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才明白

◎裘山山

多年以后才明白

◎裘山山

無形中傷了兩個人

生活藏滿了秘密，而答案往往掛在我們去往未來的樹上，你不走到那一天，就無法看到。

記得我三十出頭那年，當時孩子小，工作重，過得很辛苦。有個黃昏，我從幼兒園接回孩子，忙著做飯。正炒菜的時候，來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說是經(jīng)朋友的朋友介紹來找我的。原來，他們的兒子馬上要從軍校畢業(yè)了，他們想托我?guī)退麄儼褍鹤臃值匠啥?，不要去偏遠的部隊。我一口回絕，我說我沒這個能力。這是實話，同時以我當時非黑即白的性格，很厭惡這樣的事。我說，既然考了軍校，就應該有吃苦的思想準備，去部隊鍛煉一下沒什么不好。

我一邊說一邊開始煩躁，鍋里是炒了一半的菜，地下是渾身臟兮兮的兒子，真恨不得他們馬上離開。可他們就是不走，反反復復說著那幾句話：兒子身體不好，受不了太艱苦的生活，請我?guī)蛶兔?。我看不松口他們是不會走的，只好說去問問。他們馬上眉開眼笑，拿起旅行袋就往外掏東西，仿佛交定金一樣。我一下就火了，估計臉都漲紅了，大聲說不要這樣。

可是大媽把我按在沙發(fā)上，大叔往外拿東西，我完全沒有辦法。其實，就是兩瓶白酒，七八個碭山梨。他們走后，一個梨從茶幾上滾了下來，我滿腔怒火，上去就是一腳，把梨踢得粉碎，把兒子嚇哭了。第二天，我去服務社看了一下酒的價錢，然后按他們留下的地址寫了封信，義正詞嚴地說，我不會幫這個忙的，也希望他們的兒子勇敢一點，不要讓父母出面做這樣的事，然后連同錢一起寄了出去。

過了這么多年想起這事，真的是心生愧疚。不是說我當時應該幫忙，而是我的態(tài)度，我太不體恤他們了，那么生硬、輕蔑。我至少應該安撫他們一下，多給他們一些笑容。他們很可能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來的，從很遠的郊區(qū)坐公交車趕過來，東問西問問到我的家，拎著那么重的東西，厚著老臉來求一個年輕人，可我卻“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們。我對二十多年前那個“義正詞嚴”的自己，實在是太不喜歡了。

無意間幫了一個人

1983年夏天，一個17歲的女孩跑到我剛剛就職的教導隊來找我，告訴我她考上大學了。她是我大學實習時教過的學生，教過四十天。1982年秋天，我到一所縣中學實習，教高二。我當時24歲，說一口普通話，充滿了八十年代大學生的熱情和浪漫。比如會利用晚自習時間，給全班學生朗讀海倫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希望他們珍惜生命、珍惜青春；比如晚自習時，發(fā)現(xiàn)教室外的晚霞非常美麗，就停下講課，讓所有同學走出去，站在長廊上看晚霞，直到晚霞消失，然后讓他們就此寫一篇作文。我還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他們，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學，一定要走出家鄉(xiāng)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這些做派很對高中生的胃口，學生們都喜歡我。特別有幾個女生，總圍著我轉，一下課就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這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就是其中的一個。據(jù)她后來告訴我，當時我看她穿了一身很破舊的衣服，非常著急，問她，你就穿這個去上大學嗎？她說她只有這身衣服，家里四個孩子，父母務農，生活很困難。我便把她帶回家，從自己不多的衣服里找了幾件給她，因為她個子比我略矮，都能穿。

這件事我完全忘了，只記得她來看過我。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打電話找到了我。她在電話里激動得語無倫次：“裘老師，我好想您啊，我一直在找您。裘老師，您知道嗎，我上大學時您送我的那幾件衣服，我一直穿到畢業(yè)。后來我們家情況好些了，我就把您送的衣服洗干凈包起來，放在柜子里。每次搬家，我媽媽都要說，這是裘老師送你的衣服，不能丟。我們搬了五次家，這包衣服還在我們家柜子里！”

種下善總會開出花

接到這樣的電話，對我來說不啻領到了上天的獎賞。而這個當年的小姑娘，如今的高中數(shù)學老師，仍在源源不斷地獎賞我：她親手剝花生米寄給我，親手灌香腸、做臘肉寄給我，親手繡十字繡寄給我。無論我怎么勸說，都擋不住她做這些事。

最讓我感動的是2013年元旦，當時我正經(jīng)歷著一生中最寒冷的日子：父親罹患重癥，母親身體也不好，一個在醫(yī)院，一個在家。由于每日來回奔波，天氣寒冷，我也病倒了，發(fā)燒，頭痛。晚上躺在母親身邊，一邊安撫母親，一邊忍受著感冒帶來的折磨，心情實在是陰冷到了極點。

忽然叮咚一聲，我收到了一條短信：“裘老師，偌大的地球上能和您相遇，真的不容易。感謝上天讓我們相識于1982年。您讓一個從未奢望上大學的窮孩子有了上大學的夢，并最終實現(xiàn)了夢。從此她的家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她的弟弟妹妹也努力學習，一家四個娃都上了大學。而他們的父母幾乎是一字不識，這是一個奇跡。感謝您，裘老師！元旦來臨，祝您身體健康，家庭幸福。您的學生羅花容?！?/p>

我的眼淚瞬間涌出。我知道她并不了解我當時的情況，她只是在表達她的感情。而這份感情之于我，在那一刻實在是太重要了。那是寒冷的冬夜里最溫暖的一束火光，讓我的心重新熱起來，亮起來。我忽然明白，原來三十年前二十多歲的我，給三十年后五十多歲的我，留下了一根火柴。

很多感情和心境，我們總要在多年以后才能體驗。有的，或許已轉化成生活的禮物；有的，則鑄成一生的遺憾。

摘自《文匯報》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