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他的上課場面奇特,幾乎每堂課總要把大量的宣紙吸附在墻上,寬大的工作臺上,堆滿各種顏料與畫筆,然后拔高嗓子,運筆示范,他英語蹩腳,學校給配備了助教,屆時他連比帶劃,不斷地蹦單詞,掐詞組,運筆墨,曬表情,在助教的補充解釋下,洋弟子才能完整弄懂他的意思……
日前,旅美藝術家、“新東方表現(xiàn)主義”代表人物石墨先生的藝術作品展在劉海粟美術館開幕,共展出50多件近年創(chuàng)作的紙上墨彩和青花瓷,每一幅、每一件都像一次次藝術之泉的間歇噴發(fā),人們在感受絢爛瑰麗的展示后,對這位畫家的傳奇性不免產(chǎn)生好奇:有消息說,具有180年歷史的美國夸克藝術博物館收藏了他的《力量凝聚》;美國薩克拉門托市會議中心迎賓大廳,掛起他的《風暴前夕》;甚至,總標為500萬美元的美國加州機場壁畫項目也被他拿下……那么,中國畫在美國是怎樣表達、如何獲得認可的?國際上是怎么理解“新東方表現(xiàn)主義”的特征與內(nèi)涵的?他在加州大學教授美術,教學上是如何克服東西方隔閡的?事有湊巧,今年3月,筆者赴美期間正好與石墨在薩克拉門托照面。
薩市有了中國畫
正逢薩克拉門托的雨季,我們冒雨參觀市政廳時,沒想到那么多的人,撐起傘,排起長隊。
傳聞不假。遠遠看去,薩克拉門托市會議中心迎賓大廳確實高懸著石墨的代表作《風暴前夕》,位置相當顯著,乃步入議政大廳的必經(jīng)之路。
迎賓大廳高敞而簡潔,365×145cm的《風暴前夕》,因為體量過大,當年市政府必須動用平板車才解決它的有機玻璃外罩的運輸問題,有感于西方繪畫界長期來對中國水墨畫的無知和忽略不計,作為一個中國人與一個中國畫家,如今站在這幅巨畫前,應該不會認為僅僅是畫家的勝利,而是“新東方表現(xiàn)主義”的勝利和中國畫的勝利。
迎賓大廳獨此一幅中國畫,畫面是荷塘,荷葉田田如翡翠,玉蓮怒放勝白雪,有蓮房垂垂,錦鱗游泳,有碧波蕩漾,蜻蜓點紅……如此恬靜歡愉的場景,為什么是大風暴的前夕呢?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所謂風起于青萍之末,雨氤氳于礎潤之時。畫面上所有的細節(jié)——水汽、葉暈、魚浮……其實都在微妙地暗示著我們,一場狂風暴雨正在綺麗安謐的表象下集結(jié)。
上醫(yī)治未病,上師繪未形。畫面雖然恬靜歡愉,但是畫家的高超正在于把自己下一步的惕惕之心,把畫面下一個空間的想象,所謂“盛世危情”提前讓渡給了我們,美國人恰恰很懂這一點,所以給了這幅畫最高禮遇。
具有180余年歷史的美國夸克藝術博物館則遠遠沒有市政廳那么人氣爆棚,但是,一進門,拐彎就可以看到石墨的青花瓷,置于展廳的中心位置。
美國人欣賞石墨的水墨畫還是十多年前的事,在第二展廳,石墨的水墨巨作《力量凝聚》高懸在右側(cè)顯著位置,國內(nèi)媒體形容它具有“交響樂般的壯闊”,但“青花瓷”(青瓷畫)是怎么回事呢?美國人連青花瓷的妙處也懂嗎?
石墨真是謎一樣的人物。
眾所周知,瓷坯上作畫,因為用的是黏稠的釉料,黏料碰到坯料,如同漿糊遇到樹皮,筆觸必定遲澀,筆意必定滯礙,雖齊璜、徐渭再生亦無法顯現(xiàn)色彩酣暢、水墨淋漓的效果,但“天心有意旌后賢”,這個難題居然被石墨解決了。
2014年4月,“夢回青花”在美國加州首府薩克拉門多的“石墨藝術中心”展出,薩市的藝術圈都希望擁有一件石墨的“青花瓷”,正如時年89歲的美國現(xiàn)實主義藝術大師格雷戈里·康道斯在畫展現(xiàn)場所說的,“石墨把水墨畫植入了瓷器,開創(chuàng)了新紀元”,那就是說,石墨所繪已是“青瓷畫”,而不是“青花瓷”了。
“藝術家不是大自然的奴隸”,這是石墨日常最愛念叨的話,在他看來,水墨畫也罷,青瓷畫也罷,畫家,無非是畫自己的心,這也是“新東方表現(xiàn)主義”之心。
加大課堂好風光
說到“石墨藝術中心”,我們到達薩克拉門托的當天,就去了那兒喝茶,因為那里也是薩市藝術家們常常聚會的地方。
它坐落在薩市第二十八街,毗鄰著“富人區(qū)”,遠望是一幢灰綠香檳棕褐色的三層建筑,總面積近6000平方尺,六年前石墨將這塊地皮買下,出資60萬美元,聘請美國著名的建筑設計師設計建造,基本風格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層是2000多平方尺的展示廳,二層是高敞寬大的畫室,面積達3000平方尺,三樓是起居室,全稱是“石墨藝術中心”,又名石墨畫廊,壁上是他各個時期的畫作,桌上是各種造型的紫砂壺,柜中有南北的各式佳茗,落座閑聊,正在暗忖:石墨的畫雖然“賣得動”,但造一棟6000平方尺的“中心”得要多少“金”呢?他哪來如許多的銀子呢?恰有電話進來,乃93歲的美國《星島日報》的前總編程懷澄先生,他以前長期關注旅美畫家的現(xiàn)狀,我便在電話里介紹了石墨藝術中心,他聽了頗為吃驚,以他對旅美畫家之熟悉,當即發(fā)表感言:旅美畫家要在美國站住腳跟非常不易,一個成功的中國畫家,一般可以擁有自己的工作室和畫廊,但像石墨這樣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藝術中心”,則是比較罕見之成就,同時也表明畫家實力非凡,其作品無疑已經(jīng)得到藝術市場的認同。
然而相形之下,石墨似乎對自己的教學生涯更為看重,“在美國的大學講臺上,傳播中國傳統(tǒng)藝術理念”——石墨說,每念及此,心里就充滿自豪和激情,一個中國畫家,能夠在萬里之外為祖國的傳統(tǒng)文化代言,“傳道、解惑”,而且面對的是濟濟一堂的“洋弟子”,這樣的快樂,有時甚至超過繪畫的本身。
都說加州富庶繁榮。薩克拉門托市在加州的經(jīng)濟地位在全加州僅次于洛杉磯、舊金山而位列第三,但因為是加州首府,故政治文化地位并不遜色前者,石墨所供職的加州大學薩克拉門托分校也是沒有圍墻的大學,校園內(nèi)有公共巴士緩緩而行,塔樓綠茵,學子徜徉,學校占地規(guī)模體量之大也遠超我們的預期。
在這所大學的美術學院,石墨所教授的“東方藝術”,蹭課的學生比較多,我們?nèi)ヅ月爼r,差一點找不到座位。
那天講解王維著名的“雪中芭蕉圖”,解釋中國經(jīng)典畫家的精神是如何悖時、悖地、悖情地自由馳騁……
他的上課場面奇特,幾乎每堂課總要把大量的宣紙吸附在墻上,寬大的工作臺上,堆滿各種顏料與畫筆,然后拔高嗓子,運筆示范,他英語蹩腳,學校給配備了助教,屆時他連比帶劃,不斷地蹦單詞,掐詞組,運筆墨,曬表情,在助教的補充解釋下,洋弟子才能完整弄懂他的意思。
下課后,他不無得意地介紹自己的授課特色。
首先是“以展助教”。他說,這種方法在大陸沒有一所大學能夠做到。因為教學大綱與內(nèi)容,以及教學進度,完全由教授自己說了算,校方不能干預。
換句話說,學生在校期間,必須以頻頻展示自己作品的方式,與同學交流,與老師交流,是謂“以展助教”。
石墨規(guī)定,每個學生的作品都必須“每月一小展,三月一嘉展,期末送大展”,把自己的作品循例公示,所有學生通過抓鬮而結(jié)成對子,對作品進行初評,然后組織全班“統(tǒng)評”,只準“惡評”,不準諛評,在講評中,認識自己,也認識別人。他認為,近代的美術教育,特別是國畫教學,既受益于傳統(tǒng),又受礙于舊習,提倡“埋頭苦學”,提倡“十年磨一劍”,在加州大學,石墨以為踏實地磨練基本功固然重要,但是“抬頭認路”也許更重要,須知,同學們的求學生涯非常寶貴,傳統(tǒng)的教學模式鼓勵學生勤奮習畫固然沒錯,但因為“埋頭”經(jīng)年,等到“抬頭”往往已經(jīng)謬錯已成或者歧路已深,“傳統(tǒng)模式讓學生馴化,我則要他們‘野化”,他說,讓他們時時抬頭看路,如同北禪宗之“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保瑢W生資質(zhì)不同,或庸質(zhì)、或銳質(zhì)、或鈍根、或利根,但“以展助教”,足以讓所有的學生在求學時代充分釋放自己,即便是普通資質(zhì)的學生也會在這樣的氛圍中大受裨益。
其次,他的教學理念是“悖論教學,弱化庸?!?。在班內(nèi)“悍然”設定“重點學生”,“學生天分不一樣,我的精力也有限”。他說,只能因材施教,有天分的學生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注嘛,藝術的本質(zhì)是反庸常,反尋常的。我的教學也不能“平均主義”,法律面前自然人人平等,但繆斯面前,不能人人平等。
因此一進入藝術殿堂,我們的諸多的世俗思維、“教科書思維”就必須改變。在我的課堂,從不提倡什么“凡事提倡一分為二”;往往片面的、極致的表達,才是生動的,震撼的表達;我的課堂也不奉行“凡事物質(zhì)第一,意識第二”;心靈具有無限的自由度,畫家常常畫自己沒有親睹的情景,卡夫卡沒有去過美國而寫美國,陳逸飛沒有見過攻占“總統(tǒng)府”現(xiàn)場而畫出“攻占”的場面,那角度更是只有身居直升機的高度才能體現(xiàn),陳逸飛他們靠的是什么?。肯胂蟀?,藝術家無中生有的想象?。?/p>
我也不認可“勤奮一定能成功”的信條,我班里現(xiàn)有生員35名,個個都勤奮,但我估計將來能成為什么“家”的,決不會超過10位。甚至一個都沒有。
一句話,這里教的不是哲學,是最沒有“確定性”的藝術。
藝術乃通靈之舉。所謂“成功乃99份汗水加1份靈感”,后面應該還有一句:“那1份靈感才是最最重要的”。
中國畫在當代究竟如何傳承與創(chuàng)新呢?
石墨正以他的實踐回應著這個問題,他畫荷花,不是傳統(tǒng)的畫一枝一葉、一莖一花,而是一大片、一大茬地畫過去。因為他眼里的荷花,不是一枝一葉,而是成片、成茬,滿池搖曳,接天蓮葉——那才是荷花的本性。
也因為如此,當“滿池芬芳”被鎖定于石墨的畫面時,不但清芬襲人,而且色彩變幻。他喜歡極其絢爛的色彩,筆下的荷花隨著他的心境不同而幻化出各種瑰麗。“新東方表現(xiàn)主義的原點,是心。藝術家的心,主宰著色彩、光線、構(gòu)圖、造型……藝術家千萬別做大自然的奴隸。比如,常人眼中的荷葉是綠色的,但如果我的心覺得它應該是紫色的,甚至橙色的,那它就是紫色的或橙色的,因為,它們更符合‘心的真實?!?/p>
中國畫向何去呢?石墨說,也許國畫大師陳佩秋先生的話最耐人尋味了:首先要有國際視野,對中國畫來說,筆墨至上也罷,氣韻第一也罷,讓國際繪畫界折服才是硬道理。
二十年來一直努力讓水墨畫走進美國的石墨相信,他走對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