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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線圖

      2017-06-12 22:11黃蓓佳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6期
      關鍵詞:李姐老趙外婆

      作者簡介:

      黃蓓佳,江蘇如皋人,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夜夜狂歡》《新亂世佳人》《婚姻流程》《目光一樣透明》、中短篇作品集《在水邊》《這一瞬間如此輝煌》《請和我同行》《玫瑰房間》、散文隨筆集《窗口風景》《生命激蕩的印痕》等。主要兒童文學作品有長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飛了》等。曾多次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中國政府出版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國家級獎項。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俄、日、韓、越南文出版。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的老外婆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白發(fā)走到我面前,伸手問我要一只手機。她用的是家鄉(xiāng)方言,所以開始我根本沒有聽懂,兩個人都著急,場面無法溝通。我外婆于是動用蠻力:搶!她一把抓過我的手機,拔腿就跑,速度飛快,難以想象這是一個九十高齡的婆婆。我呼哧呼哧追她,一直追到大地盡頭,她抬腳躍下懸崖,我一步沒有收住,跟著跌落下去。風聲嗚嗚,大地急速抬升……我醒了,摸摸床頭柜,手機還在。

      第二天早飯時,我把這個奇怪的夢境告訴老趙,我說我外婆去世已經三十年,還從來沒有托夢跟我要過什么東西。老趙神態(tài)自若地說,并不奇怪,因為你三十年都沒有給你外婆上過墳。

      這句話說得我心里陰惻惻難受。外婆去世時,我還在外地上大學,母親獨自一人把她的骨灰送回蘇中老家,葬在一處荒郊墳場。我父母都是當教師出身,一向以不信鬼神為自豪,所以三十年中沒有提過上墳這種事。問題是,外婆現在找到我了,她老人家離世三十年就管我要了這一件東西,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詢問老趙的意見。這家伙跟以往一樣魂不守舍,黏黏糊糊,無可無不可地回答我,去一趟也行,圖個心安。我說那我媽怎么辦?他翻個白眼說,有他在,有李姐在,三兩天能出什么大事?

      我媽是老年癡呆,已經不省人事地在家里躺了一年有余。李姐是我們花大錢找來的護工,這一年多,我媽的鼻飼、導尿、吸痰、翻身……方方面面都靠她護理。

      想想也是,一年多的平靜狀態(tài),三兩天時間豈能打破。再說,我去給外婆上墳,實際上是替我媽盡孝,老天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主意拿定,我著手做準備工作。糊一個紙手機是必須的,這是此次上墳的終極目的。我找來報紙,蠟光紙,皺紗紙,膠帶紙,又備齊剪刀,漿糊,瞬時黏接劑,從晚上七點折騰到九點,紙手機始終不能成形,證明我之前低估了手工勞動的復雜性。

      還是李姐的一句話提醒了我,她說你不如上淘寶買一個。

      將信將疑地打開淘寶一搜,果真有賣紙手機的!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買不到”。

      手機糊得固然精美,價格也不含糊,三四十塊錢一只。關鍵還要收運費:六塊錢起送。我覺得六塊錢運一只手機太不劃算,干脆又點了這家店里的其它祭品:電視機,收音機,小汽車,五斗柜,微波爐。七七八八一算賬,居然花掉了四五百塊錢。

      這下好了,我外婆應有盡有,可以享她的大福。

      淘寶店信譽不錯,快遞也還給力,兩天之后一個輕飄飄的大紙箱子送到了我家門上。李姐幫我逐一檢視,不停嘴地嘖嘖贊賞,你看人家這巧手!你看人家這巧手!

      在單位請好假,臨別去長途車站前,我趴在我媽耳邊大聲說,媽你要好好的,我去給你媽燒手機呀!我又對老趙說,辛苦你了。我還準備了兩百塊錢塞在李姐手心,作為這兩天的額外加班費??傊T事順利,大家的心情都算得上風和日麗。

      回到老家,才發(fā)現三十年前的記憶蕩然無存,兒時的老家小巷早已尋覓不到蹤影。站在街頭惶惶然地給我一個表哥打電話,他趕快騎了自行車來接,這才解決了住宿、吃飯以及后續(xù)的尋找老墳的問題。表哥說,那片墳園早已遷址,當年的工作不規(guī)范,加之我媽從不回家上墳,外婆的骨灰盒應該是作為無主墳處理了。我追問有可能處理到了哪兒?老實的表哥帶著我跑了一趟民政局,又跑了近郊幾處新墓園,仍舊似是而非地不敢確認。我怕假期將滿,家里的一攤子事又沒人照管,只好找個墓園僻靜處,對著一大片如林石碑潦草地磕個頭,點著了那一紙箱子奢華用品。

      上墳結束,照理應該趕緊回家。無奈老家遠遠近近一幫子親戚執(zhí)意不放,這家請了那家又請,熱情得讓我難以招架。一通疲勞轟炸下來,時間已過去四天有零。

      于是我接到了老趙的緊急電話,說我媽狀態(tài)不好,讓我立即趕回家緊急處理。我一下子從親情的巔峰跌落到低谷,魂飛魄散地指使他,快,先叫救護車,送醫(yī)院再說。

      心急火燎趕回家中,才知道老趙給我打電話時,我媽其實已經去世。據李姐說,也就是一歇歇的工夫,之前才灌了鼻飼,吸了痰,屁股一轉,我媽的臉色由紅轉黃,沒了氣息。

      還能怎么辦?料理喪事吧。打電話喊回了深圳的哥嫂,北京的姐姐姐夫,請了殯儀館的一個公關團隊,一切按程序來,手忙腳亂兩三天時間,總算塵埃落定,大家舒一口長氣。

      期間我打電話咨詢了我們單位的資深法醫(yī)(順便交代一句,我在本市公安局做人事勞資工作),我媽的這情況如何解釋?他說十有八九是血栓脫落,老年人久躺不動,血栓形成是必然的,血栓堵住四肢的話,可以放支架疏通,堵住大腦或是心臟,那就分分鐘沒救。

      我媽走了,李姐回掉了,我的家里一下子空得讓人虛弱。這些年,從我兒子出生,我媽我爸一直跟著我生活,開始是幫忙帶小孩,小孩大了,我爸也去世了,我自然不可以把守寡的母親放走,她老人家就一直住了下來。我大哥說,這樣也好,媽的退休工資高,多少能補貼你們一些。這話實在。我是個科級公務員,老趙是市里三流中學的數學老師,我們兩個的工資都比不上早已退休的老媽。后來我媽癡呆,病倒,請護工看病的錢都由我哥我姐他們均攤支付,我就更沒有理由對我媽照顧不好。幾十年的相依為命,冷不丁她老人家一走,確實讓我空虛郁悶。

      大哥大姐走前最后一次到我家向母親遺像鞠躬告別。我怕他們對我有話要說,事先就打發(fā)老趙去菜場買菜。我們家里一共三間住房,原本是我和老趙一間,兒子一間,我媽一間。自從兒子上了大學,老趙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東西搬進去,鳩占鵲巢,兒子回家只能客廳里拉張折疊床鋪。我媽的房間,暫時保留原貌,撤去李姐的折疊床后,顯得寬大不少。我媽的遺像放在我臥室的矮柜上,披了黑紗,擺了供品。旁邊一左一右擺著我爸和我外婆的遺像。一溜三個鏡框,黑白面容,時光凝固到讓人窒息。

      我大姐不允許我把這些遺像供在臥室里,她說陰氣太重,對我的生活會有影響?!白疃噙^了頭七,你把這些照片統(tǒng)統(tǒng)收起來!”她以一個京城處級官員的口吻對我下達指示。

      我大哥卻是以一個生意人的細心發(fā)現了不同尋常之處,他說外婆的這張照片一直被我媽藏在什么地方的,三十年都沒有面世,怎么就被我找出來了?我回答說找出來有段時間了,還是春節(jié)大掃除,老趙從餐邊柜的最下面一個抽屜發(fā)現的,他當寶貝一樣拿到我房間,之后一直擱在這個矮柜上。

      我大哥對著外婆的遺像沉吟許久,像是不經意地問我:“你說你回老家上墳是外婆給你托了夢?”

      我說是,外婆要手機,我順便給她多燒了電視機收音機什么的。老人家生前沒有享過電器時代的福。

      “你說,三十年中外婆頭一回入你的夢?”

      “頭一回。我一般睡著了不做夢的?!?/p>

      “那你是因為天天對著她的遺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想?!?/p>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張遺像惹出來的事。

      大哥步步緊逼:“老趙一個懶得不能再懶的人,居然自己動手大掃除?藏了三十年的一張遺像,怎么偏給他找到了?他明知道你膽小,還把遺像擺在你房間,故意對著你床頭,嚇唬你還是什么意思?”

      大哥說到此時,故意留下思考空間,只拿眼睛犀利地盯住我。大姐也跟著嚴肅了面孔,欲言又止的一副樣子。

      我不知所措。說實話,我大哥大姐都是智商情商超高的人,所以他們都能在外面闖出一片天地。在咄咄逼人的兄姐面前,我從來都自認懦弱而愚鈍。

      這事到此為止,大哥大姐當天就離家去了機場,又一次成為兩只斷線的勞燕。而且,我想到,我媽這一去世,維系我們之間親情的這根紐帶就算是斷了,從此大家天涯路人。

      這么一想之后,夜里我跑進我媽的房間,躺在她睡過的床上,流著眼淚難過了一夜。

      老趙一切如常,我媽的去世似乎對他沒什么影響,正常上班之外,他照例埋首在自己房間里,沒完沒了地畫那些坐標軸曲線圖,讀那幾本翻破了的《代數學》《幾何論》《數學方法論選講》。這也難怪,我媽畢竟是他的岳母,之前能夠陪我度過混亂不堪的一年多時間,算是他的包容和大氣。

      可是我大哥臨走前的幾句問話,還是在我心里種下了一個梗。推算他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的一個邏輯:老趙厭倦了家里常年累月有一個臥床不起的老太太,而老媽的身體情況好像暫時還咽不下最后那一口氣,于是老趙買通了護工李姐,開始謀劃一個“自然死亡”的方案。執(zhí)行這個方案的關鍵之處在于我的離家時間。前面說了,我在市公安局做人事后勤,年復一年幾乎沒有出差在外的機會,所以這個機會必須要由老趙不顯山不露水地制造出來。這樣,春節(jié)借大掃除的機會,他翻出了我外婆的遺像,特意放進我的臥室,只要我夢中有外婆出現,他就會下結論說,這是我從未去給外婆上墳的結果,我欠了外婆的生死債。他知道他這么一說,我必回老家無疑,我只要一出家門,空檔期立即出現……

      我想得渾身發(fā)冷,心里一陣陣地哆嗦。不不,這不可能,這根本是國外推理小說一樣的演繹,老趙就一個書呆子,他連三流中學的數學課都上不好,五十出頭還沒評上個高級教師,他除了喃喃自語什么“黎曼假設”,“霍奇猜想”,什么“斯托克斯方程”,除了埋頭在紙上畫那些讓我生厭的曲線,計算那些亂七八糟的數字,他什么能力都沒有,出門買張火車票都不知道應該往哪兒跑。

      可是我媽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鼻飼正常,排泄正常,生理各項指標也都正常,她怎么會偏偏在我出門的幾天突然間沒了呼吸?

      純粹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我利用市局的辦事方便,瞞了老趙,去小區(qū)保安室調取了我媽去世前那幾天的監(jiān)控錄像。感謝這個遍地攝像頭的世界,它讓我看見了老趙天天早上七點鐘推著自行車出樓門,晚上六點多鐘推著自行車回家,《新聞聯(lián)播》之后再出來散個步,順便買第二天早上的牛奶面包。看見李姐在上午八點鐘拎了籃子出門買菜,下午四點鐘趿拉著拖鞋出門扔垃圾,包括我媽換下的尿墊尿布。每天如此,時間準確到分鐘。沒有可疑的人被他們帶回我家,也不見他們兩個勾肩搭背神情有異。

      如此說來,我大哥完全是多此一疑?他遠在深圳,從不過問我媽的日常料理,臨了還給我種這么一個梗,是否純屬搗亂?

      然而再想想我媽的死亡時間呢?死亡時間,死亡時間……還有那張突然出現的外婆的遺像,我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夢?

      我簡直覺得我要瘋了。每天跟老趙形影相對,做飯給他吃,替他洗衣服,說話不足三句,忍受他悶得不能再悶的臭脾氣,一輩子都進入不到他那個曲線和數字的世界,還得在心里反復思忖那個介于可能和不可能之間的“謀殺”疑慮,這使我的生活處于崩潰邊緣。

      老趙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這些年中,我們夫妻間各上各的班,各用各的錢,除了兒子回來一家人出門下個館子,我們沒有手拉手散過一次步,去影城看過一次電影,夫妻關系本就已經貌合神離。我媽癡呆前,有她老人家做潤滑劑,老趙還時不時恭恭敬敬坐在客廳里陪我們說上幾句話,我媽人事不知后,伺候她的事情由李姐接了手,老趙連做戲都不必了,理直氣壯地一頭扎在他的房間里,除了吃飯上廁所,面都不肯露一個。好幾次我都想動手把他揪出來,礙于李姐在,硬生生地又憋回一肚子火?,F在,我媽和李姐都不在了,兩個人的生活更是變得簡單而馬虎,有時候我懶得做飯,下班從食堂里買兩份飯菜,回來微波爐里一加熱,三分鐘吃完,抽張餐巾紙擦擦嘴,各人回各人房間,我看電視,刷朋友圈,他對著電腦左畫右算。成習慣后,我們甚至連彼此的房間都不再進,似乎是有了障礙。

      想想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在猜疑和隱忍當中過下去,真是夠悲哀的。

      秋天,兒子在微信上給我留了言,說他在上海天天擠地鐵上班,人都被擠成木乃伊了,他準備加入搖號買車的隊伍,萬一搖到了,買輛十來萬的代步車,下回我們去上海,他還可以駕車帶我們玩。

      嗯嗯,看起來很美好。而且,年輕人工作了,買輛十來萬的車,不算太過分。

      關鍵是,兒子說了,他沒錢,要找我們贊助,拍下車牌的費用加上購車款,請我們?yōu)樗麄浜枚f,隨時會提取。

      我查了一下我的銀行卡,卡上的錢不足十萬。這年頭,憑一個小公務員的工資要攢出幾十萬,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我的同事中也有家財突破百萬的,那都是他們有眼光,早早地開始買房賣房,幾個跟頭翻下來,才變得財務自由。我和老趙不行,我們倆都是死腦筋,只會守著工資過日子,要不是早年單位分了這套福利房,我們現在怕是棲身之處都連找。

      可是兒子就這一個,苦誰都不能苦了他。

      我去敲敲老趙的房門,通報他我要進去了。他嗯嗯了兩聲,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不管了,好歹也是自己的老公自己的家。推門后,先看見老趙一個穿睡衣的微駝的背影,接著看見電腦上閃爍的紅綠黃幾種顏色的曲線圖,而后落入眼中的是床上胡亂堆起的被子,床頭柜上和桌上高高摞起的書,一大包用作草稿運算的A4紙,一小包剛剛拆封的圓珠筆,垃圾簍里堆得冒尖的廢紙團。散落在各處的還有零食:薄荷糖,話梅條,五香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家里一向嚴禁抽煙,零食大概是他跟數字苦戰(zhàn)時的可憐的慰藉。

      我進門的瞬間,他已經切換了電腦上的曲線圖畫面,轉身,很警惕地看向我。

      速戰(zhàn)速決,這房間里的氣氛完全不適合久待。我簡短地說了一下兒子的要求,問他是否可以為兒子貢獻出買車款項的一半即十萬大洋?他面無表情地聽,我從他臉上幾乎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動。“有,還是沒有?”我追問。他攤攤手,回了我一句:“才工作的人,有必要買輛車?”

      我一下子火上腦門。你真是個孱頭!我罵他,你看看你這些年都做了什么?錢錢沒掙到,職稱職稱沒評到,幾十年的飯吃狗肚子里了!你再看看我大哥,公司都要上市了!我大姐夫,人家好歹也混到廳級領導了!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天天上班混日子,回家就搗鼓你那些該死的數學題!你以為你是天才奇才?這世上還能有第二個陳景潤?牛頓扔一個蘋果能砸到你頭上?醒醒你的大頭夢啊老趙!有這份時間精力,想想怎么讓兒子過得好一點行不行?

      我媽一直都說我懦弱,逆來順受,幾十年里我還真是沒跟誰紅過臉,可是那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就像瘋了一樣,把我多年的委屈不滿噼里啪啦砸出一地火花。事后想想,其實還是跟我對他的猜疑有關,還是我大哥種下的那個梗。唉唉,人的這一顆拳頭大小的心,實在脆弱到放不下一個多余的念頭。

      老趙那天沒有反駁我。事實上他也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他灰白了臉,就那么垂頭喪氣坐著,穿了多日的睡衣散發(fā)出一股酸腐味,亂糟糟的頭發(fā)使他的腦袋看起來出奇的大。

      晚上我沒有做飯,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我自己吃了一份,留一份在桌上,接著就回房間,并且插上了門閂,倒頭睡覺,雖然七想八想好久沒睡著。

      半夜起來上廁所,順便看一眼廚房,那份外賣不見了。我松一口氣:總算爆發(fā)沒有導致決裂。

      日子還是波瀾不驚地過,早飯,午飯,晚飯,上班,下班,睡覺。沒見到他有任何改變自己的跡象。我也一再警告自己要克制,克制,千萬不能再那樣歇斯底里。

      天開始涼了起來。我從壁櫥里翻出兩床厚點的被子,攤開在陽臺上曬了曬,一條他用,一條我用。他的被套床單的換洗節(jié)奏一向都由我掌握,我不動手,他也許會年復一年用到爛罷休。

      我趁他不在家時進他房間里換被套。拉開枕頭,簡直哭笑不得:下面墊著的全是各類數學大師的經典論著,一沓一沓的演算稿紙,一張又一張波浪形狀的曲線圖。這人算不算麻木啊?他墊著這些東西怎么就不嫌硌得慌?

      然后,我看著那些帶坐標軸的曲線圖,忽然之間靈光一閃,老天,這不是天天登在報紙財經版上的股市K線圖嗎?我沒炒過股,可是架不住我看報紙看電視啊,K線圖天天在我眼前晃,財經節(jié)目的主持人天天口沫橫飛地說,我不懂股票還能不懂這個叫K線圖?

      我一點一點地想起來了,很多很多年前,深發(fā)展股票剛剛在深圳市場發(fā)行時,限購,每張身份證只能買很少的一點份額,于是家家戶戶都動用了外地親戚的資源。我大哥拍電報過來要我把身份證航空寄過去讓他開戶。我不知道大哥最后收集到幾張身份證,一共買到了多少股,不過幾年之后他趕在股市頭一回崩盤前賣掉了深發(fā)展,好好地賺了一筆錢。我的那個深交所的戶頭,他一直沒有銷,有一次回來時把那個軟卡交給了我,還說在戶頭上留了一萬元,算是酬金,也方便我有興趣的話接著買股票玩。他著重叮囑我,賬戶密碼是我的生日。嗨,我哪里是個會玩的人呢?再說那時候我兒子年幼,父母已老,家里家外一大攤子事就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他顧,那張以我的身份證件開戶的股市卡,我順手就給了老趙。

      如此說來,這些年中老趙一直在用這個賬號炒股票?用這區(qū)區(qū)一萬塊錢的本金?他天天鉆在房間里,不光是搗鼓那幾道數學題,還兼帶鉆研股市K線圖?他畫了多少年的曲線坐標軸,就在我的眼皮子下面,我怎么就直著脖子視而不見?我荒唐不荒唐?

      人類總是逃不過一顆好奇心,自然我不能免俗。我非常想看到他這么一個人到底能在股市上掙到多少錢,一萬塊到底是變成了兩萬,三萬,還是早已虧得精光?

      我放下被套,抓緊在他房間找那張股票交易卡。拉開一個抽屜,卡片直接就扔在一堆證書和廢舊的磁卡、U盤、手機卡、相機卡中間,硬紙片已經發(fā)黃,邊緣卻不見多少磨損,可見他使用的時候不多。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說到底,他還是個述而不作的庸才,鉆研了二十多年的K線圖,僅僅是打發(fā)時間而已。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決定要查個究竟。公安局里混了這么多年,凡事要一捋到頭的意念已經深入到我的骨髓。

      第二天上班時間,我找個借口溜了號,打出租直接殺到市中心最大的證劵交易所。大概是股市行情不讓人樂觀的時期吧,交易所里電腦比人要多,冷清得不像個做交易的地方。我瞄到柜臺里有個笑眉笑眼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姑娘,走上前把我的身份證和股市卡遞給她,說明要查看卡里的股票金額。

      她接過我的老舊卡片,翻來復去看了好幾遍,抬頭笑瞇瞇問我:“您有好些年沒到柜臺交易了吧?我們這兒很早就換磁卡了?!?

      我說我忙,一直沒空過來。她熱情地表示今天就可以給我換掉。我堅持說今天不換,時間來不及,改天再來。她善解人意,開始操作我的老卡,把卡號什么的輸進電腦。

      我心神不定地抬頭看鐘,想象著如果她哀嘆一聲“您的卡里沒有余額”,我會不會臉紅。

      她果然有一聲嘆息,不過不是哀嘆,是驚嘆。她歡叫著:“您的眼力真好!您買的股票今天還翻了紅!”

      翻紅就是掙錢了,這個我懂。我問她卡里的股票大概值多少錢?她有點懷疑是不是聽錯了我的話,在她看來,玩股票的人不會對自己賬戶里的資金一無所知。我再次重復了問話。她出于禮貌,把自己的疑慮憋回心里,瞥一眼電腦,告訴我說,目前我這些股票的市值是一百零二萬零三十二元。不過每秒鐘都會變化。

      多少?我又問一遍。

      一百零二萬零三十二元。她隨手在便條上寫下了這筆巨款的長長一行阿拉伯數字,謙恭地遞給了我。

      我拿著這張紙條,有一瞬間覺得這上面是一個與我無關的莫名其妙的什么數字。我對它絲毫沒有感覺,既陌生,又疏離。

      愣怔了有兩分鐘的時間,我再次俯向柜臺。“麻煩你小妹,請幫我賣掉這些股票?!?/p>

      “哦?!彼f,“您決定啦?最近可不是賣股票的好時候?!?/p>

      “賣掉它?!?/p>

      “好的。不過您還是掙錢了,您運氣真好?!?/p>

      她手腳利索地幫我以現價掛單。大概我這些股票真是很不錯的優(yōu)質股,我靠在柜臺上等了不到十分鐘時間,股票全部賣出??鄢掷m(xù)費,收益仍然在一百萬出頭。又花了一點時間,這筆錢平安轉移到了我的一張銀行卡上。

      當天晚上,我們家里爆發(fā)了真正的家庭大戰(zhàn)。我把從證劵公司拿回來的賣出股票底單、資金轉賬收據什么的拍在老趙面前,問他這么多年瞞著我炒股,瞞著我掙錢,居心何在?炒股這事都能瞞我,其余諸事還有什么不能隱瞞?這個家到底還有沒有別的騙局存在?(我其實指的就是我媽的突然離世,他也心知肚明。)我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岔開話頭,第一百次地提到他的懶散,他的邋遢,他的不求上進,得過且過,自甘墮落,自絕于社會,等等,等等。

      他照例地一言不發(fā),因為嘴笨,或許還因為不屑,我不能確定。我現在對他的所有狀況都不能確定。我有理由懷疑我們之間幾十年的結合是不是由一個騙局加另一個騙局組成。我想我這么多年兢兢業(yè)業(yè)為家庭付出,非但從他那兒得不到一絲絲的肯定,還被他以一張股票交易卡打得我措手不及!說到這里,我已經怒從心生,果斷地提出我要跟他離婚。

      “離婚,你可以對我和兒子不再負責任,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大家各自珍重?!蔽业目跉獗洹?/p>

      他悶著頭想了一會兒(也可能裝作想了一會兒),語氣平和地回答我,那好,我同意離婚。

      接下來,我發(fā)現他的腦子超級清醒,極短時間就對家庭財產列出了分配方案。他說我們住的這套房子是我單位分的福利房,自然房產權屬于我。股票賣出所得一百萬,是用我大哥給的一萬塊錢做本金,原就是一場游戲,用這些錢給兒子買車,日后貼補買房,都可以,反正他分文不取。他想帶走的只有他的電腦和所有數學書籍。

      說完這些,他起身回他的房間。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看我:“那些股票,你要是遲個三五天賣,獲益更多??上Я艘稽c兒。”

      他關上房門,留我一個人怔怔在站在客廳里,思來想去,檢討著我剛才有沒有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我惶惶不安,感覺我對他越來越沒有把握,他完全不是我從前熟悉的老趙。

      離婚之后我一個人生活。大哥來電話說,如果我覺得心情不好,可以選擇提早退休,去深圳長住,順便也能在他公司里幫個手。大姐找我微信聊天,說她報了個旅行團,去歐洲,讓我休個年假,跟她同去,費用她包。我一一謝絕。我不是怨婦,也不是棄婦,我是主動選擇了離婚,干嗎都覺得我需要憐憫?倒是兒子的做法讓我開心,他上淘寶買了一大堆零食快遞回家,手機上留言說:媽,女人可以不要男人,不可以沒有零食。我笑噴。九零后的孩子就是灑脫。

      冬天即將來臨。我喜歡每一個換季時刻,借此可以整理衣櫥,把下一季的衣物拿出來,再把上一季的衣物收進去,聞著陽光或是樟腦丸的氣味,心里有小小的改天換地的欣喜。我翻出了老趙的幾件冬衣。是他故意遺忘的呢,還是不準備再要的呢?這么多年,老趙的衣物都由我購置,沒有了冬衣,他會不會一個冬天就那么瑟瑟縮縮對付過去?

      我決定將這些冬衣送還給他。離婚近一個月,我們之間還從未電話聯(lián)絡過,說句真話,我很想看看他一個人會把日子過成什么模樣。

      我打他手機,手機居然不通,銷號了。手機銷號的原因用腳指頭都能想明白,他要跟我徹底斷絕關系。我馬上撥給兒子,問他知不知道他爸的消息?兒子嗯嗯啊啊,估計是知道,是老趙不讓他告訴我。我一下子怒從心生,坐地鐵趕到他的單位,那個地處城郊的三流中學。正是中午休息時間,學校門口盡是勾肩搭背啃著各種串燒的嘻哈少年,穿鼻洞的染頭發(fā)的統(tǒng)統(tǒng)都有,衣著也是奇形怪狀,怪不得老趙在這個學?;斓媚敲慈f念俱灰。我敲開傳達室窗戶,亮出我的工作證,說明我要找老趙。那個眼神迷糊的老頭兒聽著收音機里的評書,愛理不理回答我說,老趙不在了。我腦袋里咚地被錘子猛敲一下,驚慌失措問,“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在了”?他說,這都不懂?不在了就是走了唄,辭職啦!見不到啦!是個人物誰愿意在這破學校待著?白耗精神嘛。

      我腦子里轟轟隆隆,再一次被老趙震到了。這個懶洋洋迷瞪瞪的家伙,他還真是能夠給我制造驚詫。

      可他忘了我是公安系統(tǒng)的人,公安的絕活兒就是從茫茫人海中準確撈出需要尋找的那一位。下班的時候,我在門口攔住一個刑警大隊的小伙子,直截了當要求他:“幫姐一個忙?!?/p>

      我在局里做勞動人事工作,單位里的人升職調動個個都要經我的手辦理,算是多少有那么點小權威。小伙子很懂事地拍胸脯:“說,幫什么忙?”我告訴他要找老趙的事。他瞪著眼睛:“不會吧?我姐要找姐夫?你們……”我用勁踩他一腳,他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的勁兒,保證說一定能找到?!澳呐滤煅暮=牵灰€在這個世界?!彼洶税俚亓⑹?。

      果然,三天不到,小伙子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趙新的住址,新的手機號。他還貼心提醒我:“房子是上周新買的,房產證上是他的名字。”

      這太不同尋常。老趙是凈身出門,而我們這個城市的房價早已經動輒數萬。

      一夜未眠,躺在床上思考了無數種可能,我覺得貓膩還是出在股票賬戶上。

      隔一天我再去那個市中心的證券交易所,還是找到那個笑眉笑眼的姑娘。我慶幸那一次沒有來得及將我的股票賬戶銷號。我問她,能不能像銀行那樣,幫我打出一張近期交易詳情單?她說要打多久的?我猶豫一下,告訴她先打出半年之內的吧。

      拿到這張交易單,我坐在大廳里看了半天,模模糊糊弄明白,從我媽去世之后不幾天開始,老趙就有條不紊地大手筆地賣出這個賬戶上的股票,總計賣出了差不多五百多萬的市值。然后有一天,在我懵里懵懂拿到這張交易卡去查驗一切前,他已經漂亮地轉移出了五百多萬現金,給我留下了價值一百萬的未賣股票。

      這也就是說,二十多年前從這賬戶上的一萬元起步,他居然成功地將這筆錢翻高了好幾百倍。

      我得坐下來,好好地歇一歇,以免讓這個巨大的數字驚著。現在我有點明白了,他一年又一年地窩在家里,翻來復去地畫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K線圖,其實就是他的日常必修功課,他是用一個數學老師的精密大腦不動聲色地創(chuàng)造了這個奇跡。

      隔日,我拿著那張地址條去城北的住宅區(qū)找他。在一大片迷宮似的七八成新的高層住宅中,我繞了幾個來回,終于發(fā)現了紙條上標明的門牌號碼。摁響了門鈴,他果然在,穿著一套皺巴巴的棉睡衣,腳上趿著棉拖鞋,臉色焦黃,目光混濁,明顯是熬夜之后精神不足的樣子。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幾乎遍地垃圾,煙灰,煙屁股,屋角的快餐盒,東一只西一只的鞋,脫下來沒洗的硬邦邦的牛仔褲,桌上還堆了三四個方便面的杯碗。

      “你抽煙啦?”我嗅嗅一屋子的穢氣,動手幫他打開了兩扇窗戶。

      他不說話,臉藏在電腦屏幕的閃爍光線里,屏幕上是我完全看不懂的公式和字母。

      “你行啊,”我說,“終于實現了人生和財務的雙自由,可以一心一意攻克你的世界難題了,要祝賀你?!?/p>

      他嘿嘿地笑。

      “干嗎要瞞得這么辛苦?干嗎要挑在我媽剛去世的時候?”

      他囁嚅:“是個契機吧,那個學校……辭職是早晚的事,你媽去世得太巧了,我有負擔,沒法洗清……”

      我打量他新買的房子。兩個房間,一個臥室,一個書房,面積都不大。房間裝修得也馬虎,乳膠漆四處開裂,地板變形得厲害,白墻上還有前任房主小孩留下的稚拙畫跡。

      “五百多萬,就買了這個?”我指指左右?guī)咨却皯簟?/p>

      “哪能?!彼f,“一半。留一半吃飯?!彼樕匣钴S起來,“十年之內,我可以心無旁騖。”

      “十年之后呢?”

      他聳聳肩膀:“再戰(zhàn)股市?!?/p>

      我撇了一下嘴,說好運氣不可能都讓他碰上。他反駁我說,他做股票不憑運氣,憑計算和判斷,K線圖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真理也不都在你這一邊?!?/p>

      他沉默幾秒鐘,一個字一個字地,使用一種很文藝腔的口吻說出一句話:“文素蘭我告訴你,人這一輩子,夢想很重要?!?/p>

      說完這話后,他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眉眼都變得柔和,像電影里那種幾番生死從戰(zhàn)場歸來又拿起鏵犁的忠厚農夫。當我的面,他從桌上的煙盒里抽一根煙,擦了支火柴點上。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扇一扇嗆人的煙味。他看見了我這個動作,卻并不忌諱,自得其樂地瞇縫起眼睛,享受著煙霧縹緲的快樂。

      他似乎不想再說什么,只等著告別送客。我走之后他會干什么呢?重新回到他的“黎曼假設”或者是“霍奇猜想”中?屏蔽世界,隔絕生活,只與他的那些數字公式定理晨昏顛倒?jié)L作一團?我不出聲地盯視他的那張臉,那張裹纏在裊裊青煙之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讓我熟悉又讓我陌生的臉。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間里,我忽然感覺到莫名的心動,我重新被這張淡漠無趣的面孔迷住了。

      周日,我去超市買好了兩大包食品日用品,打車弄到了老趙的新家。他還在蒙頭睡覺,門鈴響了好半天,他才揉著眼睛出來開門。他不太情愿讓我進去,嘴里一直嘟嘟噥噥。我不看他的臉色,捋起袖子打掃衛(wèi)生,從擦窗戶開始,清除垃圾,拖地板抹桌子,同時開動洗衣機對付他的臟衣臟襪。他扎煞著兩只手,緊皺眉頭,幾乎懷有敵意一樣,若有所思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再過一周,我買好了新鮮菜肉,準備給他好好地做一頓飯菜。我按門鈴,他知道是我,死活不開。我說我不會妨礙他,飯菜做好我就走。他在門內大吼一聲:“放下你的虛偽!”我哭笑不得,又拿他無可奈何,只好把一袋子食材丟在他的門口。我塞張紙條到門縫里,提醒他:“要拿進去放冰箱?!?/p>

      再下一回我過去時,開門的居然是一對大學生。他們告訴我,房主把房子租給他們就下鄉(xiāng)去了。我詫異:“下鄉(xiāng)?下哪個鄉(xiāng)?隱居嗎?”兩個大學生情侶咯咯地笑,一副沒心沒肺的傻樣。

      我可以讓刑警隊的小伙子再幫我找他,還是那句話,只要他活在世上,沒有公安們找不出來的人。可是我不想再這么做了。我不想讓他討厭。我也沒必要如此無聊。我還打電話囑托兒子:如果你爸不肯把地址給你,不要強求。

      倒是我養(yǎng)成了一個說不出口的習慣,每天要關注一下網上的科技新聞。萬一有他的喜訊呢?萬一這世上真有第二個陳景潤,解出了十大數學難題中的某一個,至少是把某一個難題的解題思路往前推進了一小步呢?

      我是真的盼著有一天能在哪張報紙或者哪個網站上見到老趙的名字。對了,我還一直沒說,他的全名是趙原子,中國爆炸第一顆原子彈的那天,他媽生下了他,給他取了這個古怪的名字。

      選自《人民文學》2017年第4期

      原刊責編 李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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