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明
馬克思曾經說:“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保ā蛾P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這句話的含義可以從不同的方面去詮釋。從教師教育或師范教育的角度看,我覺得它也很值得尋思咀嚼。不是嗎?你要做一個稱職、優(yōu)秀乃至偉大的“教育者”——教師,你就一定要先作為“學生”,接受一番教育。
施特勞斯在《什么是自由教育》一文中說過:“正如土壤需要它的培育者,心靈需要教師。但老師的產生可沒有農夫那么容易,老師自己是學生且必須是學生。但這種返回不能無限進行下去:最終必須有一些不再作為學生的老師。那些不再是學生的老師是最偉大的心靈?!蔽覀兂0呀處煴茸鳌案耪摺?,但他顯然不是“農夫”那樣的“耕耘者”,它“耕耘”的是“心靈”。因此,培養(yǎng)這樣的“耕耘者”,遠不只是教他們一些比農夫復雜得多的技藝,還要塑造“偉大的心靈”,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耕耘”那些“幼小的、稚嫩的心靈”,這談何容易!
但問題在于:教師是否可教?
這個看上去似乎無須爭辯的問題在古希臘就被提了出來,也一直影響、糾纏著后人的致思,至今還很難說已經獲得圓滿的解答。在柏拉圖的眾多對話錄里,有一篇《普羅塔戈拉》,里面就涉及這個問題。關注教師教育的人們不妨研讀一番。在這里,教師(當時叫智術師)被描繪成卓爾不凡、學識淵博、高貴不俗的人(我國古代也給予教師與天地君親同等的地位,被譽為“傳道授業(yè)解惑”的人),他們贏得最大限度的敬重。不過,我們知道,教師行當也不是碧水一潭,里面也不乏濫竽充數、欺世盜名者,以致它的職業(yè)本性都有點令人生疑,甚至在古希臘就被刻畫成一些處心積慮進行理智欺騙的粗鄙小販和知識的零售商。即使在今天,教師似乎仍有好幾張截然不同的面孔。蘇格拉底告誡渴望向普羅塔戈拉求學的學生希珀克拉底:“購買知識的危險要比購買食物大得多;因為,你不可能用別人的盛器將知識裝走。一旦你付了學費,經過學習,教導就進到靈魂本身中去了,離開時,靈魂肯定已經不是受到損害就是獲得了裨益?!闭婵芍^一語中的。這說明,無論什么時候,選擇、甄別乃至塑造真正德才雙修的教師是多么重要!在與普羅塔戈拉圍繞德性是否可教的戲劇性對話中,蘇格拉底就承擔了審查和教導智術師普羅塔戈拉的角色。他們的對話也審慎樂觀地回答了教師是否可教的問題:或許可以。賽奈柯(Herman L.Sinaiko)在《誰來教育老師——柏拉圖的〈普羅塔戈拉〉》一文中這樣解釋道:“教授們能夠被教育,但僅僅是在特定的條件下:他們必須有這種意愿;他們必須聰明,像普羅塔戈拉那樣;他們必須足夠幸運,可以受到某位蘇格拉底的教導。”
雖然是一篇幾千年前的哲人對話,但足以給我們今天的教師教育提供一些根本性的啟示。如何做教師?如何教育教師?蘇格拉底就是很好的榜樣。我曾在首屆中國教育創(chuàng)新年會的一篇演講中從“神賜的使者”(終極使命的擔當)、“神圣的牛虻”(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自知無知”的“無知者”(“大智慧”的追尋和擁有)和“精神上的助產士”(真理的對話式導引)四個方面概括蘇格拉底作為不朽教師典范的形象,而他對智術師普羅塔戈拉彬彬有禮、熱情洋溢又充滿戲劇性(如互換角色、輪流驗證、機鋒對峙等等)的循循善誘,也讓我們看到蘇格拉底教導教師的那種非凡洞察力和偉大智慧。這不正是今天的師范院校老師們可以效仿的嗎?所以,我們真的不妨讀一讀《普羅塔戈拉》!
正規(guī)意義上的教師教育是工業(yè)文明的產物,歷史并不算長,中國獨立的教師教育從1902年誕生通州民立師范學校(今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前身)算起,也不過一百來年的光景。而把教師作為一種“專業(yè)”來培養(yǎng)和訓練的教師教育則年齡更短。1966年,國際勞工組織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召開的政府間專門會議上通過的《關于教師地位的建議書》才規(guī)定:“把教育工作視為專門職業(yè)。這種職業(yè)要求教師應當經過嚴格、持久地學習,獲得并保持專門的知識和特別的技術”,從此教師的專業(yè)化訓練日益受到重視。但如何提高教師的專業(yè)水準,一直存有價值取向的歧義,大致可分“認知本位”(其中又有知識本位和能力本位兩種路數)和“情感本位(包括人本主義)”兩端,多年來各執(zhí)一詞。后來有人提出師范的“匯合教育”(confluent education,布朗,1975)主張,試圖緩解二者的分歧,與之相應,在國際教師教育探索的當代圖景里,也有“情感人文師范教育”(朱小蔓)、“人格化教師教育”(朱嘉耀)等值得關注的若干中國版本。諸如此類的探索還遠遠沒有終結,尤其是在當下似乎再也無法尋覓像蘇格拉底這類教導教師的大師以及教師教育呈現出諸多尷尬的境況下,教師教育的變革與探索就顯得更加迫切了。但不管我們尋求怎樣的模式和路徑,我想,它們都無一例外地植根于各自對理想教師角色的假設和期待,而它們的成功與否,則依舊是在努力回答幾千年前先賢提出的那個問題——
教師是否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