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墩兒坐在河沿上,不停地扔著石子。石子扔進水中,濺起一朵一朵的水花兒,亮亮的,白白的,在陽光下散發(fā)著一絲絲的光彩。他的牛在旁邊吃草,牛頭上的犄角受了傷,流著血。
因為這,張墩兒很難受。
也因為這,張墩兒和鐵錘打架了,打得很厲害。
斗牛,是鐵錘提出來的。鐵錘說:“瞧你那‘大紅花,像你一樣,一點兒用也沒有?!睆埗諆郝犃耍斎徊环?,眼珠子一白,脖子一梗,道:“你的‘將軍才沒用呢,騸了的驢一樣?!?/p>
“將軍”是鐵錘的牛,騸了的,鐵錘最怕誰說“將軍”是騸過的,一聽,黑臉就變得通紅通紅的。這一次,鐵錘當然一樣紅了臉,腰一挺:“斗牛!保準我的‘將軍把你那‘大紅花打得拉稀撒尿,抬腿就跑!”
張墩兒終于生氣了,氣得肚皮一鼓一鼓的:“斗就斗,誰怕誰?”
“好,不許耍賴!”鐵錘自信地說。
“誰耍賴誰是小狗!”張墩兒狠狠地說。
兩頭牛被趕到了一塊兒,互相對視著。風吹著青青的草,一個波紋兒趕著一個波紋兒,一朵一朵的小花點著頭,上面停著蝴蝶,一扇翅膀,又飛走了。
開始,“大紅花”有些害怕“將軍”,一步一步退著。鐵錘在旁邊高興得哈哈大笑著說:“哇,‘大紅花就是膽小,膽子只有蠶豆那么大!”
張墩兒急了,在“大紅花”后面使勁撐著膽子喊:“‘大紅花別怕,挑它,用角挑它!”說著,張墩兒低下頭,做出向前挑的動作?!按蠹t花”很聽話,果然哞的一聲大叫,低頭沖向“將軍”,兩只彎角一挑,出其不意地把“將軍”挑了一個趔趄。張墩兒拍著掌大笑,十分得意。鐵錘不笑了,瞪著兩只眼睛,大喊:“‘將軍加油,你是爺們兒,加油啊!”
兩頭牛在草地上一會兒進,一會兒退,都緊緊夾著尾巴。
張墩兒和鐵錘也都鼓著眼,大聲喊叫著,一會兒跑過來,一會兒又跑過去。可是,誰知道“將軍”會使詐哩。它不停地退,再退。就在“大紅花”大勝之后,趾高氣揚地一聲長叫向張墩兒報喜時,“將軍”抽冷子低頭沖了過去,用力一別,把“大紅花”的一只角別斷了,血馬上流了出來。
張墩兒一愣,瞪大眼珠子。
“將軍”勝了,邁著八字步,在草地上洋洋得意地走著,望著跑向遠處的“大紅花”哞地叫著,一派將軍氣勢。
鐵錘高興地在草地上翻著跟斗,風車一樣,嘴里說:“勝了,勝了!”還沒站起來,一個人旋風一樣撲過來箍住他,將他扳倒在地。他一看,是張墩兒,道:“為啥嘛?”
“賠我牛角!”張墩兒狠狠地道。
“不興耍賴?!辫F錘說,剛站起來,又被張墩兒箍住腰。這次,鐵錘惱了,兩個人代替了兩頭牛,在草地上摔起跤來。
毫無疑問地,張墩兒輸了。鐵錘和他的牛一樣得意,豎著小拇指,道:“張墩兒,你和你的牛都是手下敗將,不是我和‘將軍的對手!”仿佛應和一樣,“將軍”啃了兩口草,不吃了,抬起頭來趾高氣揚地叫了一聲,撒起歡兒來。
張墩兒氣得肚皮一鼓一鼓的,許久,狠狠地說道:“你的‘將軍總有一天會被人殺了燉牛肉吃的!”說完,怕鐵錘報復,爬起來趕著“大紅花”向河的下游跑去。鐵錘并沒有來追他,而是得意地唱著山歌:“牛兒牛兒在河沿啊,吃草喝水撒著歡兒啊——”歌聲飛起來,在草尖上彈跳著,一個旋兒一個旋兒地飄向空中。
·02·
張墩兒罵“將軍”,說它會被殺了燉牛肉吃,那只是氣話嘛,誰曉得后來真的那樣了啊。
以前,他們每天趕著牛去河沿,讓牛吃著草,他們躺在草地上亮著肚皮曬太陽,或者鉆入水中比誰潛的時間更長。黃店河的水白白亮亮的,像一匹寬寬大大的綢子,河水流動得很緩,沒有一點兒浪花。河水滋潤著岸邊的花花草草,狗尾子草、鐵桿蒿、苦艾,密密麻麻一片,能藏著人。尤其那片葦草,好青啊,好嫩啊,嫩得泛著綠汁兒?!按蠹t花”和“將軍”在河沿吃草,不時地甩著尾巴,趕著蚊子和牛虻。牛虻很大,他們抓住了喂螞蟻,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可是,自從那次斗牛后,他們就不在一塊兒了,一個在上河沿放牛,一個在下河沿放牛。
過去,放牛時,張墩兒總是喊鐵錘一塊兒,現(xiàn)在他不喊了,這叫記仇。在黃店的孩子群中,記仇后,得有一個人先喊另一個人,然后就和好了。過去,都是張墩兒喊鐵錘,可現(xiàn)在他卻不喊,因為錯在鐵錘,他應當先喊自己,并且說“張墩兒,對不起,原諒我吧”。這樣,張墩兒就會原諒鐵錘,再和他一塊兒放牛??墒牵F錘偏不,不但不,還挑起新的仇恨。他家有一棵杏樹,過去,杏子一黃,就摘了給張墩兒吃,現(xiàn)在不只是不給,還說過去的杏給狗吃了。
張墩兒氣得肚皮一鼓一鼓的,他打算以后再不理鐵錘,即使道歉也不理他。
張墩兒恨鐵錘,還有“將軍”,尤其看見“大紅花”的那只斷角,這種恨就更強烈了?!按蠹t花”的雙角多好看啊,彎彎的,像月兒一樣,還能掛東西哩,掛書包,還有裝干糧的袋子??墒乾F(xiàn)在成了一只角,村里一些頑皮孩子一見,再不喊“大紅花”了,而是喊“獨角龍”。
即便這樣,張墩兒也沒指望“將軍”死??!
“將軍”是被日軍小隊長坂本打死的。
日本人是一年前來到黃店的,還在這兒修了炮樓,上面掛著太陽旗,刺刀在陽光下映著光,讓人一看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炮樓里有個日軍小隊長,叫坂本,還有個漢奸翻譯官,叫張狗子。他姓張,名字叫啥,大家弄不清楚,因為他像狗一樣,就得了這么個綽號。
坂本愛打獵,一天不打就手癢癢。
黃店河的葦蕩子中,藏著很多野鴨子,嘎嘎地叫,展著翅膀飛,在夕陽下劃著一個圈又一個圈,很好看。因為野鴨多,葦蕩中就有很多野鴨蛋,張墩兒和鐵錘經(jīng)常在葦叢中找,找到了,拿回家一煮,好吃得很。坂本也愛來葦蕩,不是掏鴨蛋,是打獵。
張狗子朝葦草里扔一塊石頭,就有野鴨子撲棱棱地飛起來,嘎嘎嘎地叫著,一下又一下扇著翅膀。坂本瞄準一只扣動扳機,啪的一聲落下一只。張狗子一見,忙跑過去拾起來,對坂本豎起大拇指:“太君的,大大的神槍手!”馬屁拍得坂本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這家伙槍法真的不賴,一會兒工夫便打了四五只。他自己在前邊走著,讓張狗子在后面提著,一路搖搖晃晃回到炮樓。
葦蕩里的野鴨子畢竟有限,坂本每天不間斷地打,一部分野鴨子給打死了,另一部分被嚇跑了,葦蕩子變得靜悄悄的。坂本再來這兒,就很少打到野鴨子了,噘著嘴很不高興。張狗子看坂本呼呼地喘氣,就忙前忙后地扔石子,希望能飛出一只野鴨,可扔了半天石子,連根鴨毛也沒飛起來。
“野鴨,壞了壞了的?!臂啾菊f。
“太君槍法的好,野鴨們怕了。”張狗子拍馬屁說。
坂本一聽,又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張狗子一回頭看到了“將軍”,眼睛頓時一亮,跑過去對坂本道:“太君,獵物的大大的有?!臂啾俱读艘幌?,問在哪兒。張狗子指著“將軍”,比比劃劃地告訴坂本:“那頭牛的,很好的獵物?!臂啾疽宦?,眼睛頓時放出光來,道:“喲嘻,果然獵物的大大的?!彼闷饦?,瞄準了“將軍”。
那時,鐵錘脫了衣服鉆進水中,正在捉魚哩。一條大魚在水草中扎來扎去,他急了,用青草堵住耳朵眼兒,一頭鉆入水底去抓。他想,等抓到后掏了五臟,沾上鹽,用草包住,外面再涂上厚厚的泥,放進火里燒著吃,饞死張墩兒,看他還理不理自己。
張墩兒呢,此時在下河沿,正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
啪的一聲槍響,接著,傳來“將軍”哞的一聲慘叫。張墩兒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循著聲音望去,坂本的槍口冒著藍煙,“將軍”正在緩緩地倒下去。
“將軍!”張墩兒驚叫道。
聽到聲音,鐵錘浮出水面,霎時也愣住了。
·03·
以后,張墩兒一個人在河沿放牛,放著他的“大紅花”?!皩④姟痹僖膊粫砹?,不會和他的“大紅花”角斗了。張墩兒望著青青的草地,心中感到空落落的。
鐵錘也來,來了,就坐在河沿上,呆呆地望著河水。他的“將軍”死了,被日本兵搶去燉著吃了,那香氣飄了一村子。鐵錘把砍刀磨得亮亮的,幾次想去替“將軍”報仇,可都被爹拖了回去。
鐵錘于是經(jīng)常來到河沿上,呆呆地望著綠草紅花,還有飛舞的蝶兒。張墩兒悄悄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鐵錘看著張墩兒許久,道:“張墩兒,你真幸福,你的‘大紅花活著?!?/p>
張墩兒很同情地望著鐵錘,許久,罵了一句:“狗日的坂本。”
鐵錘不說話,只是用石頭砸著石頭,砸得火花直飛,砸了一會兒,他猛地抬起頭道:“張墩兒,你不是會學野鴨子叫嗎?”張墩兒點點頭,為了證明自己會,就“嘎嘎”地叫了兩聲,還蠻像那么回事的。
第二天一早,坂本和張狗子來到河沿,聽到了野鴨子叫,嘎嘎嘎的聲音,在深深的葦草里。坂本一聽,眼睛一亮。張狗子更是一臉喜色,道:“太君,母鴨子?!?/p>
“嗯?”坂本疑惑地望著張狗子。
張狗子側著頭聽聽,很得意地告訴坂本:“公鴨子叫聲沙啞,母鴨子叫聲清亮。你聽,很清亮!”坂本側過頭,果然,野鴨子的叫聲清亮如水,在葦草里飄悠著,擴散到晨風里。霧還沒散,薄薄地罩著黃店河兩岸,四周看不見一個人影。
“怎么樣,我的消息準確吧?”張狗子討好地問。
坂本拍拍張狗子的肩,張狗子高興得呵呵直笑。坂本一揮手:“張君,你的,趕鴨子?!睆埞纷用κ捌鹗^,向叫聲傳來的方向扔去,可是,無論怎么扔,野鴨子也不飛起來。坂本急了,讓張狗子進葦草里去趕鴨子。無奈,張狗子只有一步一步走入葦草里。
坂本拿著槍,睜大眼睛望著葦草上面,有霧,什么也看不清。
張狗子一邊走一邊拂著葦草,走入葦草的深處。
突然,葦草狠狠晃動起來,然后靜止了,平靜如一池水一樣,沒有一絲漣漪。然后,葦草再也不見晃動,張狗子也再不見出來。
葦草深處,野鴨子仍在叫,嘎嘎嘎,嘎嘎嘎。
坂本急了,扯著嗓子喊:“張君,你的干什么的?”
葦草深處,不見張狗子回話,只有野鴨子在叫,嘎嘎嘎,嘎嘎嘎,在濕濕的早晨,顯得清亮而急切,顯然不止一只,這只叫過,另一只接著叫,第三只又隨著應和,第四只、第五只——這些野鴨子聚在一塊兒,在引誘著坂本。
坂本氣得狠狠地罵張狗子:“叭嘎,張狗子的大大的該死?!闭f著,他端著槍,一步一步走入葦草深處。葦草很深很厚,很快淹沒了他。他的身后,晃動的葦草形成了一痕紋路,不一會兒又合攏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葦草深處突然晃動起來,繼而又恢復了平靜。
炮樓里,消失了兩個人,一個是坂本,一個是張狗子。第二天上午,日本兵在蘆葦蕩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是淹死的,他們的衣服好好地放在岸邊,槍也好好地放著。日本人最后得出結論,兩個人是下河抓魚,由于不會水,給淹死的。
只有張墩兒和鐵錘心里清楚,兩個壞蛋是讓他們給溺死的。
那天下午,鐵錘和張墩兒商量好后,張墩兒跑去告訴張狗子,他在葦草里發(fā)現(xiàn)了一群野鴨子,天一亮就要飛離尋食了,讓他明天一早去打,一準兒能打到。
張狗子和坂本來了。
張墩兒躲在葦草里,學著野鴨子叫,引來了張狗子,待他走到跟前,埋伏著的張墩兒和鐵錘突然撲出來,一個捂嘴,一個抱腰,壓入水中,不一會兒就把張狗子淹死了。
然后,張墩兒又學著鴨子叫引誘坂本,怕他不來,就學起一群鴨子叫。終于,坂本來了,落得了和張狗子一樣的下場。
葦草深處,野鴨子又漸漸多起來,到八路軍來時,野鴨子又是一群一群地飛起飛落,在夕陽下扇動著翅膀,很好看。
這時,張墩兒和鐵錘已經(jīng)不是放牛娃了,他們已經(jīng)成了兩個八路軍的小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