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許曉迪
全然不懂中文的徐善曾,這次回國,堅持要和一位中文系老先生“對話”——北京大學教授、現(xiàn)代文學史專家嚴家炎。因為他得知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對祖父徐志摩的文學地位評價很高,希望能當面拜謝。在嚴家炎家中,徐善曾驚訝地發(fā)現(xiàn),嚴家炎的夫人盧曉蓉也與自己有些淵源。她的祖父是實業(yè)家、教育家盧作孚,與張幼儀的哥哥張公權是好友。盧曉蓉告訴徐善曾:“當年張公權任職中國銀行總經(jīng)理時,曾去北碚我祖父經(jīng)辦的民生公司實地考察。張公權為民生職工的吃苦耐勞所感動,以個人名義捐贈了2000元,由此與我祖父惺惺相惜?!毙焐圃滩蛔「锌?,此次故國、故土之行,處處都有“故人”。臨別時,他拿出一個筆記本——里面是這些年他拜訪過的與祖父有關的故舊、學者們的留言,請嚴家炎題詞。嚴家炎寫道:“徐志摩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詩人和作家,永遠值得紀念。”
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發(fā)端于“五四”運動前后,新詩正是其中一支。當新的時代浩浩湯湯地展開,舊詩的平仄、用典顯得格格不入。1917年,26歲的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38首白話新詩,令人耳目一新。但僅是白話入詩,難免粗率。1921年,29歲的郭沫若寫下《女神》,形式、藝術、精神皆自由,堪稱新詩奠基之作。
彼時,24歲的徐志摩首次踏足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靈魂港灣——劍橋。次年歸國后,他扛起了新詩的大旗,以泰戈爾的詩集《新月》為名,開啟了新月派的征程。這便有了世人所熟悉的徐志摩的一面:活潑瀟灑的詩人,飛動飄逸的詩。在嚴家炎眼里,也看到了徐志摩詩中玫瑰色的一面:
從性靈深處來的詩句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節(jié)選自徐志摩《再別康橋》
《環(huán)球人物》:您認為徐志摩詩歌最大的藝術特色是什么?
嚴家炎:在我看來,他的詩以抒寫“性靈”為最大特色。他在散文《迎上前去》中說:“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性靈里跳出來,生命里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痹凇拔逅摹币院蟮男挛膶W家中,那么喜歡談論“性靈”的,除周作人之外,恐怕就只有徐志摩了。
《環(huán)球人物》:“抒寫性靈”是明代文學家袁宏道首倡的,“性靈”,是不是一種倒退呢?
嚴家炎:我以為不能作這么簡單的判斷。徐志摩的“性靈”,實際上是與封建社會中的叛逆性格,與現(xiàn)代的個性自由相聯(lián)系的。他的詩作袒露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熱情地表現(xiàn)他的個性和追求。
《環(huán)球人物》:同為“性靈”的擁護者,周作人覺得徐志摩輕浮空,“飄來飄去到處只看到紅的花,圓的月,樹林中夜叫的發(fā)癡的鳥”。
嚴家炎:我們可以責備徐志摩天真朦朧,耽于幻想,但毫無疑問,他追求自由、童真、理想,追求大自然的美景和本民族的精神,并力圖在詩作中本色地表現(xiàn)這一切。他的詩,沒有矯揉造作,沒有狂言大話,有的只是詩人赤裸的心胸。
《環(huán)球人物》:最能體現(xiàn)這種“性靈”的詩,大概就是《再別康橋》了吧。
嚴家炎:這確實是徐志摩的得意之作。在《我所知道的康橋》等文章中,他反復談到劍橋生活對于他的“性靈”的培育:“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jīng)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調(diào)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痹娙藷崃摇⒄鎿?、輕柔、細膩又略帶飄逸的浪漫個性,全部融匯在一首抒情短詩中,這一點在整個中國新詩史上是不多見的。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節(jié)選自徐志摩《雪花的快樂》
《環(huán)球人物》:即便是那些容易“矯揉造作”“狂言大話”的愛情詩,徐志摩也能寫出熱烈的精神追求嗎?
嚴家炎:徐志摩的愛情詩同樣袒露著作者的性靈。這些詩感情真摯,表現(xiàn)細膩。比如《山中》,“化一陣清風”問候戀人,吹松針落到窗前,“不驚你安眠”。美妙的景色、美妙的想象與美妙的情思,三者溶而為一,確實是“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
《環(huán)球人物》:也有一些批評家指責這些愛情詩“充滿了黃色的色情描寫”。
嚴家炎:這完全是誤解。比如《雪花的快樂》,表現(xiàn)的是熱烈專一的戀情,希望能溶入對方心中的詩化幻想。古今中外的作品都有這類想象。陶淵明的《閑情賦》中,有“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的內(nèi)心獨白;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也有“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讓我親一親她臉上的香澤”這樣的臺詞。將愛情混同于色情的指責是簡單而不近情理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環(huán)球人物》:為什么徐志摩的詩歌能夠鮮明地表現(xiàn)出作者的性靈呢?
嚴家炎:這涉及徐志摩和他所代表的新月派詩歌的藝術特色,一是對詩歌意象的錘煉,二是對詩歌音韻的講究。
《環(huán)球人物》:請您具體談談他對詩歌意象的營造和錘煉。
嚴家炎:徐志摩詩中的形象,并不是用快鏡頭攝下的生活實景,而是有實有虛、虛實結合的意象?!饵S鸝》一詩塑造的形象是這樣可愛:“一掠顏色飛上了樹/‘看,一只黃鸝!有人說/翹著尾尖,它不作聲/艷異照亮了濃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這樣的黃鸝是經(jīng)過詩人心靈孕育的帶著獨特意趣的意象。
《環(huán)球人物》:古典詩歌的特色是易于誦讀,而新詩的缺憾正在于此。徐志摩的詩歌卻是富于韻律的。您怎么看待其詩歌的“音樂美”?
嚴家炎:他的詩大部分都是經(jīng)過反復吟誦、精心錘煉的,比如《偶然》,卞之琳先生說這首詩是徐志摩作品中“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全詩的音律輕快、活潑。徐志摩對音節(jié)的講究,并不是表面的生硬剪裁,而是隨著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而不斷變化。像《沙揚娜拉》《再別康橋》等,簡直都可以作為抒情歌曲來演唱。
《環(huán)球人物》:您如何評價徐志摩的詩歌成就?
嚴家炎:他的詩歌盡管在內(nèi)容上受到過非議,但有一點卻為許多人所承認:他是一位在新詩史上具有獨特色調(diào)并提供了新東西的人物。正像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說,徐志摩的詩“是跳著濺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他讓人覺得世上一切都是活潑的、鮮明的。
新月也曾照人間
離開北京后,徐善曾又去了杭州,參加“徐志摩誕辰120周年國際紀念會”。會上,首都師范大學教授、詩歌評論家吳思敬作了一個演講,揭開了徐志摩的另一面:憂患的詩人,寫槍炮下的鮮血和凄厲冷風中的貧窮。這個嶄新的觀點激起熱情回應,徐善曾也頻頻詢問翻譯。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
那邊松林里,山腳下,
有一只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里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
——節(jié)選自徐志摩《蓋上幾張油紙》
《環(huán)球人物》:因為“性靈”,因為浪漫,很多學者把徐志摩歸為唯美主義詩人。您贊同這個看法嗎?
吳思敬:我覺得唯美主義這個帽子給徐志摩戴并不合適。如果按照唯美主義寫美而不真的事物的定義,徐志摩寫詩應該只寫高于現(xiàn)實的、美的東西,要為美而美。但他沒有,他寫《再別康橋》《雪花的快樂》,都是寫內(nèi)心的感情。更重要的是,這份感情,并非只是對林徽因、陸小曼的愛,他胸中還有一種作為詩人的博大的愛。他對弱者、對社會底層的人民懷有一顆愛心。
《環(huán)球人物》:這份感情在他的詩作中有體現(xiàn)嗎?
吳思敬: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有一篇散文詩名篇《乞丐》,寫了他路遇一個乞丐,因未帶錢就緊握乞丐的手表示歉意。徐志摩也有過類似情況。1931年3月,他在北京大學和女子大學授課期間,住在胡適家中。有一次他去北海公園散步,“游罷出了后門。有個叫花子老婦向他乞討。他站住詳細問她什么地方人,家中有無子女,因何流落到北平來等。兩人絮絮談話,懇切有如親人。隨后把袋里的錢都給了她,還沉思遲遲不走,連回家吃晚飯的時間都忘記了。”這件事被當時同去北海散步的歷史學家羅爾綱寫了下來。而這種對底層人民悲慘處境的同情,記錄在詩歌中,就是《蓋上幾張油紙》這首詩。
《環(huán)球人物》:這很新鮮。我們好像很少讀到他這類詩。
吳思敬:他這類詩其實不少。比如他寫《先生!先生!》,講冬日里“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破爛的孩子追著鑠亮的車輪”;寫《一條金色的光痕》,是一位老太婆用鄉(xiāng)野俚語懇求“徐家格位太太”,為“冷冰冰歐滾在到草里”的老阿太,求“一具棺材”,“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吧”;寫《叫化活該》,出現(xiàn)了“賞給我一點你們吃剩的油水吧”和“叫化活該”的尖銳又諷刺的對答。一個真正唯美的人,不會在作品當中直接把自己看到的苦難寫進去。徐志摩并非一個只在象牙塔中過著不食人間煙火日子的詩人。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靈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艷!
運命說:你趕花朝節(jié)前回京,
我替你備下真鮮艷的春景:
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
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
——徐志摩《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
《環(huán)球人物》:除了同情疾苦,徐志摩的詩中,對社會現(xiàn)實還有更強烈的表達嗎?
吳思敬:徐志摩是相信“憤怒出詩人”的。但是他并不認為,把憤怒的情緒無節(jié)制地傾瀉出來就是好詩。他主張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的時候,先要熔化在心里;直至忍無可忍,覺得幾乎要迸出心腔的時候,才把它寫出來,那才能算一首真的詩。
《環(huán)球人物》:什么時候才是“忍無可忍”?
吳思敬:1926年3月18日,在李大釗的主持下,有5000多人在天安門集會,要求段祺瑞政府拒絕八國提出的撤除大沽口國防設施的通牒。結果段祺瑞政府下令開槍,當場打死了47人?!叭话藨K案”發(fā)生后,引起國內(nèi)外極大反應,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就是為此而寫。徐志摩也用詩人的語言寫下了這首《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譴責段祺瑞政府的殘忍行徑。
《環(huán)球人物》:您覺得這首詩的特點在哪里?
吳思敬:徐志摩把“三一八”被槍殺的13歲少年的鮮血,比喻為與白雪爭春的梅花,“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這里的春既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暗示著詩人理想的社會。這才是徐志摩,讓憤怒的情感在心中郁積、發(fā)酵,然后用詩的語言,詩人的想象力,發(fā)而為詩。這首詩在紀念“三一八”慘案的作品中,非常具有特色,后來還有人為之譜了曲。
《環(huán)球人物》:這類詩和他的抒情詩相比,成就如何?
吳思敬:我不能說這類詩代表了他詩歌的最高成就,在批判社會的深度上來說,比不上魯迅的《野草》集,及后來的艾青等人。徐志摩的這種局限性,有他的人生太過短暫的原因,但他從未回避一位詩人的社會責任。他在《詩刊弁言》中說:“我們信詩是表現(xiàn)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工具……我們信我們這民族這時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沒有一部像樣的詩式的表現(xiàn)是不完全的……最后我們信我們的新文藝,正如我們的民族本體,是有一個偉大美麗的將來的?!彼言姼枧c民族精神的解放聯(lián)系起來了。
《環(huán)球人物》:您如何評價徐志摩的詩歌成就?
吳思敬:我認為客觀的說法是:徐志摩是任何想要研究這一領域的人都繞不過的一位詩人,并且至今影響很大。因為某些原因,徐志摩的詩曾一度被淹沒在歷史長河里,直至1979年9月《詩刊》發(fā)表了卞之琳的《徐志摩詩重讀志感》,才贏得了解放。在這篇文章中,卞之琳先生寫道:“他的詩,不論寫愛情也罷,寫景也罷,寫人間疾苦也罷,總還有三條積極的主線:愛祖國,反封建,講‘人道。這三條不是什么‘先進思想。但這講起來似乎顯得陳腐的三條,在我們的今日和今日的世界,實際上還是可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