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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者到塵世中去

      2017-06-10 17:12:50黃驚濤
      花城 2017年1期

      黃驚濤

      題記:凡被寫入圣書、在那上面有名的,都是圣者,包括蟲豸、娼妓、響馬、財主與稅吏。如今他們來到塵世,將人間再經(jīng)歷一遍。

      我盯上你了

      天體廣場向北三百米,跨過一條比江河還寬闊的公路,繞過金色外墻的市長大廈,存在著一處漂亮的長方形綠地。綠地的四周是川流不息的車道,車道右側(cè)是規(guī)則的方形建筑、不怎么規(guī)則的梯形建筑和完全不講規(guī)則的畸形建筑。這些建筑一起圍成一個規(guī)則的堅硬帷幕。車道左側(cè)栽種的則是整齊劃一、長相一致、在一條直線上并且等距的細葉榕樹。建筑、車道與樹木建立了三重的長方形格式,大的格子套著小的格子,使得這一方綠地好似一個被包裝得極好的禮品盒。這片零點八平方公里的綠地就是市政當局送給市民的美麗禮物。

      “但更像一個球場?!庇捎谂徧旌芋w育場這一日漸著名的球場,好些經(jīng)過這里的外地球迷以為踏上這里,就到了目的地。有時他們支持的球隊贏了,他們會在離開這座城市前在此處狂歡,好像他們在人生的很多地方都贏了一樣。

      綠地廣場的北面盡頭坐落著火車東站,那里是城市人流的源泉之一。其他的幾個源泉是中央火車站、火車南站、火車北站、火車西站、兩個飛機場以及近百個汽車站。城市的人流從這些泉眼里冒出來。

      火車東站前有個巨大的噴泉。馮亞格被盯上的那一天,他正坐在這個綠地噴泉下啃雞腿。他同時眼睛轉(zhuǎn)個不停地打量行人。綠地噴泉不同凡響,可以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噴出不同高度的水柱。就好比那些好高騖遠的建筑師們總想著把石頭往天上推,把水泥往云朵的深處堆,這個噴泉的設計師也是這么來做的。為了顯示在噴泉設計上沒有偷工減料,噴泉音樂的編排者選擇循環(huán)播放的,總是那幾首高亢之歌:一首叫《贊美》,一首叫《歌頌》,還有一首叫《藍天》。在這三首歌的高潮部分,一不留神,噴泉噴出的水柱能將小孩子們放的老鷹風箏擊中,那時候老鷹們便栽落在草地上,折斷了它們竹片或塑料做的翅膀。

      馮亞格喜歡在這里尋找作案機會。他衣裝得體,有時裝作看書、閱讀20世紀的舊雜志,有時吃著東西。更多的時候他來回踱步,神情像一個坐立難安、焦急等待戀人出現(xiàn)的年輕人。為了裝得像一點,他偶爾從旁邊花壇折一枝剛被工人澆過水的玫瑰,捧在手上。馮亞格二十八九,還沒有往中年人的臃腫發(fā)展,不然的話,他這種裝扮會因不合時宜而很快露餡——被那些在草地上打猴拳和蛇拳、隨著音樂歌頌與贊美、吊嗓子的退休老人指手畫腳,議論個沒完。這些人認為,一個中年人是不配有愛情的,如果有的話,那必定不正當——雖然他們中的鰥夫寡婦,也時不時地按捺不住,在這里尋找能說上話的對象。這些不再需要服勞役、身體上不再有重量的家伙常常說:

      “看,那個不知羞恥的人在這里要干什么勾當!”

      另一個會回答:“他準備去偷……”這個人先是故意提高嗓門,然后特意把嗓子壓低。

      作為常來這里作案的小偷,馮亞格聽過好多次他們這樣說話。每聽到他們說到“偷……”他的心臟和腿便打戰(zhàn)。后來他總算明白,這些好管閑事、總以為自己還有大把時間浪費、其實已沒有多少天來浪費的人,正在說的是坐在不遠處長椅上的一個中年人,或者說的是一對相擁在大葉榕樹下的女士先生,或者是正在接吻、彼此撫摸,進而企圖把草地當床的中年戀人。這些上了歲數(shù)的人對偷情的警惕性,要遠遠高于他們平日對小偷、騙子的警覺。綠地中間夾雜著一些像拼圖板似的格子式水泥地,常常有推銷治療癌癥、不死藥的在那里半公開地擺攤,馮亞格經(jīng)??吹剿麄兣d高采烈地上當。有時,他忍不住暗示他們看好自己的錢包,免得讓那些打著科學旗號的人堂而皇之地掏空了??墒撬麄儚牟幌嘈拧qT亞格這么做不完全是出于好心,他也曾擠在人堆里找他們下過手:他往往輕而易舉就掏著了,不過,他總是把錢包原物奉還,放回它該在的地方——因為那里面要不是什么也沒有,早已被藥販子掏得精光,要不錢少得可憐,只夠買幾棵白菜、幾顆西紅柿。

      老年人特意提高的嗓門是一種警示,嚇壞的不僅僅是馮亞格,當然更包括那些或坐或臥、人生來到十字關頭的情侶。他們挪位置,一前一后、假裝互不認識地離開噴泉廣場。然后馮亞格看到那些歲數(shù)更大的人迅速占領綠地,排成幾排,手舞足蹈起來;一旦他們累了,就占領那些長椅,開始拉家常。馮亞格終于想明白,他們這么做,與其說是要保護社會道德的高地,不如說是要維持自己活動地盤的神圣不可侵犯。

      馮亞格從不找這些可憐的戀人下手。在玫瑰花綻放的季節(jié),他視他們?yōu)樽约旱耐?,因為他們也在偷一種東西,盡管他對這種偷又常常犯迷糊: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偷竊是相互的,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卻偷得這么兩情相悅?!笨粗切碓陂L滿胡須的榕樹下、似乎早已錯過戀愛期的情侶,他的心里暗想,“看,他們多么快樂,好像他們都得到了東西,而不是在失去東西?!?/p>

      有一陣子,這位愛琢磨事的小偷覺得那些老家伙們完全是小題大做,通過他的觀察,“這種偷總不能算是偷,因為根本就找不到失主。在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受害者是缺席的?!焙髞硭窒朊靼琢?,那些失主與受害者,此刻正在別的什么地方。而屬于他們的東西未經(jīng)允許,自己跑出來尋找新主,饋贈給其他人。

      “這些東西是什么呢?——身體——只要進入婚姻,它們就是別人的了。不再屬于自己。如果擅自贈予,那么無異于財產(chǎn)流失,而擅自取得,就是偷?!?/p>

      河流進入這個位于入海口邊的城市,分出大大小小的支流,每年的春季天上下來的和地上匯聚的春水泛濫,徜徉綿長。亞熱帶氣候使此地的草木繁盛,但春天顯得過于冗長。接下來的夏日把秋冬季節(jié)圍困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nèi)。因而,大部分時間里,人們春心萌動、躁動不安。馮亞格的身體便是這樣。他的身體等待一位姑娘。在這樣的年齡,小偷馮亞格本應合法地擁有一位姑娘。

      馮亞格常常擔心那些老年人大聲說到“偷……”這句話時,將引來警察。那些立于樹陰下抽煙、站在拒馬邊曬太陽、全副武裝的警察不必提防,他怕的是那些與他同樣化了裝的便衣。 “嗯,那個假裝躺在草地上看書的家伙,我認得出。”小偷的心里有本譜。

      “嗯,那個手捧一束假花的,表情比我裝得還像。要辨別他,只能通過那束花,因為他代表的愛情是塑料做的?!?/p>

      “嗯,他們有時還裝成小偷,雖然他們從不出手……”

      要識破這些人的迷惑術何其之難。經(jīng)過了那么久的觀察,馮亞格算是掌握了一點點的規(guī)律:他們準時到,準時收工。八小時工作制讓他們從不擅離崗位,但也不多待一分鐘。

      馮亞格就不同了,他有時早到,有時晚來,出沒在這里完全沒個準信。他一般先在周邊的大街上轉(zhuǎn)悠,然后再來這片愛情的牧場、老者的樂園。如果他在體育西路、天河東路那些大街上得手得早一些,他到這里就來得早;如果一直沒找到目標,那么他要懷著怏怏的情緒,直到中午才出現(xiàn)。他把在大街上的行竊當做是一種巡邏,而把在這里視為一種蹲點。他從來不超出自己的地盤,南至體育西路365號的那個皮具店,北到這條道路的門牌1號——那里的證券所,白天,一群人在那里交易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晚上,幾個出售身體的女人在那里等待生意。至于東邊和西邊,馮亞格以噴泉廣場為中心,半徑為左右各五百米,一旦他這個老獵手追蹤的兔子跳進其他的草場,他便駐足不前,從不隨便放槍。他尊重這一行的規(guī)矩:那里是其他手藝人的領地,而且,他害怕自己識別不出埋伏在人群里的那些老警員的面具。他擔心一不小心,自己就落入了他們設置的陷阱。

      馮亞格感覺那天被盯上了。他坐在綠地噴泉下的下午兩點十五分,正是一曲終了、廣場重獲寧靜的美妙時辰。已經(jīng)有好些天他未曾取得財物了,他感覺他的手與肚子同樣饑餓。他因此而饑腸轆轆,不得不以那種來自美國卡車司機的熟食充饑,他一口氣買了十只雞腿。他背對著噴泉池中聳立的漢白玉裸女雕像,目光越過臺階、石柱和火炬松、苦楠、檸檬桉,向上斜望著前方的那些水泥森林,那里進出的是穿著西裝、比他還裝的男士,以及著深色套裙、優(yōu)雅得像修女的女性。由于那些水泥森林過于龐大,他們看上去不過是些可忽略不計的螻蟻。

      這時候小偷感覺脊背火辣,似乎正被什么灼傷??隙ú皇顷柟猓悄抗?。我們的這位小偷心里想。作為一個慣犯,長期盯人也被人盯,馮亞格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異常敏感,他的背部像是一個感應報警器,不消等到手銬落到他的手腕上,那地方就會皮肉發(fā)脹。

      小偷馮亞格僵直著姿態(tài),沒有放松身軀和四肢,也沒有回過身去。馮亞格像是若無其事。在被獵人的槍管瞄準之時,最糟糕的莫過于兔子首先便驚慌失措。馮亞格的嘴巴繼續(xù)咀嚼食物,這時候手上的那個油炸雞腿不僅是果腹之物,更是一個恰當?shù)牡谰?,比象征愛情的玫瑰還恰當。

      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他一動不動。馮亞格的耳朵拼命收集信息,他清晰地聽到水聲答答滴滴。那來自于美女雕塑的雙乳,設計師巧妙而淫蕩地讓那一對乳房噴射出水柱,爾后在下墜的過程中形成水珠。耳朵沒有給他提供什么參考,沒有老警員、老偵探、老便衣的腳步聲和喘息聲,然而他感覺危機四伏。說不定在噴泉之后,在某棵木棉樹或某叢羊蹄甲的后面,一兩個家伙正死死地盯著他,隨時準備將他撲倒在地。

      馮亞格感到背脊持續(xù)發(fā)熱,先是覺得正被一個聚光鏡照射,在那里形成一個光的斑點和焦點,接著感到正有一個建筑工人拿著便攜式鉆機在那個焦點上打鉆,鉆頭透過他的皮膚、骨與肉,似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洞穿。

      “這次是逃不掉的了!”有那么一瞬間,小偷想。

      “可是我犯了什么罪?”

      他腦海里立即把這個月所做的事兒過了一遍:

      本月初的一天,他在新美百貨公司的門口,偷過一位女士的錢包,錢包里有三十幾張卡片和幾張名片,但并沒有什么現(xiàn)錢。他將卡片寄回給失主。他再也不到銀行的柜員機上去涉險,不僅僅因為那里有攝像頭能將他的樣貌輕易捕捉,而是在機器的面前,他很容易就陷入數(shù)字組合的迷津,他沒有成功破譯過一次。0,1,2,……9,這十個數(shù)字組合成千變?nèi)f化的密碼,就如同手、腳、軀干可以組合成千變?nèi)f化的人、幾千個字與詞可以編織出不同的真話與謊言一樣,他著實弄不明白。那一回,他將那位女士的高檔錢包在黑市上轉(zhuǎn)手,倒是換回了半個月的生活費用。

      “女人總喜歡將美與錢放在表面,而內(nèi)部可能什么也沒有?!?/p>

      除了這一次有所得之外,馮亞格這個月還沒有真正得手過。在連接天體廣場與新美百貨公司的隧道里,他曾幾次伺機下手,貼近洶涌人群中的某一個,試圖把手伸進對方的口袋、挎包,有時候他甚至感覺自己的手指觸及到了對方濕漉漉的皮膚——如果對方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姐,那種奇異的觸覺會在指頭存留許久——但他反反復復地失敗了,原因是這些人步履匆匆,實在是走得太快。

      “這里生活的節(jié)奏過于高速,連小偷都沒法慢吞吞地作案了?!?,他們干脆直接搶劫?!?/p>

      一只大鼓在馮亞格的胸膛里敲得咚咚作響。他思前想后,找不到自己這些日子在哪里露出過破綻。他來到這塊讓守林人看管森嚴的獵場已有三年,還未曾被那些獵人有一次擊傷,但如果他落入那些人的手里,他知道自己的下場:作為一個已經(jīng)留有案底的家伙,不吃些苦頭,人們會以為監(jiān)獄是政府提供的免費住房。

      青年小偷馮亞格被逮住過一回,那完全是因為他不懂得干這一行的規(guī)矩——必須及時處理掉贓物——他從一個婦人那里,偷到了一枚鑲鉆的戒指。他愛不釋手,得意洋洋地戴在自己的指上,今天戴無名指,明天戴中指。他在“熱戀”與“已婚”的感覺中來回體驗,以至于得意忘形,有一天竟將戴著戒指的手伸向了一個中年男子。戒指刮到了他的肉,使他警覺起來,按住了馮亞格,把他扭送進了警局。

      出來之后,他離開了他初到這個城市就建立的那個營盤,來到天體廣場這邊安營扎寨?!耙粋€見不得光的人是不該炫耀或者留戀對女人的感覺的?!睆拇怂氖稚显僖矝]有任何飾物,連手表都沒有。經(jīng)過他的手流入二手市場的腕表不下十幾塊,他沒有為自己留下任何的一只??磿r間他靠的是天體廣場高大的塔樓上掛著的那個巨型鐘,此鐘由瑞士的某個百年鐘表廠商贊助,每次球賽開場,主裁判都要抬頭看看那個鐘,對一下時間。而在終場前,如果比賽的結(jié)果是他們想要的,欣喜的球迷恨不得此鐘的指針三步并作兩步,雖然那些球員們在場上卻拼命散步、來回倒腳,拖延時間;如果他們支持的球隊落后,球迷們則希望時間過慢一些,球員能快速沖往對方的禁區(qū)。他們同時咒罵時間和球員。

      馮亞格并不經(jīng)常望向那里,他主要是看日影,聽火車中央車站另一口大擺鐘傳來的聲響——在整點時分,中央車站的大擺鐘會轟轟地敲響,整個城市方圓一百公里都能聽見。根據(jù)聲速,距離中央車站二十公里之遙的馮亞格聽到的鐘聲,要晚十幾秒。他并不在意,他不像那些急著乘車離開這座城市的人那樣,害怕短短的幾秒,就會被火車像退潮的海水把沙丁魚甩在沙灘上那樣,把他們甩在城市的月臺上。這些等待離開的人,似乎對城市異常痛恨。但他們來或回的時刻,卻擁擠推搡著下車,像是要去見久別的情人,或者趕一場盛會。

      馮亞格不打算束手就擒。他站起來,小腿繃得很緊,大腿開始發(fā)力。他準備撒腿就跑。然而他又想到,“我該把這些雞骨頭打掃打掃。我該得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小偷剛才在身后留下了幾塊雞骨頭。有時,小偷會留下一些飯粒,放在水泥與水泥之間的縫隙旁逗弄螞蟻。對于肉食,螞蟻也是喜歡的,小偷時常也用骨頭逗引它們。

      他偏過身子,往身后看去,與其說他是在尋找正盯著他的家伙,不如說他正在假裝身后沒有盯他的家伙。這時候他就看到了一條狗:并不是很大的一只,但也絕不是蹲在少婦的胸前便能夠完全隱沒在風衣里的那種;四條腿不長,看上去很有力,足以支撐它那癟癟的身軀——顯然,那里曾裝滿過油水。狗正在接近那些雞骨頭。狗接近的時候不忘抬頭望著馮亞格,眼里有無限的警惕和水汪汪的酸楚。他與它對視,狗眼里的那些警惕和酸楚瞬間讓小偷喪失了警惕,并且變得快樂!

      哈!小偷膽大地環(huán)顧:疾馳的汽車,靜謐的噴泉,緩緩推手的太極大師,彼此保持距離的行人,在草地上過生日、戴著紙制王冠的快樂王子……斜倚樹干的警察無動于衷,坐在固定位置張望著什么的便衣……一切都是平日樣子。

      盯住我的是一條狗!小偷放松了身體和神情。狗也放松了,它開始吞骨頭。它饑餓的胃讓它有一個好胃口,不出幾下就吃光了,然后大膽地抬頭仰視馮亞格。他逗弄起它來,他揚起手上剩余的雞腿,腳步開始挪動,每挪動幾步,就從雞腿上撕下一小塊肉屑扔向狗,狗有時是等著,有時頂起腳來,有時還試著躍向空中。它的后腿不長,它的嘴巴藏在臟兮兮的毛發(fā)里,它是一條被灰塵弄得看不出毛色的流浪狗。在此之前,它應該是一個有錢的或有時間的人家的寵物。他不停地往前走,甚至跑起來,狗緊緊跟著。先是肉食的誘惑,后來是小偷的友誼,吸引它不停走、走、走,直到到達他租住的閣樓,直到有了自己的新名字。

      如今,人們在噴泉綠地廣場見到的小偷馮亞格,身邊多了一條狗,同時他的臉上多了一副墨鏡。先前,他總是用一朵玫瑰、用一臉的焦躁來把自己化裝成一個戀人,現(xiàn)在他化裝成一個擁有自己的導盲犬的盲人。由于墨鏡的掩護,他的眼睛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行人,尋找作案對象。有時他坐在路邊的大理石凳子上,伸出腿(那排凳子由于過于光明正大和吵鬧,情侶們與老者都不光顧),或者將他的手杖斜斜地伸出去(只有年輕的盲者才有資格擁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拐杖),他有時站在路邊,故意卻又假裝無意地撞入行人的懷里。他這么做,不過是為了身手靈便地取走那些跌跤者或被撞者身上的東西,還從來未被人發(fā)覺過。人們對殘障者的同情常常使自己放松警惕。馮亞格覺得唯一的麻煩是他得放慢腳步,以顯得自己不能視物,這樣他在追蹤獵物時就有些暗暗叫苦。不過,“如果我在路邊擺上一個碗,”他有時心里對自己說,“可能會有好心人往里面扔錢,那樣我或許就可以善良地轉(zhuǎn)行了。”在城里,乞丐是一種在收入上不算寒酸、只是有失體面的職業(yè)。至于從裝扮成戀人到化裝成盲人,馮亞格自認為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因為愛情也是盲目的?!?/p>

      有一日,小偷與他的狗待在綠地噴泉廣場上,等待了一天。他的眼睛對著火車東站的路口,希望在黃昏來臨前有點收獲。落日在遠處高樓的尖頂上將落未落,晚霞把天空涂抹得很是絢爛。就在他準備返回住處的時刻,他等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神氣活現(xiàn)的小姐。她長得并不十分漂亮,個子不高,黑色的長裙及地,將她的身體裹到幾乎看不到腳趾。那裝束,好像她還在為上一年短暫的冬日服喪。她的頭發(fā)也不長,剛剛過了脖頸,顯然在不久前被理發(fā)師大刀闊斧地打理過,上面是巨大的波浪,下面則好比一條急墜而下的黑色瀑布被攔腰截斷。她拖著行李箱,一個皮制紫色雙肩包背在背上,朝馮亞格待的地方走來。當她快靠近的時候,他看清了她的臉。那張臉上有精致的鼻子、細密的眉毛、閃爍的眼睛,還有十幾顆在余暉涂抹那張臉的輪廓時活蹦亂跳的雀斑??傊?,這是個看上去平靜、表情卻又很活躍的三十歲左右的姑娘。馮亞格的心里有些異樣。

      “就是她了?!毙⊥迪?。他慢慢起身。他先是扶著長椅的靠背,假裝身體有無限的重量,接著提起手杖往前探。當他把手杖向?qū)挷坏揭幻椎娜诵械郎斐鲆唤?,卻又不自主地放下。姑娘已來到他面前。姑娘瞧了他一眼,再看了看伏在椅子下的狗,狗腦袋的前面是一個碗。

      馮亞格的嘴唇翕動。姑娘站住。姑娘遲疑了一下,將后背上的包卸在地上。她拉開拉鏈,在一堆隱私之物中翻撿。

      “她一定以為我是個真正的瞎子,”小偷暗想,“只有在一個看不見的男人面前,一個女人才愿意打開她的百寶箱?!蹦嵌央[私之物中有香水瓶、唇膏、口紅、折疊鏡、化妝盒、紙巾以及其他的什么巾。

      小姐掏出錢包,那里鼓鼓脹脹。她曲下身子,往碗里放了一張十元紙幣,又扔了兩枚硬幣。紙幣無聲,硬幣則在碗里發(fā)出清脆的尖叫。馮亞格認為,這位陌生人用十塊錢來表達善意,而她投下硬幣弄出聲響,不過是對那十塊錢存在的提醒。馮亞格曾經(jīng)好些次聽到過錢幣入碗的聲音,在那些瞬間他有過屈辱與感激混雜的心情,而這一次,感激的分量顯然多一些。他的嘴巴打算吐出一些美好的字來,可是不知為什么,什么也吐不出,倒是他鼻子的功能沒有變得羞澀,它聞到了一股被汗?jié)n調(diào)和了的香水味。

      那姑娘將包背在背上,拉起行李箱繼續(xù)緩緩走著。長裙限制她的腳步,好似在皺褶繁復的裙擺下,那里戴了一副精致美麗的腳銬?!八忻利惖呐硕嫉糜幸桓蹦_鐐讓她變得優(yōu)雅?!彼牭浇饘俚椎母吣_跟碰觸地面的聲音。

      “這一定是個初來此地的姑娘?!彼麛喽?,“她竟膽敢將包背在背上!”小偷根據(jù)背包的位置,而不是口音來判別對方是初來乍到還是久居此地,因為不管是誰,都不會在城市的公園里、大街上、車站內(nèi)、公共車上輕易開口,他們對陌生人的警惕首先從嘴的沉默開始。但包與身體結(jié)合的位置會不自覺地暴露他們與這個城市的時間關系。馮亞格經(jīng)常見到那些妙齡的少女、肉體熟透了的少婦將背包護在胸前,看上去一個個像澳大利亞原野上奔跑的袋鼠,她們肚子上的隆起似乎正在懷孕。連老婦人也這么做,好像懷孕是不需要分年齡的。男人們也這樣,似乎生孩子可以不分性別——只有那些對城市一無所知、懷著美好情意的外來者,才將包放在自己看不到的身后。對于這些人,馮亞格與他的同行們將教會他們一些東西。

      馮亞格立于原處,待那位單純的小姐走出十來米開外,才跟了上去。小偷不得不承認,首先誘惑他的,是那個脹得鼓鼓的錢包。他相信自己的身手,將很容易將那里面的老人頭變到自己的口袋里。十二塊錢的廉價憐憫不足以讓他心存仁慈,那種隱秘的欲望像一只手從他的咽喉里伸出來,朝著前方拼命抓取。

      馮亞格計算著自己與姑娘的距離,始終保持同等的速率,這樣既不使她警覺,又不至于拖得靠后。馮亞格還得不讓埋伏在綠地廣場各個角落的警察留意上(他們正在交班)。馮亞格的外表寧靜得就像一個瞎子正在往他的家里趕,然而他的心里卻突然有些緊張。

      姑娘的身材曼妙,步伐不緊不慢,小偷馮亞格開始時而快,時而借助路邊莖干粗壯的細葉榕樹打掩護。他像個尾隨敵人的游擊隊員,盯著前面還得防備另外的人從后面放冷槍,或者說像個帶球過半場的球員,一方面要留意球門,一方面得防著對手長途奔襲下黑腳。一度他快要把左手搭到黑裙小姐的包上,那樣子在路人看來好像她是他的親人,在為他導盲一樣。假瞎子的狗在后面十幾米的地方跟著,像是在散步,實際上它是在為主人放哨和警戒,它有時很聰明地不在馮亞格作案的第一現(xiàn)場。

      人行道上走著越來越密集的人群,人行道邊的汽車一輛擠著一輛,越是繁忙的黃昏時分,越讓小偷感覺到安全。馮亞格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誘惑他緊隨姑娘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子浸潤著汗?jié)n的香水味。馮亞格對氣味有著自己的好惡,他的鼻子本能地厭惡某些男子身上特殊的體味,尤其是煙味。當然了,他也并不因鼻子的好惡而影響到手的好惡,看在錢的分上,他惡狠狠地掏他們的包——他從不掏那些剛從腳手架上下來的建筑工人、提著焊槍的焊工、蹬著三輪車拖運貨物的人,這倒不是他討厭他們的大汗淋漓、滿身因勞動而帶來的臭汗,而是他們根本就是窮光蛋。

      馮亞格從那些身體有香味的女人那里得手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雖然他緊盯她們的時日比起追蹤那些男子漢來,要頻繁得多。女人的體香讓他常常迷惑,自己這么干到底是為了得到什么。有好幾回,他頭腦發(fā)昏,甚至忘了取他想要的東西。

      視覺與嗅覺帶來的美好感受,讓小偷馮亞格的盯人追蹤顯出善。女人的美稍稍抑制了他為了錢去犯的罪?,F(xiàn)在這樣的情況再次出現(xiàn)在了黑裙子小姐這里。馮亞格的鼻子被她那種混合的迷幻藥般的味道牽著走,與她的距離縮短到了不足半米,就像球場上球員對球員的盯防,不到一個身位。馮亞格只有在短短的幾個瞬間,當他覺察出自己正身處險境,才中止一下近身尾隨:如果姑娘回頭,定然會發(fā)現(xiàn)他這個瞎眼的乞討者對自己空間的冒犯。在城里,彼此保持距離是必要的規(guī)矩。

      所幸,黑裙小姐沒有回過身來,而是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時她徑直往前走,直到來到綠地廣場的中段,停頓了一下(她停頓的時候馮亞格恰好身旁有塊大石頭,他蹲下來假裝看上面的字),然后折入廣場的鵝卵石鋪設的中央小徑。中央小徑的兩旁擺滿了鮮花盆栽,更遠處是散落的高大桂花樹,植物的芬芳調(diào)和著女士肉體的芳香,好比是在一種炸藥中加入了新的三硝基甲苯,增加了美的爆炸當量。馮亞格感覺自己下體的欲望正在膨脹,那里伸出來一條支撐欲望的拐杖??蓯鄣拿朗沟民T亞格消滅了為錢犯罪,可是卻誘使他想去犯別的罪!

      馮亞格趕上幾步。啊,多么美妙的呼吸。馮亞格改變手指的方向,觸及到了黑裙子小姐左側(cè)肋部的一小片面積,因為要拿移動電話,那里失去了左手的保護。隔著滌綸與棉線交織而成的布料,馮亞格隱隱感到在那女性熱騰騰的軟肋上方,一顆心臟的撲騰。他的手指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兒,短暫的兩秒使指尖充滿了電,電流讓他全身發(fā)麻發(fā)脹。

      姑娘突然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嬌滴滴的。小偷心驚膽戰(zhàn)。馮亞格縮回手,直到他判定觸發(fā)那癢穴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才放下心來。“電話那頭的一定是個男子,”他對自己說,“他在這個城市等著迎接她,或者在另一個城市剛剛送別她?!毙⊥禑o端酸楚。黑裙小姐笑了足足有兩分鐘,笑聲漸漸平息,接著是無聲傾聽。

      綠地廣場的中心地帶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人,只有花與樹靜止在那里,要到晚飯之后,這里才會恢復它熱鬧非凡的氣象,然后在十點鐘左右人們互道再會、晚安。黑裙子小姐一個電話接個沒完,她通過呈對角線放射的小徑,穿越綠地廣場,來到廣場的一角上。在這條兩百來米的路途上,馮亞格膨脹的欲望逐漸收斂,如撲騰的巨鳥收起翅膀,因為馮亞格從姑娘接電話的側(cè)面神情和聲音里,聽出電話里似乎正轉(zhuǎn)換成一場嚴肅的愛情談判。這場景感染了他的欲望。馮亞格的狗也顯得病懨懨,這平日愛前插助攻的后衛(wèi)今天總拖在后場。

      黑裙子小姐在廣場的那一角立定,她的前方是趁著綠燈下了放行的命令而川流不息的車輛。姑娘的身邊站著好些等待紅燈下命令的行人。姑娘到達那里時掐斷了電話,隨后按下鐵柱子上交通信號燈的按鈕,那里發(fā)出咔咔咔咔的聲響。交通信號燈開始倒數(shù),50秒,49秒,……40秒,無論如何,馮亞格都得在這半分鐘里下手了,就好比球賽補時的倒數(shù),留給馮亞格這個急欲得分的小伙子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而且一旦過了馬路,那邊就不再是他作案的法定地,那里是其他同行的地盤。就好比球出了界,馮亞格必須重新發(fā)球才能繼續(xù)游戲。

      小偷的心怦怦跳,他顧不得一個假瞎子的矜持,追了上去。他將手再次伸了出去。那動作不知是要表達偷還是摸這二者中的哪一種意圖。此時交通信號燈正好讀到3秒,那黑裙子的姑娘突然發(fā)力,沖了出去。好幾輛車的剎車片發(fā)出憤怒的銳叫,終究有一輛沒有剎住,把那穿喪服的女人帶倒在地。

      馮亞格伸出去的手懸在空中,久久沒有垂下,馮亞格后悔這只手沒有第三種意涵——將一個女人拉住。馮亞格的耳朵傳來陣陣焦慮的笛鳴,馮亞格看到那女人淚流滿面,不知這痛苦的淚水是在接電話的時候就下來的,還是現(xiàn)在下來的。

      他怔在原地。行人走過斑馬線,繼續(xù)他們的路。他的狗也過了斑馬線,走它的道。

      請你呼喊我

      與那些失智的人類一樣,只要走出家門,狗在這個城市很容易找不到自己。對于狗,龐大而繁榮的城市四處遍布著讓它們走失的道路,那些道路只屬于知曉家之所在的人類,而并非屬于喪家之犬:不停變幻讓狗頭暈目眩的霓虹燈,一夜之間刷成不同顏色的墻壁,隨時被施工隊截斷的橋梁,如海上鉆井般突然搭起來的露天舞臺,不需要下雨便可以像竹筍般長出來的新摩天大樓……尤其當大多數(shù)的狗已經(jīng)改掉了用尿做標記的陋習——在家里,它們被要求在固定的地方,比如陽臺的一隅、雜物間的老家具下、撒滿細沙的紙箱里,只有在這些劃定給它們的區(qū)域才能方便;有時它們不得不與更受寵的貓共享一小塊兒方便空間,淘氣的貓總把那地方弄得很臟,并且把賬賴在它的頭上;出門放風,一般是在清晨或深夜,狗類得憋著尿,被牽引到巷子深處的黑暗角落、無人居住的廢棄房屋,在人的放哨、監(jiān)護和注視下,沒有隱私的狗才完成一次小心翼翼的排泄。人類的文明守則與人的格調(diào)修養(yǎng)統(tǒng)統(tǒng)用在了狗類的身上——這樣,有教養(yǎng)的狗與主人逛街就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倘若脫離了主人的視野所及,聞不到主人身上的那股子香氣或臭氣,它們就只能獨自面對找不著家、開始流浪漂泊的命運。

      最要命的是,那些樹立在交叉道上、發(fā)布通行與禁止通行的紅綠燈信號,完全是按照人類的理解而設置的:主人明白在什么時候該停下腳步與邁開步伐,寵物狗們卻常常興致過頭地沖在前面或情緒不佳地拖在后頭,稍有疏失,狗與它的主子便只能四眼相望,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消失。一旦不守法度,可憐的狗保不準就會被車流卷走,重的喪命,輕則失去腳肢。

      這是一個人類的城市而非狗類的城市。那些道路邊的綠色箭頭指示牌,公路上方直行、拐彎、限速的標志,那些標明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文字——有時雖不免至少有三種:中文、拼音、英語——卻沒有一種能讓狗看得懂,哪怕狗與人類住得再久,早已從祖輩住到了孫子。

      何止是狗,城市對人類自身也提出很高的要求。

      保安王模喜下班后喜歡在工作區(qū)的周圍閑逛,春去秋來,寒暑易節(jié),他逐漸擴展自己的漫步地盤,先是兩百米、三百米。在那些盛開的紫荊花下,誘惑蛇出沒的木芙蓉下,聽名字可以做一場美夢的合歡樹下,王模喜總能見到幾個流浪漢斜斜地躺著,有的大笑,有的憤怒,更多的是發(fā)呆、咬手指。后來他謹慎地把漫游半徑擴張到了半公里,這時候他發(fā)覺隧道里、立交橋的橋洞下、鮮菜市場邊也有好些衣衫襤褸的人。保安王模喜遠遠地看著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食物的來源是垃圾桶,口渴了的話就走向公共廁所的水龍頭,男的進男廁所,女的進女廁所。王模喜認為這些還是些明白人,因為他們分得清水龍頭的性別。當然,有那么幾個,他們在噴泉下洗澡,或者在下暴雨的天氣光著身子走路,把嘴巴像龍一樣張開對著天空,王模喜認定他們一定是瘋子。至于那些公然跳進小公園的池塘游泳、甚至企圖撬開消防栓汲水的家伙,保安王模喜覺得該把他們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帶去,譬如說監(jiān)獄。

      王模喜同志對他們中的幾位很是熟悉,甚至與其中的一個交上了朋友。王模喜兩年前來到天體廣場,在旁邊的一個高樓林立的社區(qū)謀到了一份看守大門的差使。最初半年,王模喜不在崗位上的時候,也愛穿著他的工作制服。一旦他接近那些漂泊者,他們就緊張萬分,有那么一兩個還發(fā)出驚恐的尖叫。保安王模喜據(jù)此來判斷他們腦子的那地方是不是正常的?!澳切┘饨械牟攀钳傋?。”王模喜揣摩,“他們一定把我當成了什么人,在他們看來我跟那些人沒什么兩樣。”一想到這里,王模喜就神氣起來,昂首挺胸,腳下想踢正步,右手五指并攏,放到太陽穴的位置——直到發(fā)覺自己沒戴帽子,他才怏怏地垂下手來。保安王模喜兄弟后來發(fā)現(xiàn)制服也并不全然有效,因為有一天晚飯后他到天體廣場另一面的鮮花廣場上去消食,正好碰到了一個兇神惡煞的人在橫沖直撞,行人紛紛閃避。

      小個子保安王模喜站在人堆里瞧熱鬧。不知哪個沒安好心的把他推了出去,他只能硬著脖頸挺身而出。

      “你是什么人?”王模喜低聲問道。

      那家伙硬生生地朝他迎面而來。

      王模喜想到自己制服的威嚴,那與腰上別著警棍、皮套里有把手槍的人沒什么區(qū)別,他立即大起了嗓門:“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漢子直接給了他一拳。

      “告訴我,我叫什么名字!”漢子對著人群大喊。

      王模喜掛著彩第二天去上崗。在小區(qū)大門邊的保安亭里,他扣著大蓋帽,把面門上的傷遮掩。他沒有去找隊長申請工傷,因為那是在八小時之外、在小區(qū)之外惹出的禍端。王模喜期待又害怕有人送來錦旗,那樣他這一次讓人難堪的見義勇為就得暴露了。他為此惴惴不安了大半個月。王模喜期待又害怕有人寄來感謝信,但是他清楚,在小區(qū)那兩棵大榕樹之間、一排排像蜂巢一樣吞吐信件的信箱,沒一個是屬于他的。連他的遠方親人都沒給他寄過任何信,因為他們不知道要向哪里投遞。

      保安王模喜再也不穿著制服上街。就像喝醉了的人膽敢打猛虎,“真正瘋的人不怕老虎皮”。王模喜對用制服來測試人們的心智反應喪失了信心,他慢慢也失去了對自己的這身衣服的敬意。更重要的是,穿著這套行頭出門將給他惹麻煩。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身體內(nèi)的那團渺小的正義感支撐不起這套過于肥大的衣裳。

      自從他只著便裝出去閑逛,他消除了障礙,得以像園丁親近花朵一般,親近那些廣場上的臨時居民。其中有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王模喜詢問他叫什么名字,幾次三番,小伙子才支支吾吾地告訴他,好幾年前他來到我們身處的這個地區(qū),在火車中央車站,因為人群的推搡,他與同伴失散。他不太識字,“就像那些狗一樣”。抬頭不知何方,四望又沒有伙伴,于是他開始在城市里盲流。小伙子先是失去錢包、行李,接著失去了身份證、電話簿,最后失去了名字,因為幾年里再也沒有誰叫過他——凡不被提及的就會被忘掉。人們常常在天體廣場與鮮花廣場見到他,他光溜溜的,只有塵土歸于他的身子,使他顯得不那么赤裸。有時人們也看見他坐在一棵大葉女貞或一棵香樟樹或一棵廣玉蘭下,眼睛癡癡地望向上方。那種仰望的姿態(tài),一保持就是兩三個鐘頭。小伙子好似在等待一片樹葉,用以遮掩他在人世的羞。從春節(jié)到冬天,他沒有等到,因為那些闊葉植物是常綠的。偶爾有那么一棵樹兩棵樹在風的催促下,賜予他幾片葉子,但勤快的清潔工人總搶在他前面,將落葉掃走了。小伙子如果不在樹下待著的時候,王模喜便會見到他一會兒直線行走,一會兒曲線行走,他對行過身邊的所有人都賜予微笑。那圣徒般的微笑凝固在他臟兮兮的臉上,讓保安王模喜覺得世界都很良善。

      除了這個言語沉默的年輕人,保安王模喜在這群臨時定居在廣場上的人中還交到了真正的朋友。那是個在夏日里也裹著床單、像個披著披風的武士那樣的中年男子。他每日里在附近的鮮花廣場來回走上幾趟,一邊走一邊嘴巴嘟嘟囔囔,來來回回地說著幾個字。這中年人苦惱地攔住過路人,說那是他的名字。他誠懇地說:“求求您,喊一喊我的名字。”沒有人理會他這個瘋子。

      “這是個半瘋的人,正在祈禱得救。”保安想。每次遇見,保安王模喜都答應他的請求,他喊三遍他的名字。

      “馬大!馬大!馬大!”保安扯開嗓子。

      那可憐的人先回答他兩遍“到!”最后一遍說:“謝謝!”

      保安王模喜把守的小區(qū),有四個大門,東南西北各一個。王模喜一周中有四天在不同的門輪崗,另一天則被編入流動巡邏隊,在社區(qū)里尋找安全隱患。王模喜每周實際上只有一天用來休息,因為還有一天他會被安排進行準軍事化練習:齊步走、正步走,立正、稍息。那一天他由于身高的原因總會站在隊列的第一個,開始的時候他總是嚴肅認真,把臉繃得緊緊,因為他總以為那隊人馬都要向他看齊(事實上大家倒過來,看的是最高的那一位)。這些來自各地、有些是退伍兵的保安兄弟,將“刻苦訓練,保衛(wèi)社區(qū)”的口號喊得震天響。那一天往往是星期天,引得不用上學的小孩子們圍觀鼓掌,他們把這視為一種和平日的軍事演習,或者是古老戰(zhàn)爭的延續(xù)。然而孩子們的父母們則不免要抱怨了,因為那些豪邁的呼喊使得他們無法睡一個懶覺——小區(qū)東門出去有個小教堂,只有幾個響應另一種呼喊的人由于要早起去那里做禮拜,才躲開了保安們震天響的聲音。

      王模喜有時上白班,有時上晚班。王模喜對于這里日日夜夜的安排沒個準信。他在日夜里來回倒騰,把值班表的格子填滿,只留出一天來侍奉自己。這樣,我們的大忙人王模喜常常搞不清楚時間和空間的位移——每個大門前都有八匹駿馬雕像,他要定睛細看許久,通過駿馬奮蹄姿態(tài)的差異,方明白自己身處何地,是南門還是北門。

      這樣的安排恰恰讓王模喜滿意,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品味城市的不同面向了。也只有他這樣的鄉(xiāng)下人,才愛咀嚼城市這塊三明治、塔式蛋糕每一層的不同風味:白日的繁鬧,夜晚的迷離,人的奔波,狗的喘息。當然,王模喜最愛的還是巡邏,白天透過那些網(wǎng)格嚴密的防盜窗,他的目光希望能像陽光那樣穿透進去。晚上他則打著手電,將光束射向路燈關照不到的角落,花叢、樓梯、車庫,大多數(shù)的時候人們對他的這番舉動視而不見,偶爾會被責罵,當他將光打到一對正在陽臺上接吻的男女身上,或者錯把一個亂按鄰居家門鈴的人當成來踩點的竊賊之時(他只是忘了帶鑰匙出門),他就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對不起,請原諒……我在執(zhí)行公務!”

      就在他獨自一人巡視他的社區(qū)王國的某一天,王模喜遇到了一條無家可歸的狗。那是農(nóng)歷新年后的第一個全國性節(jié)日。為了哀悼祖先,政府將日歷里的禮拜六禮拜天前后挪移,連續(xù)在城市放假三天(之所以說只是城市放假,是因為農(nóng)夫是按土地的節(jié)奏生活的,并且他們離祖先近,不需要專門抽時間去親近死人)。那條狗蜷縮成一團,不知是餓壞了,還是昏昏欲睡,它看上去奄奄一息。

      保安王模喜起先以為它是一條玩具狗。它實在太小,大約三四斤,躺在一片寬闊的芭蕉葉上,它像是羊毛或塑料等輕質(zhì)原料做的,那細嫩的葉柄就可以支撐起它。它在那,就像一只蜻蜓落在荷葉的上邊。直到保安發(fā)現(xiàn)它的眼珠淌淚,才知道它是一個活物。觀察了一刻來鐘,王模喜最后確信它沒有主人,因為照他的經(jīng)驗,一條有主子的狗不該是這個樣子:毛發(fā)凌亂,眼神暗淡,連伸出舌頭的氣力都沒有。王模喜在這里見過很多威風凜凜的狗,它們出行時身邊都有穿著漂亮裙子的女人和精神抖擻的男性衛(wèi)士,或者有對它們無微不至的老年忠仆。

      這是一條博美犬。王模喜甚至可以將它藏在袖筒里,或者褲管里。他將它抱在懷里,帶回到他那住著十二個弟兄的宿舍。他拿出上一頓剩下來的饅頭,給它喂食。它遲疑了一下,然后饑不擇食。保安將它安頓在女洗衣工的門房里,那三十來歲的女人是他在此地為數(shù)不多的親戚之一。王模喜請她為這個狗東西用清潔劑洗澡,泡沫涂滿了它的全身,它緩過勁來,在水里撲騰,像一個調(diào)皮、可愛的公主。

      在那連續(xù)悲悼三天的節(jié)日里,保安王模喜無論是站在玻璃鑲嵌的崗亭里,還是躺在他十二個兄弟濟濟一堂的宿舍床上,他都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不停地動彈。那是對一條狗的掛念。一完成交班,他就沖到洗衣工的門房那里去。連續(xù)兩個深夜,他帶著這條狗去鮮花廣場散步,他害怕有人把他當成偷狗賊,他的衣服和長相明顯不配擁有這樣漂亮的小狗。在廣場上那些被中老年女性制造出的巨大喧囂散去之后,他才把它從胸前捧出,那時候他如同一位君王,又如同一位隨主子亦步亦趨的忠誠士兵。

      廣場上的流浪漢馬大某一夜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個秘密。馬大不會告密,因為他說什么別人都不會相信。王模喜帶著炫耀的神情,領著他的寵物走過馬大的幾個定居點之一——一棵空了心的歪脖子樟樹,政府花了大價錢把它從深山里移植到了這里——馬大正將他那床單做的披風取下來,掛在樹枝上。他準備安息。馬大做一切事都是反著來的,按理說這時候他該蓋著床單,而在起床后不應披著那個紅格子亂轉(zhuǎn)。

      馬大從樹洞里伸出頭來,請求他叫他的名字。王模喜的熱情全在博美犬的身上,沒有搭理他。

      “請求你叫我,不然我睡不著覺?!瘪R大雙腿跪在地上,就像一個等待告解的人。他哀求王模喜。

      矮個子保安履行了對于老朋友的義務,就像曠野里的某人,他輕輕地喊了三遍他的名字,目光卻一刻不離圍著樹轉(zhuǎn)圈的博美犬。這時馬大注意到了這個小動物,他開始以為它是一只老鼠,接著以為它是一只松鼠,直到王模喜告訴他它的來歷。

      “那么它叫什么呢?”流浪漢問這唯一愿意跟他說話的人。

      “我不知道。”保安回答他。王模喜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有意識到名字對于一條狗有什么重要。

      “你幫它找?!瘪R大說。說完,他打了個哈欠,將頭探出又縮進去,把樹旁邊的一個種著非洲仙人掌的花盆挪過來,堵在樹洞口上。在這北緯23°、東經(jīng)113°的炎熱地帶,那棵長滿刺的植物瘋狂生長,足有兩尺之高。這是馬大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那一次他的手被扎得鮮血直流,人們還以為他偷摘了玫瑰,是玫瑰的顏色把他的手掌染紅。

      三天后人們帶著哀傷回到城市,然后迅速用歡樂把街區(qū)、樓道和房屋塞滿。一天早上,保安抱著博美犬,坐在一處無人經(jīng)過的花壇邊,試著找出這小家伙的大名或昵稱。王模喜先是根據(jù)它的毛色,喊它“白白”,再根據(jù)它頭頂上有一個月牙狀的斑紋,喊它“老虎”、“女王”,接著又根據(jù)尾巴翻卷的形狀叫它“句號”,這玩意兒沒有一點反應,雖然它已經(jīng)與他待了幾日,但并不顯得特別親昵。它短暫的歡快中總有一絲痛楚。保安想起有些人家將寵物當兒子、女兒養(yǎng),于是叫它“寶寶”、“寶貝”,甚至用他為數(shù)不多懂得含義的英文單詞叫它“Baby”,那狗東西動也不動,尾巴低垂。王模喜在命名的汪洋大海里猜來猜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他嘆息一聲:

      “可憐的家伙,我先叫你‘猜猜?!?/p>

      猜猜在新的名字里居住,它的神情沒有什么歡樂。王模喜使用了一些逗弄人的方式討好它,沒有效果;他又給它吃上等的狗糧,它胃口不佳,食量不大?!斑@是一條戀舊主的狗?!北0蚕?。保安覺得有必要為它尋到家之所在,一想到猜猜在它的舊主人的膝下跳躍、承歡,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zhuǎn),他的心里就有一團疼痛與欣慰的情緒,塞在那里,堵得慌。

      于是那幾天我們看到一個利用自己的休息日、偶爾也擅離崗位的人,在小區(qū)林立的高樓間穿梭。他像個偵探,也像個偵探查證、跟蹤的對象,表情嚴肅又急切、緊張。他來到小區(qū)招貼墻前,從一張一張彩色的、單色的招貼紙上,查找“尋狗啟事”。他找到了十來張。那是一些布拉塞爾獵犬、馬爾濟斯犬、柯基、秋田犬、尋血獵犬、拳師犬以及藏獒。啟事上不僅附有犬只的照片,還有關于該犬的體貌特征、脾性、性別、年齡的諸種描述。只有極少數(shù)的啟事寫得像超市里的今日特價推銷廣告,簡潔直觀,大部分寫得如同一封纏綿悱惻的失戀情書,或者讀上去像一份悲痛萬分的領袖訃告。啟事最下角往往留有失主的電話號碼、家庭住址,還有特意加重、突出的“必有重謝”字樣:有人直接寫出酬金的數(shù)量——王模喜的心尖顫動,因為有幾個數(shù)字大得驚人,幾乎超過了他兩個月的工資。王模喜第一次確切地知道狗的身價如此貴重,并且知道狗的斤兩與所值的金錢不一定成正比關系,一條只有四五斤的小狗與一條三四十公斤重的巨型狗的酬謝金往往等同,這一切依憑的可能是狗的血統(tǒng)、品種,也可能依憑的是主子與狗的情誼(好幾份啟事中特意說明此狗在家中已經(jīng)待了五六年,是他家獨生子的玩伴,或是他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保安王模喜認為與狗價關系最密切的,是它的主人家是不是個有錢人,因為有錢人家用的一切都很貴,包括狗。他們在用人和用狗身上舍得花大價錢。王模喜的內(nèi)心生出即將發(fā)一筆大財?shù)南矏?,但他首先要做的是為猜猜找到失主,保安想著當他把狗送過去、從女主人手上接過錢時,他該說些什么話。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太太!”他覺得自己在說這句話時舌頭不應該攪拌。

      “謝謝您,太太,記得拴好它,不然保不準下次還得我?guī)湍一??!彼X得這么說會顯得得體。

      保安用筆抄下了那些狗的名字,雖然明知道它們與自己拾得的那一條完全不是同一條,因為它們既不是同一品種,有些更肥碩無比。他來到洗衣女工那里,將那條楚楚動人的博美犬放在地上,命令它坐著,然后,他就喊:

      “虎妞!”

      “國王!”

      “總督!”

      “斯—普—利?!?/p>

      “傻蛋!”

      “乖寶!”

      “命運!”

      “星辰!”

      “貝克漢姆!”

      “A-G-E-L-B-E!”

      “小濤子!”

      ……

      博美犬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它對所有的稱呼報以沉默。王模喜的呼喊以意料之中的失敗而告終。

      發(fā)財?shù)男老埠兔篮玫纳菩募钏^續(xù)尋找線索,然而沒幾天猜猜便病了。洗衣女工急匆匆地跑來,說那玩意兒趴在一堆舊棉絮上,大半天一動不動,不肯喝水也不愿進任何食物。王模喜謝謝她的報信,他撒了個謊,假裝內(nèi)急,請一位正在巡邏、游弋的兄弟頂替他站崗。他見到他那尚未兌現(xiàn)的臨時財產(chǎn)與可憐的寄養(yǎng)子,它耳朵與尾巴低垂,蜷成一團,半閉半睜著眼睛,里面既不透露死、也不傳達生的訊息。王模喜跺著腳不知道怎么辦,還是洗衣女工提醒他,要么把它扔到馬路上去,要么就帶它跑一趟醫(yī)院。

      他選擇了后者。他來到社區(qū)北面的一家大型動物醫(yī)院,與人類的醫(yī)院一樣,他排隊,經(jīng)由一位長著一副貓臉的護士的指引,他在一大堆飛禽科、魚科、海龜科、貓科中接受分診,終于掛上了外國犬只內(nèi)科的號。與國內(nèi)犬只科相比,這個科室前擠得水泄不通,并且還配備了一名專業(yè)翻譯——倒不是因為那些外國狗講外語,需要人的傳譯,而是由于坐診的是一位外國大夫。王模喜等待許久,終于看上了醫(yī)生,然后便是繳費、化驗、打針、拿藥。同樣拿它與人類的醫(yī)院相比,這里的醫(yī)護人員顯得熱情得多,他們對動物患者的尊嚴看得很重,非常富有同情心。

      來回跑了幾趟后,保安進入了這個地區(qū)動物的廣闊王國。在焦急萬分的主人身邊,躺著或被抱著、在籠子里或在魚缸里的,有鸚鵡、鴿子、蜂鳥、錦鯉、金錢龜、矮腳馬、松鼠、長耳兔……在候診與復診的間隙,王模喜與護士、消毒工、化驗師交談,他由此得知此地飼養(yǎng)寵物的大有人在,具體到狗類上,人與狗的比例大約在十比一,以家庭計則大約三比一。在這里狗以自己的方式生存,與人類形成和諧的社區(qū)共和。“然而除了病死、老死的,狗也是大量失蹤的,大約每五十條狗就有一條會掉入失蹤者的行列。它們最終的下落,不是死于傳染病、警棍和車禍,要不就是不曉得去了哪里。”

      “在比例上,只有貓失蹤的比它們多一些。”一位看上去有著高學歷、穿著潔白的白大褂的主治獸醫(yī)告訴他,“那些貓爬到樹上、墻角叫喚,使我們這里似乎多了很多欲望,又讓人以為我們這里新生了很多嬰兒,事實上,我們一直控制人口的增長?!?/p>

      在第二個全國性的節(jié)日、勞動者的節(jié)日到來之前,矮個子保安決意幫助猜猜找到主子。在人們準備把勞動的身軀在那幾天出門放松之前,王模喜知道那時候城市將像一個容器被騰得半空。只要一有時間,人們就迅速地駕車、坐車離開這里,好似這地方讓他們痛恨到一天也待不下去。既然在招貼欄里找不到蛛絲馬跡,保安想出了最笨的一招:挨家挨戶去按門鈴。

      他來到1號樓的第一個單元,從那里開始按起。那棟樓有四十八層,共六個如豎立的水槽般的單元,每個單元都裝了電梯,電梯旁的拐角留有一條安全通道,以備緊急和消防之用。每個單元的每一層,被封閉的墻劃分成四個格子。四道門內(nèi),住著四戶人家。

      “1152戶?!北0灿霉P做了乘法?!霸热俗≡跇渖希F(xiàn)在住在天上。”保安時常抬頭仰望那些樓頂,好幾次差點把帽子掉在地上。

      他按響了樓層呼叫器中的一個。急促的如警鈴般的聲音,催促著房間內(nèi)的人來接通對話。終于通了,王模喜按照事先預備的話,結(jié)結(jié)巴巴,首先介紹自己是這個社區(qū)的保安,“我叫王模喜,”他說,“可能您見過我,在南門口,我在那里站崗。”

      “什么事?”呼叫器里傳來一個男子沉悶而警惕的聲音。

      “我撿到一條狗,請問……”王模喜說道。

      呼叫器的那一頭啪地掛了。他聽到一陣忙音。

      他壯起膽子再按第二家,上一次粗暴的掛斷讓他心有余悸,然而一想到自己的使命,他便開口說話。

      對方是一個溫和的女聲。她的聲音里有無比的耐心,似乎完全可以等待一壺水的燒開,或者做出一頓飯的工夫。待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待得什么也沒漏,然后她說:

      “對不起,我們沒有丟任何活著的東西。”

      王模喜用這位中年女性教給他的耐心,再一次按響了另一個門鈴,這一次與他搭腔的,同樣是一個女人,聲音聽上去年輕。當他正準備把前番說過的話再重復一遍,那女人直接插話,她顯得急不可耐,好似有一壺燒開的水正在爐子上等待她,或者一頓熱騰騰的美餐在桌子上等待她進食。

      “請不要隨便按門鈴?!彼f,然后她就掛掉了。王模喜聽到那邊有尖銳而細碎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弱,中間還夾雜著一個男性呼喊的聲音。似乎她正在往另一個房間走去。那可能是床的位置,也可能是洗手間的位置。呼叫器那邊的話筒顯然沒來得及掛好,他把一切聽得清清楚楚。

      王模喜怔了一會兒,按斷了樓下這一頭的對話按鈕。王模喜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xù)下去,那些高高地住在上面的人傷了他的心,同時讓他覺得一切是徒勞和無意義。然而一想到猜猜現(xiàn)在還待在洗衣女工掛滿衣服的烘干間內(nèi),正躲進某件皮大衣的口袋里發(fā)呆,或者在某條肥大的褲管里鉆來鉆去,他鼓起勇氣,又一次按響了呼叫器上的編碼數(shù)字。

      一個老年人。王模喜與他艱難對話。那邊的聲音像是堵在嗓子眼里的,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王模喜甚至懷疑那人是不是在聽,幸好有偶爾的咳嗽證明那一頭確實存在著一個人。他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對方無力來打斷他的話了,那么他得以完整地說出他想說的。由于有了忠誠的聽眾,他大著聲,像是在發(fā)表一個有關拯救狗類、幫狗類重建家園的演說。后來他不再說了,因為對方一直未置可否,咳嗽逐漸消失,傳來的是逐漸加重的呼吸聲。老人睡著了——那種睡著,很容易讓人以為是一次死亡。

      就這樣,矮個子保安在那一排排的綠色按鈕前,在這個既公開又秘密的情報交流站,通過電波,把自己撿到一條博美犬的消息,送到一層一層疊加的每一個家庭。在有些家庭那里,他遭受呵斥、拒絕,人們把他當成是一個沒事找事、好管閑事的家伙,有些人揚言要到他的隊長那里去投訴,因為他騷擾了他們的安寧生活。有人警惕地將他當做與企圖入室偷盜的人是同一類人,因為小偷常常通過這種方式來踩點,試探有沒有人在家。王模喜也遇到了好幾個歡迎他致電的家庭,那是小孩子,他們總是踮起腳尖,搶著去接這個不要錢的免費電話——如果是在下班時刻,他們總以為是他們的爸爸或媽媽回來了——王模喜紅著臉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在門口站崗、個子不高、黑臉蛋的保安,王模喜?!彼詧蠹议T,然后叮囑他們不要隨便開門,然后讓小家伙叫大人來講話。幾乎沒有小朋友會這么做,然后王模喜不得不與他談起狗來。小朋友興致勃勃地聽著,不時打聽狗的毛色、特征。多次之后,我們的保安把有關博美犬的事幾乎編成了一個曲折美妙的故事,比書上的還精彩,讓小家伙們迷得忘記了掛斷。小家伙們實現(xiàn)了聽故事的愿望,但他的愿望卻沒有達成。他白費了工夫。

      相較于那些嚴厲的呵斥和離題萬里的瞎扯,王模喜最害怕的是按響門鈴后,那邊沒有人來應答他。這沉默的閉門羹將他拋入孤獨的大海里,讓他如同泅游者在一望無際中抓不到一棵可以浮趴在上面的木頭。節(jié)假日的第一天到來了,保安終有一日得以輪休,他繼續(xù)他的使命。晨曦剛至,路燈昏暗,街道迷茫,一切都在將醒未醒之時,人們已在通過上上下下的電梯,將自己和行李箱、高爾夫球具、捕蝶網(wǎng)甚至可折疊的帳篷運下來,再一起通過社區(qū)的大門運出去。打著哈欠的門衛(wèi)向他們敬禮。早上,有人將滿箱子的書也搬進汽車尾箱,看上去他似乎打算讀完這些再回來;一個帶著牛仔帽、大約五旬上下的男子背著一個背囊,肩上扛著一管獵槍,“我有持槍證,”他對與他告別的鄰居說,“可是我該到哪里去打獵呢?郊外,還是動物園?”鄰居祝他有個好運氣。

      人們正在大規(guī)模地離開這里。王模喜深深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呼叫器那邊回應他的人越來越少。在那些空蕩蕩的屋子里,連一只貓的喵喵或一條狗的吠叫都沒有,它們被主人抱著、牽著,上了車。“如果不帶著它們,誰為它們做飯呢?”貓與狗的主人無奈地攤了攤手。除了烏龜,籠中鳥也跟著整個兒搬家,有一只鳥兒逃離了囚籠,跳上了晃蕩的秋千架,接著又順勢跳上鳳凰木,站在高枝上嘰嘰喳喳。無論主人如何哄嚇,它就是不下來。由于擔心趕不上火車,主人不得不找來保安隊副隊長,委托他們繼續(xù)想法子捕捉它。于是王模喜也加入進來,把守南大門的保安也抽調(diào)了幾個。他們拿著對講機,互相呼喚著靠近鳳凰木,可是等到他們中的一個氣喘吁吁地爬上樹,那不識好歹的鳥又跳到另一棵榕樹上去了。

      那一日整個社區(qū)的防務松弛,然而沒有幾個人意識到這一點。保安隊的隊長與副隊長在節(jié)假日安排多少人員值班的這件事上,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執(zhí)。隊長執(zhí)意要讓一半兄弟休息,理由是既然社區(qū)的居民減少了如此之多,沒有多少人需要保護,按照比例原則,那么兄弟們也可以減少;而副隊長則恰恰相反,他認為這時候不法分子正好可以乘虛而入,更應該加派人手。最終,隊長說了算。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鮮花廣場上的流浪漢馬大來到社區(qū)探訪他的朋友王模喜。在看守們的目光都落在捕鳥這事兒上時,他披著披風,大搖大擺進了門,然后繞過一條長廊,沿著一道偏僻的小徑行走。他手持一根樹枝,如持一柄劍。

      在遇到王模喜之前,流浪漢馬大碰到過幾個人。那時天色漸晚,華燈已經(jīng)初燃。人們忙著低頭搬運行李,幾個打照面的人,也沒有露出任何的驚異,自從西洋人的萬圣節(jié)在這里流行開來,人們對那些奇裝異服的扮相習以為常。當有些商家的促銷使者在其他的日子里也化裝成這樣,人們認為中世紀正在回來,首先是從衣著的這方面回來。

      王模喜彎著身子在一叢海棠花下鼓搗,有人在背后捅他的屁股。煩悶的保安正待發(fā)作,直起腰看到捅他的是半瘋?cè)笋R大。

      “你怎么跑到虹河的這邊來了?”他出于職業(yè)的警惕性防范,對他的老朋友大聲訓斥。在鮮花廣場與王模喜保衛(wèi)的小區(qū)之間,一條狹窄的河涌帶著生活的泡沫流淌,城建局將那條半圓形的拱形橋命名為“虹橋”,因而這河涌也被人們叫做“虹河”。

      “我送我自己來這里,等你叫我。”馬大的臉上布滿緊張。在這一河之隔的陌生之地,馬大的從容很容易被問話擊潰,“我等了你一個禮拜,你都沒有來?!?/p>

      “我在忙猜猜的事情?!卑珎€子保安回答他,“我在幫它找名字,找主人?!?/p>

      “它找到主……了嗎?”

      “沒有。我在一家一家按門鈴?!?/p>

      馬大請求能讓自己加入。他哀求著,跟在王模喜的后頭,喋喋不休地保證他絕不會壞他的事。王模喜答應了他。

      “那么,我們現(xiàn)在往最高的那棟樓去!”保安中的小個子下達了命令。

      王模喜與他的老朋友馬大要去的那樓,位于社區(qū)的西邊。他巡邏的時候多次打它下面經(jīng)過。樓高56層,樓頂上有一個紅色的尖塔,他曾多次站在那下面仰望。尖頂?shù)牡撞垦b了幾盞燈,在晚上放出幽遠之光,隱隱地可以將周邊的其他樓照亮。

      他與他的伙伴沿著一堵磚墻行走。磚墻上扎滿了阻止人靠近的荊棘卻又種上誘惑人前去的鮮花。他與馬大來到此樓最近的一個單元。那時應是這個城市準備晚餐或就餐的時刻,人們該在這個時候領受他們在塵世的餐。王模喜按門鈴中的一個,無人應答,他又按了另一個,沒有人呼應。他接著按第三個,依然沒有人拿起那一邊的聽筒。

      “他們都不在家?!彼匝宰哉Z。他的手指懸在一個個按鈕上,猶豫著要不要按下去。那些平日里熱騰騰的水泥建筑變成了空巢,如今已冷到?jīng)]有人體的溫度了,從遙遠的中國西北部甚至是更遠的俄羅斯西伯利亞荒原送過來的天然氣,不再燃燒這些家庭爐灶上的鍋子。王模喜想著那些人在假日的陽光下,在草地上攤開塑料布,布上擺滿了牛排、烤串、零食,大人們在掘地生火或者在撥弄烤爐里的木炭,而小孩子們在森林邊拾柴、采蘑菇、捉蝴蝶、放生一只青蛙或者殺死一只青蛙,他突然覺得他的人生與城里的這些人是反向的:他熱愛這里而他們痛恨這里,他來到這里而他們逃離這里。

      王模喜的手指正在踟躕,后面伸出一只黑爪,不由分說地按在了那如琴鍵一般的樓宇呼叫器上。黑爪來自馬大,他一個個按過去:1、2、3、4、5、6、7……do、re、mi、fa、so、la、si……這半瘋?cè)讼褚粋€手舞足蹈的鋼琴家,在那里奏出瘋狂的樂章。王模喜氣急敗壞,他想著這下子完蛋了,一定會有人下來興師問罪。有那么一瞬間,他的腦袋炸裂,只聽見各個房子里尖銳的聲音大作,就像是誰觸發(fā)了監(jiān)獄的警鈴。

      “沒有人要越獄,我不過是來探監(jiān)的。”王模喜想好了答案。

      幾十個按鈕閃著紅色光點,但是有兩個變成了綠色。綠色表示那邊接通了。

      綠色光點中的一個傳來一聲問候:

      “您好……”

      他趕緊硬著頭皮搭腔。

      “我撿到一條狗,博美犬?!彼f。自從去了動物醫(yī)院,他才明確地知道,那條狗是博美犬,是獸醫(yī)告訴他的。

      “哦,博美犬,很好。什么顏色?”對方的聲音蒼老。王模喜判定他是一個六旬左右的老者。人們可以用化學制劑掩飾臉上衰老的一切,但沒法在喉嚨里動手腳。

      “白色。它很可愛,卷毛,像一條玩具狗?!彼枋銎饋?。

      “像玩具狗!很好!它還有什么特征?”呼叫器的那頭再次詢問,他顯然對這條狗饒有興趣。

      “腦袋上有一個月亮那樣的印記,黃色的,黃色的月亮?!蓖跄O矁?nèi)心有些激動,他估摸著這人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他一邊想著那條正待在洗衣房孤獨地等著主人的博美犬,想著它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時的樣子,一邊盤算著待會如何開口,在它的身上賺一筆。

      保安王模喜與那個看不見的人一問一答,所有的問答都以對方用“很好!”進行過確認,一切都對上了,或者說是老者所提問的一切都讓王模喜對答上了。王模喜的心里生出無限歡喜。

      “太好了!”他想。

      待他把撿到博美犬的地點——社區(qū)三街東邊一棵榕樹下的一片芭蕉葉子上——告訴他,那人很快就確認:

      “我正好在那里走失了一條狗。很好!它叫什么名字?”

      還沒等王模喜開口,半瘋?cè)笋R大搶著回答:

      “猜猜!”

      “太好了,它就叫猜猜!正是我的狗!”那人迫不及待地說道。

      直到這時,保安才意識到這是一個老年騙子。他的肚子開始呱呱叫,然而他的心里卻憤怒起來。

      “不是你的!你不是主!”那個“人”字因為憤怒而吞在他的咽喉中沒有發(fā)出。

      “可是我正好少一條狗!”看不見的人急切地辯解道。

      “你正好少一條狗,可是并不是正好少了一條狗!”王模喜嚷起來。他按斷了那個綠色光點旁的按鈕。

      這是個孤獨的人。王模喜想象著他的孫子正在山澗里沿著溪流而上,撿拾那些被歲月之水沖刷得光潔如玉的石頭,這干凈的生靈面對大自然最平凡的饋贈都發(fā)出顫栗的尖叫,或者他的兒子正與一個女人在海邊面對落日的金黃、沙灘的沉靜和海面上無邊無際的浪花與泡沫的虛無。保安王模喜本應將這個人的孤獨與一條博美犬的孤獨合并在一起,這樣一來他們?nèi)叩膯栴}似乎都解決了,然而一想到這個老騙子的開心會加重那條狗的孤獨,他就作罷了。

      另一個綠色光點始終在閃,王模喜開始與那邊一直在傾聽的耳朵對話。

      “我撿到一條狗。請問……”他說。

      “我掉了一條,博美犬?!蹦峭瑯涌床灰姷娜舜鸬?,他的聲音比剛才的那一個更老。

      “什么顏色?”這一回我們的小個子保安變得聰明起來,他主動發(fā)問。

      “白色,腦門上有一撮黃毛,月牙形?!?/p>

      “在哪里掉的?”

      “三街,一棵老榕樹下,就是長著長胡子、寄生根垂到地上的那一棵——早就應該有人幫它剪剪胡子了?!?/p>

      經(jīng)過一番細致盤查,保安的內(nèi)心再次激動起來,雖然他表面上冷峻得像一個詢問的辦案人員。

      “叫什么名字?”

      “這個……這個……”那邊的人在猶豫。

      “叫什么名字?”他提高嗓門,再問了一遍。

      “叫……”那老人報出了自己的大名。人們在警察的訊問下,一般是這樣來答的。

      “我問的是你的博美犬叫什么名?!北0惨庾R到自己的語氣誤導了他,他對老者的回答感到高興,因為這讓他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另外的那群穿制服的人,皮帶上掛著手銬、衣服上有著肩章的那樣的人。

      “猜猜!”半瘋?cè)私K于逮住一個插話的機會。

      “這個……這個……它不叫猜猜!讓我來猜一猜,它叫……我不能告訴你!你把它抱上來,我當面叫給你聽。它是我的,它聽了會搖尾巴,跳到我身上來。??!我終于找回它了。抱歉,我不能下來,這么晚了,我……”

      矮個子保安長吁了一口氣。一切都對上了,唯一的疑點只能當面解開?!?6樓左側(cè)第一道門?!彼浵铝死险咚f的門牌號。他讓馬大待在原地,他前往洗衣女工那里。

      在洗衣女的門房前,他等了大半個鐘頭,那女人出門去送洗好燙好的衣服,又抱回來一堆待洗之物。他抱走博美犬。那時候夜幕垂下,任何的光亮早就不再來自于太陽,而是來自于瓦數(shù)不一的電燈泡了。王模喜已經(jīng)錯過了吃飯時間,他的肚子叫個不停,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胃和腸的呼喊與鳴叫。

      沿著街道、圍墻、路燈以及記憶給定的線路,他來到原地。說實話他是從光明之處走入黑暗的,到達那里的時候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這棟樓停電了。三個著供電公司工作服的人在鐵門邊的一個電閘上無聲忙碌。他們其中的一個打著手電筒,借此保安看清了他們冒汗的臉,手上的扳手、鉗子、試電筆以及他們工作服背后巨大的“電”字——這讓人聯(lián)想到古代戰(zhàn)場上的兵勇——他們的區(qū)別在于一者流汗,一者要流血。王模喜差點跌了跤,地上擺放的電力工具箱、電線絆住了他的腳。

      電力工人在電閘前拼命折騰,黑暗中聚集的人們越來越多,有些是返家者,有些是從樓上下來的——顯然,因為電梯不能使用,他們是從那條并不常用的安全通道下來的。人們吵吵鬧鬧,孩子們歡欣跳躍,他們希望黑暗能消耗掉他們的作業(yè)時光,而且可以在黑夜里做一做書本上所載的迷藏;壯年人急得跺腳,這些沒有去度假的人說,從公司帶回來的事務必須在第二日太陽升起前處理完。最煩心的是老年人,他們擔心冰箱里的菜,雖然他們平日里恨不得只亮一盞燈。這些人聚集在樓下的空地上吵吵嚷嚷,嗑瓜子、吃零食,有些人開始懷念火把和煤油燈的時代,說那時候的夜晚沒有這么滿,天上有漫天星斗,這些照亮大地的星辰是免費的;有些人從河流、發(fā)電站、高壓線說到政府、世界大戰(zhàn)、火星和宇宙。一個生意人模樣的中年男子計算著家里的一切,宣告如果沒有了那些龐雜的電器,房子將空出一半,“當然,那樣的話我們就沒法住得這么高了,我們每天上上下下就像在登山”。另一個接話說:“那樣我們就可以家家戶戶冒出炊煙。炊煙,多美的景象!啊!唯一擔心的是消防隊員看到有煙冒出,會端起水槍沖進我們的廚房?!边@些平日從不彼此交談的鄰居,這會兒似乎找到了彼此傾訴的對象,他們指責起一些東西也顯得大膽。黑暗的掩飾讓人更容易發(fā)出聲音,而光明讓人沉默,一如我們活在偉大人物統(tǒng)治的時代總是緘默不語。

      最后他們討論是誰搗了這棟樓的鬼,讓它在這個亮堂堂的城市、社區(qū)里像一座孤島。由于折騰多時的電力工人宣布,今晚大家不得不在沒有電的輔助下度過這個既不冷也不熱的良宵,人們開始散去,小部分的人走向燈火輝煌之處散步,大部分的人順著他們下來的路線上行——就是那條不常用的消防通道,人們常將它視為建筑的盲腸,現(xiàn)在才知道它為這棟休克了的大樓的心臟搭了一座多么重要的橋梁。

      ——到底是誰搗的亂?保安饑腸轆轆,本欲回去吃些東西,然而一想到那個等待他送狗的老頭子,他就咬咬牙,打算跟上那些歸家者的隊伍。在他的面前,通過那道狹窄之門,人們排著隊,扶著樓梯,摸著黑拾階而上。這時候王模喜想起馬大來。他轉(zhuǎn)過身,輕聲而又急切地喊:

      “馬大,馬大,馬大……”

      “到!”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花壇里傳出來,聲音里既歡欣又害怕。緊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王模喜借著遠處路燈的微弱光照,看到半瘋?cè)藦囊恢臧沤稑湎屡莱?,他的頭上頂著一片芭蕉葉,身上纏著綠蘿,在那老鼠與貓、蛤蟆與蚊蟲的活躍之地,他一直伏在那里,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流著綠血的植物。聽到有人叫他,他這棵植物就長出了木耳或靈芝狀的耳朵。

      “過來,我們?nèi)ヒ娭鳌彼p聲地召喚他。

      保安走在前頭,半瘋?cè)笋R大追隨在后。沒有人懷疑他們不是這棟樓的住家,黑漆漆的夜將領地意識、智力上的優(yōu)劣抹殺了,王模喜與他的半瘋?cè)伺笥?、博美犬猜猜通過那道門——平日里只有掌管鑰匙的或經(jīng)過驗證的才得以進入——開始向上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這不是一條平躺著的、緊貼著地球表面延伸的道路,而是一架螺旋形狀的旋梯。人們魚貫而行,一個挨著一個;或者說這里像一個正在往天空打鉆的巨型電鉆的鉆頭,人們沿著鉆頭的螺旋紋路往上走,抓著扶欄攀援。如果要再進行比喻,假設電梯是一根被巨大的力量壓縮的彈簧,靠著彈射之力將人送上高樓,那么這條消防通道便是一條彈性壞掉了的彈簧——每一層的距離間隔都是一樣。保安王模喜剛走了三層樓,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氣喘吁吁。與那些酒足飯飽的人相比,他的肚子空空,因而他的攀爬比別人要費力一些。

      比起消防通道外的世界,這里的黑暗卻似乎是被逼仄的墻壁壓縮過的,這里黑暗的密度更大,上升的黑比平行的黑更黑。同時這里的上升并非是垂直的,而是盤旋的,沒有東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只有不停地打轉(zhuǎn)——如果說有方向,那么則是跟著墻角線上一個抽象了或者說簡化了的綠色的奔跑狀的人形所示的方向——那是應急燈提供的微弱指向。

      王模喜與眾人的眼睛漸漸適應通道里的黑與光。有個粗大的嗓門在前面數(shù)著數(shù):三層、四層、五層……大伙兒跟著默默地數(shù)。既然那些原有的記號讓黑暗抹掉了,那么大家不得不在心里刻上新的數(shù)字;仿佛不數(shù)出、不刻上這些數(shù)字,他們的人生就沒個準星,就會錯過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寶庫、最主要的囚籠——家。王模喜也數(shù),為的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差不多每隔一兩層,就有人脫離攀援者的隊伍,走向與消防通道相連的長廊。然后大家就聽到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那是屬于他的門——只要有鑰匙,不管是富翁還是駱駝,都可以進入的門。在砰的一聲關上之前,有禮貌的人會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喊:“我到了!”他向這支臨時編制的隊伍報平安。

      “晚安!”好幾張嘴回答他,祝福他有個好夜晚。

      自然,也有人隱沒在長廊的盡頭,悄無聲息。這時候就有人嘀咕了,擔心他是不是真的到了家,或者走錯了門道。

      我們的保安兄弟懷里抱著博美犬,博美犬一語不發(fā)。他的后襟被人緊緊地扯著,他知道那是馬大。他跟著走啊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上到了大約十幾樓,他判定自己的前前后后都有人在消失,然而他也判定,后面有更多的人在加入,因為喧嘩聲不時從下面?zhèn)魃蟻怼?/p>

      “見鬼!沒想到回來又堵在這里。”一個急躁的嗓門嚷道。

      “今天早上我出門,打算往東邊走,到一百公里外的草原上去看看牛和羊。對,我們這個城市的東邊有一片草原,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它出現(xiàn)在那里的。那里有藍天、牧羊人……”那個急嗓門敘述。

      “那里還有什么?”他身邊的人問。

      “我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就沒到達那里!我的車堵在路上,像螞蟻一樣。我只能打道回府,可是這么糟,回到這里也堵住了?!彼_始抱怨。

      這人的抱怨引出了他身后更大的抱怨:

      “我前天就上路了,我走的也是東邊的那條高速公路。我該是在你的前頭,不過我是為了去看看溪流,順便去拜訪一處蜂王漿加工廠。你現(xiàn)在知道結(jié)果了:我走得比你更遠,但同樣沒有到達目的地,我還在路上露宿了一夜——走得越遠,返回就越艱難,所以,我現(xiàn)在只能排在你的后面?!?/p>

      有人提醒這兩個倒霉蛋不要推搡,注意爬樓梯的禮儀,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他倆這樣,很可能出事,會要了別人的命。

      隊伍行進得很慢,人們在通道里小心翼翼,每一個臺階都要先探出一只腳去探尋。王模喜有些有氣無力,他的腿發(fā)脹,接著腦袋發(fā)脹。也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前面那個數(shù)數(shù)的人停了聲響,想必這個好心人找到了自己的家之所在。沒有人接過他的數(shù)繼續(xù)數(shù)下去,王模喜倒是無妨,因為他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是這棟高樓的最頂層,那里住著一位等待他的人。

      就這么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他漸漸發(fā)現(xiàn),前面的人越來越少了,只有那么十幾個了。他通過腳步聲的辨別和喘氣的頻率,來感知人數(shù)的變化。

      發(fā)生了一些插曲:那時候他們這群登樓者難得達成了一致——決定原地休息十分鐘——建議來自于隊伍最前面的幾個,由于他們爬得最高,耗費的腳力最多。他們把這個決議一層一層向下傳達,離他們最近的人率先響應,但信息傳到下面耗時良久,同時決議的執(zhí)行力呈逐層遞減效應(這與某些政府的決策一樣):那些排在最下面的家伙,體力旺盛,而且急著回家,他們吵吵鬧鬧個沒完,直到有老者站出來充當調(diào)停人(他們的體力很弱,對于任何的原地計劃都舉雙手贊成),這群烏合之眾才消停下來(說他們是烏合之眾沒有別的意思,他們確實是“因為黑夜而聚在一起的群眾”)。

      就在他們休息之時,在隊伍的中段,發(fā)生了一點點的騷動。當消息傳到王模喜這里時,消息是這樣的:一個中年女性走向自己的房屋,掏出鑰匙打開鎖,點亮蠟燭,發(fā)覺她的身后跟著一個男子。她大聲驚叫,質(zhì)問來者,這人忙說他走錯了門。這家伙再一次退回到人群中。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不止一起兩起。有人趁著這消弭了距離也消滅了秩序的黑夜,故意走向別人的家里,他可能只是為了給鄰居打一個招呼,說一聲“您好”,那簡短的字詞卡在他的喉嚨里,五年都未曾說出;他或者想干點什么不同于往常的事兒,倒不是要打家劫舍,僅僅是為了占點與金錢沒什么關系的便宜,他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成功了就進門,失敗了便返回;他抑或既不想向鄰人表示禮貌,也不打算得到施舍,他純粹是不想回家,或不清楚自己的屋舍在哪。黑暗激起了他們體內(nèi)不輕易出現(xiàn)的膽氣或悲傷,心神波光粼粼、一片蕩漾,讓他們尋找,又拋棄。

      休息了一會兒,人群繼續(xù)往上趕路。矮個子保安咬著牙堅持,又過了小半個小時,他發(fā)現(xiàn)在他的前面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真的一個都沒有,而且后面也沒什么人?!坝腥藛??”“有人嗎?”他的呼喊聲從低到高,幾乎要耗盡他的氣力。無人應答。他這個臨時的道路領袖變成了一個人的隊伍,剛體驗到瞬間的豪邁緊跟著便是孤獨。讓他慌張的,還有馬大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馬大!”

      “馬大!”

      “馬大!”

      三次呼喊沒有一次回應,只有樓道給他以此起彼伏的回音。

      他趕緊往下走,來尋找那半瘋?cè)?。沒有他的看顧,保不準那家伙會干出什么大事。

      一層一層摸索,他連個鬼影都沒碰上,所有人都消失了。他把搜索的范圍擴張到與樓道連接的長廊,直到一次次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盡頭,他才往回走。他抓不到任何標志,反倒是踏空了幾回,摔得手腳疼痛。他一會兒向下,一會兒又猶豫著向上,來來回回連他自己都搞不清了方位。

      “猜猜!”他呼喊起狗來——就在他上上下下奔跑中,在一次很不體面地跌了個狗啃泥后,那小東西被甩了出去。它嗚咽了幾聲,便不知躲到了哪個角落里。保安清楚它的小爪子撓不開任何人的門,一只碩鼠就足以嚇壞它的狗膽。

      他已經(jīng)無力再去尋找和呼吁什么了。這無邊際的黑如凝固的柏油灌滿他的嗓子,這沉重的黑填塞進他的身體,比鉛還重。他決定只往上走,因為只有那里是一個確切的方向,因為那里還有個老頭子在等他。他不能把一條狗帶到他的面前,如一個受雇的牧羊人把羊群從曠野領向草原,但他決定往上走,滿懷真誠又兩手空空,去跟那人道歉、懺悔,跟他說:“對不起,我丟了你所要的。”

      或者少不了辯駁一句:

      “當然,是你自己先弄丟的?!?/p>

      想好了這些,他開始往上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他走呀走,時間過去了無數(shù)個分秒,他的腳步變得輕飄,逐漸輕飄變成了輕盈;他的腦袋發(fā)麻,不知是眼冒金星還是為啥,他感覺上面有光點透下,并且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那聲音時弱時強,但光點卻愈來愈亮,最后變成一束光芒,兩束光芒,成捆的光芒,四方體的光芒。

      “??!老天!這上面并未曾停電!啊,不對!是自然的光線?!彼K于來到了頂層,借助光亮,差點撲倒在地的保安見到右側(cè)有一道門。那門緊掩,想必就是那老者的住處。他準備去敲門,但光芒誘惑了他。光是從最上面、半搭出的閣樓來的,那里有另一道更狹窄的門。門半開著,通往樓頂。

      王模喜爬了進去。

      他斜躺著,靠著閣樓的外墻壁。月亮,他見到了月亮。月亮作為宇宙的明鏡,正高懸于天上;在月亮的旁邊,還綴有無數(shù)的星星。天似穹廬,月光與星光交相輝映,仿佛一切是平靜的。王模喜掙扎著站起,望見湛藍的蒼穹之下,那一片接一片的城市建筑的屋頂,它們高高低低,連綿萬里,高者如山峰,低者似湖泊,但一律得到月光的撫慰,而在那下面睡著的人們,仿佛得到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保安的眼眶濕潤,他流出淚來。當他濕夠了、流夠了,想起他這一晚的目的,他轉(zhuǎn)過身。他發(fā)現(xiàn)身后閣樓的那道門已經(jīng)關閉。他推也推不開,拉也拉不動。他呼喊著:“開門!開門!”門置若罔聞。“啊,老天!老頭子!”沒有人理睬。他要找的那人沉默著,如聾子般沉默著,天也沉默著。

      滾蛋吧,月亮

      在天空中識別月亮與星辰十分簡易,在地上要區(qū)別光來自月球還是其他物體則實屬艱難,因為不僅有參天的高樓、茂密的大廈遮擋,還有路燈、霓虹燈、汽車尾燈對光的模仿。但是那一晚的十時許菈荷確切地見到了月亮,她難得地站在窗邊抬頭仰望,就見到那月。那月正途經(jīng)一道樓與樓之間的罅隙,只要稍慢十分鐘,月亮就將走過那里,觀月者便瞥見不到它的身影。但菈荷的眼睛恰巧抓住了它。菈荷覺得有一種皎潔涂滿了她的臉,這種皎潔比起那些化妝用品來,要使她顯出天然的美艷。

      今晚的月亮既不寒冷,也不熱烈。今夜的天氣既不冷冽,也不燥熱。“多么舒適的晚上,適合躺在我的床上做一點點夢?!鼻壓尚睦镟止?,“可是,這么舒適的晚上,更適合出去干點別的什么事?!?/p>

      于是菈荷就走到銀河的外面去,如同恒星脫離星座,像行星擺脫其他的星體。

      幾年來菈荷小姐一直住在銀河里——那實則是一個被城市行將吞沒的村莊,城市每前進一步,它就后退一步,直到里面只住得下本地人的列祖列宗——那是一個祠堂,一處宗廟。本地人上了旁邊的高樓,他們將低處層層疊疊的舊居出租給了說得清身份的人、來歷不明的人,這些人在深夜點亮這片外省人的天地。如果是在午夜時分,你乘坐一架晚班飛機或者誤點航班試圖降落于我們的城市,你會發(fā)現(xiàn)燈火通明如星辰般閃爍的,就有銀河村。

      這世上沒有幾個村落的名字會比它更璀璨,更光芒萬丈,以致它還被擴張使用,來命名我們所在的這一整片區(qū)域。自然,天體廣場是本區(qū)的中心,它離這個名字的根據(jù)地——銀河村或曰銀河社區(qū)——不過才隔著一條街的距離。

      菈荷換了套紅色的薄紗連衣裙。那裙子很長,稍不注意,足以使她下樓絆倒跌個跟斗。她提著裙擺,待到達樓下的平地,她才用眼睛繼續(xù)在天上捕月。月亮已經(jīng)被遠處一層高過一層的建筑物所營造的巨浪淹沒,她所在的小巷一片黑暗,但只要她轉(zhuǎn)身向右,小巷的另一頭不僅有微光,再走上百來米,簡直就是燈火輝煌、人潮喧鬧的河流。菈荷由小巷的支流逐漸匯入主巷的干流,一旦進入那里,她的眼睛就應接不暇了:彩色廣告燈不停地旋轉(zhuǎn)——那是一家老式剃頭店;一張褪色海報,海報上一個白大褂正將一把扳手大小的鉗子伸入某位仁兄的口中——海報所貼之處,是一個牙醫(yī)診所;各種顏色的胸罩、內(nèi)褲掛得像開萬國會議的會堂,讓有邪念的人望著便血脈賁張,誤以為在那里可以買到春天——實則是一家內(nèi)衣店;珍珠、瑪瑙、緬甸玉、越南翡翠、非洲象牙、埃及微型法老木乃伊擺滿了柜臺——那是一個珍寶古玩店,經(jīng)營著一百公里外某個玻璃加工廠生產(chǎn)的東西……左右兩側(cè)依次而開的幾百家鋪面里,塞滿了眼花繚亂的商品與吵吵嚷嚷的買主。

      菈荷見慣了這一切,經(jīng)過每一個鋪子前她都不收住腳步,在這條最寬處也不到三米的主干巷子里,她只擔心別讓人撞到或撞到別人,因為很多人站在巷道的中間討價還價,巷道里正流動著更多的不需要鋪面也能做的生意:兩位少女手持花束,攔住正挽著手艱難前進的情人;一個中年商販,脖子上纏著四五十串金燦燦的項鏈,兩只手臂則繞著近百條印度佛珠,他把他這棵身體樹的莖干和枝丫全部利用了起來;一個用撲克牌變魔術的青年,在眾目睽睽之下將J變成A。菈荷只在一個經(jīng)常打照面的老家伙那兒停留了一刻,他坐在一個墻角落里,巷道正好在那里交叉、彎曲,以致可以給一個交不起租金、靠賣明信片過日子的人留下了兩尺寬的容身之地?!皩€火?!彼f。菈荷從包里掏出火機,給他點上。她看到那人支著的木盒里,疊放著黑白或者彩色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繪著本地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歷史——五口通商時期港口邊的燈塔,架設于入??谏窖律?、擊沉過英國人艦船的紅衣大炮,最后一個王朝崩潰前倒數(shù)第二仗革命黨人藏軍火的秘密火藥庫,祭奠開國者的巍峨紀念堂……菈荷選了其中的一張,上面有三位穿旗袍、搖紙扇、雍容華貴的姑娘。

      菈荷穿過一座古舊的牌坊,終于走到了大街之上。啊!街道寬闊,路途清潔,一切都顯得讓人迷茫但一切又顯得一塵不染。比起銀河里的擁擠、嘈雜,這里的街道完全換了個樣。銀河里的人群很少溢到這里來。城管和聯(lián)防在白天設下關卡,阻止那里的流動商販到這些街道上來擺攤,現(xiàn)在到了晚上,管理人員已經(jīng)下班、不再掃蕩,然而他們留下的威嚴感還彌漫于此,那些推著手推車的頂多只敢在牌坊以內(nèi)探頭探腦張望。

      我們的菈荷小姐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空氣美而新鮮,她再一次將頭抬起,把目光往天空上放。由于街道寬闊了許多,這里與之對應的天空自然也寬敞很多。地上無霾,天上無霧,月亮正獨自一個在中天。那月是滿月,飽滿的月相如一張美人的臉龐,菈荷甚至看得清美人臉龐上可愛的雀斑與粉黛涂抹不均而留下的痕跡,那是月亮在明亮的環(huán)形山與灰暗的寧靜海交界處形成的凸起。如果今夜有人登月,或者有人在月球?qū)χ覀兊倪@一面采礦,月亮的澄明會讓我們看到他們笨拙的登陸器和盜礦者手中緩緩揚起的鋤鎬。

      “真美。”菈荷兀自感嘆。今晚的月亮像是為所有人而生的,它無差別地照耀著出來看月、不辜負它的光輝的任何一人。菈荷開始輕盈地走起路來。她走到哪,月亮就跟到哪。菈荷走過體育西路3號郵政局的綠色門口,月亮也正好經(jīng)過郵政局門口的綠色郵筒。菈荷來到“夢中人”酒店外的噴水池邊,月亮映在水池的中間。菈荷在體育西路與天河路交叉道口的斑馬線前停下腳步,月亮也停下腳步:在這車輛與行人已變得稀少的良夜,紅綠燈依然在嚴控精確到秒的交通規(guī)則。九十秒后,菈荷邁步穿過斑馬線,她不緊不慢,不似白天人們穿過這里時那么急切,那時候大伙兒看上去一個個像是在穿越戰(zhàn)場上的火線。菈荷留意到與她一起走過馬路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牽著一個不足三歲的孩子。菈荷詫異這么晚了還有孩子在外面奔跑。她跟著那對父女走了一小段路,才知道這不睡覺的小丫頭是為了追著月亮看(她當然不知道這個不睡覺的孩子的爸爸會是這個小說的作者,這笨蛋每天給自己定下任務,要在街上生產(chǎn)五個靈感,或者像警察巡邏般,必須得捕獲三個靈感)。

      “爸爸,月亮好亮!月亮為什么亮?”這個小女孩問她的爸爸。

      “因為有人給它送電?!彼陌职中牟辉谘?。

      “有電就能亮嗎?”

      “是的?!?/p>

      “爸爸,剛才我們看到三個月亮,一個綠月亮,一個紅月亮,一個黃月亮?!?/p>

      “那是紅綠燈。紅綠燈不是月亮,月亮不能做紅綠燈。”

      “把月亮裝在架子上就可以做紅綠燈了啊——要給它充電!月亮有電才能亮?!?/p>

      小女孩跑得很快,她的父親命令她慢點。

      “加油,爸爸。我們?nèi)フ以铝痢T铝辆驮跇渖?。”菈荷與父女倆前進方向的不遠處是一個正準備打烊的小酒館,名為“ZUI醉”?!癦UI醉”酒館前栽著一排椰子樹,月亮正如椰子一般掛在樹上。

      “月亮在天上,月亮離我們很遠?!?/p>

      “爸爸,你抱抱我。高些,再高些。再高些我就可以夠到月亮……”

      菈荷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走到他們的前面。她下行走進一條隧道,隧道昏暗,月亮沒有跟著進來,但在隧道的盡頭,她發(fā)現(xiàn)月光已經(jīng)在向上延伸的臺階上等著自己了。她走上臺階,來到天河體育場的環(huán)場路上。夜如此之深,一些人卻還在天體廣場上奔跑,鍛煉他們的身體。為了多活兩小時,這些人花兩小時來活動。她不由得想象自己正加入其中,奔跑起來。在想象中她跑得像一只鹿,一只狐貍,一只兔子或一只鼠。她時而掠過草原上芳草顫動的葉尖,時而穿越荊棘叢生、榛子與松子滾落一地的樹林,時而跳躍著縱身于青苔覆蓋道路的山嶺……她的眼前展現(xiàn)了一幅美景。她想象得太快了,突然,她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隱隱約約地疼了起來。那疼痛如游絲般,正由一個女人身體的最為幽深之處、肉體的黑暗峽谷中傳出。

      “終于來了?!彼哉Z道。

      “你可以過來用我?!倍嗵烨暗哪硞€時辰,菈荷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中年男人。那人說話有一些鼻音,低聲時有如蚊子的嗡嗡,提高調(diào)門時則好似河馬在爛泥塘里汲水。他的口齒不太清晰,還帶著讓人弄不太懂的方言口音。他盡量地咬文嚼字,把每個句子都捋得正兒八經(jīng),但說句不好聽的,那樣子反倒像是動物園里一只猩猩的學語。

      電話是在菈荷“喂”了幾聲之后,那邊的人怔了一下才搭話的。仿佛他只是打個電話來試試看,壓根兒沒想到會通一樣,抑或他對這一頭傳來的是女聲沒做好準備。他們開始互相試探,艱難地聊天。那時正是大雨滂沱、狂風大作的時刻,雷霆與閃電正從江流的入海口那邊過來,他們扯到明天風雨會不會停?!耙欢〞缈杖f里?!蹦侨藬嘌浴D侨送蝗坏臄蒯斀罔F似乎給了他自信,很快,他自稱曾與她有過美妙一夜。他描述起她的肉體,不停地稱贊她的胸脯,簡直把她說成一頭精力旺盛的奶牛。

      “您弄錯人了?!彼粺o好意地打斷他。她對他那標志性的嗓音沒有一點印象。

      但那個“嗡鼻子”堅決地說就是她。

      “也是,男人說到自己就喜歡吹牛,在贊美女人時也喜歡把一切往大里說?!彼龑⑿艑⒁?,卻又不想錯過送上門來的生意。

      “你可以再來,”她說,“今晚就可以。”

      對于她開門見山的邀請,電話中的那人倒是猶豫了:“今晚不行。外面的雨太大,弄不好馬路上開車就好比是在劃舟。我的時間也不夠用。我只有一個小時,剛才跟你說話,已經(jīng)用去了十五分鐘。”

      那人說得有些道理。她的服務是按時間來收費的,他們雙方都深知只有時間充裕,才能給這門古老藝術提供保障。有時候有些顧客習慣狼吞虎咽,但保不準另一些人會喜歡細嚼慢咽,而且饕餮的食客在吃了幾個菜之后,發(fā)現(xiàn)腹中依然有什么欲望沒有填充,他們會請求服務員再上一些菜肴或甜點。這時候就需要多一些時間了。在性上面也是這樣。只不過它不是為了填充某些器官的欲望,而是為著釋放某些器官的念想。這些欲念不是靠進,而是靠出,或者說是靠進進出出來消滅的。在那一部分器官里,囚禁著橫沖直撞的野獸,它懇請將它關在肉體內(nèi)的那人為它繳納保釋金,于是那人便需要支付更多的開支了,用以購買更多的服務,也就是更多的時間。

      二十多天前的那個點兒菈荷正好閑著沒事,她如今的生意是時斷時續(xù)的,電話那頭的人似乎也已打定主意不再過來,因而他們的通話后來又持續(xù)了一會兒。他們討論了價格,以便下一次單刀直入。由于近期物價蹦得太快,電話中的人有些擔心。

      “照老樣子,一次300,一個鐘點?!彼f。

      他們接著深入探討了每個步驟、每個環(huán)節(jié)具體的收費。

      ……

      菈荷如同一位手按計算器的收銀小姐,極為精確地給他報數(shù)。自從半年前,那個不知該說是她的男友、情人還是其他的什么關系的人突然消失了之后,她就得親自來充當自己的中介了。她什么都得自己干。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人將她身上的時間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又像串珍珠般的串連得極好:從晚上七點開始,到第二日清晨五點,她按照工作程序,服務五到六位客人。每一道程序均按時計算,誤差在兩分鐘之內(nèi);對于每一位客人的收費,則參考時間的長短和菜肴的豐盛與否。“鮑魚與小炒肉的價錢不一樣?!彼偸沁@樣對愛斤斤計較的人解釋道。她所說的小炒肉指的是接吻。那些吻落在顧客的面頰上,眼瞼邊,胸膛的中央,汗毛的留白之處,倏然著落,又飛速逃離。好比是競技場上兩個拳擊手的互相攻擊,菈荷的心里明白,她的這些吻是以點數(shù)來計的,她靠點數(shù)來贏取獎金。但在這樣的搏斗中,她從不用力、大汗淋漓,只有對方愿意給出更多的酬勞,她才在他的身上擊出更多的點數(shù),最后將他擊潰、擊倒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至于菈荷所說的鮑魚,這事關一個女人身體的隱秘,她不輕易上那道菜。

      她想起那個與她的關系說不清道不明的男人:說是她的男人,他卻允許她與別的人干那種事情,而且從她這里分紅與抽稅。她的身體就是一個企業(yè),晚上開門,通宵經(jīng)營。說那人不是她的男人吧,他與她辦事的時候卻從不給錢。那些與她做著同樣營生的女人在她的背后指指點點,說她與那男子曾經(jīng)結(jié)過婚,甚至在世上的某處生下三個孩子。前兩個孩子無罪,后一個孩子是罪人,因為后者不是按照計劃來生育的。我們的菈荷小姐對這些不長眼睛的瞎說既不去證實,也不去證偽,她清楚這些與她是一路人的女性極力張揚她的事情,不過是為了在與她競爭中多占點上風:她們無恥地敗壞她的名聲,暗指她那里不僅被很多男人用過了,并且被孩子們用過了,她們的意思是,一個被孩子用過的女人,比單單被男人用過的要破舊得多。而她們自己,有時卻哭哭啼啼地在客人面前假裝處女——要聽到這些詆毀與謊言并非難事,因為她們住得實在太近,只要各自站到陽臺上或者窗戶前,彼此可以握到對方的手掌(人們習慣稱這些樓為“握手樓”)——這美好的情景從未曾發(fā)生,她們甚少往來,甚至偶爾條子來了也不互相通風報信,但是,聲音是可以穿透那些布簾、紗窗和塑料木板隔墻的:菈荷不止一次聽到她的鄰居講她的壞話,以及她們偽裝高潮來臨時的尖叫。她們先是與客人精明地討價還價,一切談妥后則一驚一乍,像坐著一艘小船跌宕在暴雨將至的太平洋海面上,她們假裝害怕、驚恐萬狀,實際上一個個都是久經(jīng)考驗的舵手和領航員——甚至她們與只愛一夜的人纏綿著低聲講情話也能聽見。

      “要是在半年前,我可用不著費這么多口舌?!蹦且换?,電話那頭的男子久久沒有掛斷的意思。菈荷有些無奈,但還算有點耐心。她扔出誘餌,就不想魚兒跑掉。他們拉拉雜雜地又講了片刻,直到那人驚呼說有要事要辦。掛電話前,他很有禮貌地向她告別,說第二日與她再約。菈荷不置可否,她只是問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

      “你留給我的卡片上有。”隨后電話里傳出嘟嘟的聲音。

      原先菈荷很少在白天出門,她像一只等待孵化的雛雞(雖然大家在背后早已稱她為“雞”),整日待在蛋殼里。每天,當晨光熹微,太陽從黑夜的孕育中破殼而出,她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或者說她趕走最后一位客人——那酣睡的家伙感謝她的好意,急匆匆地著衣穿褲去上班,菈荷會詛咒他這是趕著進班房——然后她就側(cè)耳靜聽,聽見遠處的街道上環(huán)衛(wèi)工人掃地的沙沙聲,石油大廈工地上建筑工人的打樁聲,第一臺早班車繞過街角習慣性的剎車聲,以及更近處的開門聲、咳嗽聲……城市中的銀河正在蘇醒,而她卻并不準備拉開窗簾。她開始擁有自己的睡眠,這時候的床不再需要分一半給別的什么人而只屬于她一人。她帶著終于也只屬于自己的軀體進入夢鄉(xiāng),在夢里她從未見過月亮,在醒著時也未見到太陽。

      最近的幾個月她得以走上街去。她在心里暗暗地給自己鼓勁,認為邁出這一步于她的生意將大有裨益。她在包里揣了卡片,那上面印著不是她自己的裸女。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個偵察兵似的警惕,然而漸漸地便喪失了目的。

      她在街上認識這個她置身其中卻很少涉足的城市:有時她跟著一條道路的名字譬如革命東路,一直走到它的盡頭,直到這個名字消失,它匯入或者說迎來了解放南路,她才打轉(zhuǎn)掉頭。她有時跟在一隊紅衣服的青年人身后,他們打著旗幟,抬著鑼鼓,他們走過革命路、解放路,最后她弄明白了,他們這是去為一場永遠沒有勝算的球賽吶喊助威。她有時擠上一臺公交車,隨便它把自己帶到哪個地方,她知道回來,因為那臺車知道回來。太陽在天空中大放淫威之時,她低頭走進樹蔭,她因此而認識了很多高貴的樹種、很多妖嬈的植物,用不著去問任何人,掛在它們身上的牌子會告訴她這些植物的產(chǎn)地、來歷—— 一些來自遙遠的亞馬遜河畔,一些移植于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她有時也走上一只蝴蝶、一只蜜蜂、一只蜻蜓、一只不知名的昆蟲用翅膀、羽翼給她劃出的道路,那些道路沒有任何的規(guī)章可循,一會兒沿著路邊花壇飛行,一會兒掠過河涌和人工湖泊,一會兒一頭撞在某個蜂蜜店的櫥窗玻璃上。但這時候菈荷小姐反而容易迷路了,她不得不開口去問路。她明知那人指的路是錯誤的,她依然走上一段,并且對他的善良心存感激。

      很快菈荷對城市的了解、理解就擴張了一半。她原先認為這個城市的性別是雄性的,并且是壯年的,因為她打交道的絕大多數(shù)是成年男子,他們偶爾在她的身上談到吃喝、社交、工作與旅程,他們常常也表現(xiàn)出快樂,暴露出哀愁,然而對于婚姻里涉及的另一半、父母、孩子保持緘默,要掏出這些家庭成員比掏他們的錢袋子還難。很多人視這些為他心底里最疼痛的秘密?,F(xiàn)在菈荷知道城市里不僅老少咸集,而且還有別的性別或者說城市是雙性的:在人潮洶涌的人民路,在曲徑通幽的花仙子巷,她見過走在通往醫(yī)院路上的老年人,被保姆護送去上幼兒園的孩子,可愛的少女,精致的美少婦……街道向她敞開了有別于銀河里的另一面,她幾乎據(jù)此判斷城市的居民女性多于男性,反過來以為城市的性格是陰柔、偏雌性、愛化妝的。她被這種幻象迷惑了,正如那些愛逛街的女性也被生活的幻象所迷惑一樣——街道上看上去女人多于男性不假,因為那些大型超市、百貨公司、服裝店、美容院、小吃鋪、香水柜臺、首飾加工間總誘惑她們出來,她們更像是一些禁不起物質(zhì)勾引的動物。女人們得意洋洋地以為全世界都在為她們而筑造、效勞,實際上,那是男士們下的套:他們以此來拴住她們這些愛吃草的羊羔,牧人們卻到其他的草原上玩耍去了。

      城市向她敞開自己性別、性格另一面的同時,也向她闡明自己的光明一面。光明下的菈荷小姐最初是謹慎的,那些失去鎖鏈剛獲自由的人會體會到她那時在街上的境況。她想像其他的女性一樣,泯于眾人才不至于被目光詫異的家伙盯上。她需要注意自己的著裝——不是要穿得比那些拎著包、步履匆匆的女人更時尚、更大膽,恰恰是要裹上更多的布與綢緞,因為“即使是來自最僻遠的鄉(xiāng)下,她們只要干上這一行,便會立即變成裙子最短的前衛(wèi)女郎”。菈荷小姐留意起其他發(fā)卡片、傳單的姑娘們,那是一些餐廳服務員、美甲中心技師、男科醫(yī)院護士,她們服裝謹嚴,菈荷學會了她們的式樣。

      后來她慢慢地去掉了身上的緊張,不僅敢在日頭高懸的街道上行走,而且還敢于深入周邊的居民小區(qū)和賓館。偶爾的幾次是單獨應召上門——那通常是晚上——更多的是去發(fā)那種印著性感女性和電話號碼的小卡片兒。要避開前臺小姐的注意很容易,她們總是低頭算賬、結(jié)賬。要逃脫賓館的門童、保安有些困難,但她每次都成功了。她把卡片塞入門縫:有時候一個異鄉(xiāng)人返回房間,推開門便會見到好些張這樣的卡片,幾天積攢下來,就足以湊成一副撲克牌——凡卡片上著紅色吊帶裝的少女歸為紅心,穿黑色蕾絲睡衣的少婦算做黑桃,半透明、只有三點被稍做掩蓋的是梅花,豐滿而大臉龐的女人是K(King),卡片上說她是御女,性欲強烈。印有兩個女人、每人嘴里咬著一朵花的代表梅花Q,因為梅花Q出自一個傳說:紅薔薇的蘭開斯特王族與白薔薇的約克王族經(jīng)過著名的薔薇花戰(zhàn)爭,最終握手言和,牌面上的梅花Q皇后拿的就是這種紅白薔薇。黑桃Q的牌面圖案始于智慧與正義女神雅典娜,那么就用某張宣稱提供知識女性和高級白領的卡片代替好了……很多人都往那些門縫里塞,他們深知一個異鄉(xiāng)人在陌生的地方,在性上面容易一擲千金,鋌而走險。

      菈荷甚至想過去塞那些居民們的門縫。這一瞬間的念頭閃過她的心間,讓她的心尖兒打了一下顫,立即就消失了。她沒有這么做,因為那是人類在世上的最后堡壘,男人們無論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但在這里,由老人、孩子、妻子筑成的道德銅墻鐵壁,不允許她這樣的人去侵犯,雖然那墻壁說不定早在某些家庭地震中震出無數(shù)細微的裂痕?!皼r且,想一想那些扔在防盜門外,每天堆積如山的疏通下水道卡片、修理家用電器卡片、搬家刷墻卡片,還有電費對賬單、水費單、物業(yè)管理費繳納單、電話費催繳單、管道煤氣費賬單、有線電視費賬單……沒有一個人有心情從這堆垃圾中再去發(fā)現(xiàn)些新的東西?!鼻壓梢苍粢膺^那些居民樓下的信箱。自從人們不再把通信視為生命中重要的溝通方式以來,那里同樣變成了一個垃圾場。每一個信箱都被各種廣告單、優(yōu)惠券塞得滿滿的。好些信箱看起來有十來年沒有被打開過,沉在信箱底部的,也許有一份某位多年前去世的友人的訃告,或一封上個年代初戀情人寫來的請求相會的和解書。沒有人再去管那些死去的友誼和本可以重燃的愛情。

      這就是菈荷小姐在白天的城市、也就是光明的城市所遭逢的一切。她只好把那些小卡片靜悄悄地貼到公交車站的站牌上、馬路中間的隔離欄上、已經(jīng)關門大吉的鋪面卷閘門上、幸福的傻蛋與不走運的偉大藝術家一起創(chuàng)造的涂鴉墻上。她還把其中的一些放在鮮花廣場的鐵椅子下、守衛(wèi)銀行大門兩側(cè)的石頭獅子張開的大嘴中、動物園圍墻的漏窗下,丟在一處草地螞蟻出沒的路線上——她這么做絕不是想讓螞蟻幫她搬運到什么人的腳下,也不是想著有什么愛觀察螞蟻搬家的閑漢子拾到,她純粹是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沒有像有些發(fā)卡片的男人那樣,裝著是人群中的一個,卻迅速地把卡片塞到行人的手中。她見過這樣的場景:一個身手敏捷的青年男子,像是看準了什么,把卡片塞給陌生人。他快速得像戰(zhàn)爭年代傳遞情報的特工人員,不時帶著神秘的微笑,眨巴著眼睛——菈荷小姐看到那收卡片的人的臉上依次閃過驚懼、訝異、疑惑、鎮(zhèn)定、激動、微笑接而又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的神情,繼續(xù)趕他的路。菈荷小姐沒有這么做,她對那些黑夜里來到她的床前、并進而渾身赤裸的人想要得到什么總能準確地掌握,而對那些日光底下穿衣服的人、也就是在光明中的人們卻沒個把握:這些前程似錦或前途未卜、但一律把自己包裹得很緊、衣冠楚楚的人,他們哪一種面具為真,哪一種面具為假,他們在這個塵世究竟是要干什么?

      菈荷次日又接到了那人的電話,她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第二天果然是個大太陽天氣,那會兒她正在織十字繡。她難得地認識了兩個賣煎餅的大嫂,下午三點收攤后她們坐在村落、社區(qū)的榕樹下聊天、編織。她們黃梅挑花的手法甚為精湛,繡出龍鳳、壽桃與觀世音,菈荷正學著往觀世音大士的額頭上點睛。

      “你是哪個人?”她明知故問。

      “我是昨天的那個人?!睂Ψ酱?。

      菈荷問他有何貴干。對方說,他琢磨著,當晚想上她這里來一趟。

      “歡迎。”

      那人向她請教怎么走。

      菈荷小姐突然心生警惕,提醒他昨天親口說過,他來過這里。

      于是那人滿懷委屈,在電話那頭,徑直描述起菈荷所住的這片街區(qū)。他的描述混亂不堪、毫無頭緒,一會兒以天體廣場為參照對象,一會兒提到某個銀行的橢圓形拱頂和寬敞的大理石門廊,那是這座城市半殖民地時代留下來的遺產(chǎn);他結(jié)結(jié)巴巴,吞吞吐吐,好比是邊說話時,邊在語言中尋找某個能為他指路的標志。菈荷本可以懷疑他在撒謊,因為他的話亂成一團糟,然而這些模棱兩可的敘述恰恰與銀河社區(qū)的狀況一致:一個陌生人進入那里,就如同進了個盤繞、曲折的迷宮。他在語言中猶豫、找不到表達的出路,與他在銀河里的團團轉(zhuǎn)、犯迷糊是對應的。

      “我那次花了兩個鐘頭才找到你住的地方?!蹦侨祟D了頓,“我到的時候,你正忙碌。我在門外候了很久,等到那個插了隊的家伙走了才輪上我。我在你那待了一宿,第二天早晨離開的?!?/p>

      菈荷回憶與她萍水相逢的人。這鼻音重的家伙特別的發(fā)音也沒讓她記起有這么個人,菈荷很少在心里裝下什么人?!八麃磉^這里,但找的是隔壁的鄰居?!彼y;又或者那一次這人沒說話也不一定,“有時男人干這事時沉默是金,好像多說一句都損失不輕。”

      菈荷在電話里給他指路??墒悄侨嗽僖淮巫兊锚q豫,接下來又開始喋喋不休地抱怨他此前的遭遇?!白钜氖?,第二天早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出來。前一晚我憑著燈光判斷,第二天我的眼前就只有太陽。你知道,有燈光的城市與沒燈光的城市完全是兩個城市。我在那里繞了整整七遍,一直待到當天晚上。我倒是沒有餓上肚子,里面有吃有喝,有各種小商店。等燈光全亮起來我才找到出路?!?/p>

      我們的菈荷小姐把他講的這些視為半真半假的說笑。那人顯得很是無奈,然而自己也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如同犀牛邊咀嚼著干草邊打著響鼻。菈荷想起有人曾神神秘秘地告訴過她,條子們從不輕易踏足銀河實施抓捕,因為他們擔心自己進來也很難走得出去?!八麄兊侥亩紣劾渚€,進這里來可得帶個線團才行。”

      “要不這樣:你到我這里來?!蹦侨苏f道。

      菈荷如今門庭冷落,生意凋敝。她沉吟片刻,問他的住處。

      “你出來,往西邊走,大約一公里,有很多很多的樹。你到了樹林那邊,我再告訴你具體的地址。”

      菈荷的心里一驚。銀河社區(qū)西邊不遠處,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岡,山坡上建著一座種類繁多、歷史悠久的動物園,以及一個革命者墓園。那是本城為數(shù)不多的自然高地與郁郁蔥蔥的森林。江河奔流到我們的這塊三角洲地區(qū),形成漁網(wǎng)般稠密的水系、沼澤和濕地,也削平了大大小小的丘陵。另一些江流拿著也沒辦法的山嶺,后來被炸藥、挖掘機、推土機夷為平地。在城市的中心地帶為動物與烈士們保留營地,是因為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jīng)住在這里。菈荷聽人說動物園與革命者墓園在白天異常寧靜,但在晚上那片林子里卻發(fā)出鳥獸與人類的巨大聲音。

      菈荷小姐的心怦怦直跳。她變得猶豫。她說從不這么晚出門,“還是你上我這里來”。他們雙方在電話里僵持了很久。菈荷說山岡的那一帶蚊蟲太厚——她仿佛聽到電話那頭有只大象正在揮動短尾巴或長鼻子,打在屁股上啪啪直響;那人反駁說岡上的風沁人心脾——他聽見菈荷屋子里舊風扇的葉片咔咔作響,似乎正圍著一根生銹的軸做無意義的旋轉(zhuǎn)。

      “我聽說這么晚上林子里的人,不是要談戀愛,就是為了偷情?!背鲇诰徍蜌夥盏男枰?,菈荷笑著說,“但顯然,我們二者都不是。我們僅僅是為了做愛。”

      隨即她掛斷了電話。

      第三天,菈荷小姐有些忙碌。她應付了好幾撥客人。那是近些日子以來她接活最多的一日。她估摸著是那些卡片兒起了作用。起床后,她一個人懶洋洋地看了會電視,因為房東總是忘記按時交有線電視費,她那陣子看的只有少數(shù)的幾個頻道,而且畫面上都像是有雪花飄。這電磁波干擾而產(chǎn)生的雪花為她狹窄的房間沒有帶來半點涼意。在這亞熱帶地區(qū),人們聽說最近的一次下雪還是公元1928年1月31日,據(jù)《民國日報》報載,當日“有雪如魚眼降下,瓦背瀝瀝有聲”,“東西堤妓院飲客亦稀,凍之關系。諺謂趕狗不出門”。那一年,這個地區(qū)與這個國家都發(fā)生了許多大事:兩廣戰(zhàn)爭,西邊的那一個勝了東邊的這一個;光頭蔣下野后又上臺,再次回到當時的首都南京;朱毛在森林茂密的井岡山會師;周文雍與陳鐵軍舉行了刑場上的婚禮,刑場就在山岡的那一塊,1911年,那里埋下過七十二位為推翻滿人統(tǒng)治而丟掉性命的革命者,十七年后,兩位新的革命者為推翻舊革命者的同志的統(tǒng)治,在同一片山岡上丟了性命……

      菈荷并不知道這些,但她從飄雪花的電視里,聽到了太陽在前一天黑子發(fā)生爆炸的消息,同時這幾天會發(fā)生日月相食的天文現(xiàn)象。一個裝神弄鬼的男星象學家在節(jié)目中聲稱,太陽的劇烈活動會激發(fā)男人們的性欲,一位嬌媚欲滴的女星座分析師隨聲附和,說月亮的圓缺會影響她們身體里的潮汐。

      菈荷到了晚上把那天的好生意也與太陽活動連在了一起。日!我日!狗日的男性總喜歡這么叫著。菈荷已經(jīng)逐漸過上了自耕農(nóng)般的生活,她雖然做不到自己的這塊地何時種植大豆與高粱,哪個時辰才把酒話桑麻,但顯然她這里的莊稼栽種得沒有原來那么密了。她一天頂多接待三到五位客人,兩次接待之間留出了比原來長一倍的時間,她使那些假裝的嬌喘與呢喃延宕得多上幾分鐘,或者多一些時間讓對方從大腦的虛無里逐漸覺醒、恢復,并進而形成對這次買春的道德審判:要么審判自己,要么審判婊子,要么把自己和婊子以及其他的好人與壞人包含在全人類中一起審判。

      就是在那晚,一個男子在結(jié)束三十秒的沖刺之后,正躺在菈荷的床上吸煙,他好像耗盡了體內(nèi)的元氣,只有吸上幾口才能使他那青煙般的靈魂回來。鼻子嗡嗡的那人電話又來了。他問她是否有空搭理他。菈荷小姐暗示他身邊有人。那人全然不理會,他似乎喝了酒,說他既不是想上她這里來,也不想她到他那兒去,他只是想跟她說一會兒話。“如果你覺得浪費你的時間,我可以給你的卡里打錢?!?/p>

      “我不會告訴你賬號?!彼扌Σ坏玫卣f道。

      “給你的手機里打。”那人嚴肅地對她說。

      菈荷按斷了電話。那個抽煙的人問是不是她的男人。

      “不是!一個守墳的,或者一個耍猴的。不管哪一種,是一個瘋子。”她回答。

      翌日中午,菈荷收到了訊息:有人往她的電話賬戶上充了五百塊錢,這筆錢按照當前市價,足以讓她與北方的家人通上四十二個小時的話,談論孩子、收割、春節(jié)、土地與家禽,想談什么就談什么;或者享受她的肉體1.6次。

      于是接下來他們開始了不見面的聊天。那都是在菈荷空閑之時。有時那人打來,菈荷正在忙活,她就告訴他晚點再打。最初的那陣兒他們小心翼翼,彼此不碰觸對方的痛處,譬如心情、家庭、來歷,漸漸地他們開始談論友誼,還有人的尊嚴與榮譽。菈荷總是順著他的話語,對于他所說的,從不拂逆。后來他們甚至談論愛情。對于實際的生活他們一律回避,對于這不存在的事物卻談論得很是起勁。由于菈荷從不主動撥出電話,因而所有的通話于她而言都是免費的,當通話的時間變長的時候,那人又給她加了一些錢。

      當然,很快他們便談到了身體。這或許才是對方想要的,也是菈荷小姐唯一能給的。他們把夜晚城市里的燈光全部熄滅,只允許隱約的月光與暗淡的星光給道路以指引、示人生以真理。他們穿過樹影婆娑的椰子林,登上干凈的臺階,轉(zhuǎn)過無人的街角,偶爾聽到夜行火車出站后的笛鳴,然后他們在一張寬闊無比的床上相遇——既不是在如克里特迷宮般的銀河里,也不在英雄的墳場上或囚禁猛獸的籠子里。他們互相觸摸對方,從頭發(fā)、眉毛、鼻翼、嘴唇,到胸脯、肚臍、肚臍下的三寸、四寸,再回到左心房、右心室。當他們的手指恰好游走到某個器官的位置,他們喊著“哦,心肝”——絕不是像醫(yī)生面對此處病灶時說出的冷冰冰的生理學名詞,而是帶著美妙的顫音,無窮盡的情意(然而作為與醫(yī)生職業(yè)相似的小說家,我必須事后不識趣地指出,他們此時撫摸的不過是自己的身體而已)。他們一會兒如同登臨山巔,一會兒好似跌落深淵。

      “科技日新月異,讓我們既獲得干凈的性愛,還不用穿雨衣?!碑斈钦婊秒y辨的快樂到來后,電話那頭的人長嘆一聲。

      自此之后他們開始了長久的交談。菈荷小姐就好比是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領航員,每一次都帶領那人駛過風口浪尖——當然,倘若把這事比喻為一次突如其來的暴雨,尤其是把性的高潮比喻為閃電的話,在自然界,是先見閃電,然后再聽到雷聲;而在這里,菈荷的叫聲總是比實際的行動領先一步,并且聲音大得驚人,她非常賣力,假裝自己也樂在其中。這虛假的雷聲總難免有雷聲大雨點小之嫌,但她使性愛的閃電得以像鞭子一樣,抽打在那人的身上,讓他甘愿被奴役,從而幻想終生受此奴役。

      如是的通話進行了一兩周。無論是星期一的月曜日、也就是月亮主宰之日,還是接下來的火星日、水星日、木星日、金星日、土星日,以及日曜日即太陽日,他們都沒有中斷。他們置日月星辰于不顧,主麻日與安息日、禮拜日也放在一邊,只是到了第二周,他們將一切又倒過來,從激越的性事依次遞減,再來談論愛情、榮譽與友誼。

      直到有一天,作為深情回憶的一部分,那人提及第一次與菈荷見面的情景:

      “那一晚把我?guī)У侥愦睬暗氖菨M月。我平日不敢輕易出門,因為很多道路與建筑總把我搞混。有月亮就不一樣了,沒有一個標識會比它更靠得住。我頭頂明月,走街串巷,找到了你。”

      菈荷的心里響了一下。由于彼此已經(jīng)建立起穩(wěn)定的關系,不再擔心一語不合會丟掉生意,菈荷微笑著告訴他:“您一定是弄錯了,我從不在月圓時分做那種事,因為那幾天我來了月經(jīng)。”

      人們在城里并不時常見到月亮,更談不上定期遇見月亮。原先,人們根據(jù)日頭的升落制定日歷,觀察草木的盛衰制定年歷,依照月亮的圓缺制定月歷。那時候人們與太陽、月亮、草木、萬物是立了約、達成共識的。按照歷法規(guī)定,月初時月小,但隨著時間的推進(人們給月亮十二三天的時間由朔到望、去膨脹自己的體積),月中時天上應有滿月。人們?nèi)绻床坏匠踉?,那么月中之際總要看得到才行,那時的月便會如一張餡餅,確切地說更像一塊圓形披薩,上面涂滿了淡黃色的奶酪,中間不規(guī)則地點綴著番茄、榛子、核桃——那是由于月陸、月海、月谷、夢湖、腐沼以及虹灣在月球表面分布不均而形成的光明與陰影—— 一年中人們有十二個月會見到滿月,唯一要提防的是天狗,這饑餓難耐的家伙會吞食月亮表面的美食。

      但現(xiàn)在一切都有些不同了。城市里的居民很難再見到月亮。人們把這種變化怪罪于高樓的阻擋、電的濫用,尤其是霧霾的加重。好在過日子不再靠它了,人類只有在領工資、交房租或按揭的時候才想起月,但與月亮出沒也沾不上任何邊,它只是掛歷、手表上的一個計時工具,而且使用的是公歷。他們在使用公歷的月時與基督誕生也沒什么關系,因為他們幾乎沒有誰信仰上帝。他們少有人知道拿撒勒那人的苦難,他們甚至對自身的苦難也并不在意。

      菈荷小姐自來到這里,也逐漸忘記月亮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那本與地上的生靈有神秘默契的玩意兒現(xiàn)在很少出現(xiàn)在她的頭頂。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立春、春分、立秋、秋分這些分割陰陽的日子慢慢地不再在她的心里劃下刻度,因為這里除了下雨就是暴熱,好像雷公老子與太陽公公都定居于南方的這片天上。驚蟄、小滿、芒種、白露、霜降也未曾給她什么季節(jié)的指引,因為這里的土地不是用來種糧食的,地氣上涌沖破不了水泥,水汽下沉又無法凝成霜露。菈荷只在幾個大的收割季,才從故鄉(xiāng)人的嘴里聽到有關土地和土地之上莊稼的訊息。

      菈荷的身體仿佛是一臺機器,每天都在高效運轉(zhuǎn)。然而每到一個月的某個時段,她體內(nèi)的齒輪就發(fā)出咔咔的聲響,它們的咬合開始出現(xiàn)裂縫,似乎需要一次機油的潤滑、一次液體的沖刷,才能使肉機器干涸的部件得到保養(yǎng)、洗滌。這種身體的自我維修往往需要數(shù)日,菈荷就無法在自己的身上做工,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或者慢悠悠地挪腿行走。她感受著骨頭給拆開、零件在血肉里被更換的痛楚,但痛楚之后她便感知到了身體變新。這是神靈獨賜予雌性動物的魔力,既讓她們在疼痛中為世界生出新人,同時使自己定期成為新人。而雄性由于從不創(chuàng)造新物以致自己也越來越舊——所以一般而言,一個同年出生的男人會死得比女人早些。

      不像有些拼了命賺錢的姐妹——她們中的某些甚至利用這段時間裝處女,但一旦被識破,會被人大罵晦氣——菈荷在那幾天會難得地獲得休息。她在掛歷上的這幾日上面用紅筆打叉。當一年將盡未盡之時,她來換一本掛歷打叉,結(jié)果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肉體與歲月之間存在著一個固執(zhí)的秘密:紅叉下面顯示的舊歷日期,總是每月十五、也就是望日前后的那幾天,那時候月亮與太陽正好分立地球的兩側(cè)——打個比方,此時的日月好比是以地球為支點,在坐一上一下慢騰騰的蹺蹺板;再做個比喻,則地球如一個天平,衡器兩端的盤子里分別盛放著太陽與太陰,地球這不自量力的家伙正在稱它們的斤兩。由于白道面與黃道面夾角的存在,也由于地球的身材太矮,陽光總能越過它光禿禿的頭頂,映射到月球的鏡面上,這反光便讓我們見到了滿月。

      從漸盈凸月到變成一張圓鏡,月亮產(chǎn)生愈來愈強大的引力。月球的引力使得它的鄰居上面的一切物事焦躁不安,要發(fā)生位移。首當其沖的是那些液體(固體受其影響,也紛紛要向上掙扎,但高樓往上長不在此例,它取決于人類向上的欲望,植物成長也與月亮的引誘沒什么關系,它們主要趨炎附勢于太陽光),地球表面上的海洋漾漾、潮水猛漲,軟流層的巖漿蠢蠢欲動、等待噴發(fā)。

      多少個日子過去,我們的菈荷小姐沒想到,她身體里的潮汐還準確地與天上的那個事物保持一致,形成呼應。在那片被人不停翻過的土地上,血肉的四季并未曾紊亂,在月神的庇護下,她執(zhí)拗的生命依然熠熠閃光。

      “哦哦,月光女神?!彪娫捴械哪侨巳绱朔Q呼她。他的話里有一絲調(diào)侃,但沒有任何惡意。

      也就是在他們把性、愛情、友誼反復地談論了好多遍之后,那人再一次向她發(fā)出了邀請,希望能與她見上一面。

      “可是我真的不出門賣。”她信誓旦旦,向他隱瞞了皮肉生涯里不下百次上門服務的經(jīng)歷,雖然那流動商販式的買賣在她的生意中只占很小的比例,并且自打她的那個快遞員兼保安情人沒有了蹤影之后,她確實不太敢一個人深入到外面世界的叢林,只有在弄清楚對方的底細之后,她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入陌生人的家里(可是誰又能對一個她這樣的人講真話呢?)。說她曾經(jīng)的男人是快遞員兼保安,確切地說更像是一位古代鏢師,是因為他總是把她當成貨物一樣,押運她出門,上門,完事后又迅速地把她押運回去。

      聽她這么說,電話那邊的人反復澄清他不是為了完成某項交易。

      “我并不想買你過夜。”他說,“我只是想看到你,像看到月亮一樣。”他開始以無比的熱情與憂傷來贊美月亮。他把月亮說得那么高,那么遠,似乎遙不可及,又把它說得那么美麗,那么皎潔,仿佛在萬物的序列里,眼中獨有它一個似的。他說著說著就把月亮與她連在了一起,他斷言她的那張臉與月亮的那一張一樣的飽滿,一樣的白。

      “你一定會大失所望,我是個黑姑娘。看到我你就曉得太陽的威力了。”她撒了謊。

      那人毫不在意,說他邀請她為的是共赴明月,而非共赴云雨。

      “你看,就要到月亮最亮的時刻了,而看月亮最好的地點是我這里,城里再沒有比這片山岡更高的地方了。你總不能爬到那些高樓大廈上去,下面有門衛(wèi)守著。你來看看我這邊的月色,天上沒有云遮擋,空氣里還帶著青草的甜味……”

      那浪漫主義的描述感染了菈荷。她的眼前泛過一片光明,那光明吸引她,引領著她簡直就要飛升——或許引領她的還有另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此時的出行應該是安全的,她相信那人不會食言,更相信那古老的有關女人經(jīng)期的禁忌會保護自己,于是她走上了通往山岡之路:她走出銀河社區(qū),走過體育西路,走過紅綠燈,走過“夢中人”酒店、“醉ZUI”酒館,在路上遇見一對父女,再穿過無常的隧道,來到天體廣場。她本應站在廣場的路燈下,與一個深夜返家的男人或一位約會完畢臉上有紅暈的女士爭搶同一輛綠色計程車,然后讓司機把她帶到該去的地方,但她搶了幾次都失敗了,便決定走路過去,因為那人說他并不著急,而且月亮也一直在她的頭頂,她喜歡上了這種牛奶般的光的沐浴。她在廣場的逗留那一刻,身體傳來了對月亮的響應,這讓她有些不適,然而也讓她放下了心。接著,她不疾不徐地過一個路口,再過一個路口,再接著過了一個路口。途中她又接到那人的電話,給她確切地指路,告訴她在高岡上,某堵森嚴的藍色墻邊,有一棵參天的樟樹,說她一進入那片區(qū)域,便可以遠望到那樹。他讓她記住,樟樹下的墻壁上有一個窗戶,他就在窗戶下等她。

      “那里沒有路燈,很適合相會。雖然有點黑,但沒有人打擾我們?!彼f。

      菈荷小姐來到了那地方。四周一片寂靜,可是并沒有見到黑,也沒見到等她的人。月亮真大啊,他媽的月亮在天上放著白光,他媽的月光把一切都映得透亮,他媽的月亮使此時此地該現(xiàn)形的、不該現(xiàn)形的都呈現(xiàn)在了地上,她也如在聚光燈照射的舞臺中央。她見到了樹,也見到了墻,還見到了窗。她踟躕了片刻,想撥那人的電話,這時候有四個男子不知從哪里走出來,走向他,兩個穿制服,兩個著便裝。

      “我們看到你了?!逼渲械囊粋€說,“如果沒有月亮,還真在這塊兒抓不到狐貍或者狐貍精?!绷硗獾囊粋€說她涉嫌賣淫。

      菈荷的心里發(fā)起顫來。她嚇得臉色發(fā)白,她爭辯說她只是到這里來見一位友人。可是四人并不聽她解釋,他們的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她突然蹲在地下,那身體中隱約的疼痛提醒了她,她說自己不可能是來做那種事的,因為她正在一個女人每月必度的假期。條子們不由分說,把她帶上了停在街角另一邊的車。車盤旋了小半圈,就要開下山坡,她抬頭望天,他媽的月亮沒有嘴,不會為她做任何見證。她的耳邊傳來一陣虎的吼叫,以及隱隱約約夾雜著一個男人含混的低吟。

      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的名字均化用于《圣經(jīng)》。

      馮亞格,對應人名為雅各。雅各有“抓住”之意。

      王模喜,對應人名為摩西。摩西嘗登頂西奈山受“十誡”,并帶領猶太人出埃及。

      菈荷,對應人名為喇合,喇合本是耶利哥城的妓女,曾幫助約書亞的探子。

      責任編輯 李倩倩

      題 圖 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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