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莎·梅的一招錯棋

提前大選的決策被證明是一種誤判：太高看了民意調(diào)查，太低估了民心思變。她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更多支持與更高威信，反而丟掉了更多席位，而且?guī)缀跖米约翰铧c下臺。因此，這確實是一招錯棋。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三一

整個周末，工黨領(lǐng)導人科爾賓都在神采飛揚地慶祝自己的勝利，特雷莎·梅則是面對朝野一片噓聲（只有鮑里斯這樣的伊頓公學出身的英國紳士依然力挺特雷莎·梅）。媒體更是對特雷莎·梅冷嘲熱諷：作繭自縛，咎由自取，自取其辱，偷雞不成蝕把米……特雷莎·梅即便沒鼻青臉腫，也落得個灰頭土臉。

此次大選的結(jié)果簡直就是科爾賓大獲全勝，特雷莎·梅完敗。

特雷莎·梅雖勝猶敗

6月8日一戰(zhàn)，保守黨丟了13個席位，也丟了原本的超半數(shù)地位。工黨則意外贏得30個席位，是工黨近年歷史上席位上升比例最高的一次。

且慢，讓我們在嘈雜吵鬧聲中，仔細看看2017年6月8日英國大選的結(jié)果。特雷莎·梅領(lǐng)導的保守黨：318席（上次大選331席）；科爾賓領(lǐng)導的工黨：262席（比上次增加了30席）；接下來依次是：蘇格蘭民族黨（35席），自由民主黨（12席，就是2010年大選，跟卡梅倫聯(lián)盟組成聯(lián)合政府的那個黨），北愛民主統(tǒng)一黨（10席），其它政黨（總計13席）

從絕對數(shù)字看，得票最高的依然是保守黨，在下議院的650個席位中占據(jù)42.4%；工黨緊隨其后，占了下院40%的席位。但是根據(jù)英國法律，一個政黨只有在下院中占據(jù)半數(shù)以上，也就是至少326個席位，才能獨立組成多數(shù)派政府。如果沒有任何一個政黨得票超過半數(shù)，則產(chǎn)生懸浮議會，必須尋求多黨聯(lián)合，即執(zhí)政黨在議會中不占據(jù)多數(shù)席位，這樣的政府往往由于在重大決策上得不到議會的支持而難有作為。

2010大選是繼1974年以來英國首次出現(xiàn)懸浮議會，卡梅倫就是與他的伊頓校友、自民黨黨首克萊格聯(lián)合組閣。2017年大選的結(jié)果，是整個英國歷史上第5次懸浮議會。這次英國朝野格外堪憂，是因為大選兩周后，即將開啟與歐盟的脫歐談判。這是關(guān)系到英國未來若干年利益與發(fā)展的重大歷史契機，也關(guān)系到所有英國企業(yè)與普通公民切身利益的大事。

之所以大家一邊倒地認為特雷莎·梅大敗，是因為6月8日一戰(zhàn)，保守黨丟了13個席位，也丟了原本的超半數(shù)地位。工黨則意外贏得30個席位，是工黨近年歷史上席位上升比例最高的一次。這使得原來工黨內(nèi)部公開倒科爾賓的大佬們，也紛紛表達悔意，愿意重回科爾賓團隊，加入影子內(nèi)閣。13與30，相比650個總席位，百分比很小。但是，這一升一降，卻完全顛倒了特雷莎·梅和科爾賓各自在黨內(nèi)外的民意向背！

特雷莎·梅之所以雖勝猶敗，是因為下一次法定大選原本在2020年，而特雷莎·梅在今年4月忽然提出解散議會，提前3年大選（英國每5年一次大選）。究其原因，是因為與歐盟的脫歐談判即將在6月19日開啟，而保守黨當時雖然是多數(shù)派政府，但是在議會的席位僅僅只有6個席位的微弱優(yōu)勢。特雷莎·梅在卡梅倫脫歐公投辭職之后，作為黨內(nèi)選舉產(chǎn)生的新保守黨黨首，接替卡梅倫出任首相，此后支持率一路飆升，英國朝野甚至將其比喻為繼撒切爾夫人之后的“鐵娘子2號”。而科爾賓則受到工黨內(nèi)部的大量質(zhì)疑與反對。在今年4月的民調(diào)中，特雷莎·梅領(lǐng)導的保守黨的民眾支持率，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

為了能夠在脫歐談判中得到國內(nèi)強有力的廣泛支持，少受后院掣肘，特雷莎·梅決定提前大選，以爭取議會中更多的支持席位。這個決定在4月公布出來的時候，雖然令人意外（特雷莎·梅此前多次表示不會提前大選），但是特雷莎·梅當選幾乎沒有懸念。以至于，媒體一致認為，特雷莎·梅提前大選的私心是，趁著形勢一片大好，將自己從繼位卡梅倫，變成真正的民選首相，從而提高個人權(quán)威。

當然，這個決策大選后證明是一種誤判：太高看了民意調(diào)查，太低估了民心思變。

實踐是檢驗策略的唯一標準。事實證明，經(jīng)過這么一番勞民傷財?shù)恼垓v，特雷莎·梅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更多支持與更高威信，反而適得其反，丟掉了更多席位，而且?guī)缀跖米约翰铧c下臺。因此，這確實是一招錯棋。

要知道，保守黨與工黨在英國政壇上基本實力不相伯仲，歷來是兩黨輪流執(zhí)政，反對黨的實力不可小覷。保守黨本來的優(yōu)勢是僅有6席的微弱優(yōu)勢，占整個席位的1%，是經(jīng)不起風吹草動的意外的。當時的現(xiàn)狀不理想，但是可接受，畢竟是一黨執(zhí)政，而且特雷莎·梅個人的支持率節(jié)節(jié)上升，工黨則是內(nèi)訌不斷。想把這種優(yōu)勢以法定形式固定下來，如愿固然是天遂人意；但是若有閃失，結(jié)果可能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災難。

在野的工黨，本質(zhì)上沒什么可以失去；提前大選只是憑空多了個機會。而對保守黨來說，提前3年大選，等于是主動放棄了上一屆大選勝利的60%的成果。在位的人，可能得到的，是錦上添花；可能失去的，則是錦繡江山。這個可能的風險與可能的收益比起來，代價太高，不可承受，是冒不起的險！在無人逼宮的情況下，因為企望更高的支持席位而主動提前3年大選，實在是有“無事生非”之嫌。

多頭作戰(zhàn)犯了大忌

勢均力敵的對手，使出渾身解數(shù)，全力以赴；特雷莎·梅這邊卻是分身乏術(shù)，只能一邊領(lǐng)導國家機器運轉(zhuǎn)，一邊兼顧競選。選舉前保守黨的席位是51%，工黨36%。做一個簡單的算術(shù)題，不難得出：51%×50%<36%×100%。

問題是，大不列顛眼下并非無事，相反，恰恰是多事之秋。特雷莎·梅身負重任，卻多頭作戰(zhàn)，實屬大忌。

意料之中的事，重中之重當然是脫歐談判。特雷莎·梅繼任首相，就是臨危受命，就是為脫歐這一件事。脫歐談判是影響英國未來、影響到每一個英國企業(yè)、每一個英國家庭和每一個英國公民的重大事件，并且沒有歷史經(jīng)驗可以借鑒。準備是政府唯一而必需的應對，雙方都在搶時間。選舉是多么耗時、耗力、耗神的事情。

民調(diào)的支持率不會自動轉(zhuǎn)化成選票，因為有對立的政治勢力在爭搶選民，形勢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對手在野，以逸待勞，會全力以赴地去投入競選。勢均力敵的對手，使出渾身解數(shù)，全力以赴；特雷莎·梅這邊卻是分身乏術(shù)，只能一邊領(lǐng)導國家機器運轉(zhuǎn)，一邊兼顧競選。選舉前保守黨的席位是51%，工黨36%。做一個簡單的算術(shù)題，不難得出：51%×50%﹤36%×100%。

屋漏偏逢下雨天?；I備大選的這兩個月中，英國倫敦、曼城兩地接連發(fā)生了3次恐襲，這種突發(fā)意外，讓身為首相的特雷莎·梅，恐怕連50%的時間、精力投入競選都不可能?？忠u帶來的后果自然而然要問責現(xiàn)任政府，特雷莎·梅接任首相之前，居然就是負責國家安全的內(nèi)政部長！

雪上加霜的是，科爾賓成功抓住特雷莎·梅的“小辮子”：特雷莎·梅主掌內(nèi)政部的5年，削減了武裝警察與情報部門的開支。一個成熟理智的大腦，不難判斷出削減預算與恐襲個案的發(fā)生貌似相關(guān)，卻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尤其這幾起恐襲，都是使用日常用品（車輛、刀具等）殺人、傷人，實施的門檻極其低，不需要嚴格的培訓與外部支持，因此很容易逃脫警方與情報部門的監(jiān)視。但是，投票來自包括所有教育背景和智商程度的選民，其中有人看本質(zhì)，有人看表象，并且容易受政黨宣傳的影響，有時候后者往往人數(shù)更多。特雷莎·梅這些不是錯的“錯”，都成了科爾賓攬票的利器。

政治家的道與政客的術(shù)

漢語里的“殺雞取卵”，英國大多數(shù)人不懂，永遠是要雞蛋，而不管雞的死活?，F(xiàn)在那個說要給大家多分雞蛋，甚至雞肉的人，就贏了說要善待雞的人！

特雷莎·梅是一個有勇氣、有魄力、有領(lǐng)導力、決斷力和政治智慧的人，但是政治招數(shù)（核心是拉攏人心）卻不如科爾賓。到底是不會用，還是不屑于用，就不得而知了。

特雷莎·梅的競選綱領(lǐng)之一是低稅收，承諾大幅削減公司稅，其出發(fā)點當然是扶持企業(yè)，鼓勵投資，重振英國經(jīng)濟（這點跟特朗普異曲同工），同時減低社會福利開支。開源節(jié)流兩手抓，才是解決政府財政收支平衡、促進社會經(jīng)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根本途徑，才是治本之源。

這個政策見諸媒體，大幅標題卻是特雷莎·梅唯一的承諾是最富裕的階層不再加稅（已經(jīng)很高了），至于其他收入階層的稅怎么個減法，特雷莎·梅沒有給出承諾。從操作層面，可能現(xiàn)階段是只能確定金字塔頂端那一小部分的政策，其他部分（大部分）還有變數(shù)。

但是，這給人傳遞，或者說誤讀的信息卻是：特雷莎·梅代表的是富裕階層，只保障富人的利益。其實，就算保障富人利益，這也沒有錯。要想保護窮人，就得先留住富人（大企業(yè)），這樣就留住了窮人福利的錢袋子，社會才富裕，窮人的長久利益才有保障?？墒?，大多數(shù)民眾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愿意去看、去想，政府決定錢怎么花，可錢不是政府的，用于福利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當特雷莎·梅力主減稅、削減福利的時候，科爾賓到處喊著給大家增加福利，增加企業(yè)稅收，老板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這時候體會到的是殺富濟貧的快感。漢語里的“殺雞取卵”，英國大多數(shù)人不懂，永遠是要雞蛋，而不管雞的死活?，F(xiàn)在那個說要給大家多分雞蛋，甚至雞肉的人，就贏了說要善待雞的人！

科爾賓今年大選能贏得歷史性的30個席位增長，主要得益于年輕人的投票。打動年輕人的一個承諾：取消大學學費。甚至承諾當選的話，會增加4個公休假。如果說取消學費打動了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年輕人，那么這種白吃飯、少干活的承諾，恰恰迎合了缺乏思考與判斷的某些人。發(fā)表這種言論，其目的只為求上位、不負責任的拉攏人心。就算科爾賓上臺，不得不實現(xiàn)其選舉承諾，還不是政府財政赤字才為其選票埋單？當聽到候選人這種承諾，有基本思考的人只會憤怒：為什么不干脆承諾英國公民每家發(fā)個免費的房子？只可惜世上沒有這么一個取款機，錢哪里那么容易來？

這本是一句實話。特雷莎·梅說了，又得罪一大片。在參加基層競選活動的時候，一個公立醫(yī)療系統(tǒng)（NHS）的護士向特雷莎·梅抱怨說，自己已經(jīng)8年沒有加過薪。特雷莎·梅就說了：“世上沒有這么一個取款機，錢哪里那么容易來？”特雷莎·梅這句話，應該是對科爾賓那些信口開河的競選承諾的最有力反擊。但是，她肯定被氣糊涂了，把本該直接回擊給政敵的話，直接鏗鏘有力地對這個指望加薪的護士說了！這個話，好說不好聽，在這個語境下，肯定傷了一大片?？梢韵胂?，NHS的選票特雷莎·梅丟了多少。要知道，英國就業(yè)人口的十分之一，都在NHS工作！

一場爭奪墻頭草的戰(zhàn)斗

年輕人擔心自己畢業(yè)后擇業(yè)的地域范圍一下子大大縮小。英國大學里醞釀已久的對于脫歐公投結(jié)果的憤怒，正是在此次大選中為特雷莎·梅的對手所用，直接導致選票的此消彼長。

政治和心智都成熟的選民，有自己的分析、判斷和立場，不會輕易地受偶然的事件影響而改變立場。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時候，決定勝負的恰恰是墻頭上的那批草，他們的立場不是自己決定的，而是吹到了他們的風決定的。

在英國大選中，通常是中老年人投票率高，在70%以上；而年輕人以往政治熱情不高，很多年輕人到了法定投票年齡并沒有及時注冊，即便注冊了投票率也僅在30%左右。但是今年大選，年輕人的投票率高達60%成了助力科爾賓的黑馬。

這一新的政治力量亮相，直接原因是英國不久前的脫歐公投。英國大學是歐盟成員國人員流動密集的地方，無論教職人員還是學生，都有很多來自歐盟國家。本來他們在學費、就業(yè)、流動等方面，都享有與英國本國學生完全同等的待遇。脫歐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英國大學里的一些教學、科研主力來自歐盟，他們將被迫取得簽證才能留在英國本來的工作崗位，這批人員大批離去，嚴重影響英國大學，甚至頂級大學的科研實力與教學安排。年輕人更是擔心自己畢業(yè)后擇業(yè)的地域范圍一下子大大縮小。英國大學里醞釀已久的對于脫歐公投結(jié)果的憤怒，正是在此次大選中為科爾賓所用，直接導致選票的此消彼長。

任何一個社會，哪怕在相對繁榮時期，依然會有各種各樣的社會矛盾，會有形形色色、林林總總的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對現(xiàn)狀的不滿。人心思變，其實是社會常態(tài)。這一部分人在選舉中把手里的選票投給反對黨，也是一種情緒釋放。自由民主黨在競選中，提出保留脫歐二次公投的機會，也正是利用英國關(guān)于脫歐公投的社會分歧。

無論如何，這場大選的結(jié)果，使得英國政府比原來執(zhí)行力更弱。脫歐談判影響的是國家的直接債務，未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外交格局等；對家庭與個人的影響，則直接體現(xiàn)為物價、生活成本、就業(yè)等方面。一句話，國計民生。這場選舉令英國不得不在弱勢下與歐盟展開艱難談判，與其說是特雷莎·梅的鬧劇，不如說是英國人的小悲劇。

另一方面，險勝也是勝。特雷莎·梅畢竟在競選結(jié)果出來的最初15個小時內(nèi)，頂住所有壓力甚至羞辱，拒絕辭職，迅速與北愛民主統(tǒng)一黨達成戰(zhàn)略同盟，并覲見女王，使之板上釘釘，狙擊了科爾賓的進駐唐寧街之路。這才是政治魄力與情懷。出了問題，就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瀟灑地離去，對個人也許是個解脫，對聲譽可能是個拯救，但是唯獨對國家，卻是最不負責任的做法。畢竟，如鮑里斯所說，在當今英國政壇上，從智慧、能力、膽識來看，梅都是最適合領(lǐng)導脫歐談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