住院的那天,辦手續(xù)的時候,爸爸甚至是哭喪著臉請醫(yī)生明天就幫他開刀,鄉(xiāng)下人苦啊,沒有錢啊,田里的事等著做啊,說了一大通,讓醫(yī)生不酸不辣地好一頓訓(xùn)。那完全是訓(xùn),小渡頭都抬不起來。
錢,錢,錢,這讓人抬不起頭來的東西。
可那些人,卻沒有一個床頭上不是堆得滿滿的。大包小包,大盒小盒。來一個人探望,就又增加了許多。所以只要沒有睡著,那些陪著守著的人就拿啊削啊,有的還帶了鍋,到走廊的一個什么地方去燒。幾乎沒有停的時候,幾乎生病就和不停地吃啊吃完全聯(lián)系起來,吃成了生病的主要內(nèi)容了。
小渡明白了,于是也就有些不可忍受了。他開始對爸爸說:“爸,我去給你買些梨?!彼览姹忍O果比橘子都便宜。
“買那干什么!”爸爸沒同意。
“爸,我去給你稱一斤餅干?!?/p>
“有飯吃,稱那東西!”又否定了。
“稱一點糖,你含在嘴里?!?/p>
“又不是小鬼,哪個含糖?!?/p>
小渡想不出來有什么東西可買了。
終于又想出來可以買兩斤雞蛋,聽說走廊那邊的房間里有公家的鍋可以借了用,打溏心荷包蛋吃營養(yǎng)最好??墒窃傧胂氚职挚隙〞f,家里有那么多雞蛋,還跑到這里來花錢買蛋吃……就又把話咽下去了。
爸爸腦子緩過來了些,以為是他自己想吃糖,就說:“你想吃糖吧,去稱點吧,稱點吧?!?/p>
小渡簡直想哭。他簡直想朝爸爸叫喊:“你以為我想吃?我才不要吃呢!我是不愿讓人那么看著!可憐,可憐!可憐難道光榮……”
那兩個漂亮的蘋果仍那么放著。他不吃,爸爸也沒吃。爸爸為什么不吃他不清楚。他是不愿意吃,不愿吃人家出于同情和憐憫送來的東西。
可是今天中午又有人送東西來了,是隔了好幾張床的那個小姑娘,而且還是個看上去年齡比他小些的小姑娘。童寶巧克力,盒面上一只白顏色的象和一只黃顏色的獅子在手舞足蹈?!俺园桑矣泻芏?,也給你爸爸吃?!毙」媚镎f。
小姑娘并沒有夸耀的意思,也肯定是一片純凈透明的好心??墒切《蓻]有接,他壓根就沒敢看她第二眼,頭似乎被誰按著直往下埋。小姑娘往床上一放,哼著《讓我們蕩起雙槳》,走了。
小渡猛地站起來,對爸爸說:“我到外面去了!”根本不管爸爸同意不同意,就走了出來,頭也沒回。
他受不了了。是的,真有點狗咬呂洞賓,狗咬就狗咬吧。有什么辦法,他小渡不愿意輕易地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同情、憐憫,不喜歡坐在一個可憐巴巴的位置上。
而他已經(jīng)坐了六天了,灰溜溜的壓抑的六天。
他自己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到哪兒去。只是不愿意再這么不自在地埋著腦袋坐著,更沒想到回來時會拎著蘋果、梨子、餅干。
可他現(xiàn)在拎著了。不是撿的,更不是偷的,他周小渡一輩子也不會干那種不漂亮的事。也不是誰送的。誰送?他不認(rèn)識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認(rèn)識他。在馬路上閑遛著,你打那邊過,我從這邊走,誰也不認(rèn)識誰,他倒覺得這樣舒服。窮也好,富也好,有錢也好,沒錢也好,誰也不特別地去看誰,誰也不會被人看得比別人可憐,除非你跪在地上討錢。跪在地上討錢干什么!窩囊相。就是斷胳膊斷腿也別討。天底下就沒你可干的事了?只要有你可干的事,就有飯吃,就不會餓死,就犯不著那樣可憐地去接受施舍。
小舅舅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小舅舅讀過不少書,所以除了教課文,還常常講些課本之外的和語文有關(guān)的知識,講些故事,朗誦一首詩、一段精彩的描寫、一段幽默的對話。
有一次,他讀了一段《愛的教育》里的話,寫這本書的人叫什么契斯,忘了,是意大利人。小舅舅是照著本子讀的,他把它抄在本子上,他把很多東西都抄在本子上。本子是藍(lán)顏色的。那段話是一個媽媽對兒子說的。小舅舅讀得有感情極了。大概的意思是:早晨,媽媽和兒子一塊在路上走。兒子走在前面,媽媽走在后面。有一個窮苦的女人抱著一個瘦弱蒼白的孩子,伸手向兒子乞討??墒莾鹤涌戳丝此裁匆矝]有給就走開了,而當(dāng)時他口袋里明明是有錢的。回家后,媽媽對兒子說,當(dāng)窮苦的人向你伸出手來求乞的時候,可千萬不要當(dāng)作沒有看見似的走開,而應(yīng)該常常從錢袋里拿出錢來,把它們放到一個無衣無食的盲人手里,放到一個沒有面包給孩子吃的母親手里,放到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手里。窮人更喜歡孩子的賜予,因為從小孩子手里得到東西,不至于使他們覺得低下。大人的施舍不過是一種慈善行為,小孩子的給予除了慈善外,還有一種親切的意味。
課堂上鴉雀無聲。常常在小舅舅讀這種東西的時候,課堂上總是要比教課文的時候安靜、專注、鄭重其事。也許是小舅舅的藍(lán)本子本身就有一種魅力。也許是抄在那里面的東西總有些特別。小渡也很激動,可他立即又有些想不通,那個媽媽為什么非要乞討,人為什么非要無可奈何地去求乞別人的賜予。是的,別人是應(yīng)該給你,那是人應(yīng)有的善良,沒有善良算什么真正的人??墒枪鎻膭e人手里求得一點東西的時候會覺得親切、愉快嗎?哪怕是小孩子給的。你的力量呢?你的骨氣和尊嚴(yán)呢?沒有這些,又怎么算是一個真正的人呢?
也許小渡真有些片面,真有些不懂得生活和世界,可他確實是這樣想的。
剛才的感動消失了許多,另外一種什么情緒在他腦子里膨脹了起來,升騰了起來。
這尼龍拎袋里的蘋果、梨子、餅干,是他用自己掙來的錢買的。沒想到吧,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在馬路上閑遛著,拐了兩個彎,就到了火車站。他第一回到火車站,當(dāng)然也從來沒坐過火車。人簡直多得熱鬧??傅?、挑的、拎的、坐在地上的。這里一條長隊,那里一條長隊。大車進,小車出。賣地圖的,賣特產(chǎn)的。哪一次車到了,哪一次車檢票了,廣播里在喊,聲音和輪船碼頭上的簡直一模一樣,也是個女的。出口處開始有人涌出來,大概就是廣播里喊的那次車到了。拎的、挑的、扛的,抱著小孩的、牽著大人的、攙著老人的,熱鬧得緊張。
“要幫著挑嗎?”有人問,是個拿著扁擔(dān)的。
“不要?!庇腥舜?。
“要挑嗎?”又有人向另一個人湊上去。
“多少錢?”被問的人問。他真有力,四個旅行袋,一肩兩個。
“那要看到哪兒?!?/p>
“不遠(yuǎn),要遠(yuǎn)我就坐車了,歇昌路?!?/p>
“給四塊吧?!?/p>
“四塊?幾步路就四塊?你當(dāng)我發(fā)了財?!?/p>
“四塊還多?叫拖車起碼五塊!現(xiàn)在四塊算個什么。”
背旅行袋的抬腳就走。
“那你說多少?”拿扁擔(dān)的在后面喊。
那人頭都不回。
“你有力氣就去背吧,那條路上根本沒有公共汽車?!蹦帽鈸?dān)的在嘀咕,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
“叔叔,我來幫你背?!惫硎股癫?,小渡跟了上去,說。
背旅行袋的站定,看看他,掏出手帕擦汗。這人挺怪,汗全在脖頸里,臉上頭上一點沒有?!岸嗌馘X?”他照例問。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問你背得動嗎。因為小渡并不高,當(dāng)然也并不矮。但他仍是個孩子,總是看得出的。
“你看著給,不過我只背兩個,另外兩個你自己背?!毙《烧f。
那人笑起來,大概覺得小渡很有趣。
就是這樣。
什么不遠(yuǎn),不知道拐了幾個彎??墒遣⒉环浅V?,看上去嚇人,脹鼓鼓的。所以根本說不上大汗淋漓,當(dāng)然,汗是出了,也出了不少。在家里挑水挑柴是假的嗎,挑稻到村口軋米他都挑過幾回,有三里多路。
那人給了他一塊五毛錢,還說謝謝。想了想,又加了五毛。
小渡沒要,他只收了一塊五毛,很明顯,后來的五毛是額外加的。因為他才背了兩只包,兩只包給兩塊,那么剛才那人要四塊他為什么不肯?他不要人家額外加錢,不要。盡管他是個小孩,盡管那人肯定是因為他是個小孩而有些過意不去。
小渡克制得真好,走進病房時居然顯得隨隨便便,完全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雖然尼龍袋拎在手上多少有些不十分自然。
但他的頭是抬著的,還有些瀟灑地跟左右床上的人點頭打著招呼。
爸爸有些驚愕地看著他手里的東西,其他人也有些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