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波
類書的流傳
類書不僅在中國大量流傳,在日本、韓國、越南等東亞漢字文化圈也曾廣泛流傳,日本、韓國、越南現(xiàn)存的古籍中有不少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古類書,甚至不少在中國已經(jīng)失傳的古類書在域外重新被發(fā)現(xiàn),古代日本、韓國、越南學者依據(jù)中國類書又編纂出了不少類書,這些類書共同構(gòu)成了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的東亞類書共同體。
在日本,打開任何一本漢籍目錄,幾乎都能看到類書的身影,不少在中國已失傳的古類書在日本重新被發(fā)現(xiàn)?!度毡緡娫跁夸洝酚涊d了已經(jīng)流傳到日本的類書:“《華林遍略》《修文殿御覽》《類苑》《類文》《藝文類聚》《翰苑》《初學記》《玉府新書》《玉苑麗文》《玉苑》《編珠錄》?!薄度毡緡娫跁夸洝分杏涊d的類書,《隋書·經(jīng)籍志》亦多有記載,但是由于年代久遠,散佚嚴重,往往不得而見,但部分古籍在日本的重現(xiàn),著實拓寬了我們的視野。白化文、李鼎霞先生的《日本類書簡述》言:“日本一向善于汲取外來文化尤其熱衷于吸收中國文化。日本歷代引進了大量中國的類書,又仿效中國的辦法自編了許多類書?!?/p>
日本對中國文化的吸收,絕不是單純地被動接受,更多表現(xiàn)在接納、模仿與改造,日本古代文人在引進中國類書的同時,也進行了自己的類書編纂。天長八年即唐文宗太和五年(831年),日本淳和天皇敕令漢學家、東宮學士滋野貞主及諸儒裒輯古今文書編纂成漢文類書《秘府略》,共一千卷,目前僅存卷八百六十四(百谷部中)與卷八百六十八(布帛部三)。《文德實錄》卷4文德天皇仁壽二年(852年)二月載:“乙巳,參議正四位下行宮內(nèi)卿兼相摸守滋野朝臣貞主卒。貞主者,右京人也。曾祖父大學頭兼博士正五位下猶原東人,該通九經(jīng),號為名儒……父尾張守從五位上家譯,延歷年中賜姓滋野宿禰。貞主身長六尺二寸,雅有度量,涯岸甚高。大同二年(807年)奉文章生試及第……天長八年,敕與諸儒撰集古今文書,以類相從,凡有一千卷,名《秘府略》?!?/p>
《秘府略》是日本古代極為重要的著作,其編纂早于中國的北宋編纂之《太平御覽》一百多年,是日本學術水平高深興盛的表現(xiàn),更證明了日本對于中國文化的接受與超越。唐代開國以來,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武則天時,皆編纂過大型類書,《藝文類聚》《文思博要》《瑤山玉彩》《三教珠英》等橫空出世,走向全盛的唐王朝四夷來服,日本多次派遣唐使,遣唐使帶回了大量典籍,其中必然有類書?;貒蟮那蔡剖?,處處以唐王朝為樣板,類書編纂必然也是如此,于是《秘府略》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編纂成書。日本學者用漢文編纂的類書還有《倭名類聚抄》《名物六貼》《萬寶鄙事記》《嬉游笑覽》《幼學指南抄》《香字抄》《拾芥抄》《縮芥抄》《金榜集》《玉函抄》《金句集》《古今要覽稿》《古事類苑》《廣文庫》等。
朝鮮半島在地理位置上與中國大陸直接相連,與古代中國的交往更是十分緊密,類書在朝鮮半島的流傳也是十分廣泛?!俄n國所藏中國漢籍總目》子部下《類書類》收錄了目前韓國各大圖書收藏機構(gòu)如高麗大學、慶尚大學、奎章閣、成均館大學、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等所藏中國古類書的情況,從唐宋至明清的中國古類書隨處可見,其中亦不乏精本、善本。如《北堂書鈔》《藝文類聚》《白孔六帖》《冊府元龜》《事文類聚》《事類賦》《翰苑新書》《三才圖會》《唐類函》《圖書編》《山堂肆考》《百家類纂》《圖書集成》《淵鑒類函》《駢字類編》《廣事類賦》《格致鏡原》等。
《奎章閣圖書韓國本總目錄》則記載了朝鮮古代學者編纂的朝鮮本土類書,其子部《類書》載有:“《簡牘精要抄》《經(jīng)史集說》《經(jīng)書類抄》《考事新書》《考事撮要》《萬象叢玉》《星湖先生僿說》《五洲衍文長箋散稿》《類苑叢寶》《雜同散異》《篆海心境》《竹僑便覽》《芝峰類說》等?!笨梢?,朝鮮古代學者在接受中國類書的同時也依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編纂了大量具有朝鮮特色的本土類書?!额愒穮矊殹肪褪浅r時代金堉編纂的比較有特色的一部類書,金培是朝鮮時代中期的文臣,漢黨中心人物。其在戰(zhàn)亂之后,發(fā)現(xiàn)學者手中可以使用的類書較少,于是以祝穆《事文類聚》為底本,抄撮諸類書,合編成此《類苑叢寶》?!缎驴填愒穮矊氉孕颉份d:“吾東素稱文獻之足征,且歷世通中國,文章之盛,經(jīng)籍之多,方駕于華夏。不幸數(shù)十年來,兵火繼起,書不汗牛,才無倚馬,安得不為之誅口既也。博考口跡,無過于祝氏《事文》,而學士大夫有此書者尚少,況遐遠之縫掖乎。去年夏,余在閑局始抄此書,劃去繁冗,存其旨要,兼取《藝文類聚》《唐類函》《天中記》《山堂肆考》《韻府群玉》等諸書,因其標題而增損之,補其闕漏而潤色之,一帙之中,包括數(shù)百卷之精粹,名之日《類苑叢寶》,凡四十六篇,迄今秋而書始成?!?/p>
同日本和朝鮮一樣,越南曾使用漢字作為書寫文字,而且較之日、韓等國,它擁有最長久的使用漢字的歷史。從古代越南銘文和西漢南越王墓出土文物來看,漢文篆字在公元前的越南曾出現(xiàn)過;歷史記載亦表明,早在趙佗稱王及漢武帝置南越九郡,設太守、刺史治理之時,詩書教化已伴隨漢字傳入越南。古代越南文化作為漢文化的一支,一直都在中國文化的影響下發(fā)展,越南的科舉制度一直到1919年才被廢止;20世紀20年代后,拉丁化的越南語才取代了越南人日常生活中的漢字與喃字。越南完好保存了大量漢文古籍,據(jù)統(tǒng)計,其數(shù)量不下七千種。劉春銀、王小盾、陳義主編的《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共收錄越南古籍文獻5027筆,其中漢文4232種,喃文795種,其中子部類書19種,漢文書16種,中國重抄重印本3種。它們是《天南余暇集》《村學指徑》《蕓臺類語》《典林擷秀》《采玉捷錄》《欽定人事金鑒》《酬奉駢體》《群芳合錄長編》《摘錦匯編》《詩學圓機活法大成》《翰墨名家記》《學源摘對》《淵鑒類函略編》《古事苑》《源流至論》等。
高明士先生曾說:“十九世紀中葉以前的東亞地區(qū),以中國為中心,包括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以及中南半島的越南等地方,除若干時期有過短暫的不愉快事件外,大致說來,可說是處在有秩序又有人情味的時代。”張伯偉先生亦曾說:“事實上,在二十世紀以前,漢字是東亞各國的通用文字,一切正規(guī)的著述,一切重大的場合,一切政府與民間的外交,都離不開漢字的媒介?!惫糯袊鳛橹苓厙液偷貐^(qū)的文化宗主國,不僅向外輸出了漢字,也輸出了大量的典籍,使得周邊國家和地區(qū)的思想、文化、學術和宗教極大地受到了中國的影響,形成了寓多樣于一貫的漢字文化圈,留存于日本、韓國、朝鮮、越南等地用漢字撰寫的各類文獻,這將擴大中國文化研究的視野,而類書就是其中一支。
類書的流弊
類書是古人讀書治學的萬寶全書,但類書與文學、科舉結(jié)合一旦太過,或者是讀書人為了功名利祿而濫用類書,類書必然走向僵化,成為“獺祭”“饾饤”“剽竊”“腐爛”之書而被有識之士口誅筆伐。一些讀書人的急功近利、投機取巧使類書流弊日甚,但類書的生命力是頑強的,存在的重要性也是無可替代的。
《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類書類小序載:“此體一興,而操觚者易于檢尋,注書者利于剽竊,輾轉(zhuǎn)稗販,實學頗荒。”《四庫全書總目》卷135《類書類一》之《源流至論》提要又載:“宋自神宗罷詩賦,用策論取士,以博綜古今,參考典制相尚,而又苦其浩瀚,不可猝窮,于是類事之家,往往排比聯(lián)貫,薈萃成書,以供場屋采掇之用,其時麻沙書坊刊本最多,大抵出自鄉(xiāng)塾陋儒,剿襲陳因,多無足取?!薄端膸烊珪偰俊肪?39《類書類存目三》之《類書纂要》提要亦載:“是編于類書之內(nèi)稗販而成。訛舛相仍,皆不著其出典,流俗沿用,頗誤后來?!比魏问挛锒加袃擅嫘裕瑞偨?jīng)史、漁獵子集的類書在喜歡它的人眼里是分門別類、事類相從,但在反對它的人眼里則是割裂群書、斷章取義。
歷代文人學者在對類書進行批評的同時,對類書的重要價值亦做過闡釋。明朝萬歷時期劉鳳撰《海錄碎事·序》強調(diào)了《海錄碎事》有助于學者一面,其言:“擁書滿案,采緝掇拾,則眾篇浩繁,簡策重復,有非一時可索者。故惟茲編出于宋泉州守葉廷珪,既獵其英華,而舉其要領,凡事見于他者,率匯為一,而分條別類,枝析流疏,無不詳載,雖斷簡殘篇、片詞只字,罔遺逸焉。使欲有所考索,一舉而盡,是豈待勞于遍求群書而卒不能悉哉?則是編之為助于學,豈有量者!”明人沈際飛的《類書纂要·序》則強調(diào)了類書之利檢閱、便誦覽,其言:“凡今筆舌酬世,有一之不本夫古者乎?古日積日繁,其留者不及于徂者之半也;其述者又不及于留者之半也。以此古人持不論之惑,而承學懷難盡之憂;于是信綜覽未可以貫串焉。以類相從,如散錢之就索焉。此類書所由貴也?!鼻鍡顥ぁ督巧綐窃鲅a類腋·序》載:“泛覽經(jīng)史,每多忽略,類次故實,易備參稽。茍于誦習之余,遇事箋記,分別排比,以供驅(qū)遣,必無臨文儻恍,難于援據(jù)之理。則類書雖涉饾饤,載籍中固不可少此一種也?!?/p>
曾棗莊先生《從類書、叢書的體例看其編纂的難易》言:“我深深懂得主編大型類書,比主編大型斷代總集《全宋文》的難度還要大很多。”“從我自己編纂總集、類書、叢書的情況看,雖感到各有各的難處,但最難的還是編纂類書。全文總集難在輯佚,占有資料及其辨?zhèn)巍矔y在判斷其價值,有無編纂的必要。類書難在資料取舍,分類編排,順序合理?!痹鴹椙f先生從主編《全宋文》《三蘇全書》《中華大典·文學典·宋遼金元文學分典》的感受出發(fā),分析了總集、叢書、類書編纂的難易及其各自特點,最為真實,也最有說服力,類書編纂之難,可謂是有目共睹;而從曾棗莊先生慨嘆編纂類書不易來看,古人編纂類書必當是更加不易,今天的資料條件以及計算機輔助技術,皆有較大改觀,而古人所依靠的僅僅是博聞強記,若無強大經(jīng)濟政治后盾,博學多識之人才,豐富圖籍之保證,類書編纂必然極其困難,古代類書編纂中勞而無功者甚多,單單是魏晉南北朝,聲勢浩大卻湮滅無聞、曇花一現(xiàn)者就有蕭子顯《四部要略》、劉杳《壽光書苑》、裴景融《四部要略》、張式《書圖泉?!返?,足見類書編纂、流傳之不易。后世學者對類書的批評、責難也不無道理,任何事物都有其弊端,但是切不可以為類書之編纂皆是抄撮、因襲,類書之價值不過糞土、糟粕,類書之價值雖不敢說凌駕于誰之上,但是從歷代帝王敕纂類書不斷,歷代文人學者之私纂類書相繼而出的現(xiàn)實來看,類書不比任何學問卑微。湯用彤先生曾言,從事研究要多一些“同情之默應,心性之體會”,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把握類書千年來的發(fā)展脈絡,才會頭腦清醒、認識深刻,不人云亦云。
關于類書研究的思考
歷來有一種偏見,認為古文獻研究只有方法沒有理論也不需要理論,受此影響,多年來古文獻學的理論建設非常薄弱,而類書文獻研究理論的建設更加薄弱,這種現(xiàn)象必須改變。眾所周知,一門成熟的學科,如果只是停留在實證研究的層面而沒有系統(tǒng)的理論和方法論的提升,就不可能有規(guī)律性的認識和持續(xù)的傳承創(chuàng)新。具體到類書研究,我們有很多理論問題都沒有徹底解決,比如類書的定義、定位問題,這個問題關系到類書研究的定位,是一個如何立論的問題,如若沒有一個明確的綱領,實在無法開展研究,所以,學者們往往從自身的研究側(cè)重點出發(fā),各自為政,自說白話,于是關于類書的定義也就千差萬別、莫衷一是。再者,《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提要的條辨也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傳世類書的精華多被《四庫全書》《續(xù)修四庫全書》所收羅,而清儒所著《四庫全書總目》之類書類提要更是精華,后世學者從事類書研究多以之為據(jù),《四庫全書總目·類書類》共收納歷代類書著作282種,但由于古今學界對類書的內(nèi)涵、范圍劃界不一,此282種之中不無非類書而混入類書者,而此282種之外亦不乏遺漏者,故對《四庫全書總目》之類書類提要的正本清源、逐條分析考證就非常必要。人文學科研究的常識告訴我們,學術研究的質(zhì)量首先取決于學術資料的真?zhèn)?,因此任何學術研究都應該以文獻作為基礎,倘若沒有扎實的文獻作基礎,所謂的學術研究只能成為空中樓閣和過眼煙云,故從事類書研究也必須要重視資料的搜集、整理和考辨,傳世文獻之外還應該盡可能利用出土文獻、域外文獻。重視資料的基礎上,類書研究亟須建立一套系統(tǒng)完整的理論,對類書的流傳、演變、體例、流弊、功能、價值等問題做全面的分析,不至于使類書研究沒有獨立性,甚至成為其他學科的附庸。正如劉乃和先生所說的:“要把文獻工作當作一門學問,只作事務是不行的;要把文獻工作當作具有科學性的學問,只憑技術也是不行的?!薄把芯繗v史文獻,不可避免地要涉及理論和觀點的問題?!?/p>
類書研究的國際視野。長期以來,無論是中國還是周邊諸國,學界較多關注的是各自國別的單個種類的類書研究,而對于作為一個既具有文本共性又互有關聯(lián)的有機體的東亞類書,則缺乏整合性的考察與探究。文化史本身就是一部諸文明交錯的歷史,把類書放在整個東亞漢字文化圈之中,利用日本、韓國、越南乃至琉球留存下來的資料進行研究,也就是用東亞視角看類書,或許更能看清問題。今天,東亞儒學、東亞文學等觀念已然深入人心,東亞類書為何不可一試!
類書文獻的校勘與整理。類書在流傳中多有散佚,歷經(jīng)千年留存下來的殘圭斷璧也沒有得到精良的校勘,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皇覽》《修文殿御覽》《經(jīng)律異相》,隋唐時期的《北堂書鈔》《編珠》《白氏六帖事類集》,等等,學界,讀者往往只知道它們的名字卻找不到一個精良的校本去閱讀它、使用它,而做一個全面的標點、校注、整理,使讀者可以閱讀它、使用它實在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再如,1993年臺灣學者王三慶先生編著的《敦煌類書》,對敦煌類書文獻做過較全面的錄文、校注、考釋,20多年過去了,今天看來,當時的校勘確有些粗糙,已然不能適應類書研究的發(fā)展需要,所以,如山如海、如珍如玉的類書典籍亟待一個新的更全面的匯集、??迸c整理。
中國類書通史的撰寫。類書從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一直都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緊密相連,其在古代的地位、受重視程度遠遠超出我們今天的想象,類書編纂是可以和正史修撰相媲美的國家文化事業(yè),其與帝王政治、科舉考試、文人創(chuàng)作、童蒙教育、日常生活乃至中外文化交流皆有關系。可惜的是,千百年以來,尤其是近代以來系統(tǒng)研究類書,且能較好構(gòu)建類書理論框架的著作還是鳳毛麟角,至今也沒有一部足以反映中國類書發(fā)展全貌且較為科學、完備的通史出現(xiàn);而在綜合研究的基礎上,對近百年類書研究做回顧與述評,制作目錄索引,全面而細致地展現(xiàn)近百年類書研究狀況,并撰寫出一部中國類書通史就是擺在當今學術界面前不可推卸的使命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