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中國的古體詩,寫邊塞風(fēng)光的居多,但對水,尤其是對大海,卻是離得很遠。蔡其矯是最早具有海洋意識的詩人,他從長江與大海中提取詩情,抒寫出壯麗的篇章。
進入中央文學(xué)研究所
1945年8月14日,日本在印尼宣布投降,三天之后,蘇加諾在雅加達宣讀了獨立宣言,宣告了印度尼西亞共和國成立。但是,在波茨坦會議上,英國與美國達成協(xié)議,將印尼劃為東南亞戰(zhàn)區(qū),由英軍負(fù)責(zé)受降,而英國政府為了保證自己在印尼的利益,決定支持荷蘭殖民者重返印尼。于是,激起了印尼人民的強烈反抗,1945年11月,在泗水打響了抗擊英國侵略的保衛(wèi)戰(zhàn)。泗水,是蔡其矯的父親與叔父在印尼的創(chuàng)業(yè)基地,泗長公司生意最興旺時期,也正是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時期,因而當(dāng)印尼獨立,抗擊侵略時,同時,也伴生了抗擊一切外國人的情緒,而蔡鐘泗與蔡鐘長的泗長兄弟公司,在泗水是掌握他們的生活與生產(chǎn)資源的華僑大公司,從而也就成了他們攻擊的重要目標(biāo)。在這種情況下,蔡鐘泗與蔡鐘長先后多次回國,考察投資的可能性,他們先是打算辦淮河輪船公司,在沒有辦成的情況下,將大部分的資金投入家鄉(xiāng)的福建華僑投資公司。之后,即1952年春,他們變賣了印尼的家產(chǎn),兄弟雙雙回到北京,在東城的竹桿巷購置了一片房產(chǎn),父親蔡鐘泗參加了國務(wù)院的僑務(wù)組,并且擔(dān)任了全國僑聯(lián)常委和北京市東城區(qū)政協(xié)委員,蔡鐘長則被選為北京市人大代表。
蔡氏兄弟回國定居與擔(dān)任社會職務(wù),與當(dāng)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任的僑領(lǐng)陳嘉庚關(guān)系極大,陳嘉庚不僅與蔡氏兄弟在印尼便有交往,回到北京等一系列活動,都與陳嘉庚有著關(guān)系,也就是說,作為統(tǒng)戰(zhàn)的政策與治國的策略,蔡氏兄弟在北京都是受歡迎的。但是,作為蔡其矯,則就不可能不在政治上受到影響,尤其是蔡其矯在國家的情報部門工作,更不可能不受到影響。恰好,丁玲的中央文學(xué)所急需教員,便將蔡其矯拉到文學(xué)隊伍來了。
中央文學(xué)研究所是現(xiàn)在魯迅文學(xué)院的前身,中經(jīng)中央文學(xué)講習(xí)所和魯迅文學(xué)講習(xí)所名稱的變遷。它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一直是培養(yǎng)共和國作家的搖籃,現(xiàn)在活躍于文壇的許多知名作家,都在這里接受過文學(xué)訓(xùn)練。丁玲在這個所任職時,中央文學(xué)研究所有著極高的聲望,這與丁玲在政治與文學(xué)方面的影響有關(guān)系。當(dāng)蔡其矯拿著調(diào)令報到時,丁玲在文學(xué)研究所院內(nèi)的結(jié)滿果子的秋海棠樹下歡迎他。蔡其矯與丁玲也是早就相識了的,1946年他們在一起參加過華北一個村莊的土地改革,進城以后,中央情報總署與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辦公地點,都在東總布胡同,經(jīng)常,蔡其矯從遠遠的地方,看見丁玲從轎車上下來,總有前呼后擁者,現(xiàn)在,文學(xué)這一紐帶又將他們聯(lián)結(jié)到了一塊,蔡其矯自是高興,他感謝丁玲為自己的調(diào)動所做的努力,但他在心底卻希望不要成了丁玲那些前呼后擁中的一員。蔡其矯望了望文研所錯落的庭院,說,這個環(huán)境真美啊,丁玲就告訴蔡其矯,這是晚清的一座王府,這樣的地方可別培養(yǎng)出像曹雪芹那樣的作家!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是高爾基!是《海燕》!蔡其矯當(dāng)時就被丁玲這種革命的情懷所感動,蔡其矯說,他當(dāng)盡力當(dāng)好培養(yǎng)革命作家的教員,他理解丁玲對自己所寄予的厚望。
蔡其矯進到這個中央文學(xué)研究所的大院,真像進到了自由的世界,綠色的庭院樹與春日盛開的海棠花,花間紛飛的蜜蜂,都讓他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他在這里上課,講授蘇俄文學(xué)、講授《被開墾的處女地》、講授高爾基與馬雅可夫斯基,他講得很投入。有時會在課堂上大聲地背誦與朗讀,他那帶有閩南口音的普通話,更令他的背誦與朗讀增添了色彩。這是一個復(fù)蘇的年代,一個向著新生活而歌唱的年代,一個需要色彩的年代,蔡其矯就在這個年代回到了詩行。
開始,蔡其矯住進了中央文學(xué)研究所的宿舍,但他的父親在竹桿巷的院落總共有50多間房間,專門為他的長子蔡其矯裝修了幾間。那時的蔡其矯,進入北京城的蔡其矯,心情就像五月的鮮花,生命如五月的陽光,他與夫人徐競辭又都處于性欲與生育的旺盛時期,戰(zhàn)爭年代抑制了的生命之花,到了和平年代就盡情地開放了出來。1949年,二兒子出生,1951年第三個兒子來到世上,僅隔一年的1952年,他們的女兒也呱呱落地。又是孩子,又是保姆,單位的宿舍真是有些安排不開,于是,蔡其矯就經(jīng)?;氐街駰U巷,有時,這里就成了他個人的天地。每當(dāng)回到竹桿巷,蔡其矯閉門不出,就在他的小天地里讀書,讀詩,高興時,就用閩南話朗誦唐詩與宋詞。那抑揚頓挫的鄉(xiāng)音傳出來,傳到蔡鐘泗的耳中,真是好聽,父親蔡鐘泗就會在遠遠的庭院一角或是在海棠樹下,聽著兒子的鄉(xiāng)聲。蔡鐘泗聽得入迷,有一回還和兒子討論起了古詩,蔡鐘泗認(rèn)為,閩南話中保留了最純真的唐宋古語韻味,因而,用閩南語朗誦古詩詞,最接近古人詩詞的語境與意境。父親的話很讓蔡其矯感動,父親一生在海外漂泊,最后的歸宿地還是祖國,父親在進入暮年時,最愛讀的書就是那些古詩詞了,其實父親背誦的比自己的還要多。有空,蔡其矯還和父親討論南音,那是在宋時從宮廷流傳到閩南,在閩南保存得最完整的宮廷音樂,時不時,他們還可以哼上一段。
蔡其矯實在太喜歡那清音如風(fēng)吹竹葉悲鳴般的南音了,尤其是經(jīng)過了十幾年殘酷的戰(zhàn)地生活,如今處于蜂飛蝶舞的庭院,真是太想念兒時常聽的南音,可惜這兒沒有琵琶,沒有琴弦,沒有歌女的清音。幾年之后,蔡其矯回到他的故鄉(xiāng),當(dāng)他聽到那熟悉而回味無窮、怨恨而舒緩悠長的歌聲時,落下了眼淚,他有過好幾首詩描寫南音詠嘆南音獻給南音:
洞簫的清音是風(fēng)在竹葉間悲嗚。
琵琶斷續(xù)的彈奏
是孤雁的哀鳴,在流水上
引起陣陣的顫栗。
而歌唱者悠長緩慢的歌聲,
正訴說著無窮的相思和怨恨……
《南曲》
這時竹桿巷的庭院,雖然沒有洞簫清音的歌女,卻有現(xiàn)代的知識女性,她們是徐氏姐妹。徐競辭的父親徐英揚兒女成群,徐競辭姐妹眾多,她排行第五,經(jīng)常來往的有兩個妹妹,六妹與九妹,她們雖然與五姐是一母同胞,但性格各異,六妹文靜,但比五姐多了幾分開朗,她學(xué)的是外語,從事的是英文翻譯,開朗的英文翻譯與詩人姐夫蔡其矯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那時,蔡其矯又在試譯《草葉集》,疑問之處自然就會想到那個專事英文翻譯的六妹,六妹一來,他們就直奔惠特曼,在惠特曼的世界自由暢想,以至流連忘返,只是,有時六妹會突然改變情緒,會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深情地盯著她的姐夫,眼前這位卷曲長發(fā)的詩人。
六妹已經(jīng)成婚,嫁的是一位門當(dāng)戶對的工程師,可她為什么會有這種幽怨?九妹就不一樣,從小嬌慣了的九妹,像一團火像一陣風(fēng),她只要一到竹桿巷,蔡家大院便笑語滿天,仗著她的活潑年少,不像六姐那般文靜與拘謹(jǐn),常常是與詩人姐夫打鬧取笑,不分上下大小,沒有男女之別。有人說,小姨子的半個屁股是姐夫的,這話也許太放浪,但嬌慣與任性的九妹,一屁股坐到詩人姐夫的腿上,并不是鮮見的事情。尤其是九妹愛運動,這與她的詩人姐夫熱愛大自然又是共鳴。春日的庭院,滿樹的海棠,蜜蜂就在花間忙碌,詩人蔡其矯可以在花前久久佇立,而若是九妹來了,便會拉上詩人姐夫,飛上單車,沖出竹桿巷,越過長安街,入海淀,進香山,那兒有雙清別墅,那兒有鬼見愁,那兒有櫻桃溝,那兒有一天也游不盡玩不完的好去處。運動與大自然,美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倆人的志趣結(jié)合在一起,話題結(jié)合在一起,有時九妹會拉著詩人姐夫的手,跳過溝壑越過草地,有一次,九妹不放手,并且用另一只手勾住了詩人姐夫的脖子,那深情而直視的眼光就問:“你喜歡我嗎?”浪漫如詩人蔡其矯者,自然也不會回避,并且會摟著九妹苗條的腰肢:“喜歡,你看我們玩得多開心,可喜歡,你也是我的小九姨呀!”九妹是財經(jīng)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她不會不理解這話中深層的意義,下山時,雖然也是單車飛行,但卻沒有了先前時的歡樂。
一般認(rèn)為,蔡其矯回到詩行第一首詩是悼念斯大林的。1953年的3月,依然寒意料峭的北京,傳來斯大林逝世的消息,全國上下一片哀慟,蔡其矯曾到蘇聯(lián)大使館悼唁,被那種巨大的悲痛深深感染。春夜里,蔡其矯在竹桿巷庭院的燈光下,鋪開了紙,用他的毛筆,在從榮寶齋購來的豎行的詩箋上,寫下了:
不眠的夜,
多少顆希望的心守候著遙遠的音波;
無言的夜,等待著黎明的、焦灼的夜,
有不可知的事物在靜寂中發(fā)展著……
這一寫,就是210行,蔡其矯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寫出如此長的詩,而這210行,竟是在這一夜之間完成的?!对诒吹娜兆永铩?,“惠特曼”與“船長”?蔡其矯放下筆,一點也不覺得累,這首詩他似乎覺得積累了半個多世紀(jì),在他還沒有出生前,便在世間醞釀了。蔡其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是他在新生的共和國成立后,也是他平生寫作的第一首長詩,獻給世界人民領(lǐng)袖的。他覺得很幸福,他知道自己的藝術(shù)達不到惠特曼獻給倒在血泊中的林肯那首詩的成就,但他所獻給的那個人絕對比林肯還要偉大!蔡其矯很自信地將他的詩交給了《人民文學(xué)》。
1953年第4期《人民文學(xué)》,首頁是斯大林的正面標(biāo)準(zhǔn)像,在“斯大林同志永垂不朽”的欄目下,第一篇文章是毛澤東的《最偉大的友誼》,之后是茅盾、巴金、老舍等人的紀(jì)念文章,詩歌的第一首跳出的是蔡其矯的長詩《在悲痛的日子里》:
天空黯淡下來,大地在風(fēng)沙中喘息,
黑暗的云纏繞著每一顆痛苦的心,
春天也在哀悼偉大生命的消逝……
水兵的飄帶
在完成了獻給斯大林的歌之后的蔡其矯,在回到詩行一段時間之后的蔡其矯,在修煉到了3 5歲上的蔡其矯,可以說是很有詩的眼光詩的激情。那張戴著水兵帽身著水兵服的照片,微側(cè)而仰視的眼光,自信從容而聳立的雙肩,全都洋溢著一種詩情和一種激情,戴上水兵帽穿上水兵服的蔡其矯并不是水兵,他只是一個到海上體驗生活的詩人。
風(fēng)啊!風(fēng)啊!
你是大海的朋友,水兵的愛人!
你帶來岸上花的芬芳
和草的涼爽,
撫愛船上的旗幟和我的心。
你吹起我帽后的飄帶,
用激動的聲音向我訴說衷情;
你把飛濺的水花潑到我的臉上,
我感到是你清涼的嘴唇在親吻。
《風(fēng)和水兵》
這就是當(dāng)時蔡其矯的心情。1953年的初冬,蔡其矯得到了一次機會,走出北京城,走出王府中的文學(xué)研究所,走出他的教室,來到他的海洋。不知道是海洋點燃了他的詩情,還是他的詩情將海洋燃燒,當(dāng)蔡其矯本人,當(dāng)他的詩,一旦與海洋相撞,詩人蔡其矯才真正出現(xiàn),蔡其矯在詩壇中的位置才開始出現(xiàn)。當(dāng)公木問蔡其矯體驗生活想去哪里時,蔡其矯不假思索:大海!公木說,好,艾青熟悉海軍領(lǐng)導(dǎo),找艾青。艾青找到海軍領(lǐng)導(dǎo),海軍政治部為蔡其矯開出了一方介紹信,并且東海艦隊政治部文工團派出了一男一女兩位陪同,于是,后來被詩評家稱其為“海洋詩人”的蔡其矯,開始了他的大海之行。
那時,他的野心很大,先下東海,再去南海,最后到北海,蔡其矯要走遍中國的遠海和近海。他有一個理由,中國從古至今,沒有一個海洋詩人,就連他所崇拜的流浪詩人李白也沒有寫過海,蘇東坡被放逐海南多年,但也沒有海洋的詩詞。而他覺得,海洋像陸地一樣的重要。蔡其矯從他的家族,從他的父輩,從他的南洋生活經(jīng)歷中,感受到這一點。
現(xiàn)在蔡其矯來到了東海的海面上,是在浙江的舟山群島吧?這是相隔了15年的海洋,自從1938年進入延安之后,中原大地便將他與大海隔離,艱苦的歲月里,哪怕見到一池清水也會激動。蔡其矯講過一個故事,就是那次從延安轉(zhuǎn)移到晉察冀的途中,疲憊的隊伍翻過一座山梁,夜色中忽見前方一片灰白,朦朧如一片“湖水”,蔡其矯和他的那些干渴至極的學(xué)員,呼喊著向夜色中的“湖光”沖去,他們解下背上的杯或碗,奮然地向“湖光”舀去,但是,當(dāng)他們的杯與碗與“湖光”接觸的那一剎那,干渴的隊伍舀起的并不是湖水,而是一片金石的回響,那不是“湖光”,那不是“湖水”,那是一片在夜色中在干渴的人們眼里幻化的湖光與湖水,那只是一片灰色的金石之地啊……歲月已經(jīng)是很遙遠了,但那種對水的渴望對大海的向往,在蔡其矯心中從未間斷?,F(xiàn)在,他換上了水兵的制服,揚起了水兵的飄帶,登上了海軍的軍艦,從浙江的舟山海軍基地出發(fā),蔡其矯見到大海,真是如歸故鄉(xiāng)。
大海在早年的蔡其矯心中留下了斑斕色彩與屈辱情感,重返大海的蔡其矯面對著的波濤,斑斕的依然斑斕,屈辱卻被自豪替代。此刻,蔡其矯站在航行的軍艦上,太陽剛剛升起,海面波光粼粼,一群群的海鳥從島嶼上飛到海面,叫聲此起彼伏。一些出海的船開始從碼頭起航,慢慢地結(jié)成了一支巨大的船隊,眼前是一片閃光的風(fēng)帆。這支巨大的船隊從蔡其矯的面前經(jīng)過,他可以聽見船頭的聲浪,一時間,浩浩蕩蕩的船隊占滿了整個海洋,猶如無數(shù)的星星布滿了明潔的天空。面對這支浩蕩的船隊,蔡其矯激動地寫道:“看哪!那歡樂的波浪前后擁擠,/一致地向船隊舉起祝賀的酒杯,/那迅疾的風(fēng)鼓起飽滿的帆,/那帆像有生命的鳥,/正在沖開波浪展翼飛升。/這時,云在飛馳,海在揚聲,/祖國和平與繁榮的標(biāo)志,那巨大的船隊,/正在向著太陽向無限的廣闊前進,前進?!辈唐涑C站在軍艦的甲板上靠著欄桿,沿著東方太陽升起來的弧線,從浙江到福建,從舟山群島過東海入臺灣海峽在廈門登陸,從冬季到春天,從海上到岸邊,與水兵與海岸炮兵與廣播站的宣傳兵進行訪問與座談。蔡其矯有時以一個老兵有時以一個詩人有時又以大海的熱愛者,和他所訪問的海軍部隊的官兵打成一片。他太熱愛大海了,而這一趟走下來,他又說,他太熱愛這些與大海打交道的水兵了。幾個月來,蔡其矯一直被海洋燃燒,一直為水兵自豪,也一直被大海中與大海邊新的生活與情景所感動。他隨身帶去的小本子,已經(jīng)記得滿滿的,他寫下他對新生活的感受,對海洋的感受,他記下水兵們的語言,新生活中勞動人民的語言,他將這些都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在到達福建并在福建停留一段時間之后,已經(jīng)寫出了以海洋為題的詩歌幾十首,《遠望》《藍衣的炮兵》《浪的自白》《水兵的歌》《海上歌聲》《濤聲》《海峽長堤》,等等。50年代初是頌歌的年代,直接獻給領(lǐng)袖和黨的詩歌鋪天蓋地,而蔡其矯則將他的愛他的自豪全都融進了大海,融進了白浪與濤聲,融進了港灣的浪花與水中的月亮——還有海上的歌聲,這就是他收獲的第一批“海洋詩歌”。
面對色彩迷離的夜泊港灣的船隊,蔡其矯充分地調(diào)動了他的感覺與視覺,似霧似夢似朦朧的月光,他以行板如水的節(jié)奏寫道:
港灣內(nèi)布滿了漁船小小的燈光,
在水底下都變成了光明的杉樹;
可是夜在海上散下薄薄的霧,
卻連最明亮的月光也穿不透。
我聽見微波在向船訴說溫柔的話,
但桅桿上的紅旗卻還在與風(fēng)搏斗;
那些落帆而停泊在一起的船隊,
在夢中也還未忘記它風(fēng)波的路。
《夜泊》
蔡其矯在廈門登陸后,下榻于海軍的一個招待所,這個招待所依海岸山崖而建,過去是一個外國傳教士的別墅,從別墅的窗口望去,便是鼓浪嶼,便是鼓浪嶼上的日光巖,那里的一切,蔡其矯都太熟悉了。當(dāng)他12歲孤身一人從印尼歸來時,便是在鼓浪嶼的福民小學(xué)讀書,那是一個教會辦的學(xué)校,幼小的蔡其矯吃住都在這里,過著一種孤立無助的寄宿生活。但也就在這里,蔡其矯得到了一種溫暖,那就是滿島的鋼琴聲,每當(dāng)夜幕降臨,鼓浪嶼伴著晚濤的清音,從小巷,教堂,從洋房的窗口,從學(xué)校的教室,傳出的是一陣陣的鋼琴聲。幼小的蔡其矯聽不出那鋼琴所彈奏的曲目,但是他能在心靈中感應(yīng)到那種如海波清浪般的樂韻。現(xiàn)在蔡其矯從他的窗口,望著對面的日光巖,體驗著想象著鋼琴之島的韻味,好像鼓浪嶼琴聲正向他走來。恰在這時,廈門市文聯(lián)得知蔡其矯來海軍體驗生活,便來邀請這位也曾在鼓浪嶼讀過書的已經(jīng)開始出名的詩人,與鼓浪嶼與廈門的作者見見面、談?wù)勗姟D菚r,新中國成立不久,為新的生活歌唱顯得是那么的神圣,蔡其矯來到鼓浪嶼的三一堂,那兒已經(jīng)擠滿了年輕人。他走上講壇,用他被日光曬得黧黑的手臂,向后攏了攏他那像波浪般卷曲的長發(fā),然后,亮開他濃重的閩南鄉(xiāng)音,開始了他的詩與海洋與生命的演講。
……像覆蓋全城的鳳凰木那樣,
春天里準(zhǔn)備全部花蕾,
于是突然在一個盛夏明麗的早晨燦然開放……
我將同百萬戰(zhàn)士一起
伏在你的腳下,
用歡喜得發(fā)抖的嘴唇,
親吻你的海水,親吻你的土地,
讓今日痛苦的憤怒的淚滴,
變成一顆水珠或一粒火花,
消失在你能收容一切的寬大的胸懷里……
南國紅豆
蔡其矯在東海上漂泊了三個月之后,回到了北京,這三個多月,他寫了幾十首詩,發(fā)表了幾十首詩,按說,收獲頗豐,他該感到富有了。但是,從海洋回到陸地,從艦艇回到書房的蔡其矯,當(dāng)他面對李白,面對惠特曼時,便會頓生愧意,于是,回到京城的蔡其矯,除了完成他的教學(xué)任務(wù)外,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發(fā)奮地做兩件事:一是大量地將古典詩尤其是唐詩宋詞翻譯成現(xiàn)代詩:二是重新翻譯惠特曼。這里的翻譯是蔡其矯訓(xùn)練自己充實自己的獨特方式。對于這批大量的古詩今譯,從未見之出版,可見他純粹做的是自我訓(xùn)練:對于惠特曼,蔡其矯出版了一本用于交流與教學(xué)的刻印本《惠特曼詩選》,并謹(jǐn)慎地署名為:其矯試譯。在這個刻印本里,有一個后記,蔡其矯寫道:
在俄國,據(jù)說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都曾嘗試翻譯過惠特曼的詩而沒有成功,后來,象征派詩人巴爾蒙特又曾譯過,也沒有譯好,最后是翻譯家朱珂夫斯基把它翻譯成功了,起過相當(dāng)?shù)挠绊憽K摹恫萑~集》譯本,到1944年已出到第10版;他用了四十年的時間,不斷地對譯文進行修改,幾乎每一版本都有若干更改的痕跡,可見惠特曼的詩是難以翻譯的了。以我的外文程度來說,我不夠做一個翻譯者,我不過是作為一個惠特曼詩歌的愛好者,為了交流詩歌的欣賞和研究,大膽地做這力所不逮的試譯者,但愿能夠比較忠實地傳達出原詩的好處,至于成功,則不是我所希望的。
這是實話,他之所以做著這種翻譯,指望的并不是翻譯的成功,做的是一種詩歌的訓(xùn)練和積累,與翻譯古典詩詞一樣,這種學(xué)習(xí)的方法,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當(dāng)時,這種獨特的訓(xùn)練,直接為的是他的下一個海洋。
1956年,當(dāng)夏季的蜂花飛過,滿樹掛滿秋海棠的時候,蔡其矯再一次離開竹桿巷,前往遙遠的海上,這回他的目的地是南海。南海,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而他在前往南海的路上,卻先回到了福建,或許還想從他的故鄉(xiāng)尋找和積累一點什么,并且有他的夫人徐競辭相伴。
這樣,下南海的步子就輕盈而舒暢,這是他第一回帶著夫人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反掃蕩”的日子遠去了,家庭的煩煩之事遠離了,只有他們倆人世界,已經(jīng)為蔡其矯生了三男一女的徐競辭,在回丈夫故鄉(xiāng)的路上,也煥發(fā)了年輕的生氣,這回沒有了“憂傷”,“歡樂的歌”一路相伴,雖然仍是話不多,但她對南國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的眼光,也令蔡其矯欣慰。夫妻倆從武夷山入閩,在飽覽武夷風(fēng)光,游玩九曲清水之后,路經(jīng)福州,然后,向閩南回故鄉(xiāng)。蔡其矯和徐競辭在泉州聽南音,在園坂看落日,之后,去廈門,上鼓浪嶼登日光巖,再西去桂林,南下廣州,一路風(fēng)塵,滿眼秋色,等他們到了海南島時,已是來年的1月了。
海南島,1957年的1月,你是什么樣兒?蔡其矯與妻子徐競辭在海邊的椰林散步,近處的沙丘上的小黃花,遠處燈塔上的航標(biāo)燈,還有月光與暖風(fēng),這一切都令他們陶醉,這一切又都令他們憶起遠逝的烽火,那被日本鬼子的掃蕩逼上山岡的艱苦歲月,徐競辭靠在丈夫的身上,就這樣慢慢地往前走,很晚才回到了屋里。蔡其矯說,你先睡吧,就在徐競辭解衣上床之時,蔡其矯已經(jīng)坐在桌前,研墨、展紙、提筆……
當(dāng)蔡其矯寫完那首詩的時候,妻子已經(jīng)入睡,《鶯歌海月夜》,這是他獻給妻子的歌,多想此刻就念給她聽,就唱給她聽,可他還是不忍就此叫醒她,蔡其矯搖了搖頭,將詩稿放在睡熟的妻子的床頭。
和你并肩坐在海邊沙丘上,
看那高處燈塔的黃光時明時滅
像是歡喜的心跳;
在你眼瞳中
也有遠火在燃燒
起落如風(fēng)吹燭搖。
而海天之上則照著一輪明月,
以和平的光輝將我們籠罩。
回想起那游擊戰(zhàn)爭的年代,
敵人毀滅掃蕩把我們逼上高山
也是這般的月夜;
但有誰欣賞
心中流動的夜寒
眼里有饑餓的火。
什么叫戰(zhàn)爭只有士兵最清楚,
這樣的事情絕不讓它再現(xiàn)。
天亮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徐競辭醒了,她像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起床了,她怕驚醒晚睡的丈夫,在屋內(nèi)走動的聲音也是那么地輕。當(dāng)她注意到書桌上攤開的詩行時,她只是在陽光下站了站,沒有讀出聲音,沒有激動地一把將詩稿攥在胸前,更沒有瘋狂地一把將詩人丈夫從睡床拉起高聲朗誦,一切都很平靜,沒有擁抱,沒有激情的場面出現(xiàn),蔡其矯后來甚至覺得她沒有將他獻給她的詩一行一行地讀完,她總是這樣,理智地攏了她的長發(fā),趿著拖鞋走進了盥洗間。
在完成了陸上所有行程之后,蔡其矯就要下海了,徐競辭顯然不能與丈夫一起遠游南海,也許她可以在海南的某個招待所住下,等待丈夫的歸來,但徐競辭還是選擇了回到廣州她的一位親戚家,蔡其矯同意了,并且推遲下海的行程,答應(yīng)先送她回廣州。
蔡其矯回到廣州時,正值廣州大學(xué)生放寒假,為了活躍留校學(xué)生的寒假生活,中山大學(xué)等8所院校,組織留校學(xué)生舉行詩歌朗誦會,那時的蔡其矯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且又是中央文學(xué)講習(xí)所的教師,在他們得知蔡其矯正在廣州時,便主動邀請他來與大學(xué)生見面,參加他們的詩歌朗誦會,并且做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報告。1957年的蔡其矯也只有39歲,并且喜歡與青年人在一起,所以,他很樂意接受大學(xué)生們的邀請。在朗誦會上,蔡其矯向大學(xué)生們報告了他最近愉快的心情,他走過的地方,他對海洋的感受,尤其談到毛澤東主席提出的“百花齊放”的文藝方針,他說,有了這個方針,詩歌的園地必將萬紫千紅,之后,他當(dāng)場朗誦了剛剛寫給妻子的《鶯歌海月夜》。
蔡其矯在大學(xué)生的詩歌朗誦會上成了中心,接下來的座談,卻令蔡其矯有些招架不?。阂粋€女大學(xué)生問蔡其矯老師是不是看過最近《星星》詩刊上刊發(fā)的一首題為《吻》的愛情詩,蔡其矯回答說,讀過了。女大學(xué)生又問,據(jù)說這是一首大學(xué)生寫的詩,詩中寫愛的動作,也就是吻的動作十分地大膽,問蔡其矯老師如何看待這種大膽的愛情動作描寫,蔡其矯略加思索,回答道,詩歌應(yīng)該寫愛情,沒有愛情就沒有詩,古典詩唐詩宋詞是這樣,外國的現(xiàn)代詩也是這樣,我想我自己也要在這方面多做努力,至于愛情詩如何寫,動作能不能寫,寫到什么程度,這都可以討論,學(xué)術(shù)問題“百家爭鳴”嘛,但就我個人的看法,寫愛情詩應(yīng)該有時代的精神,要有崇高的理想,愛的動作不可多寫,不可太露……當(dāng)蔡其矯講到個人的看法時,大學(xué)生中開始出現(xiàn)嘻笑了,當(dāng)他說到不可太露時,大學(xué)生們一下子轟地笑開了。蔡其矯感受到這種善意的笑聲,他甚至從這笑聲中意識到青年人對愛情詩的渴望。
蔡其矯真正的南海之行是從珠江口出發(fā)的,也是乘了南海艦隊的小炮艇,小炮艇過番禺、東莞,經(jīng)中山、保安,遠眺澳門,駛?cè)肴f山群島。二月的萬山群島,年輕的水兵熱情如夏,蔡其矯感受到家的溫暖,是的,只要一回到大自然中,只要與年輕人在一起,蔡其矯就有一種激情。在這里,水兵用各種各樣的海鮮招待他,魚類的蝦類的與貝類的,似乎永遠也享用不盡。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蔡其矯在這個遠離北京的萬山群島,竟是時不時想起那北京的家,那竹桿巷,那六妹那九妹,她們現(xiàn)在可好,要是她們也在這里呢?面對那鮮活亂跳的魚蝦,她們一定會驚叫。如果為她們寫上一首詩呢?她們也會像五姐那樣無動于衷嗎?會高聲誦讀?會激情相擁?會落下感動的眼淚嗎?于是,萬山群島呀,總也伴隨了六妹的憂郁與九妹的相思:
南海上一棵相思樹,
在春天的雨霧中沉沉入夢;
它夢見一株北國的石榴花,
在五月的庭院里寂寂開放。
它夢見那里的陽光分外明亮,
是因為它把雨霧留在南海上;
但它的夢永遠靜默無聲,
為的是怕花早謝,怕樹悲傷。
開始,蔡其矯用了第一句《南海上一棵相思樹》作為題名,后來改為《相思樹與石榴花》,同時還用過《相思樹夢見石榴花》,無論用哪一個題名,它在蔡其矯心目中都是獻給六妹的。夢中依稀的思念,小心翼翼的愛情,朦朧的惆悵,淡淡的憂愁,他自擬為相思樹,六妹則是石榴花,這里不僅從西方現(xiàn)代詩中汲取了營養(yǎng),也從古典詩詞中得到了養(yǎng)分?!坝凰g,脈脈不得語”,相思樹與石榴花,便是這種意境,而他的“怕花早謝,怕樹悲傷”卻成了幾十年之后朦朧詩的典型句式,當(dāng)然這是后話。蔡其矯極為珍愛這首詩,他抄寫一份寄給了《星星》詩刊,以示他對刊物正在討論愛情詩的支持。蔡其矯說,詩寫出來后,他并未將它示于六妹,他不想讓這種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希望永遠保持“靜默無聲”的美感。
二月的萬山群島,正是水兵復(fù)員的時節(jié),即將離開兵營的水兵,對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朝夕相處的感情,水兵從山上采來一大把一大把的紅豆,帶回家鄉(xiāng),也將這紅豆送給詩人老兵。蔡其矯很感動。他看見紅豆上,都有一個小小的黑點,水兵告訴他,那是紅豆的眼睛,當(dāng)?shù)厝说膫髡f,紅豆是對出海的親人思念時哭出來的血淚。聽了水兵的話,蔡其矯更是感動,他也想起了不久前在雷州半島亞熱帶森林中見過的紅豆:那是掛在樹上的,微微張開的豆莢探出兩排燦燦紅光,像南國年輕人那顆熾熱的心。水兵還告訴他,萬山群島的水兵常常將紅豆寄給遠方的愛人,寄托相思。蔡其矯也想起了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贝丝?,紅豆就在自己的手中,蔡其矯托著,走了好長一段的路,他不知道自己是往軍營走去,還是要走到海邊,他是在一塊巖石的邊上,激情地寫下了如下的詩句:
亞熱帶的光澤,
南國的顏色,
燦爛嫵媚如同春天的花蕊。
太陽整天在它的額上照耀,
陽光造就它智慧的眸子,
它的眸子有清晨純潔的露水。
月亮在椰樹的背后佇立,
用含情半閉的眼睛窺視,
因為愛和嫉妒而臉色蒼白。
星星在遠海的上空徘徊,
用只有青草能聽見的低語,
整夜都在談?wù)撍拿利悺?/p>
讓我把這紅色顆粒,
在不朽的心靈貯藏;
讓我高舉訂盟的酒杯,
為永駐的春天歡呼:
太陽萬歲!月亮萬歲!
星農(nóng)萬歲!少女萬歲!
愛情和青春萬歲!
最后一連五個萬歲,蔡其矯幾乎是高喊出來的,當(dāng)他喊出“愛情和青春萬歲”時,想讓這永恒的一筆長駐,蔡其矯將書寫的筆,拋向了空中,拋向了大海,以至很想為這首《紅豆》加上一個副題:“獻給九妹”,但卻不能,他已沒有書寫的工具了,筆已交給大海,交與藍天了。
對于這兩首詩,后來謝冕教授在他的《詩人蔡其矯》的序中說:“這一年,他被大海浩瀚所激動,寫了許多關(guān)于海洋的詩。他幾乎不顧當(dāng)時眼前耳畔正在生發(fā)的激烈風(fēng)云,仍然一味地沉浸于愛與美的謳歌之中。這一年,他寫《紅豆》,詩的最后高呼:‘星辰萬歲!少女萬歲!愛情與青春萬歲!在當(dāng)時,別說寫了,就是讀到這樣的詩句,也會讓人緊張得心驚肉跳。同年寫《相思樹夢見石榴花》,說那夢無聲,‘為的是怕花早謝,怕樹悲傷,這一種柔情蜜意也與那時代的氣氛不和諧?!?/p>
謝冕教授給了這兩首詩很高的評價,但實際上,蔡其矯當(dāng)時并沒有怎么考慮與時代的關(guān)系,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兩首詩完全是私人空間的產(chǎn)物,詩歌的個人的私密性比之小說、散文都要高得多,從此可能導(dǎo)出的就是后來所說的“朦朧詩”的問題。
九妹后來愛上了一位體格健壯的運動員,運動員去云貴高原,九妹沒有聽從家人的勸說,追隨運動員去了云南。臨走時,在竹桿巷與詩人姐夫道別,留下的卻是幾絲憂怨。當(dāng)那憂怨的眼神尚未在蔡其矯眼前消失時,九妹又回到了北京?;貋淼木琶酶討n怨了,九妹告訴他,婚后他們不幸福,他們甚至沒有嘗到幸福的滋味,就離婚了。蔡其矯不語,連連陪著九妹在北京的郊外散心,最后,九妹聽從了蔡其矯的勸說,嫁給了他的一位堂弟。
《紅豆》在《廈門日報》上發(fā)表后,引起的震動可想而知,當(dāng)億萬人民正山呼領(lǐng)袖萬歲的時候,有個叫蔡其矯的人,竟然在社會主義的晴空下,高呼少女萬歲愛情萬歲,這不僅是愛情至上的問題,簡直就是膽大妄為!為了平息他人的批判,蔡其矯寫了《我寫“紅豆”的經(jīng)過》,文章說他怎么受到戰(zhàn)士與水兵的啟發(fā),對亞熱帶的“紅豆”發(fā)生了興趣,詩中通過詠物來歌頌愛情。從他的行文上看,這種歌頌的愛情,似乎是戰(zhàn)士的、水兵的,其實這里的愛情,完全屬于他自己,就在這篇文章中,蔡其矯在括號中留下這樣的蛛絲馬跡:“我在寫作時記起我過去不久的愛情”。這個過去不久的愛情,實際上就是九妹!解釋為戰(zhàn)士與水兵的愛情,顯然有些掩入耳目。
蔡其矯的這篇文章,也發(fā)表在《廈門日報》上,之后,便啟程登上了去西沙的航船。
當(dāng)時,西沙是很難去的,因為我有一個魯藝的同學(xué)叫陳冷,印刷工人出身,后來,當(dāng)了廣東水產(chǎn)廳廳長,水產(chǎn)廳有個南海資源勘探隊,去西沙就是坐了他們勘探隊的輪船,在大海中搖搖晃晃。那個時候,西沙沒有海軍,只有兩個單位,一個是南??碧疥牐硪粋€是鳥糞公司,據(jù)說西沙土地上的鳥糞有一米多厚,鳥糞公司用船將鳥糞運到大陸。那時,美國的飛機,菲律賓的艦隊,經(jīng)常到西沙偵探、巡邏,西沙群島還有一部分被南越占領(lǐng),南越的軍艦也在這里巡邏,我們沒有部隊在上面。我那時去西沙,連記者也沒有去過,我是第一個上島的文化人,坐的是400噸的木制小輪船,在海上搖晃了兩天兩夜。船上有七個船員,我現(xiàn)在還有照片(蔡其矯從書房搬出他的照相簿,翻到幾張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40多年前的照片),照出的都像海盜一樣。(那時,你還帶了照相機?)帶了,就是那部萊卡,這個就是我,這個是船長,這個是電報員,你看是不是像海盜?
那時候,我們只有三個島,一個石島,一個永興島,一個東島,其他都被南越占著,那時,石島沒有人,東島和永興島可以住人,鳥糞公司在島上也沒有房子,人員住在船上。勘探隊好一點,隊長住了一個木頭的小房子,隊員住的是臨時搭起的竹棚,勘探隊總共有二三十人,只有三個女孩子,是鳥糞公司的,她們和勘探隊住在一起。我們要吃飯,就上到船上。那時,魚特別多,沒有人釣,只要用一根繩子,鐵絲上掛一點面團,魚就上鉤了,釣上來就在船上煮,很新鮮,魚都是彩色的。海灘的石頭上,鮑魚很多,將一塊石頭掀開,一大堆的鮑魚,帶回煮湯,鮮美極了。晚上大海龜?shù)缴碁┊a(chǎn)卵,將它掀翻,它就動不了啦,拖回來殺了吃了,那蛋,也帶到船上,煮炒都好吃。我在上面住了10天,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感覺到島上的樹也很單調(diào),只有一種海梧桐,很脆,一折便斷,鳥很多,一片片飛來,那鳥叫鰹鳥,不怕人的,你隨便去抓去摸,它都不怕,因為它沒有見過人,不知道你會傷害它。
沙灘美極了,非常平緩,船是不能直接靠岸的,要膛很長的海水,才能到岸上。沙灘上都是貝殼,非常漂亮的貝殼。我第二次到西沙時,這些都不見了,變成了一個飛機場,我當(dāng)時在那兒種了一棵椰子樹,第二次去的時候,不見了,蓋了很多的房子,有賓館了,賓館卻沒有人住,還是很荒涼,可是,漂亮的貝殼與彩色的魚卻沒有了……
在永興島上,蔡其矯寫下了257行的長詩《西沙群島之歌》,熱忱地謳歌了祖國的寶島,謳歌了寶島的開發(fā)者與建設(shè)者:
西沙群島,
這是由白浪、珊瑚、熱帶的鳥類和植物
所塑成的祖國南海上一排素馨花。
過去,除了鳥嗚和濤聲,
寂靜在這里已有太久的統(tǒng)治。
這里的海洋一半是水,一半是魚,
這里的海灘上每一片貝殼的碎片
也比美人指上的寶石更光輝;
《霧中漢水》與《川江號子》
1957年10月,中央文學(xué)講習(xí)所宣布解散,蔡其矯成了一名中國作協(xié)的專業(yè)作家。成了專業(yè)作家的蔡其矯,感覺到創(chuàng)作就成了他的正業(yè)。恰在這時,作協(xié)征求專業(yè)作家們的意見,問他們愿意到哪里去。蔡其矯報名要去長江,這次他放棄了海洋,因為在他的海洋詩歌大量發(fā)表的時候,周揚曾批評他的詩只有愛國主義而沒有社會主義。這句話蔡其矯倒是聽進去了,想想,是呀,海洋都是愛國主義的東西,只有長江,只有正在建設(shè)中的長江,才是社會主義,而長江也是水啊。就這樣,蔡其矯報名去長江,周立波報名回湖南,趙樹理要回山西,嚴(yán)辰說去東北。方紀(jì)那時剛從長江回來,就對蔡其矯說,長江非常有前途,主要是水利,涉及七個省,建設(shè)起來,中國變化一定很大。
上了前往襄陽的火輪,因為那時的裹陽是民間水利建設(shè)的典型,我曾為它寫了《襄陽歌》和《水利建設(shè)山歌十首》。我乘坐的火輪很小,每個碼頭都要停,有人上來也有人下去,我就睡在船艙里的長椅子上,上來的人可以隨便找地方躺下就睡,男女躺在一塊,有的女的就躺在我的旁邊,很自然的事情。從漢口到襄陽,路程不遠,卻走了五天五夜,我就是在中國唯一的一條從北向南的大江漢水的小火輪上,度過了這年的最后一天,元旦那天,小火輪才到達襄陽。《霧中漢水》就是在小火輪上寫的,詩歌是寫景,但有點感慨?!?/p>
兩岸的叢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車在天半運行;
向上游去的貨船
只從濃霧中傳來沉重的櫓聲,
看得見的
是千年來征服漢江的纖夫
赤裸著雙腿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灘喘息……
艱難上升的早晨的紅日,
不忍心看這痛苦的跋涉,
用霧巾遮住顏臉,
向江上灑下斑斑紅淚。
連同這首詩在內(nèi)的《漢江四首》,最先發(fā)表在《長江文藝》上。接著又10首詩,其中的《川江號子》發(fā)表在《收獲》上?!皩憽洞ń栕印肥俏业搅讼尻栆院?,又到了一個工地,然后到當(dāng)陽,當(dāng)陽到江陵,江陵到南津關(guān),在南津關(guān)我住的是勘探長江的鉆探船。有一天,我登山,站在高處看纖夫和船,傳來的聲音很悲慘,也很可怕,我才寫《川江號子》。這都是真實的,不在實地,沒有那個感受,你寫不出來。聯(lián)想到水利建設(shè)者的生活,他們的住地等,確實感覺到太艱難了,我把這個感覺帶到詩中?!?/p>
你碎裂人心的呼號,
來自萬丈斷崖下,
來自飛箭般的船上。
你悲歌的回聲在震蕩,
從懸?guī)r到懸?guī)r,
從漩渦到漩渦。
你一陣吆喝,一聲長嘯,
有如生命最兇猛的浪潮
向我流來,流來。
我看見巨大的木船上有四支槳,
一支槳四個人;
我看見眼中的閃電,額上的雨點,
我看見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淚,
我看見終身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
寧做瀝血歌唱的鳥,
不做沉默無聲的魚;
但是幾千年來
有誰來傾聽你的呼聲
除了那懸掛在絕壁上的
一片云,一棵樹,一座野廟?……
兩首詩寫的都是漢江的船與纖夫,采取的是不同的視覺,一個是在船上向岸上向上游望去:“兩岸的叢林成空中的草地,堤上的牛車在天半行走”:一個是從山上向巖下向船上看去:“你碎裂人心的呼號,來自萬丈斷崖下,來自飛箭般的船上?!鼻榫爸?,那是行船與流水,纖夫與激流,驚心動魄的搏斗。作為一種勞動的場面,在50年代的詩歌中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所不同的是,詩人將勞動者擠壓到了悲苦的底層,在一個特定的場景中,發(fā)出悲切的呼號,既是痛苦的也是抗?fàn)幍?,以至紅日也為之灑下斑斑紅淚。從實際而言,這是一種真實的生活與場景,詩人既沒有根據(jù)當(dāng)時的政治需要進行過濾,也沒有用所謂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進行提升,而是站在現(xiàn)實的立場上,以平民的意識和詩人的良知,做了真實的抒寫。
—連三部詩集的出版
1956年到1958年,是蔡其矯回到詩行之后的多事之秋,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豐收之年,三年來,他發(fā)表了大量的以海洋以水為題材的詩歌,在全國重要的文學(xué)刊物與報紙上,常常還是洋洋灑灑,一發(fā)就是10首、5題。那時的報刊對新詩歌真是大方啊,多少版面都給,于是,蔡其矯三個字,在新中國的報刊上頻頻亮相,不知底細的新中國的讀者,還以為是誕生了一個新詩人!
其實,詩人是位老革命,從延安的窯洞、從晉察冀的邊區(qū)走來。
所以,當(dāng)蔡其矯在編選他的第一本詩集的時候,便是采取了“倒敘”的方式,題材上從和平回到戰(zhàn)爭,地域上從海洋走上陸地,時間上,則從1954、1953年追溯1946、1945、1942、194 1年等等。詩人在這本詩集的后記中說:“這本詩集所收的詩,是在不同的時間和環(huán)境中寫下來的。第一輯‘海上,是我獻給保衛(wèi)海疆的士兵、水手和漁夫的歌,寫于一九五三年冬和一九五四年春我在閩浙海軍部隊各駐地旅行途中。第二輯‘短笛和第三輯‘紀(jì)念,寫于一九五三年以后,在我回到文藝隊伍以來的兩年中。我試圖抒發(fā)不僅存在我心中,而且也存在千百萬人心中的對于新生祖國的感情,以對于為人民事業(yè)與和平事業(yè)而犧牲戰(zhàn)士的悼念。第四輯‘鼓聲,寫于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七年,那時我在張家口和河北中部平原。第五輯‘風(fēng)雪,大都寫于民族抗日戰(zhàn)爭的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在當(dāng)時的敵后抗日根據(jù)地晉察冀邊區(qū)。”
蔡其矯在選編好后,取時代的回聲之意,將詩集命名為《回聲集》,但他沒有直接交給出版社。那時的出版,縱是個人的詩集,也不完全是個人的行為,得與其他的革命工作一樣,得征求領(lǐng)導(dǎo)的意見,聽從領(lǐng)導(dǎo)的安排。蔡其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與自己一起工作的時任中央文學(xué)講習(xí)所副所長的公木。公木當(dāng)然支持將詩結(jié)集出版,但公木告訴他,還是先請周揚同志先看看,因為,最近在文講所談關(guān)于當(dāng)前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幾個問題的會議上,周揚講到了蔡其矯的詩“藝術(shù)性尚可,但戰(zhàn)斗性不足”的話,你要出版詩集,還是聽聽他的意見。蔡其矯沒有聽周揚的那次報告,但他聽從了公木的意見,將編好的詩集,送給了時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的林默涵,請他轉(zhuǎn)交周揚審查。周揚也真看了,蔡其矯去找他,周揚仍然重復(fù)了“藝術(shù)性不錯,戰(zhàn)斗性不足”的話,但周揚笑笑說,出版還是可以的。周揚的這句話非同一般,就像今天的詩人得到了一筆贊助款,成了出版詩集的保障。于是,在1956年6月,蔡其矯的第一本詩集《回聲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