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可惜，人應廢——讀胡蘭成《今生今世》有感

劉雨

摘 要： 對于胡蘭成，文化界爭議頗多。本文持一分為二的觀點看待這樣一個歷史人物，既肯定他的才華和學識，又批判他的漢奸行為和浮浪人品。

關鍵詞： 胡蘭成 《今生今世》 清嘉婉媚

提到胡蘭成，世人更多地會想起才女張愛玲，沒錯，胡蘭成是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他們的愛情糾葛給涉世未深的張愛玲帶來的是永久性的情感創(chuàng)傷，也極大地影響了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生涯。

胡蘭成，舊式文人、才子，同時是政客、漢奸。這樣雙重的身份，社會和文化界對其評價諸多，主要集中在其人理應當廢，而其文是否該廢的爭論上。一種說法認為一個人的人品有大污勢必影響創(chuàng)作，所謂“文如其人”；另一種觀點是其人理應當廢，但他的文章確乎不錯，因此不可因其人而廢其文。我更傾向于后一種觀點，下面就以《今生今世》這本書的閱讀觀感加以分析。

一

《今生今世》一書，我認為最好的章節(jié)便是《韶華勝極》。止庵先生有云：“才子也者，首先真得有才，形之于文，是為才子文章。以此而論，胡蘭成堪稱人中翹楚，確實絕頂聰明，處處鋒芒畢露?！盵1]余光中先生雖然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著文反對胡蘭成到臺灣任教，但談到胡蘭成《今生今世》的語言特點時給出了中肯的評價：“《今生今世》……文筆輕靈圓潤，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尤為脫俗。胡蘭成于中國文字，鍛煉極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zhuǎn)折回旋，都輕松自如，游刃有余，一點不費力氣，‘清嘉而又‘婉媚。”[2]所謂的“清嘉婉媚”，我認為體現(xiàn)在如下三方面：

（一）大雅至極

《韶華勝極》一章講述的是胡蘭成出生并成長的故鄉(xiāng)——浙江嵊州胡村。作者筆下的故鄉(xiāng)是他兒時的記憶也是他老之將至卻再也回不去的回憶，所以在這回憶里不知不覺地融入了他的想象。在胡蘭成的筆下，他的故鄉(xiāng)純美如畫，風物人情無一不是閑美的，故鄉(xiāng)春天里簡靜的桃花、剛發(fā)芽的桑樹，沿門挨戶打卦的木鐸道人，雪白的蠶繭，清明的菁餃燒餅，活潑可愛的采茶女；夏季里端午拔菖蒲、聽故事，暑夜無眠宣寶卷；秋天里重陽節(jié)吃白酒，秋收后看大戲；冬天里過年忙又忙……胡蘭成把故鄉(xiāng)的春夏秋冬寫了一遍，似乎兒時的經(jīng)歷歷歷在目，讓心心念念的游子心馳神往，也讓讀者如沐春風。

文中語言極富古典韻味，文思簡靜細膩，用詞文雅輕靈。最富有特點的是在對一事看似樸拙的描摹之后會“秋波一轉(zhuǎn)”，添上一個語義轉(zhuǎn)折卻富含感慨意味的“小尾巴”。但這個小小的感慨并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合情合理，讓人體味出作者的敏感和才思。如“采茶”一節(jié)結(jié)尾處：“惟后屋茶灶間里有人在做茶葉，既是把炒過搓揉過的青葉子再來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聽他悠悠的噓一聲，雙手把鑊里的茶葉掀一掀，日子好長。”這“日子好長”四字，看似簡單卻意味深遠，所謂“詞雖盡而意不盡”，教人心神蕩漾，久不得釋。這樣含蓄婉轉(zhuǎn)卻飽含濃厚情思的結(jié)尾，將文章的古典韻致推得更遠更長。類似的句子還有“法無戲論”一節(jié)中的“沿溪釣魚，山色橋影，桑竹人家，春風春日，皆在溪水里，人與溪水與魚兒一樣的鮮活”、“竹子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里，真是個疏疏斜陽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胡蘭成的筆調(diào)舒緩柔和，文字簡潔清雅，微微的慨嘆開闊了意境，顯得情深而意遠。

在《今生今世》一書中，各章大標題和其下小節(jié)標題大多采用古雅的四言格式，顯示了古典的建筑美和音韻美。例如大標題有《韶華勝極》、《有鳳來儀》、《民國女子》、《漢皋解佩》、《天涯道路》、《永嘉佳日》、《雁蕩兵氣》、《瀛海三淺》等。小標題《韶華勝極》一章就有“胡村月令”、“桐陰委羽”、“胡門吳氏”、“法無戲論”、“古鏡新記”等。此外，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一書中古典詩詞、歷史典故信手拈來，顯示了非常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文學修養(yǎng)。例如溫州避難期間有一段對恩人范秀美的夸贊：“她的人蘊藉，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含蓄，寧是一種無保留的恣意，卻自然不竭不盡，她的身世呵，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湲，歷不盡人語秋千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闌干?！彪m似有夸張，但其文采可見一斑。

（二）俗之可愛

《今生今世》一書中大量收錄了民間方言、戲曲、民歌和童謠，體現(xiàn)了“俗而有趣，淺而不薄”的生機和意趣。文中大量錄入了母親責罵孩子的話語，例如孩子挑食，母親會罵：“如何可以吃飯萎癟癟，小人該有什么吃什么！”孩子玩瘋了，母親就叫：“小人嬉戲也有個寸當，這樣跌魂撞投胎似的，還不停了！”小孩毛手毛腳，母親也罵：“小人怎么這樣逆簇，會手腳一刻亦不停的！”聽來引人發(fā)笑。

胡蘭成還在文中回憶了兒時聽過的戲文，夏夜里聽小舅舅宣的寶卷，秋收后各村辦素齋唱紹興大戲時聽到的《游龍戲鳳》唱詞。還有比口才，贏座位中的女子道：“無木也是喬，有木也是橋，去了木，加上女，是嬌娘的嬌，嬌娘人人愛，我先坐下來。”風趣中透著幾分機敏，清新可愛。

文中胡蘭成還多次提及廣西民歌：“唱歌總是哥第一，風流要算妹當頭。出去高山打鑼望，聲鳴應過十二州?！绷硪皇住白x書不像讀書人，好游不像好游人。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哪條高過人”，調(diào)笑中藏著民間勞苦大眾式的幽默詼諧。

至于童謠，在《韶華勝極》一章中更是比比皆是。清明節(jié)有童謠“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看姣姣”。唱紡織娘的童謠：“火螢蟲，夜夜紅，績佳婆婆糊燈籠，公公挑菜賣胡蔥，新婦抽牌捉牙蟲?！边@些富于浙東民間鄉(xiāng)土氣息的文學形式的加入，使得文章更本色自然、清新可人。這些看似“俗”的特征反而成為胡蘭成式的語言特色，為其獨特的語言風格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三）禪意深遠

除了《今生今世》之外，胡蘭成還著有《山河歲月》、《禪是一枝花》、《中國禮樂》、《中國文學史話》、《今日何日兮》等。其中《禪是一枝花》是胡蘭成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在臺灣居留期間對禪宗第一奇書《碧言錄》的解明，可以說是中國禪學的一件大事。胡蘭成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今生今世》一書中也普遍存在胡蘭成對于現(xiàn)世尋常生活中的禪意的追求?！班l(xiāng)下人忙于收成，畈上稻桶里打稻，一記一記非常穩(wěn)實，弘一法法師說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稻桶的聲音便也有這樣的安定”。稻桶的聲音里體現(xiàn)著民間生活的穩(wěn)實可靠，而秋天卻有一絲絲感傷的味道：“人世因是這樣的安定的，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骎骎去不已……”“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連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經(jīng)起來，本色起來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來，就如同‘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圣賢，此時若有恩愛夫妻，亦只能相敬如賓”，這是一種心境的豁然開朗，體現(xiàn)了禪宗的“頓悟”，給人以含蓄悠長的脫俗之感。

二

胡蘭成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除了他才情甚高寫得一手“才子文章”之外，更為人詬病的是其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期，做出了追隨汪偽集團、有失民族氣節(jié)的漢奸行為。他曾一度官至汪偽集團宣傳部政務次長，兼任《中華日報》總主筆，被稱為汪精衛(wèi)的“文膽”，并寫了《戰(zhàn)難和亦不易》、《中國人的聲音》等不少為汪精衛(wèi)辯護和美化日本侵略者的文章。胡蘭成的漢奸身份是板上釘釘不容置疑的，一個風流自賞的洋場才子最終在民族大義上栽了跟頭，以至于本該葉落歸根的年紀仍然漂流異地，客死他鄉(xiāng)，不能不說是其人生的最大失敗?！督裆袷馈防镎劶八簧母星榻?jīng)歷，那種“坦蕩到無恥，真實到可惡”的形象的確令人不齒。

《今生今世》講述了胡蘭成一生七段感情經(jīng)歷：結(jié)發(fā)妻子唐玉鳳，廣西教書時續(xù)娶全慧文；在上海時與英娣離婚，與張愛玲簽訂終身；去武漢辦報期間又與年僅十七歲的護士周訓德有染；抗戰(zhàn)勝利后為躲避搜捕，與救命恩人斯家姨娘范秀美假戲真做結(jié)為秦晉之好；去日后，與房東妻子一枝共處三年，后另娶上海黑幫頭目吳四寶遺孀佘愛珍。每一段感情都可以說是始亂終棄，胡蘭成對每一段感情都沒有抱著負責的態(tài)度，自始至終就是風流浪蕩子的做派。這個對國家、對女人都毫無忠誠可言的人，不但從無愧疚之心，而且心安理得得令人氣悶。每次棄舊迎新，都說“不覺得怎樣抱歉”、“此乃天意當然也”。這種對濫情的自我否定，對過往的自我安慰，說是自欺欺人也不為過。

雖然《今生今世》中胡蘭成發(fā)妻病亡一段，胡表達了他的哀痛：“我是幼年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后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钡歉鼮槿俗⒁獾膮s是胡蘭成本是去借錢為發(fā)妻看病，居然很淡定地在義母家一住數(shù)天，“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以至于未能見發(fā)妻最后一面。對此胡蘭成解釋了一大通，但我還是隱隱地看出了他的懦弱和逃避。

胡蘭成與才女張愛玲的情感糾葛更為張迷們所熟知，胡蘭成“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張愛玲“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兩人相知相惜共同度過了兩年多的美好時光。可是好景不長，隨著胡離開上海去武漢辦《苦竹》雜志，結(jié)識了護士小周，他薄情寡信的本性又一次暴露無遺?！拔遗c愛玲說起小周，卻說的來不得要領。一夫一妻原是人倫之正，但每亦有好花開出墻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隨著抗戰(zhàn)的勝利，胡蘭成隱姓埋名逃往溫州鄉(xiāng)下與范秀美過著“夫唱婦隨”的生活，“我與秀美的事，沒有告訴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我并不覺得有什么慚愧困惑”。對此陳昶在《胡蘭成研究綜述》一文中轉(zhuǎn)引江弱水先生的評價很準確：“他對女性，情雖不偽，卻也不專，他要的是‘此時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動人情，而他的情意會隨其行蹤的轉(zhuǎn)移而改變，焉能系于一身！他自認為是一位‘永結(jié)無情契的高人，在旁人看來，到底只是個朝秦暮楚的蕩子?！盵3]

因此，從《今生今世》一書看，胡蘭成其才的確當惜，其人其事其人品又當別論。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的時候還是要秉承實事求是、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不可以偏概全，也不能一葉障目。歷史自有公論，我輩權(quán)且做惶惶之論。

參考文獻：

[1]止庵.胡蘭成與《今生今世》[J].文匯讀書周報，2003（10）.

[2]余光中.青青邊愁[M].北京：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

[3]陳昶.胡蘭成研究綜述[J].文學評論，2011（11）.

[4]胡蘭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