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雅
在離瀘西縣城二十多公里的永寧鄉(xiāng),大山凹的半山坡上,竟有一個村莊叫城子,那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土掌房,土掌房上星羅棋布的包谷垛,房檐下熱情似火的紅辣椒,村前綠樹掩映下緩緩流淌的小河,在晨曦、薄霧、炊煙、夕陽中流動的人兒……這美麗的畫面,像海市蜃樓,又似神秘古堡,更像一幀剛剛完成的靈動的水墨畫,常常令我魂牽夢繞。
說實話,雖然因工作關系多次陪友人到過城子,每次都有不同的認識和感悟,但印象最深的要數去年底陪同“昭通作家群”的幾位作家到城子采風。
那天,我們沿著永寧河徒步前行。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河面有村民用木頭搭起的小橋,稀疏的民房點綴在河邊的樹林間。河的另一邊是阡陌交錯的農田,雖是深冬,但田里仍長著青翠欲滴的蔬菜、油菜和小麥,城子冬季的田野,竟是這般的養(yǎng)眼!
走在河邊小路上,遠遠就能看到屹立在飛鳳山上的城子。只見前面一大片開闊平整的農田,碧水環(huán)繞、綠野鋪陳。村中一間間黃色土掌房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直達山頂,左右毗連形成一級級平臺。這些平臺,大多有十多層,最多的有十七層,看上去像臺階、像蜂房、像梯田、像古堡、像宮殿,奇特而又壯觀,難怪城子被譽為民居建筑文化與建造技術發(fā)展史上的“活化石”和瀘西的“布達拉宮”。村子四周,峰巒迭障,草木蔥蘢,風光旖旎。背山面水,明堂寬闊,山清水秀,真是一方風水寶地?。?/p>
每次來到村口,我內心總有一個聲音在回響:城子,我又回來了!村口簡介牌前,一群老人相依而坐,悠閑地曬著太陽。走到村口一座不起眼的民房前,本土作家楊永明說:“這里是已故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彝族愛國將領張沖年幼時曾就讀過的城子小學,我們進去看看吧?!?/p>
進去后,看到一樓木門上方寫著“張沖將軍”四個字,屋內有張沖塑像。二樓展廳有“城子烽火”和“張沖生平”等介紹。張沖曾經是滇軍60軍副軍長兼184師師長,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率部赴抗戰(zhàn)前線,固守臺兒莊戰(zhàn)略高地禹王山,打退了日軍數十次瘋狂進攻。之后,張沖又率部投入武漢保衛(wèi)戰(zhàn),重創(chuàng)日軍,戰(zhàn)功卓著。1945年,張沖奔向延安。解放后,張沖曾任云南省副省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據了解,城子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盤北指揮部”所在地,培育了一大批革命干部,中共瀘西縣委、瀘西縣解放委員會也是在城子成立的。這么一個深山中的小村,卻走出了那么多錚錚鐵骨的英雄,令人心生敬仰。
走出原城子小學,樸實的導游阿姐用流利的普通話為我們講解城子的歷史文化:很久以前,土著彝族“白勺部”定居于此,世代繁衍生息,至今還流傳“兄妹成親”和“阿嘎建房”的傳說。明朝成化年間,廣西府第五任土知府昂貴把府城從中樞搬遷至此,建造土府衙門,改“白勺”為“永安府”,使這里的土掌房得到大規(guī)模擴展,形成“府城”格局,成為滇南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之一。隨著歷史演變,如今城子土掌房已有六百余年歷史,逐步形成一千多間土掌房、七百多戶人家的規(guī)模。
從這些散落在人們口中的歷史,我似乎明白了點什么。人們稱這個地方為“城”, 一定是有歷史原因的。我好奇地追問:“這里為什么叫城子呢?”城子阿姐說:“因為彝族昂貴土司在這里建了廣西府城,這里土掌房上下左右相連、巷道交錯。傳說‘小營二十四家人是砍了一棵小龍樹,用枝干搭建了二十四間土掌房,連接在一個平臺上,有近百米長,可以在房頂上跑馬,是昂貴屯兵的營盤。原來府城東西南各有城門,村內樓堡高聳,城南有吊橋和護城河,是一座典型的城池,‘城子村名便由此而來”。原來,城子不是城,城子以前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具有防御功能的城堡,如今它是一個和諧宜居的村寨。城子依山就勢、錯落有致的布局,既合理利用了空間,給人以獨特的立體美感,又充分體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共生共存的完美境界。
走進城子,更多的是土墻土房子、古驛道式的巷道和樸實的村民??墒浅亲訁s令無數的學者、藝術家癡迷。聽說,一些旅行愛好者在宣傳畫冊上看到城子的照片后,背上行囊就來了。一位北京的老建筑家,初次來到城子熱淚盈眶,之后又多次來考察。很多藝術家到城子都贊不絕口,迫不及待地投入寫生。我還記得一位畫家在城子采風時說:“城子真美,如果讓我在這里寫生,住幾個月都不會膩。”著名畫家杜月濤到城子寫生時,也是忘情創(chuàng)作,一直畫到天黑了還堅持用手電照著繼續(xù)創(chuàng)作。
其實,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美的眼睛。城子之美就蘊藏在那些古老的房子和獨特的歷史文化里。城子的美不是濃妝艷抹的,而是樸實無華的,每一處都是渾然天成的風景。我邊走邊用手機拍下那些散發(fā)著濃濃鄉(xiāng)土氣息的美景:村口,兩只狗懶洋洋地睡著曬太陽。一間間古樸的土掌房,四面墻都用土筑起來,屋頂也是土,如同平鋪的手掌一樣四平八穩(wěn)。屋檐下掛著金色的包谷棒、紅色的辣椒串,擺著黃色的老南瓜。老鄉(xiāng)門口掛著紅燈籠、貼著紅對聯,美麗中透著喜慶。狹長的石巷里,老鄉(xiāng)牽著黃牛慢悠悠地走著。村中隨處可見閑適的老人,遇有游客拍照,他們總會大方地露出滿臉淳樸的笑。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在路邊土堆里玩著只有他們才懂的游戲,那純凈的笑臉和銀鈴般的笑聲無一不在訴說著無憂無慮的童年。
踏著一代代城子人磨得光滑可鑒的石板,聽著城子阿姐娓娓講述古老的故事,不知那些青石板中,還隱藏著多少被歲月掩埋的動人傳說?沿著幽深狹窄的巷道前行,我們的腳步慢下來,似乎每前進一步,就能離塵封的歷史更近一些。
不多時,我們就到了“城子第一家”,五個鮮紅大字印在竹簸箕里,兩邊掛著紅燈籠、黃玉米。登上十多級石階,爬上木梯就到了二樓,屋內是一個陳列著民族服飾和刺繡品的農家餐廳,屋外是寬闊平整的屋頂。踩在這屋頂上,有些輕微顫動,于是有客人問:“我們這么多人踩在這屋頂上,不會把它踩塌了吧?”城子阿姐說,土掌房以石頭為墻基,后墻大多是山,兩側用土筑墻,頂上以堅硬栗木為梁,梁上鋪木條、劈柴、松針和黏土,人工用棒槌捶實,這種土掌房冬暖夏涼,防火防雨,牢固結實。平時村中哪家遇紅事白事,就在這些土掌房上宴請賓客呢。
于是,大家開始在屋頂上盡情賞景留影。城子阿姐還向大家介紹,這里的農家宴非常有特色。我不由想起曾和朋友在這里吃飯,記憶中有清香的米飯、蕎飯,大塊肥而不膩的“英雄肉”,香噴噴的土雞和燉酥肉,回味無窮的東山火腿,甜而不膩的燉甜肉,金黃色的小蔥炒土雞蛋,香脆回甜的蕎絲,以及清甜爽口的青菜、白菜、蘿卜等新鮮蔬菜。尤其還有本地低度米酒,用小土碗喝,像喝飲料一般香甜,很多平時不大喝酒的游客都能像武松一樣豪爽地暢飲十多碗呢。
走過一段狹長巷道,我們到了“將軍第”。導游阿姐說“將軍第”的主人名叫李德魁,清朝人,能以少敵眾,累功至副將,受朝廷封賞“銳勇巴圖魯”稱號?!鞍蛨D魯”是清朝時期賞賜有戰(zhàn)功之人的封號,意思就是英雄、勇士。
“將軍第”的右?guī)亢髩且欢掠妹B壘堆砌起來的高大石墻。這些石頭沒有打磨鏨鑿的痕跡,沒有灰漿粘合的影子。一塊塊石頭銜接嚴密,石縫呈不規(guī)則幾何形。傳說,李德魁將軍衣錦還鄉(xiāng),在飛鳳山半坡選中一塊地蓋將軍府。按設計右?guī)亢髩υ谝恍逼律希瑑A斜度大,土層松軟,沒人敢應工。一天,突然來了兩位姑娘,許諾“三天完工,不然作婢為奴”,眾人不信,結果到了第三天,一堵整齊堅實的石墻巍然矗立。從此,大家就稱這石墻為“姊妹墻”。
隨后,我們進入了城子規(guī)模最大的土掌房“將軍第”。“將軍第”建于清代,既保留了彝族土掌房平頂特點,又融合了漢族“一顆印”四合院格局,由三層正房、左右二層廂房和入口門墻圍合成方正如印的外觀,廳堂門樓雕龍畫鳳,形成彝漢結合的獨特建筑風格,透過那雕刻精美的古老屋檐,依稀可見“將軍第”曾經的輝煌。
“將軍第”里幾個質樸的大嬸坐在院子里剝紅豆,她們像鄰家大嬸一樣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并說再過一段時間她們就要搬到城子新村了,這里將恢復改造了接待游客。對此,我心里充滿期待,也希望城子能繼續(xù)留住那份自然古樸的寧靜和淡淡的鄉(xiāng)愁。
從“將軍第”正房木梯往上爬,登上屋頂,視野豁然開朗。整個城子地處飛鳳坡上,地勢不平,聰明的城子人就先蓋下一家,再蓋上一家,最后形成一間間上下相通、左右連貫、層層堆疊的土掌房。在這里,你家的屋頂,便是我家的院子;我家的院子,便是你家的屋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相依。只要進入其中一家,就可以通過木梯進入周圍人家。糧食堆在場院中,農具掛在土墻上,誰家缺少鋤頭鐮刀等,主人在,說一聲,主人不在,只管拿去用,用后再放回即可。鄰里間在屋頂上自由往來,誰家有大事小事,招呼一聲,全村人都會來幫忙。城子人家家相通、戶戶相連、相輔相成,人與人之間相互信任、相親相愛,真可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親如一家,如此淳樸真誠、心不設防的民風,不正是我們所向往的世外桃源嗎?
站在“將軍第”屋頂向四周張望,遠處青山綠水、阡陌縱橫,近處家家戶戶房頂上都有用竹子編成的圍子,圍子里裝著金色的玉米。和煦的陽光灑在圍子上,整個村莊就像披上了金色的外套。金色的土掌房升起了裊裊炊煙,三五成群的村民在屋頂邊干農活邊閑聊。有的夫妻默契地配合著堆包谷,男的站在木梯子上往圍子里堆,女的在下面遞。有的孩子在屋頂上嬉戲玩耍,還有些老人悠閑地坐著曬太陽,一切是那么淡定從容,時間的腳步似乎慢了下來。
看著眼前的景像,我的心醉了,甚至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故鄉(xiāng),似乎我本來就該屬于這里。藍天、白云、暖陽、圍子、土掌房、純真的笑,多想永遠留下這些美好的記憶,多想這樣輕松愜意地和心愛的人悠閑寧靜地生活,坐在一起邊曬太陽邊聊天,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沿著“姊妹墻”邊的青石巷拾級而上,到達飛鳳坡頂靈威寺。靈威寺是明成化年間廣西府土知府昂貴建的知府衙門。后因昂貴窮兇極惡、屠殺無辜,明成化十七年(公元1481年),明憲宗派軍剿滅。昂貴兵敗自殺,知府衙門大部分房屋被焚毀,只剩下前廳。到明朝嘉靖年間,當地百姓把這里改成了“關圣宮”,后來又叫靈威寺。大殿的對廳被改造為陳列室,里邊有關于城子的相關介紹。
走出靈威寺,站在寺前的平臺上,環(huán)看四周,崇山蜿蜒曲折;俯視飛鳳坡,地勢險峻。盤踞在此,易守難攻。如此險要的地形,難怪昂貴選擇在這里建府城,再加上土掌房家家相聯、戶戶相通,迷宮一樣的巷道、步步為營的布哨,使城子更加堅如磐石。
歷史烽煙消失殆盡,多少過往化為塵煙。站在靈威寺這個城子的制高點,整個古村盡收眼底。暖暖的太陽,涼爽的山風,清新的空氣,層疊的土掌房,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寧靜恬淡的意景,令人思緒在飛……
詩意的城子,是我夢中的故鄉(xiāng)。在這里,沒有浮躁的氣息,只有清新的空氣。徜徉于土掌房上,看云卷云舒,疲憊的心回歸寧靜?;秀遍g,我不再是一個如風的過客,而是一個歸鄉(xiāng)的游子。
璞美的城子,是我心靈的凈土。那一條條曲徑通幽的小路,承載了多少歲月的風霜?那一間間古老神秘的土掌房,可是我夢中的心靈天堂?耐人尋味的神話傳說,打濕了多少久遠的記憶?我多想穿越時空,穿越一個古老民族厚重的歷史文化和清澈的內心世界,去尋找一個心靈棲息的地方。
時光匆匆,縱有萬般不舍,也要跟城子說再見了。我不禁又想起內心無數次涌起的謎:為什么城子會一遍遍出現在我的夢里?是城子的寧靜?還是城子的神秘?
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再去一趟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