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曉
又是一陣寒得刺骨的晚風,夾雜著星星點點碎雨四處敲打,能聽見四周圍的竹枝竹葉沙沙亂響。冷不要緊,可不能淋了雨。
人們也都在外面呢,從不知道回家?;蛩?,或站,或坐,或靠,或趴,天天如此,也不知道變化一下。就連表情都是,咧著嘴笑,伸著頭瞅,托著下巴思考,瞇著眼打盹,豎著眉頭瞪人,一人一個姿勢,天塌了都那樣。
這小小的山村,除了我們,還剩多少生活的氣息?
這,得感謝一個人。
他叫志郎。
少時的志郎頑劣無比,不喜書本,無心向?qū)W,還偷雞摸狗。長大了一些,欺行霸市,肩背上一天到晚扛一把武士刀,無人敢惹。在一幫無賴的慫恿和打賭之下,硬生生砍斷了一個游方僧人的雙腳。篤信佛教的父母當著所有村人的面,老淚縱橫地跪在志郎面前,父親的手里攥著一把短刀,抵在自己的胸口上,說:“今天你要不死,就是我們死?!?/p>
趾高氣揚的志郎顏面掃地,一刀割斷父母牽扯著的衣角,掉頭而去,從此銷聲匿跡。
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滿臉滄桑的志郎是跛著一條腿回到山村的,沒幾個人認得出他。山還是那么挺拔峻秀,水還是那么清澈潔凈,竹還是那么勁節(jié)搖曳,唯獨父母過世,成為了黃土一捧。
志郎跪在父母墳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動身形。志郎不走了,把墻倒梁塌的老屋照原樣翻蓋,住了下來。
不忘志郎舊事的老年鄉(xiāng)鄰,早已把志郎的過去傳遍了新生代,沒誰敢接近他,連說句話都不敢。志郎也從不主動找人說話,除了上山下田,耕作勞碌,一個人悶在屋里,哪兒也不去,誰也不理。
一段時間過去,有村人從志郎門前經(jīng)過,聽見里面有說話聲。只有志郎一個人,哪來的說話聲?大家伙聞聽,都感到不可思議,有人趁志郎出門干活,偷偷溜去察看,這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志郎的父母又活了,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跑出一段路又覺得不對勁,折回頭細細一看,原來是兩個布做的玩偶,真人一般大小,但像極了志郎的父母。事情一傳開,村里炸了窩,說什么的都有。漸漸地,先是老人,然后是中青年,接著是小孩子,慢慢向志郎靠近,幫著做個什么事,找著話頭嘮幾句,關系慢慢融洽起來。
有鄰居找志郎幫忙。老人去世,思念不已,也想有個跟志郎父母一樣的布偶放在家里。志郎答應了,一個月過去,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布偶就出現(xiàn)在面前,讓鄰居熱淚止不地淌。
有了開始,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村子里只要有人去世,無論是壽終正寢還是因故夭折,就會找上門來。志郎有求必應,每一個都精心地制作,栩栩如生,像活的一樣。
志郎年紀大了,腰佝了,背駝了,頭發(fā)白了,農(nóng)活早就干不了了,手上卻沒停過。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走出村子的步伐不少,能夠回來的寥寥無幾。這里太偏僻、太閉塞了,要什么沒什么,生活也沒滋沒味、沒情沒調(diào)。除了一些老年人還在堅守,差不多都搬了家,不再回來。
我發(fā)現(xiàn),村子越來越安靜了,布偶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少。不只是我的發(fā)現(xiàn),一個背著相機采風的攝影師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這里咔嚓幾下,那里咔嚓幾下,一發(fā)到網(wǎng)上,火了。有好多好奇的人來游玩,抱著這個拍兩張,摟著那個照幾下。扯過來,拽過去,別看他們的表情一點沒變化,心里卻難受無比。這只有我能知道。
早先,還有思念的人對著說說話,現(xiàn)在,連認得的人都沒了。有的干脆被丟棄在那兒,沒人管,沒人問。現(xiàn)在倒好,成了陌生人玩弄的對象。
我想哭,替自己哭,也替他們哭??晌铱薏怀鲅蹨I來。我想死,可死不了,從誕生那刻起,志郎只打算讓我們活著。
志郎死了,死的時候還在做布偶。所有的布偶都哭了,在心里默默地哭。
雖然我只是一只布偶,但我在活著,寂寞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