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一不留神我走了一回旬陽。
坐了三個多小時火車,竟然有兩個小時悶在洞里不見天日。我想這120多分鐘我們還不把陜西的山差不多鉆完了!
終于,隧道的頂頭就是旬陽,到了。
通城閃耀著熟悉而陌生的燈,燈海。旬陽人真會用燈裝扮生活,有的燈串在山坡,有的燈繞在空中,有的燈流在水面,有的燈還藏在草叢。它們是太陽灑下的無人收割的顆粒,卻不會自生自滅。
有一盞燈好膽大,成了孤單一族。不,是我把天上的月亮誤看成燈。它仍然是舊日的古老的李白酒杯中的那個月亮。
旬陽的燈景,是需要閉著眼睛才能看清的。
人生況味,仿佛唯走進這輝煌的燈夜,才百味兼具。
燈,誘惑著我們夜看旬陽。
這是上蒼特地為山城創(chuàng)的這樣一個山水相依、陰陽回旋的玄機么?城南清清漢江自西向東順流直下,匯入長江。城北悠悠旬河向南環(huán)繞,流進漢江。我與朋友踏浪漫步旬河一側,撩撥人的還數(shù)那些燈。河上河下、橋面橋柱、岸里岸外滿滿的燈影。密密勻勻,像熟透的果子滾了滿河,直撞得人眼睛發(fā)痛。漢江水聲在遠處,旬河浪響在腳下。我總覺得被卷在水波里,裹在燈河里,身不由己地走著。
燈是旬陽的眼睛,看穿黑夜的眼。它出發(fā)于隋唐的黎明,還是蜀漢的黃昏?一萬個早晨開始,一萬個黎明永遠。人世滄桑,歷史演變。有多少雙凝聚著堅韌與深情的粗糙的手,磨亮了今天旬陽的眼神!
河畔一酒家,伴有烤肉。
朋友說,嘗嘗旬陽的味道。
我用一杯酒去愛你,你拿一串肉來香我。酒與肉融合,濃淡已不知,只留真情在。陡的,鄰店吵聲四起,有人耍酒瘋。越是想保留一個美好的酒中詩詞的完整,就越看到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殘片。
還是看燈好。旬陽的夜燈不用誰許諾,都帶著幾分溫馨。燈里花開,燈里花落。燈里走路的人還在走。貼著燈光的腳步,匆匆來,急急去,人人都在忙于找著自己的記憶和語言。腳步告訴來旬陽旅游的人:幸福能隨時降臨,笑聲會隨時決堤,奉獻要隨時出發(fā)。
月是燈中最亮的那一盞。酒家的月亮不如偎在山畔的月亮干凈,漂亮。山畔明月正彎著腰,是扛著一編織袋山核桃為旬陽的夜色添滋加味吧!不,那是一袋歌,旬陽民間小調——《蘭草花》:
蘭草花兒不會開在高山陡石崖
叫了一聲郎,叫了一聲妹
帶妹一把上花臺
就兩句歌詞,但是纏繞在蘭草花枝枝蔓蔓中的那些男歡女愛,卻那么豐滿。在這里蘭草花到底是什么樣花或什么樣草,對初來旬陽的我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唯哥和妹牽手上花臺的閑情怡愛才最勾動人心。走到風疲累,走到月打盹,哥妹也要上花臺。對泡在愛河里的他們而言,過程比結果更重要。
在旬陽,老幼都會唱《蘭草花》。咋整的,老婆老漢都溜溜地唱得動人?縣委書記馬贊含著今日的笑和昨天的澀道破了緣由:深山里的旬陽人太苦太悶。苦是指白天低頭彎腰地在莊稼地里一顆一顆地刨糧食,悶是說日頭一落就黑燈瞎火地窩老屋里眼巴巴地熬天亮。千百年了,就這么死沉沉地寂寞著。書記是個不甘守舊的愛讓大家活泛起來的熱鬧人,小康的日子怎么能這樣半死不活地打發(fā)?他讓縣里的秀才們挖掘旬陽的山歌民謠,整理了一大本《感動鄉(xiāng)村》,培訓全縣人唱歌。鄉(xiāng)鎮(zhèn)培訓,學校培訓,縣上培訓。就這樣,蘭草花們走進了千家萬戶,喚醒了沉睡的旬陽。
我真沒想到,一個傳唱上百年的山歌,竟能征服那么多新鮮的耳朵。參加筆會的作家們離開旬陽,坐在火車上還在沒腔沒調地吼唱著,“蘭草花兒不會開在高山陡石崖……”
蘭草花從來就不屬于一個人,那是眾人的靈魂。但我還是很珍惜馬書記給我們清唱《蘭草花》的那一幕。那晚我們在杏園山莊農家樂就餐,書記和服務員張妞甜給我們唱歌,正唱著,另一個服務員也加入了進來。開初,有些不入調,很快就步調一致了。“叫一聲郎,叫一聲妹……”我們發(fā)自內心地鼓掌、歡呼,為書記哥和服務員小妹!
今天平平常常,今天實實在在。旬陽人像一年中的任何一天一樣,埋頭生活,抬頭看天??墒俏覀冞@些來自京城的自稱很完整的人,在這個遙遠的山城被書記和服務員的歌聲溶化了棱角,或者說虛幻了傲氣,心甘情愿地陶醉了。
我?guī)е柕恼T惑回城。手機上深藏不露的“給你個右臉蛋蛋親個夠”的短語,真夠我讀好些日子。不對,這明明是陜北民歌里的詞呀!
(選自《散文百家》,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