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
啤酒,在喜歡喝酒的北京人眼里,似乎是一種飲料。也許是因為啤酒是淺棕的,愛喝酒的人常常戲稱它是“貓尿”。
老北京人喜歡喝的是烈性白酒,也就是通常說的燒酒。舊時,老北京人稱其為“燒刀子”,即一口酒下肚,像小刀刮似的火燒火燎。
“酒膩子”級別的喝酒就認“二鍋頭”。在他們眼里,啤酒不算酒,充其量是“漱漱口”的“貓尿”而已。
所謂“漱口”,就是白酒喝美了,再來瓶啤酒潤潤嗓子。不過,“漱口”的啤酒必須是冰鎮(zhèn)的。白酒進肚火燒火燎,來瓶涼颼颼的啤酒鎮(zhèn)一下,倒也爽快。
不過,啤酒還是姓酒不姓“啤”,因為它含有酒精。開車的話,讓警察發(fā)現(xiàn),您的駕駛本就得被扣。
什么東西都有度和量,別瞧啤酒度數(shù)低,喝多了照樣能醉人。所以,啤酒常常在酒桌上成了應場的“軟炸彈”。不少控制不住量的人,被啤酒給絆倒在酒桌上,我年輕時就有過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
在我的印象里,北京人真正接觸啤酒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之前,啤酒一直屬于另類,只有在高檔宴會或講究的人家餐桌上,才能看到它的身影。
一
啤酒為什么叫啤酒?它的名兒說起來非常有意思。啤酒是大麥發(fā)酵釀成的,所以最早叫大麥酒。
1903年,青島有了外國人建的啤酒廠,人們喝了嶗山泉水釀的啤酒,覺得沁人心肺,開胃健脾,又根據(jù)英語beer膠東話的發(fā)音,給它起了個名兒叫“脾酒”。
但叫著叫著,人們覺得這個“脾”字有些別扭,脾是人身上的器官呀!人怎么能喝“脾”呢?于是聰明的青島人發(fā)明了這個“啤”字。當然,那會兒酒商也是滿世界打廣告,啤酒從青島這兒叫開了。
說到啤酒的開胃健脾,這是中醫(yī)大夫的觀點。因為啤酒里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和維生素以及酶的成分,肯定有養(yǎng)胃功能。
我18歲那年,在北京的北部山區(qū)燒木炭,整天吃小米干飯,吃不著蔬菜,得了十二指腸潰瘍?;氐奖本麽t(yī)大夫讓我做手術。我母親守舊,認為在身上開刀會傷元氣,給我找了個中醫(yī)大夫。
這位老中醫(yī)給了我一個偏方:每天喝一扎啤酒,并在啤酒里打一個生雞蛋,其他什么也不吃。扎,是盛啤酒的容器,一扎相當于一公升。
我按這位老中醫(yī)的法子,溜溜兒喝了兩個多月的啤酒,奇跡果然出現(xiàn)了,再去醫(yī)院檢查,潰瘍面居然消失了。啤酒居然讓我躲過了一刀。
二
啤酒是用大麥發(fā)酵以后釀的,這是人類最早的釀酒法。在6000多年前的古巴比倫人用黏土板雕刻的獻祭圖中,就有大麥酒的制作場景了。
敢情那會兒的“老外”也跟咱們中國人的老祖宗一樣,用酒祭祀神靈和祖先。
中國古人釀酒的時間要比巴比倫人晚一些,據(jù)說“李白斗酒詩百篇”,喝的酒就是大麥酒。不過,那會兒用大麥釀的酒,還不能說是啤酒。
史料記載:最早的啤酒在歐洲叫“始汀格”“尼匹坦登”等。這種酒雖然聞著有股淡淡的甜甜的麥香味,但喝到嘴里有點干不呲咧的。
大約在16世紀中葉,有個德國人抖了個機靈,在啤酒里加了點香料,沒想到這點香料,讓麥芽酒絕處逢生,從此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啤酒。
加的是什么香料呢?歐洲人叫“霍普”,說白了就是啤酒花。
大麥酒加了啤酒花,讓人喝了沁人心脾。那會兒,歐洲每年都要搞品酒大賽,加了啤酒花的酒在啤酒大賽中嶄露頭角?!盎羝铡贝笮衅涞溃覐牡聡接?,很快傳遍歐洲。從此,加了啤酒花的大麥酒,搖身一變成了啤酒。
這一點,您從啤酒這個外語單詞上,就能追溯到源頭,啤酒的英語是beer,德語是bier,法語是biere,意大利語是bir。
三
毫無疑問,啤酒是舶來品。算起來中國人釀造啤酒的歷史只有100多年。1900年,俄國人在哈爾濱開辦的烏爾盧布列夫斯基啤酒廠(哈爾濱啤酒廠的前身),是中國第一家啤酒廠。
1903年,英國人和德國人在青島開辦了英德釀酒有限公司,在當時規(guī)模最大,但生產(chǎn)能力只有2000噸。1904年,哈爾濱出現(xiàn)了中國人自己辦的啤酒廠——東北三省啤酒廠。
北京的第一家啤酒廠是華僑張廷閣、郝升堂集資,在廣外觀音寺辦的“雙合盛”啤酒廠。
由于啤酒釀造技術相對復雜,而釀造啤酒的啤酒花一直需要進口,所以啤酒在中國發(fā)展比較緩慢,到1949年,全國才有七八家啤酒廠,產(chǎn)量只有7000多噸,到1958年,全國的啤酒廠也就10多家。
產(chǎn)量有限,啤酒自然金貴,輕易到不了一般老百姓的餐桌上。
我記得小時候,胡同里普通人家喝啤酒的極少,盡管那會兒在副食商店偶爾也能買到“五星”或“白牌”啤酒,但一般人不認啤酒——一是啤酒價格高;二是總覺得喝那種帶色兒的酒不過癮。
“五星”啤酒算是老牌子,它就是“雙合盛”生產(chǎn)的?!氨本┢【啤笔潜本┢【茝S生產(chǎn)的,這個廠我去過,在東郊百子灣,規(guī)模不小。
因為當時“北京啤酒”貼的是白色的商標,沒牌子,所以北京人習慣叫它“白牌”啤酒。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商店里的啤酒主要是這兩種牌子。
四
大約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京城的老少爺們兒悄不嘰兒地流行起喝啤酒來。啤酒像揭開面紗的妙齡美女,突然之間讓人眼前一亮,那么招人喜歡,不僅是男士喝得歡,女士也開了酒戒。尤其是夏天,餐桌上不擺兩扎啤酒,好像缺點什么。
北京的夏天比較漫長,酷暑難當。當人們熱得嗓子眼兒冒煙,汗脖子四流的時候,來杯爽口的冰鎮(zhèn)啤酒,自然沁人心脾,暑意頓消。
啤酒之所以能把北京人的胃口給吊起來,正是從消暑解熱這兒開始的。
當然,北京人喜歡喝啤酒,得說是生活水平提高的體現(xiàn),因為北京夏天酷熱不是一年兩年了,那會兒,人們怎么想不起喝啤酒呀?一個字:窮。
這個“窮”字得兩說著,一是國家窮,老百姓想喝,沒有。一個是老百姓窮,想喝,買不起。
但是到了都想喝的時候,啤酒的產(chǎn)量有限,想喝,又買不著了。
北京人喝啤酒最緊張的時候,是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1979年,全國的啤酒廠有90多家,產(chǎn)量為37.3噸。當時全國有12億人口,喝酒的人至少有一個億,您想這點產(chǎn)量哪夠人們喝的?于是啤酒成了稀罕物。
那個時候,北京市場上幾乎見不著瓶裝啤酒,喝的主要是散裝的生啤。這種啤酒副食店不賣,要喝,只能去飯館買。
啤酒廠把儲存啤酒的密封罐拉到飯館,飯館的服務員直接用管子,把啤酒抽到一個大木桶或不銹鋼的桶里,然后用塑料的扎當容器舀,顧客可以用扎直接喝,也可以打回家喝。
當時啤酒這個詞,在北京話里已經(jīng)變成了扎啤。其實扎啤就是生啤。
人們喝啤酒時,總會碰到喝熟啤,還是喝生啤的問題。什么是生啤呢?
啤酒的釀造過程比較復雜,首先要把麥芽和糙米,用粉碎機磨成粉,放到糖化鍋里加水加熱,讓它完全糖化后,送到過濾機,把渣滓過濾掉,之后在純凈的麥汁里,加入啤酒花來回滾動。然后,抽出啤酒花的成分,再適度蒸煮,用分離機將啤酒花的糟粕濾干凈之后,連同麥汁注入沉淀槽。所有澄清后的汁液再送入冷卻機,經(jīng)過冷卻作用,溫度降至攝氏7度左右,再摻入適量的酵母,讓它有一天24小時的繁殖。最后,將它導入特制的發(fā)酵捅,大約一周的發(fā)酵,就成了新酒。
新酒出來后,要將其貯藏在零度以下的冷窖的貯酒桶里,經(jīng)過3個月的二度發(fā)酵,桶里的啤酒才算成熟。這種因為沒有經(jīng)過殺菌的啤酒,就是所謂的生啤。
這種生啤酒味道純鮮,冷香爽口,但酒里含有野生酵母,不能久放,開罐就要喝。
熟啤是在啤酒裝瓶前,經(jīng)過大約一小時的殺菌處理,再裝瓶裝罐密封。
您別以為生啤沒有經(jīng)過殺菌,會對人體有害,其實,所謂的“菌”就是酵母。
酵母菌本身對人體并無危害,而且口感比熟啤要爽口,所以現(xiàn)在人們比較愛喝生啤。
五
因為儲存在密封罐里的生啤酒,經(jīng)過了冷卻處理,所以喝起來才清涼爽口。所以生啤要想喝著爽口,一定要保溫,這就是人們?yōu)槭裁聪矚g現(xiàn)買現(xiàn)喝的原因。
但北京人喝酒講究有酒菜,許多人更愿意把啤酒打回家,就著自己炒的菜喝。
從飯館打啤酒回家喝,得有容器。什么容器能保鮮保溫呢?
聰明的北京人想到了暖瓶。當時的暖瓶不放開水了,成了盛涼啤酒的家伙什兒。
于是,當時的胡同里就出現(xiàn)了一種奇觀,夏天太陽一偏西,胡同里的人便拎著暖瓶奔了飯館。與此同時,京城的大小飯館也出現(xiàn)了拎著暖瓶排隊打扎啤的“長蛇陣”。
喝啤酒的人多,啤酒的供應自然會緊張。于是,飯館便開始琢磨用各種花招,限制人們打扎啤酒。除了要求在飯館現(xiàn)買現(xiàn)喝之外,還有賣啤酒搭一個或兩個涼菜這樣的招兒。
啤酒也是酒,喝這東西也容易上癮,許多北京爺們兒喝著喝著,便撂不下了。所以搭菜也攔不住北京人喝扎啤的熱情。人們寧肯買了涼菜吃不了扔了,也要喝著扎啤。
我那會兒在工廠當工人,我們廠子在西郊的八里莊,離家比較遠,平時都住在廠子里。當時年輕,精力充沛,夏天晝長夜短,下了班沒事,我們這些小年輕便琢磨喝酒聊天,打發(fā)時光。
一連幾個夏天,我和一幫小年輕吃了晚飯以后,便騎著自行車到動物園的廣東餐廳喝啤酒。
當時的動物園是公交車的中轉站,離停車場不遠有個動物園百貨商場,商場周邊有許多飯館,廣東餐廳最有名,那兒的啤酒也正宗,冰涼爽口。
我們有時兩三人,有時五六人,每次都喝得盡興,迷迷糊糊地騎車回到廠子洗洗就睡。
那會兒,在廣東餐廳喝啤酒也搭菜,一扎搭一盤涼菜。記得有一次,我們五個人喝了20多扎,搭了20多盤涼菜,因為在廠子吃了晚飯,肚子里實在沒地方擱那菜。
一個小哥們兒提出送人,可是喝啤酒的人都搭菜,誰也吃不了那么多。為了防止餐廳拿走接著賣,我們只好倒掉。后來索性搭的菜給錢但不要了。
即便這樣,我在這兒喝啤酒,還是醉過兩次,喝高的那次一個人喝了12扎,12扎倒在一起有三臉盆。我都懷疑自己是怎么把這些冰涼的液體,灌進肚子里的。
后來我對這種貪杯咂摸過味兒來,當時喝啤酒得搭菜,也許正因為它顯得金貴,才這么玩命喝吧?那會兒也年輕,干什么都有股子愣勁兒。
當時的瓶裝啤酒大多是熟啤。到上世紀80年代初,瓶啤還是稀罕物。記得有一年過年,單位職工會餐,一個同事的舅舅是糖業(yè)煙酒公司的,走后門兒,找經(jīng)理特批,拉回10瓶“白牌”瓶啤。
大伙兒為能喝上“白牌”興奮不已。一個老同事本來不喝酒,見到“白牌”也忍不住拿起了酒杯,結果喝大了,睡了兩天才醒。
在北京,夏季夜市里,是啤酒大行其道的時間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啤酒生產(chǎn)進入快速通道,合資的、獨資的,鮮的、熟的,瓶裝的、罐裝的,國外直接進口的,啤酒產(chǎn)業(yè)從1979年的90家,產(chǎn)量37.3噸,到1988年達到813家,產(chǎn)量656.4噸。僅次于美國、德國,在世界排名第三。1993年啤酒產(chǎn)量超過德國,位居世界第二。
拎著暖瓶打扎啤的年代早已翻篇兒,現(xiàn)在啤酒已經(jīng)成了尋常之物,人們喝啤酒不但挑牌子挑口味,而且講究喝現(xiàn)釀的。
北京人夏天喝涼啤酒的風氣至今不衰。酒還是那個酒,但喝的方式變了。人們喝啤酒講究進酒吧了。
這些年,北京陸續(xù)出現(xiàn)了十幾條酒吧街,最有名的是三里屯、什剎海等。入夜,酒吧街燈火通明,人們舉杯遣興,靜喧兩宜,啤酒成了助興佳品。
京城的一些飯店也追求時尚,每到夏天要舉辦啤酒節(jié),露天擺桌,皓月當空,三五好友,一邊喝著鮮釀的啤酒,一邊聊著天,好不愜意。
當然,啤酒在餐桌上的角色也沒變。在炎熱的夏天,不管吃什么飯菜,來杯爽口的啤酒還是很開胃的。人們品著佳釀,也許早把二三十年前買啤酒搭菜的茬兒給忘了。
生活就像這鮮純的啤酒,當瓶蓋掀開,雪白的泡沫噴涌而出的時候,誰會想到它是怎么釀造出來的呢?
(編輯·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