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三日
扶蘇
(故事新編)
一
秦始皇親政第28年(公元前210年),秋,七月(秦歷),上郡。
扶蘇的四馬戰(zhàn)車停在高高的土坡之上,空曠的高原上只有零星幾棵樹,樹枝上掛著半黃不綠的葉子,搖搖欲墜。扶蘇坐在車中,凝視著遠方就要沒入大地的殘陽,眼神跟隨著余暉一點一點黯淡下來。
他來到上郡已有兩年。兩年前,父皇決意坑殺四百六十余名術(shù)士時,他覺得不妥,向父皇諫言,天下初定,不可濫殺。父皇當即大發(fā)雷霆,將他趕出咸陽,與大將蒙恬一起戍守上郡,攻伐戎狄,修筑長城。這兩年來,他沒有得到咸陽的半點消息,無論他做了什么,父皇都沒有回應,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他。
他努力關(guān)注著咸陽的一切動向,不放過任何傳過來的消息,但沒有一樣是與他有關(guān)的。初冬時節(jié),父皇再次出巡,偶爾有一星半點消息傳來,都是只言片語而已。此刻,扶蘇并不知父皇行至何方,但他想知道,父皇何時會想起他,允許他回到咸陽,回到他身邊。
扶蘇的心是寂寞的。在上郡,將士見到他時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有蒙恬沒有惶恐,見到他就如自己的老友,甚至像親人。蒙氏家族自齊而來,三代為秦效力。秦能統(tǒng)一六國,蒙氏家族有一半的功勞。蒙恬自小長在功臣良將之家,仿佛生來就會打仗。父皇有蒙恬鎮(zhèn)守邊關(guān),從此再無外患。蒙恬的弟弟蒙毅留在御前,為人剛直不阿,做事兢兢業(yè)業(yè),是父皇最信賴倚重的人。滿朝文武,無人敢與蒙氏兄弟比肩。也許,這就是蒙恬敢正視他的原因吧!
兩年雖短,但扶蘇卻跟著蒙恬學到許多在宮廷里學不到的東西。從小養(yǎng)在深宮,飽讀孔孟典籍的扶蘇,有一顆仁愛恤民的心,卻并未體驗過真正的百姓生活,也沒有親歷過秦統(tǒng)一六國的壯烈。來到上郡后,他跟著蒙恬踏遍每一寸土地,上戰(zhàn)場督戰(zhàn),看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見到了將士的英勇。這里沒有宮娥內(nèi)侍,沒有鶯歌燕舞,也沒有輝煌的殿宇,只有望不到邊的黃土。冬天時鋪上一層雪,雪域上枯樹飄搖,凄風凜冽。扶蘇起初不習慣,但慢慢地,他學會了對著天宇沉思。思緒里他回到咸陽,回到父皇身邊。盡管父皇暴烈無常,但扶蘇想為他盡為人長子的責任。
二
兒時的扶蘇不常見到父王,陪伴他的是宮女、侍從和教授典籍的老師。那時正是攻伐六國的關(guān)鍵時期,父王每天政務(wù)繁忙,偶爾還要隨軍到他國去。在他九歲那年,秦國攻破趙國,趙王被俘,父王自此去了邯鄲。母親也沒有長久地陪伴他。扶蘇只記得母親是荊國(楚國)公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在秦宮里消失了。去了哪里?沒有人告訴他,更不許他問。他只知道父王從邯鄲回來的第四年,秦擄荊王,父王親自去了郢陳。是為母親而去的嗎?扶蘇不知道,只能在心里悄悄猜測。
他兒時與父王少有的幾次親近,記憶最深的是十歲那年。有一晚,他正在燈下讀書,忽然,就像是夢中,毫無預兆地,父王出現(xiàn)在眼前。所有的侍從都怕極了,頭埋進胸里,腰彎得似要折斷。父王的臉是沉郁的,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速平緩,問他在讀什么書。
“兒臣在讀孟子之學?!狈鎏K說。
“孟子……”父王的聲音讓扶蘇琢磨不透。只聽他又道:“都學了些什么?說來寡人聽聽?!闭f著,他順手拿起了扶蘇眼前的一卷簡冊。
“兒臣剛剛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
還未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響,那卷簡冊被父王扔得老遠。他臉上的沉郁之色立時變作了怒容,所有人都嚇得跪倒在地。只有扶蘇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直愣愣地看著父王。
“兒臣……是否背錯了哪一句?”扶蘇小聲問。
“全是妄言!”父王吼道。
“兒臣不明,請父王賜教?!?/p>
“普天之下,最尊貴者當為君,有君乃有社稷,乃有民。此人顛倒是非,禍亂百姓,若秦有此人,必誅之!”
“父王,兒臣覺得孟夫子說得對?!?/p>
“住口!”父王怒火沖天,扶蘇不敢再張口。只聽得父王咆哮一般道:“小小年紀就敢目無君父,聽信這些蠱惑之言。是誰教你這樣做的?”
“無人教兒臣,是兒臣自己想到的。”
“還敢狡辯!來人!賜長公子老師刖刑!”父王一聲令下,扶蘇渾身冰冷。宮舍內(nèi)頃刻間死寂般安靜,似乎任何一點聲響都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父王,不是老師的錯!”扶蘇大聲祈求,但父王已經(jīng)走出去了,只留給他冰冷的背影。
三
父皇一向善于聽取能臣建議,為何偏偏對他的話如此不滿?他不懂,從來不懂。
在后來的歲月里,面對他一次又一次的進諫,身邊人苦苦哀勸:“省省吧!我們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若非公子是皇長子,早就活埋地下三尺了!好歹先保住命,將來做太子的必是公子。繼承了皇位,何愁不能實行仁德之政?”
但扶蘇不這么想。若根基早已腐朽,他怎能在腐朽上建高樓廣宇?不論他是否會成為太子,他都要為大秦著想,死而無憾!
終于,因坑殺術(shù)士一事,他徹底激怒了父皇,被趕到了上郡。
臨行前,上卿蒙毅親自為他餞行。他請扶蘇替自己向兄長轉(zhuǎn)交一函,扶蘇沒多想,當即答應了。繼而蒙毅又勸他少憂思,多了解邊關(guān)境況?!凹倚峙c陛下同庚,為秦國出生入死,對陛下性情最為了解。公子萬事勿慮。不知臣的意思,公子可明白?”蒙毅說完這話,注視著扶蘇。扶蘇點頭,謝蒙毅相送之禮。又聽蒙毅道:“臣恭候公子歸咸陽?!?/p>
坐上離別咸陽的車子,扶蘇回想著蒙毅說過的話。他自認句句明白,卻想不通蒙毅為何親自來送行。扶蘇望著在視線中漸漸遠去的咸陽城,灰色的城樓像風塵中的巨石壓在他心頭。他從來都猜不透父皇的心。
四
在上郡,公務(wù)之余,扶蘇常常與蒙恬坐下來飲酒對談,蒙恬有一肚子的沙場故事,而扶蘇最愛的永遠是征戰(zhàn)六國的那些事。
有時蒙恬講到精彩之處,扶蘇難免自嘆所生太晚,否則一定親上戰(zhàn)場為國效力,言語中透著對列國時代激奮昂揚的向往,對如今父皇施政的失望和不滿。蒙恬卻道:“公子,我們不惜性命征戰(zhàn)沙場,為的是天下太平,秦國的公子可以不用再到他國去做質(zhì)子。”扶蘇聽了這話,仿佛遭遇迎頭一擊。他曾聽祖母說過:“扶蘇,你出生在秦宮,不用到別國做質(zhì)子,真好?。 边@一刻,扶蘇忽然感到說不出的慚愧。
“公子在邊關(guān)監(jiān)守,可以看到深宮里看不到的,學到書上學不來的。將來回到陛下身邊,定可大展才能?!泵商裾f。
扶蘇苦笑一聲,道:“只怕今生都回不去了?!?/p>
“公子何必多慮?陛下自有苦心?!?/p>
扶蘇若有所思地說:“我臨行前,令弟蒙卿特來相送。曾說大將軍與父皇同庚,對其性情最為了解……”
剛說到這,蒙恬擺手大笑道:“若說最了解陛下性情的,應該是他才對!”說罷又是一陣大笑,喝了一斤酒,扶蘇想問的話都沒問出來。
五
只見遠處一人策馬而來,高舉火把,喊著:“將軍請公子速回!陛下有詔!”
扶蘇一驚,雙臂在風中發(fā)抖。父皇有詔!父皇為何在沉默兩年后突然想起他?父皇,請召兒臣回去吧!兒臣有許多話,想對您慢慢說。
歸路似比來時長,四馬飛奔卻也追趕不上扶蘇的似箭歸心。待回到上郡城內(nèi),扶蘇大步踏上石階,三步兩步?jīng)_入大堂。第一眼就看到宮里的使者站在中央,他身后還有兩個侍衛(wèi),一人捧著盒子,一人捧著長劍。扶蘇有些疑惑,但來不及多想。蒙恬已經(jīng)快步走到他面前,道:“公子,陛下自沙丘來詔?!?/p>
扶蘇稍稍平復自己,急忙上前問使者:“有勞遠道而來,父皇可安康?”
使者呵呵一笑,道:“公子惦念,陛下安好。臣奉命而來,不便耽擱,公子聽詔吧!”
扶蘇大禮跪在使者面前。使者接過身后侍衛(wèi)手中的捧盒,取出詔書,展開讀道:“朕巡天下,祈禱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shù)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空耗,無尺寸之功,反數(shù)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復歸為太子,日夜怨憤。扶蘇為人子不孝,特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不勸諫。為人臣不忠,特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p>
扶蘇一動也不動,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身后的蒙恬當即起身,道:“臣奉命在外十余年,不敢居功。但公子監(jiān)守邊關(guān),一刻不敢懈怠。陛下因何有此詔諭?臣不解!”
“蒙恬,”使者一臉不屑,“公子尚未有言,豈有你說話的份?我乃奉陛下之命傳詔……”
“你果真是奉陛下之命傳詔嗎?”不等他說完,蒙恬已立起上身,目光帶著怒氣。
“大膽蒙恬!竟敢懷疑上意!”
“我已是將死之人,難道不能死個明白嗎?”
“蒙將軍!”耳畔傳來扶蘇的聲音。爭執(zhí)中的兩人都停下來看向他。扶蘇面色慘白。
蒙恬急了 ,道:“請公子三思!”
扶蘇沉默良久,舉起雙臂,道:“兒臣接旨。”
觸碰詔冊的那一刻,扶蘇只覺得心如刀割,再也克制不住,淚落兩頰。
為什么!他抓緊竹簡,雙手發(fā)抖,雙目緊閉,心中大喊。是兒臣進諫有錯嗎?如果有錯,為何父皇能悅納忠臣良將之言卻不許兒臣說話?兒臣并非誹謗父皇!兒臣一片忠心,是為大秦,為父皇!兒臣固無尺寸之功,但監(jiān)守在外不敢有一刻疏忽。自來到上郡,邊境民安,外無胡患。兒臣不敢居功,但絕無玩忽職守,更無怨憤!日夜怨憤……日夜怨憤?父皇,兒臣無怨憤!兒臣只想回到父皇身邊!為什么,你不給兒臣這個機會?為什么一定要你的兒子死?
扶蘇聲淚俱下,那卷詔冊緊緊握在手中,抵在胸前。蒙恬看不下去了,上前雙手扶住他的肩膀。
扶蘇忽然笑了,他站起身。使者道:“陛下賜劍。”說罷將長劍遞向扶蘇。
扶蘇盯著劍身,沒錯,是父皇的佩劍。父皇愛劍,曾廣求天下名劍。每得到一把好劍,他都要向身邊人展示,常常握劍在手,不忍離身。他曾用佩劍砍斷刺客的腿。今天,他將用劍了結(jié)兒子的性命。想到這,扶蘇又笑了。扶蘇扔掉手中的詔冊,一把奪過長劍,向內(nèi)室而去。蒙恬隨即起身,狠狠地瞪著使者,道:“莫非趙高李斯之流所詐?”
使者大驚,瞪圓雙眼喊道:“大膽蒙恬!胡言亂語,誹謗丞相!”
“哼!”蒙恬怒目而視,“你們騙得了公子卻騙不了我!在我面前休想得逞!”
此時,扶蘇站在內(nèi)室中央,左手抓住劍鞘,右手握緊劍柄。蒙恬大驚,立即跑到扶蘇面前,按住劍柄,急道:“公子三思!”
扶蘇表情僵冷,淚已流干,道:“還有何事可思?”
“公子為皇長子,按禮當為太子。陛下令公子監(jiān)守邊關(guān),命臣率三十萬軍戍守,此何等重任!陛下統(tǒng)一六國,聽言納諫,豈因公子之諫而枉殺?公子戍守在外,兩年來民定國安,不敢稱功,豈有過哉?舉世知公子仁德,緣何命一使者來降旨賜死?臣疑有詐,請公子三思!”
扶蘇不動了,雙目低垂,呆呆地立著。蒙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等了許久,方聽他緩緩道:“古有伋子、申生,一國太子尚有同命。我不過秦國長子,豈有不死之理?!?/p>
蒙恬當即喊道:“公子可明白臣的意思?當初臣弟咸陽餞別之時是如何囑咐公子的?”
扶蘇冷笑一聲,道:“明白不明白又有何異?”
“公子!”蒙恬老淚縱橫,“臣疑有詐,請公子面見陛下!若實為陛下之意,死之未晚!”
扶蘇笑了,笑容凄冷,道:“父要子亡,安能面見?此我命矣!將軍勿念。兩年間從將軍處所學甚多,將軍待我如子,若有來生,愿為將軍親子,征戰(zhàn)沙場,為大秦效力!”說罷拔劍……鮮紅的血不多時便染紅了腳下的土地。扶蘇死。
“我有疑,要見陛下!”蒙恬怒吼。
蒙恬抱緊扶蘇的尸體。扶蘇的雙眼睜著,仿佛有話要說。蒙恬伸手伏在扶蘇雙目之上,哭道:“公子要說的話,臣都知道了?!彼鸱鎏K的尸體,走出內(nèi)室。堂上已聚集一眾士兵,全都靜靜地看著他們。蒙恬從士兵身邊走過,有人輕聲喚“將軍”。他稍作停留,轉(zhuǎn)身道:“我已非將軍。”士兵不敢多言,目視他抱著扶蘇大步走向堂外。一條紅色的溪流,順著石階滴答而下,流入蒼茫的大地。
父皇已在沙丘離世。但,扶蘇已不能知曉。
(玲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