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逸
“這里特別自由,特別空曠,特別舒服?!?/p>
“感覺跟我們平常寫的也沒什么不一樣”
46歲的陳希望一腳踏進皮村打工藝術(shù)博物館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她的人紛紛讓座。這不僅因為她坐了11個小時火車硬座、倒換了2小時公交車才得以出現(xiàn)在這個北京五環(huán)外的城中村,更因為她拄著雙拐,深藍色的長裙下面空空蕩蕩。
陳希望的家在安徽農(nóng)村,因為小時候的一場病落下了腿疾,沒法下地干活。她是帶著希望來到皮村的。一本長達30萬字的小說手稿是她20年來堅持寫作的成果。2017年4月24日之前,她也不知道這份手稿有沒有發(fā)表的可能,但是在這天之后,隨《我是范雨素》一文閱讀量破百萬而名聲大噪的皮村文學(xué)小組,讓她看到了某種轉(zhuǎn)機。
這些慕名而來的人,使得聽課人數(shù)在范雨素爆紅后的第一周達到巔峰。他們中有想把雇主家事寫成書的育兒嫂、心里一直憋著文學(xué)夢的商人、靠夸大產(chǎn)品作用謀生卻天天擔(dān)心文學(xué)以辭害意的文案、從北大一路蹭課到皮村的圖書編輯。進門接過工友遞上來的一杯水之后,有個愛讀三島由紀夫的女家政工哭了,她覺得很久沒有遇到過這種溫暖了。
對于文學(xué)的偏執(zhí)讓他們顯得與身邊人的圈子有點格格不入?,F(xiàn)在,他們熱烈地分享著文學(xué)的意義和價值, 從東野圭吾討論到皮村新租公寓的房價。在皮村圖書室的門口或站或坐,等待著這個周日晚7點半到9點半的文學(xué)課的到來。
有人用“盛況空前”形容那次繞著會議室辦公桌里里外外坐了三排人的文學(xué)課。堂上討論了《我是范雨素》,工友們像往常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大家并沒有對范雨素的成名表現(xiàn)出意外和興奮,記者們拍,他們就聊,“感覺跟我們平常寫的也沒什么不一樣。”
范雨素沒有露面。她在文學(xué)課上的同學(xué)們成了媒體深入挖掘的對象。外來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由工人組織工友之家舉辦的興趣小組里面,打工者個個能寫詩歌和散文,他們中有人甚至是門戶網(wǎng)站故事專欄的“流量女王”,多篇文章閱讀量達到50萬以上。
皮村文學(xué)課是育兒嫂范雨素學(xué)習(xí)寫作的地方。一個多月前,它還僅僅只被十幾個打工者知曉。人數(shù)少的時候,三四個人圍著老師閑聊,即便會議室里的大圓桌堆滿雜物,也難免顯得冷清。
皮村距離北京機場10公里,每隔一兩分鐘,起飛不久的飛機就會掠過低空,好像能擦著房頂和電線桿。低矮的房屋和毛打著結(jié)的流浪狗沒能阻擋文學(xué)熱愛者們朝圣的熱情。他們從全國各地涌來,想在皮村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發(fā)表作品,結(jié)識同伴,或者其他精神上的回響。
工友文學(xué)小組是2014年9月成立的,當(dāng)時位于皮村的北京工友之家組織過很多其他興趣小組,教大家音樂和計算機,有幾個愛看書的工友問,“咋不能成立個文學(xué)小組?”工作人員付秋云在網(wǎng)上貼出了招聘啟事,找到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張慧瑜老師,義務(wù)為工友講解文學(xué)理論。
課堂是以討論為主,每個人都可以發(fā)言。幾年過去,其他興趣小組已經(jīng)沒人再來,只有文學(xué)小組,一直堅持到了現(xiàn)在。每周日晚上,工友們在這里朗誦上一周寫過的詩歌和小說,研讀《紅樓夢》或者《北京折疊》,判斷哪首詩是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兩個小時后,他們匆匆趕上末班地鐵回家,臉上掛著的不是疲憊麻木的倦怠神色,或許因為心里正咂摸著剛剛討論過的《安娜·卡列尼娜》。
“這才是見著光的日子”
在水泥飛揚的工地上,瓦工徐良園比其他工友都要顯得“矯情”一點兒,他戴口罩,系安全帶和安全帽,工友們笑他,“爬個外墻也要安全帽?”
他努力想顯得跟其他人一樣。口罩不戴就不戴了,可對工友們熱衷的打牌,他實在提不起興趣。徐良園偷偷把別人丟了的煙盒展開,攤平,回身向里,用隨身帶著的鉛筆或者圓珠筆往上面寫詩,想一句寫一句。
“你在地底默默耕作的時候/我手握鐵锨扎向了你/原諒我,蚯蚓弟弟/我不是富余悠閑的釣翁/為了一條魚兒的樂趣/把你綁上吊鉤視作開心”
他從不跟一起干活的人討論自己寫的詩。鏟死一條蚯蚓,他要難過半天,可是別人看他寫詩的眼神,能讓他難過更久。
徐良園是在網(wǎng)上看見打工春晚(由工友之家組織、打工者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春晚節(jié)目,自2012年開始在皮村社區(qū)劇場舉辦,每年一屆,崔永元曾參與主持)的征稿啟事的。他發(fā)現(xiàn)還有地方專門寫工人的故事。他寫了個小品本子,把工頭調(diào)侃成豬八戒,得了2014年北京賽區(qū)的第六名。
他來到皮村,看別人把他的本子演出來,覺得自己被接受了。后來有了文學(xué)小組,他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跟人大大方方談?wù)撛娫~的地方。
寫詩對在服裝廠打過十幾年工的小海來說同樣很重要。沒有詩,簡單枯燥的重復(fù)會讓他感到絕望。流水線上的活兒不急的時候,他抓過來一張沒用的報表就寫,心里的壓抑爭先恐后地往筆尖跑,寫完了,筆一甩,接著給衣服裝拉鏈和領(lǐng)子。
在流水線上寫了400多首詩的小海本名叫胡留帥,他喜歡海子,管海子叫自己“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哥哥”,因此給自己起名叫小海。
小海喜歡看海。在寧波打工的時候,他經(jīng)常一個人去海邊看月亮,背李白的詩。
他也喜歡晚霞。天氣好的時候,小海會去買王老吉請伙伴喝,好讓他們在三樓陽臺給自己拍一張夕陽中的剪影。看著天邊濃郁的顏色和照片里的自己,“又能活兩個月”。
聽搖滾也能讓小海原地復(fù)活。如果不加班,他就掐著時間跑到南京高鐵站,坐上一個小時,再換地鐵,就為了看一場上海的汪峰演唱會。有一次,加班晚了,小海趕到的時候只剩下最后一首歌,他一分錢也沒花就偷偷溜進了場館,跟著把歌吼完,散場了以后,頭和身上的血都是熱的。
“我不要過那樣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該過什么日子?!彼o喜歡的歌手排著發(fā)微博私信,跟他們說自己的煩悶和夢想。
大部分私信沒等來回音。歌手張楚回復(fù)了他,介紹了北京工友之家的歌手許多給小海認識。許多邀請小海來皮村,他一咬牙,買了一張杭州到北京的打折機票。
“還從來沒渡過黃河呢,那咱就過一回黃河!”飛機在北京上空一點點下降,小海看到了皮村低矮的樓房。那時候,他不知道這里會成為自己今后的“宇宙中心”。
歌唱同樣給了煤礦工人路亮意義。他做了12年礦工,其中8年都在暗無天日的1000米地下掘進。一個礦上的工友遇上冒井,地下突然出來一個大窟窿,給埋進去了。他覺得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事兒”。
有時候下井的時候天還沒亮,出來又是晚上,兩頭看不見太陽。父母和妻子都在礦上工作,每天一回到地面上,路亮就給他們挨個打電話報平安。
他不想只做個三班倒的煤礦班組長,就組了個礦工自己的文藝隊。之后幾年,他帶著文藝隊到處演出,結(jié)識了工友之家的新工人藝術(shù)團,和他們一起帶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參加了打工春晚,發(fā)現(xiàn)“這才是見著光的日子”。
他決心扔下穩(wěn)定的工資,去皮村創(chuàng)作和演出。父母以為他遇見了傳銷組織,死活不同意。
2015年,他還是來了。
“有些東西,到了骨頭里了”
“流量女王”李若是在文學(xué)小組開課一年后才偶然去聽的。
2014年,她在工友之家做外聯(lián)工作,天天往外跑。忙一天下來,回到家,躺在炕上就不想動。她雖然愛好文學(xué),也跟付秋云說了好多次想去聽課,可沒去之前,就連被人叫去買衣服這樣的小事,也能打消她上課的念頭。盡管從住處去上課要不了幾分鐘。
她覺得相見恨晚?!拔液莺莸亓R自己,那時候死哪兒去了,怎么不參加呢?”李若一下就喜歡上了文學(xué)課的氣氛。她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在認真讀作品,給出誠懇的意見?!坝忻5慕淌趤斫o你講課,還不要錢,上哪兒找這么好的事兒?”
“這里沒人嫌棄你?!痹穫ド踔吝B很多字都是在文學(xué)課上學(xué)會寫的。初中時代,他最反感的事兒就是交作文,他鬧不明白,有什么好寫的?后來,聽大家分析經(jīng)典名著,交流自己寫過的東西,他的手也癢癢起來,忍不住提起筆寫寫畫畫。
曾經(jīng)送過3年快遞,跑過新華社、人民日報,送到門衛(wèi)就回、連一個編輯的樣子也沒見過的王春玉終于在皮村活捉了一個“本人簽收”快件的期刊編輯。期刊其實連刊號都沒有,只是工友之家的內(nèi)刊,編輯聽他說喜歡文藝,鼓勵他投稿,“你平時有什么想說又不敢說的,都可以來這兒說。就寫打工者自己的事兒?!?/p>
王春玉心里犯嘀咕,打工者的事兒,寫出來有什么意思啊,城里人誰想看?但他還是留心起了這個編輯部。2005年,工友之家搬到了皮村,王春玉的工作也跟著換到了皮村附近。
來的次數(shù)多了,王春玉被工友選成了福利委員,負責(zé)分發(fā)和處理社會捐贈的物品。這和以前送快遞的活兒差不多,不一樣的是,大家都喊他“春玉大哥”,接過東西之后不會砰地一聲把門帶上。
電焊工郭福來第一次來上課,就是因為“不要錢”。他搬到皮村沒多久,就跟附近的人打聽書店,別人告訴他,工友之家有圖書室。聽說有免費的文學(xué)小組,他二話不說就跑過來了。
后來,郭福來成了張慧瑜老師的“御用”朗讀者。平時,他濃郁的口音能直接把人帶回河北老家,可是一旦開始朗讀,一個一個標準的字音會從這個年近50歲的中年漢子口中流淌出來,變得緩慢又深情。
讀完了,大家一起分享寫作感受。徐良園自己能講上半天。可在一年之前,就算作業(yè)里段子和打油詩編得再起勁,他也幾乎不怎么張口發(fā)言。電鋸聲、攪拌機碾碎沙子和石子的聲音,這些轟轟隆隆已經(jīng)夠吵了,他一句也不想再多講。
閉著眼睛心里煩悶的時候,忽然會有一些句子在腦海里冒出來。那么一會兒,他忽然覺得,后半輩子都和皮村分不開了。“有些東西,到了骨頭里了?!?/p>
出口,入口
“孩子,別離我太近/咱們都像一棵棵/孤獨的樹/生活在別人的森林/我的枝葉會阻擋/你吸收陽光、甘霖”
郭福來的這首詩,讓文學(xué)課老師張慧瑜覺得“扎心”。他覺得這首詩真正寫出了打工者的孤獨感,“大都市不只是陌生人的海洋,還是一座別人的森林?!?/p>
“北京/有一堵無形的墻/居住證做欄桿/很結(jié)實/讓我無法跨越/我就像站在岸邊/看別人游泳的孩子/我很想跟他們一起游/可是卻被告知/你沒有資格”
郭福來深深感到外地人的無奈,是在漲房租的一瞬間。春節(jié)之后,房東把房租上漲了70塊錢。郭福來問,怎么房間還是那個房間,錢多了?房東態(tài)度很硬,“住在這里的人都老老實實交錢,你廢什么話?”
偶爾有個瞬間,也會讓郭福來忘記這種疏離感。他去人民大會堂干活,走進在新聞聯(lián)播里看過無數(shù)次的會場穹頂,明亮的燈光晃到了眼睛?;貋碇?,他寫下一句詩,“工作至第五日夜,恍惚中,星空與天堂很近。”
王春玉上一次“離天堂很近”還是在22年前。那時候,故宮大殿內(nèi)沒有圍欄,參觀者可以隨意走動。王春玉看著周圍人不多,一扶扶手,坐到了龍椅上。那一瞬間,還沒來得及把兩只手都放上扶手,他就被來回溜達的工作人員趕了下去。
王春玉覺得值了??墒呛髞砘丶也榱速Y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去的那個殿,擺放的是帝制復(fù)辟之后翻新的龍椅,那張椅子上沒坐過康熙、乾隆,只坐過袁世凱。“假的!”
此后他再沒偷偷往龍椅上坐過。故宮的票價從五毛錢漸漸漲到60塊錢,王春玉不怎么去了。非典、亞運會、奧運會,他都跟著這個城市一起見證了。他覺得自己也成了半個北京人。
“我這個綠化工,像一棵樹,身心在北京,根子深深扎進首都的沃土中。”這是王玉春的文章《打工者的簡歷》中的一句。
可一場小小的辯論就把他的底氣連根拔起。有一次,工友們參加鳳凰網(wǎng)錄制的辯論節(jié)目,討論外來務(wù)工人員該不該辦理暫住證。北京人那一方,有人站起來,說外地人是法西斯,吃北京的穿北京的。這話已經(jīng)叫他難受,更難受的是,對方好像怕他們聽不懂法西斯什么意思,補充了一句,“就是侵略者”。
他這個“侵略者”,曾經(jīng)被人堵在派出所前面的巷子里,扣著脖子搶過錢。對方不說話,奪走了他上衣口袋里的5塊錢和一沓衛(wèi)生紙。王春玉感到孤獨,這種時候,他能想到的傾訴對象,只有皮村的“家人”。
“戰(zhàn)爭年代中國革命的先驅(qū)者們千里奔赴延安,我卻像回家一樣虔誠地奔赴皮村?!辈徽撌潜煌怠⒈粨?、被騙還是被冤枉,當(dāng)過兵的王春玉面對生活的時候,習(xí)慣把腰桿挺得筆直。只有走進文學(xué)小組的院子,他才會把肩膀放松下來。
徐良園覺得城市在消耗打工者。他在東莞打工的一年里,看著“資本主義”的大樓爭先恐后地蓋起來,可是工期結(jié)束了,動不動就拿不到工錢。他去工頭家里催債,工頭正在切西葫蘆,聽到催債的來了,把刀往菜板子上一剁,惡狠狠地罵,“再要錢就砍死你!”
他發(fā)現(xiàn)哪里都不是家。討不到工錢,也沒辦下暫住證,他一度在整治行動中被抓進了看守所。一群工友里,就他面黃肌瘦,站起來好像是隨時就要暈倒。警察怕他扛不住,登記之后放他離開。剛出門,走了沒兩步,又遇到第二波檢查的人。他怕再被盤問,躲到橋下的河邊,陪著一團又一團的蚊子窩了一夜。
那之后,徐良園白天也不敢經(jīng)常出門,像城市的隱形人,只有偷偷貓在新華書店里讀他最喜歡的汪國真的時候,才能感受到生活的詩意。
他把所有的苦難都寫成了詩。刨地鏟到的蚯蚓、工棚里嗡嗡入侵的蒼蠅蚊子、光著腿走過工地的廠妹、讀過的書、經(jīng)歷過的故事。徐良園讓在印刷廠的兒子幫忙印了個詩集冊子,封皮是他自己題寫的“良莠園耕吟”五個字,收錄了他寫的兩百首詩,總印數(shù),兩本。
其中一本在打工時輾轉(zhuǎn)弄丟了?,F(xiàn)在,徐良園把另一本帶在隨身背著的布包里,不輕易拿出來給人看。和詩集一起保存的,還有他用了多年的塑料紅皮筆記本,首頁的字跡已經(jīng)暈開了,“詩歌一旦長大成人,就會報答他的生身母親——苦難。他不會忘記她的養(yǎng)育之恩?!?/p>
李若覺得苦難是財富。在外打工十幾年,經(jīng)歷的故事都被她寫進了專欄。她寫17歲的嫖客、寫已故的父親、寫弟弟逃婚的新娘,篇篇都有幾十萬的閱讀量。2016年底,她以“流量女王”的身份出席網(wǎng)易人間舉辦的交流會,發(fā)言時不自覺地扭緊裙角。她問別人,你們?yōu)槭裁磳Φ讓尤说臇|西這么感興趣???
她寧愿自己的孩子過上平平淡淡的一生,“那些經(jīng)歷有什么好?”她只把寫作當(dāng)成傷痛流淌的一個出口。
可她還沒能找到北京的入口。在北京打工四五年了,她從沒進過鳥巢、水立方。她曾經(jīng)有過一次機會。朋友花160塊錢買了兩張鳥巢的演出票,有事去不了,怕浪費了,轉(zhuǎn)贈給她。李若和另一個工友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趕到,但繞了半天也沒找到門。
“別人指路也不行,就是死活找不到入口?!痹邙B巢前坐了一會兒,她倆回了家。還是回去看書吧,皮村圖書館的門,誰都可以隨便進。
“特別自由,特別空曠”
文學(xué)小組外院一角,苑長武貓著腰,盯著一個頂著參差不齊發(fā)茬子的腦袋,彎成了一張拉得不太滿的弓。苑長武的家伙事兒很簡單——一個推子、一把剪子、一條毛巾、一瓶洗發(fā)水,用布包一卷,隨時可以收攤走人。
苑長武不是專業(yè)的理發(fā)師,他在皮村同心學(xué)校當(dāng)過志愿者老師。學(xué)生們調(diào)皮,頭發(fā)臟亂,他給人按在那兒,硬剪了。時間一長,倒練成了熟手,幾年下來,他連女孩的頭發(fā)也敢剪了。
剪完就是上課時間。苑長武也寫詩,寫孩子和學(xué)校的事兒多。做志愿者以前,他在老家寫了半輩子公文,早就“寫夠了”。在這,人人都喊他苑老師,被人需要,他挺滿足。
苑長武也在皮村文學(xué)小組課上當(dāng)過“老師”。有一年時間,張慧瑜老師去了美國,請自己的好朋友代為講課。有一周,沒有老師有空,徐良園建議大家自己討論,“苑老師也是(志愿者)老師,范大姐也是(幼兒園)老師,你們也可以給我們講啊。”
于是氣氛熱烈起來,大家聊了文學(xué),還聊了很多各自家里的煩惱。兩個小時很快過去。
圖書編輯萬華山最喜歡的,就是皮村文學(xué)小組課這種“隨意”的氣氛。雖然每次來都要倒換兩個多小時的地鐵和公交,他還是連續(xù)來聽了三周。
應(yīng)聘上這份跟文化有關(guān)的工作之前,29歲的萬華山在流水線上做工人,自己開商店,倒賣五金,做銷售,還當(dāng)過北大保安。他選擇距離北大近的工作,就是為了方便蹭課。
他發(fā)現(xiàn),工友們的文學(xué)課和他在北大蹭的任何一節(jié)課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發(fā)言的時間和機會,誰也不用不好意思。
2015年,張慧瑜老師把大家平常寫的東西搜羅起來,編成了一本《皮村文學(xué)》。小海寫的詩最多,他還專門把他的詩攢成冊子,名字是《工廠的嚎叫》。
范雨素跟小海開玩笑,說小海的詩有火的潛質(zhì)?!侗本┪膶W(xué)》的副主編師力斌老師出了一本《北漂詩集》,小海的6首詩排在前面。他擔(dān)心自己寫的牢騷話根本沒人會看,“59,這么貴!30塊錢還差不多?!?/p>
擺脫了流水線上的工作之后,小海好像憤怒不起來了?,F(xiàn)在,他在工友之家的公益商店里賣衣服,幫其他工友把三塊五塊的衣服疊好,用塑料袋裝起來。大家喜歡在挑選衣服的時候把孩子交給小海帶,他會指著童話書,一行一行地念字給孩子聽。
“至少不像機器那樣拼命掙錢了?!毙『UJ為,自己現(xiàn)在是自由之身。詩集火不火,根本沒區(qū)別。
在皮村住了一周后,陳希望打算回安徽老家了。手稿都已經(jīng)交給了付秋云,她也答應(yīng)以后會幫她投稿。陳希望感覺不虛此行,比起盼著老家的報紙和出版社發(fā)表文章,她覺得這里的“資源和平臺”要豐富得多。
“第二個范雨素大概很難再出現(xiàn)了,”張慧瑜說,“但是如果工友能夠了解這么一個地方,經(jīng)常來交流,就最好?!?/p>
“最后剩下的,估計還是我們這些人?!毙炝紙@說。
范雨素終于出現(xiàn)了,在5月21日的文學(xué)小組課上,時隔一月,爆款文章的熱度褪去,她在家里終于躲得有些悶,忍不住跑來聽課,想跟大家說說話。她想念這里自由自在的空氣。
王春玉也習(xí)慣了這份自在。有時候走到一半,下了大暴雨,他沒帶傘,就冒著雨來,“也不知道是中了邪了,還是對這里有特殊信仰?!睕]有工作的時候,他也回過老家,可是過不到一年,就忍不住又跑回來了。
郭福來寫的《工棚記狗》發(fā)表在《北京文學(xué)》上之后,他覺得被北京擁抱了。可他還是準備這兩年就離開。他今年49歲了,很快就不再符合通州區(qū)工廠年齡50歲以下的招工條件。他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文學(xué)小組里的老伙計。郭福來覺得,認識了他們,以后回想起來,“才會感覺自己的人生沒有白活。”
比起回老家,路亮更愿意一直在這里呆下去,他不想再回到暗無天日的井下,“這里特別自由,特別空曠,特別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