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娟
到印度執(zhí)教已近三年,教授六個學期。學校成為我融入印度生活的主要平臺。在近三年的時間里,教過的印度學生大約有200名,年輕人代表未來,他們成為我觀察印度社會的一個重要窗口。
但需要注解一下,這所大學是印度最貴私立大學之一,其生源構成多來自高收入中產(chǎn)階級,且以法學生為主,所以,也只能代表一部分印度年輕人,當然,也不能低估其反應出的文化共性。
一、濃濃的權利意識,淡淡的責任意識
一個國家的政治文化在公民身上的投射,是非常明顯的。這種感受,只有經(jīng)歷文化差異才會體會到,尤其是在對比性強的兩種文化里生活,感覺才會強烈。印度建國采納的是自由民主主義的政治理論,也因為曾經(jīng)在殖民地時代二等公民的遭遇,印度憲法對權利的強調無與倫比。印度制憲者們認為,給予權利,是開啟民智,改變積貧積弱印度的最好方式。這種濃濃的權利意識,已經(jīng)投射到機構的日常運轉中,也映射到公民的日常思維中。
印度大學有很多機制在中國大學是沒有或者是罕見的。比如Open House,即每一兩個月,學生組織起來跟院領導進行溝通交流,學生可提出任何問題,學院要給予答復。學校小的話,也由校長參加的Open House,解決學生提出的有關學校建設和自身權利的所有關切。
我參加過一次由法學院院長帶隊,其他副院長、助理院長參加的關于LLB學生提出的平等待遇與未來發(fā)展問題。
LLB是完成三年或四年其他專業(yè)本科后再讀法律的一個學位,類似于美國的JD和中國的法律碩士,因為BLLB五年制學位的開設,讓傳統(tǒng)的LLB學位不占優(yōu)勢。學生們在現(xiàn)場提出了很多問題,包括他們參加國際交流、實習、就業(yè)及這個專業(yè)跟BLLB專業(yè)競爭的優(yōu)勢等。
讓我很容易聯(lián)想起當年北大法律碩士的經(jīng)歷,只不過那時再怎么抗爭也不一定有這樣一次讓所有學生跟所有院領導溝通的機會。學生們提問題的方式,很務實,也很注意分寸,各院領導就相應關切給予很務實的回應,院長當場拍板哪些會立刻解決,哪些關切是不必要的,哪些需要跟外部進行戰(zhàn)略性溝通,并落實到具體院長頭上。我很贊賞這種機制。
有些時候,如果跟學院的溝通渠道不暢,或者學校處理不合適,也遇到過學生集會抗議的。
有個學生不斷向學校管理者寫信,抱怨學校的網(wǎng)絡服務太差。行政也做了一些努力,但是,大的決定需要領導層解決,所以,改善并不明顯。后來這個學生就給校長寫信,開始校長還要求行政解決,后來也就失去耐心了。再后來,在情緒不好的一天,校長給這個學生寫信說,如果對這個學校不滿意,你拿著退回的學費回家吧。
這個學生把校長的信放在了facebook上,其他學生為他鳴不平,于是,他們很多人決定在特定時間在教學樓集會。短時間內就聚集了好幾百學生,校長不得不出來跟他們對話,并承諾換服務商,投入更多以改善寬帶。學生們還成立了一個執(zhí)行監(jiān)控小組來跟進這個改善過程。
這個學生把自己的經(jīng)歷做成了一個項目,在我的“律師在社會變革中的作用”這門課上展示,可以看出,他做了大量需求調研,很懂得用數(shù)據(jù)支撐他的訴求。
但是,如果濃濃的權利意識,缺乏責任和內省的相對制約,也是很容易變形的。
我的辦公室同事,負責教務,幾乎每天都要應對那些因為缺勤太多以致不能參加考試,因為學分不夠可能畢不了業(yè),因為錯過選課時間選不上課等狀況的學生來給他所提交的一大筐理由,要他幫助。
其中有個學生讓我印象深刻。他的精力沒用在學習上,考得很爛,但是,他非要認定考卷中有一道題出的不符合大綱要求。為此,學校專門組織了其他老師,就那道題做了評估,認為沒有問題。實際上,即使那道題,給他全分,他也不及格。但是,他仍然要揪著那道題,并且堅持自己拿出錢來讓外面的獨立第三方來評估。讓我很無語。心想,要是把這股勁兒用在學習上,肯定是優(yōu)秀。
作為任課老師,我也要經(jīng)常面對學生千奇百怪的理由:因為好朋友的叔叔去世了,得陪她,沒來上課;因為周末回家,所以錯過了周一的on call;因為有好幾項作業(yè),所以,不能按時提交我這門的作業(yè);因為姐姐或哥哥的婚禮,要請一個星期的假;因為要參加畢業(yè)PARTY,要求老師提前下課……
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他完全可以花半個小時完成的作業(yè),非要花40分鐘來跟我爭執(zhí),為什么他的作業(yè)需要延期提交。他可以有無數(shù)理由,但是,老師不能有失誤或紕漏。如果執(zhí)行的不是事先宣布好的政策,或者在執(zhí)行政策過程中有偏差,很容易成為那些因為平常不努力的學生面臨絕境時反擊的救命稻草。
中國的儒家文化,很多時候強調內省和自覺,或者叫克己復禮。雖然我們很多時候,也在批評過度功利化,導致了社會責任的缺乏。但是,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再加上較長時間社會主義集體觀的強調,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使得自省和責任意識內化到了中國公民的思維之中。所以,作為一個中國籍老師,面對這些印度學生,受到的文化沖擊不小。
與印度人相比,我們不大愿意公開提出訴求。只要過得去,就不大愿意生事,尤其向官方提出某種請求時,往往有太多的顧忌。在中國文化里,把問題政治化,不容易解決問題;反而要盡量把政治問題技術化,才能解決問題。這可一定程度上解釋,在印中資對其顯著不利政策不愿意利用媒體和智庫發(fā)聲的現(xiàn)實。
但實際上,在印度生活,不弄出動靜來,是很難解決你想要解決的重要問題的。當然,小問題,也可以通過關系或行賄解決。這主要是因為,在印度的治理中,民眾對官僚體系的問責機制是失靈的,只有通過政治層面的機制如選舉才能發(fā)揮點作用。所以,很多重要關切,在技術層面靠個人推動很難解決,只有變成社會話題,抱團施加一定的政治壓力才更有解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