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本棟
中國自古以來,家與國這兩個概念就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詩經(jīng)·大雅·思齊》篇中有這樣的詩句:“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币馑际钦f,周文王以禮法要求他的妻子,也以禮法約束宗族的其他成員,并由此推而廣之,去治理國家社稷。國家原就是由一個個家庭、家族組成的,而皇王受天之命,君臨下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天下人都是他的臣民,在君王那里,國就是家,家也就是國,并無分別。由家而國,治國理家,也成了歷來儒家的合乎邏輯的類比和推演?!吨芤住ぜ胰素浴返腻柁o說:“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痹谝粋€家庭中,父母、兄弟、夫婦之間的人倫關系處理得好,這個家庭就會很和睦。一個國家同樣如此。雖然君臣上下種種關系十分復雜,但也無非是一個家庭的擴大,能處理好家庭內部的關系,自然也能處理好君臣之間的關系。家是國的縮影,人人各盡其責各得其所,家國才能和平安定;反之,若是一個家庭內部尚不能和睦相處,又如何能治理好一個國家呢?
由家到國,理家的下一步或目的是要治好國家。不過,要理家、治國也還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先要把人自身的修養(yǎng)提高了?!抖Y記·大學》篇里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南宋的朱熹認為這話出自孔子之口,所以特別重視,他把《禮記》中的《大學》《中庸》兩篇與《論語》《孟子》合在一起,重新進行注解,叫做《四書章句》。這里且不談《四書》如何,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卻實在是道出了歷來儒家士大夫向往和踐行的最高境界與目標,個人與家國在這里融合在了一起?!凹覈背闪酥袊诺湮膶W作品中永恒的題材和主題。
家國意味著一種責任。比如屈原,他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和詩人,博聞強記,懂得古今興亡治亂的道理,善于交往和言辭,不辱使命,曾輔佐楚懷王處理國家的內政和外交事務,深得懷王的器重和信任。然而,屈原的才華和被器重,卻受到了奸臣的嫉妒、誣陷和無端攻擊。屈原逐漸被楚懷王疏遠以至流放,但他并沒有因此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使是在被放逐江湘的時期,他所憂心的仍是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與命運,直至自投汨羅,以死抗爭。屈原難道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嗎?當然不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朝秦暮楚、晉材楚用的情形亦比比皆是,像吳起、申不害、商鞅、孫武、蘇秦、張儀等人,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就奔走于諸侯國之間,各有所成。以屈原的才華,改事他國,也必能做出一番事業(yè)。但是,屈原沒有也不能這樣做。道理很簡單,因為他是五帝之一高陽氏的后人,有著高貴的出身,與景氏、昭氏一樣,同屬楚國的王族;因為他一生所縈心的,并非個人的名利,而是楚國的前途和追摹堯舜美政的理想;因為他始終深愛著自幼生于斯長于斯的那片國土??梢哉f他幾乎天生地與這個國家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為了這個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他必須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他與他的家族、與這個國家同呼吸、共命運。當看到國家的利益受到損害,當感受到自己的祖國將不再強大的時候,別人或能接受這一現(xiàn)實,但屈原決不愿也不能接受這一現(xiàn)實。屈原的這種對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與命運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充分地表現(xiàn)在他的長篇抒情詩《離騷》及其他作品中。這些作品,文辭華美,義旨幽微,香草美人的比喻和象征中,蘊含著深刻的對家國的責任和眷念,可謂義兼《風》《雅》,爭光日月,在中國文學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家國是一種憂患感。西漢文帝初即位,采取無為而治的政策,休養(yǎng)生息,輕徭薄稅,積極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又允許臣僚上書言事,對外亦不輕啟邊釁,社會趨于安定,國勢逐漸走向興盛。然而此時卻有一位士大夫,憂心忡忡,這就是賈誼。他連連上書,大聲疾呼:“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
(《漢書·賈誼傳》)這難道是危言聳聽嗎?當然不是。比如,諸侯王與朝廷的矛盾問題,自漢初以來就沒有解決。漢分封諸侯王,屢生變亂,漢文帝即位不久,又先后有濟北王、淮南王起兵造反。而到了漢景帝時,終于釀成了七王的反叛。賈誼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他在《治安策》中提出了明確的對策:“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輳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毕鳒p諸侯國的力量,使其不得不聽命于朝廷。這一建議為漢文帝所采納,雖未能徹底解決諸侯國與朝廷的矛盾問題,但事實上諸侯國的力量已難以與朝廷相抗衡。賈誼所提出的其他一些建議,也多為文帝所采納。所以,后來劉向就論道:“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p>
(《漢書·賈誼傳贊》)王安石也在詩中詠道:“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
(《賈生》)認為其歷史地位遠非那些徒居高位的公卿可比,評價極高。雖然賈誼的才華和抱負并未能完全得以實現(xiàn),但他的遠見卓識和對國家的前途與命運的憂患意識,還是得到了文帝的賞識和采納,這為后來西漢的“文景之治”提供了條件。賈誼少年得志,不免被人嫉恨,外任長沙王太傅,路過湘江,作楚辭傷悼屈原。在長沙三年,有鳥飛集其房上,又作《鳥賦》自解。然而,賈誼后為梁王傅,梁王墜馬而亡,賈誼卻無法擺脫這一夢魘,他認為自己沒有盡到應盡的職責,終于抑郁而死。這也可從一個側面見出他的責任心之重。
家國又是一種人生的理想和信念。生活于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的大轉折時期的杜甫,除了短期在朝中做過左拾遺的官之外,一生幾乎沒有涉入政壇,然而,作為一位有著奉儒守官家族傳統(tǒng)的儒家士大夫,他卻是“一飯未嘗忘君”的(蘇軾《王定國詩集敘》中語)。家國成了他終生信守的政治理念:“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保ā锻馈罚┠贻p時的杜甫就以安邦定國作為自己的遠大使命;進入中年,他更吟出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相丈二十二韻》)和“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樣志向高遠的詩句;而直到晚年,他仍要把自己已不可能實現(xiàn)的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托付給友人,囑咐其:“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p>
(《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近呈蘇渙侍御》)所謂“致君堯舜上”,就是希望君主像堯舜一樣圣明,國家像堯舜時代一樣施行仁政;而“竊比稷與契”,就是杜甫自己希望做一個舜、禹時代的賢臣稷、契式的人物,看到別人餓肚子,就像自己挨餓一樣;看到別人落水了,好像是自己溺水一樣。杜甫以一介布衣,在現(xiàn)實中幾無實現(xiàn)自己理想和抱負的機會,然而卻能有如此高遠的理想、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情操,家國在他的心目中,實在不能不是一種偉大、崇高的人生信念。正是憑著這種偉大的信念,杜甫給我們留下了“三吏三別”“二悲二哀”、《兵車行》《麗人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秋興八首》等等眾多偉大的作品,他由此登上了“詩圣”的高峰。
家國還是一種對故土的眷戀。南朝梁“侯景之亂”后逃到江陵的庾信,奉梁元帝之命出使西魏,卻不料被羈留北國,歷仕西魏、北周,南朝梁滅亡后,由陳武帝陳霸先建立的陳朝取代了梁。在北朝為官的庾信,雖頗受器重,官至高位,然國破家亡的經(jīng)歷和波折,屈身仕敵的無奈和自慚,以及對梁朝覆滅的省思、對家國故土的眷念和羈旅狀態(tài)的體認等等,時常交織在一起,揮之不去。在他的《哀江南賦并序》中,作者以其身世遭遇為線索,寫出了梁朝由盛到衰的過程和江南地區(qū)遭受戰(zhàn)亂、百姓深陷苦難的現(xiàn)實,以及作者內心的復雜情感。這就是后人所謂的“鄉(xiāng)關之思”?!吨軙も仔艂鳌氛f:“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xiāng)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所謂“鄉(xiāng)關之思”,所包含的,當然可以理解為既有對家國的思念,也有對蕭梁興亡的反思;既有自身羈旅之愁的體認,也有自慚二臣的哀感。但我們以為,對于羈留北方多年的庾信來說,這份“鄉(xiāng)關之思”實在只是一種想象中的對故國、故土的眷念而已。因為,舊日的家國早已不復存在,家在哪里?國又在哪里?“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於甲戌”,“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現(xiàn)實生活里的家國既已無處尋覓,他心目中的故國也就只能是一種念想了。
家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擺脫不了、割舍不斷的情懷。這種情懷,在現(xiàn)實生活和文學作品中往往呈現(xiàn)出十分豐富多彩的面貌。有時候,它是“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經(jīng)·王風·黍離》)式的悲憫故國;有時候,它是“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邦。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屈原《離騷》)式的對舊邦的流連;有時候,它是“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來迎,稚子候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式的倦途知歸的欣喜;有時候,它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二首》其一)式的幽幽的感喟;有時候,它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式的尖銳和憤激;有時候,它是“聞道長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杜甫《秋興八首》其四)式的冷靜反思;有時候,它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語)式的高遠氣象;有時候,它又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岳陽樓記》)式的博大情懷;有時候,它是一種“吳兒踏歌女起舞,但道快樂無所苦”(《后元豐行》),“先生在野固不窮,擊壤至老歌元豐”(王安石《元豐行示德逢》)式的安享太平;有時候,它又有著“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蘇軾《荔枝嘆》)式的憂愁怨艾;有時候,它就寓含在小樓聽雨的安逸中(陸游《臨安春雨初霽》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承平景象,何等美好);有時候,它又會激蕩在超現(xiàn)實的美好向往里(陸游詩有《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天寶邊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下詔初親征。熊羆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苜蓿峰前盡停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中原盡復,何其壯麗);有時候,它是充溢在夏夜星空里的稻花的清香(辛棄疾有《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詞:“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碧镆帮L光,何等清新);有時候,它又化作了對故都昔日生活的美好記憶(陳與義有詞《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睋峤褡肺?,多少感慨)。
總之,家國蘊義,何其豐富;家國情懷,又何能道盡!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