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中國導演周燕將鏡頭對準了瑞典的一座戒備森嚴的重刑犯監(jiān)獄。
在那里,有合作藝術家對犯人進行一些繪畫指導。
創(chuàng)作,對于囚禁者來說近乎一種與日常生活的聯(lián)結和回憶。
周燕拍下了這些,希望能讓人們看到那些被符號化的罪犯的另一面
“你這會兒在做什么呢?” Earling問媽媽。
“我正準備出去遛狗,我要出去幾天,需要找個人照顧它?!眿寢屧陔娫捘穷^說。
“我不太喜歡狗,它總是亂撒尿。” Earling說。
“你可以給它用尿不濕啊?!眿寢屝χf。
電話這頭,Earling也被逗得笑出聲來。此刻,他正在監(jiān)獄中,光頭,一身囚服,臉上和手上都有紋身,在獄卒的監(jiān)視下,他和媽媽嘮家常,開玩笑。
這是紀錄片《Kobbar》(中文名《無法漂移的陸地》)中的一個場景,Earling是這部紀錄片的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他也是瑞典重刑犯監(jiān)獄 Kumla 的一名犯人。Kumla號稱“地下王國”,關押的都是需要最高警戒級別的犯人,包括1980年代瑞典首相謀殺案的兇手等等。
而Kumla監(jiān)獄的獨特不僅在于所關押的犯人級別之高,而是在這里,犯人成為了“藝術家”。Kumla監(jiān)獄有一條藝術長廊,也是全世界第一條監(jiān)獄藝術長廊,長廊上布滿了由外聘的女藝術家和監(jiān)獄內(nèi)的犯人合作完成的繪畫作品。紀錄片《無法漂移的陸地》便記錄了這里的犯人在獄中生活和繪畫的過程。
希望犯人出獄后,忘掉這段時光
《無法漂移的陸地》整部片子自始至終沒有交代Earling究竟犯了什么罪,觀眾無從知曉這個人的過去,在導演周燕看來,她不是在拍一個犯人,她在拍一個人,只是這個階段,這個人在監(jiān)獄里而已,他繪畫,他與人交談。周燕試圖在監(jiān)獄題材的紀錄片里呈現(xiàn)日常生活的煙火味。
2015年周燕在上海參加一個藝術家駐地活動,認識了來自瑞典的女藝術家Cecilia Johnson,她受雇于Kumla監(jiān)獄,是教犯人繪畫的藝術導師。
“燕,你要不要過來看看我們的監(jiān)獄?”和大部分創(chuàng)作者一樣,周燕對監(jiān)獄一直懷有好奇,在Cecilia向她發(fā)出邀請之后,她獨自一人去了瑞典,第一次走進了Kumla監(jiān)獄。
她第一個見到的不是犯人,是一位帶著孩子來探監(jiān)的母親,“那個女性打扮得很美,因為她要見自己老公嘛,那個孩子看起來挺高興的?!敝苎嗾f自己被發(fā)生在監(jiān)獄里的這一幕“人間景象”所觸動。
她來到了Cecilia提到的那條藝術長廊。在這里,她看到了一幅畫作,同時找到了拍攝的理由。那是一幅描述搶劫現(xiàn)場的繪畫,犯人Jan 和兩位女藝術家合作,重現(xiàn)了自己的犯罪過程:一個拿著鐵錘的小偷,走過人行橫道。兩位女藝術家也都成為了他的畫中人,一名女藝術家拿起花瓶,說要阻止他?!鞍?,當心啊!”另一面女藝術家在旁邊大喊。
在這幅畫里,周燕看到了水果攤、櫥窗里的模特和ATM機的細節(jié),還有畫作開頭和結尾處的兩首詩,“看得出他在監(jiān)獄里對普通生活的渴望。”這是周燕當時的感受。
Kumla監(jiān)獄的藝術長廊有兩邊,一邊是1970年代老藝術家和犯人的畫作,一邊是年輕女藝術家和犯人的畫作。而Jan 便是1970年代長廊繪畫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之一,一年半的時間里,他留下的作品遍布長廊。周燕看到這幅作品時,Jan 已經(jīng)出獄了。
周燕和團隊試圖去尋找這個叫Jan 的人,由于瑞典的監(jiān)獄系統(tǒng)對犯人的隱私保護,檔案館以及監(jiān)獄方無法提供相應信息。在詢問了 Jan 的周邊獄友、牧師、老監(jiān)獄長、老藝術家和記者等人之后,周燕團隊還是沒能找到Jan 本人。
周燕一開始覺得有些遺憾,現(xiàn)在她接受了 Jan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結果?!八救瞬荒敲粗匾?,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征,象征著70年代的犯人?!备鶭an 合作完成多幅畫作的女藝術家曾告訴周燕,她希望犯人出獄后忘記這段時光,開始新的生活。
實際上,說服那些正在監(jiān)獄里的犯人成為一部紀錄片的拍攝主角,這難度可想而知。大多數(shù)人并不愿意露面,比犯人更難說服的還有獄卒,哪怕自己的雙手被鏡頭拍到,他們也是拒絕的。
Earling是難得的愿意不戴面罩出鏡的犯人。
舍棄“攻擊性”的一面,呈現(xiàn)“普通人”的一面
今年24歲的Earling已有兩個兒子,第一個兒子出生時,他只有16歲。也是這一年,他回到親生母親身邊,才得知自己是吉普賽人。他是瑞典哥德堡一個黑幫的頭目,迄今為止,輾轉過北歐的9座監(jiān)獄,犯罪履歷開始于14歲那年。
2015年,周燕帶著紀錄片《無法漂移的陸地》 參加了斯德哥爾摩電影節(jié)。她原本打算請Earling 來參加首映,再次聯(lián)系時才得知已經(jīng)出獄的他又犯了罪,目前在候審階段,不過倒是有一位參加拍攝的犯人,出獄后悄悄來到電影節(jié)活動現(xiàn)場,在電影的海報上留了個涂鴉。
在周燕的鏡頭中, 24歲的Earling 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許多。周燕見他時,覺得他像30多歲的人。“他十歲時,父親給他注射了第一支毒品,之后他的人生幾乎就圍繞吸毒、販毒和暴力展開了,他從小就缺乏關愛,他的人生只能這樣了?!敝苎喔嬖V《中國新聞周刊》,她和Earling 相處的那一個月,大部分時間不是在拍攝,而是在和他交流,她覺得Earling之所以接受拍攝,也是希望通過這個方式找尋他自己的根。
Kumla監(jiān)獄關押的都是重刑犯。得知周燕要去這里拍攝犯人,身邊人的第一反應幾乎一致,“你害怕嗎?”
“一開始我也怕,了解后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在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跟我的世界太遙遠,他們不存在任何理由去攻擊一個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的人,我也就不緊張了?!敝苎嗾f。
舍棄“攻擊性”的一面,呈現(xiàn)“普通人”的一面,也成為紀錄片《無法漂移的陸地》的特質(zhì)。
4月19日,紀錄片《無法漂移的陸地》在北京的第一場放映,國家圖書館的一間放映廳里,幾乎是滿座,有觀眾看完后感嘆,“在監(jiān)獄題材片子里竟然看到了小清新?!?/p>
影片結尾處,黃昏時分,天空顏色柔和,街上人來人往,隨著鏡頭的移動,Kumla 監(jiān)獄的標志出現(xiàn)了,這個時候,天空上有一群鳥兒飛過,鳥叫聲和孩子的嬉鬧聲交織成的“普通生活”在Kumla 監(jiān)獄外不遠的地方發(fā)生著。
和片尾字幕一同出現(xiàn)的是海鷗的鳴叫和人們的說話聲。那是錄音師在法羅島上的一家小酒吧里收錄的客人交談時的聲音。周燕說那是生活的聲音,是她想呈現(xiàn)的理想狀態(tài)。
周燕此前拍攝過兩部故事短片,《無法漂移的陸地》是她第一部紀錄片作品。其實,原本是有四個不同的犯人可以接受拍攝,后來到了實地拍攝階段,其他三個人全都不見了,只有Earling在那里?!袄咸旖o什么,就去接受什么?!痹谒磥?,接受那些不可預料的安排是紀錄片該有的態(tài)度。
拍攝期間,周燕和來自中瑞兩國的攝制團隊,十個人一起,住在離Kumla 監(jiān)獄100公里的小城里。每天早上開車來到監(jiān)獄,每一天都是未知的,不知道會遇到什么,能拍到什么?!斑@種不可預見性是紀錄片的魔力?!本瓦@樣,監(jiān)獄里一切照常運轉,周燕和團隊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記錄這一個月當中發(fā)生在犯人Earling 身上的一切,包括正巧趕上的他出獄的瞬間。
“我是希望大家從這部片子中看到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我們到此為止吧,我要跟我的家人團聚了,過兩天我聯(lián)系你?!睌z影機記錄了Earling 走出監(jiān)獄的畫面,結束之后,Earling對周燕說。
周燕提出了希望拍攝他出獄后生活畫面的要求,他沒有拒絕,不過周燕還是很擔心。兩天焦慮的等待后,電話響了?!八鋵嵰残枰覀兊呐惆?,他需要一個過程適應出獄后的生活?!?/p>
周燕和攝制團隊去了 Earling的家鄉(xiāng),在一家泰國餐廳,他們和Earling 一起吃了頓午飯。周燕說當時竟有種久別重逢的喜悅。她記得, Earling那頓飯只喝了很少的湯,他說不餓。他們坐在窗邊吃飯,窗外能看到他的朋友和他的母親。
吃飯期間,周燕的手機響了,是她女兒從中國打來的電話,她和女兒視頻聊天, Earling也湊過來。周燕覺得,在那一刻,她和Earling,兩個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突然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這一頓飯之后, Earling答應了后續(xù)的跟拍。
“我是希望大家從這部片子中看到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看到他們彼此是怎么一步步靠近的?!?Earling出獄之前,收拾行李時,沒有帶走電視遙控器里的電池,他說自己住過那么多監(jiān)獄,遙控器里經(jīng)常沒有電池,他要把這兩節(jié)電池留給下一個住進來的獄友。
這一細節(jié)也被周燕記錄了下來?!叭擞写缺?,但也有邪心,善惡有時候就是一念之間?!敝苎嗾f。
片子拍了一個月,剪輯持續(xù)了一年,前后推翻了兩個版本。
第一版主題是“追尋”,是偵探片的結構。周燕回憶,她和剪輯師兩個人一起,一點一點弄,經(jīng)常就坐在那里發(fā)呆,“其實挺絕望的?!弊詈蠹舫龅钠娱L達5小時,她自己都覺得太雜太亂,沒法看。
第二個版本,結構上更為激烈。想要呈現(xiàn)中瑞兩國攝制團隊在拍攝過程中的激烈爭論。后來還是覺得哪里不對,不是她想表達的內(nèi)容。
她想要探尋意義,到最后卻總不滿意?!皩а荩瑸槭裁次覀冞@個片子要有這么多意義呢?”新加入的剪輯師的一句話,好像點醒了她。
“因為犯人不想成為藝術家,他反而是特別的、自然的,藝術難道不應該是自然、沒有束縛的嗎。第一版我是要去追尋一個人,一個具象的人,第二版我是要把這個沖突放在當中,而且是兩國之間的沖突,我們拍到了很多很刺激的東西。最后這一版,我們就是追尋時光嘛,囚禁的時光,監(jiān)獄里的人有大把的時間,他們?nèi)绾未虬l(fā)時間,我們?nèi)缃癜阉故窘o大家,其實就是一個行為,沒有意義。”周燕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總結。
(實習生劉成碩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