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庇终f:“不學詩,無以言?!睂懮⑽臎Q不能平鋪直敘,像記一篇流水賬,枯燥單調(diào)??菰飭握{(diào)是藝術(shù)的大敵,更是散文的大敵。
首先要注意遣詞造句。世界語言都各有其特點,中國的漢文的特點更是特別顯著。漢文的詞類不那么固定,于是詩人就大有用武之地。相傳宋代大散文家王安石寫一首詩,中間有一句,原來寫的是“春風又到江南岸”,他覺得不好;改為“春風又過江南岸”,他仍然覺得不好;改了幾次,最后改為“春風又綠江南岸”,自己滿意了,讀者也都滿意,成為名句?!熬G”本來是形容詞,這里卻改為動詞。一字之改,全句生動。這種例子中國還多得很。又如有名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原來是“僧推月下門”,“推”字太低沉,不響亮,一改為“敲”,全句立刻活了起來。中國語言里常說“推敲”就由此而來。再如詠早梅的詩:“昨夜風雪里,前村數(shù)枝開”,把“數(shù)”字改為“一”字,“早”立刻就突出了出來。中國舊詩人很大一部分精力,就用在煉字上。我想,其他國家的詩人也在不同的程度上致力于此。散文作家,不僅僅限于遣詞造句。整篇散文,都應該寫得形象生動,詩意盎然,讓讀者讀了以后,好像是讀一首好詩。古今有名的散文作品很大一部分是屬于這一個類型的。中國古代的詩人曾在不同的時期提出不同的理論,有的主張神韻,有的主張性靈。表面上看起來,有點五花八門,實際上,他們是有共同的目的的。他們都想把詩寫得新鮮動人,不能陳陳相因。我想散文也不能例外。
我的意思就是說,要像寫詩那樣來寫散文。光是煉字、煉句是不是就夠了呢?我覺得,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還要煉篇。關(guān)于煉字、煉句,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著作中,也包括大量的所謂“詩話”,討論得已經(jīng)很充分了。但是關(guān)于煉篇,也就是要在整篇的結(jié)構(gòu)上著眼,也間或有所論列,總之是很不夠的。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問題似乎還沒有引起文人學士足夠的重視。實際上,我認為,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
煉篇包括的內(nèi)容很廣泛。首先是怎樣開頭。寫過點文章的人都知道:文章開頭難。古今中外的文人大概都感到這一點,而且做過各方面的嘗試。在中國古文和古詩歌中,如果細心揣摩,可以讀到不少開頭好的詩文。有的起得突兀,如奇峰突起,出人意外。比如岑參的《與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圖》開頭兩句是:“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文章的氣勢把高塔的氣勢生動地表達了出來,讓你非看下去不行。有的紆徐,如春水潺湲,耐人尋味。比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開頭的一句話:“環(huán)滁皆山也?!庇谩耙病弊纸Y(jié)尾,這種句型一直貫穿到底,也仿佛抓住了你的心,非看下去不行。還有一個傳說說,歐陽修寫《相州晝錦堂記》的時候,構(gòu)思多日,終于寫成,派人送出去以后,忽然想到,開頭還不好,于是連夜派人快馬加鞭把原稿追回,另改了一個開頭:“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边@樣的開頭有氣勢,能籠罩全篇,于是就成為文壇佳話。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幾十幾百。這些都說明,我們古代的文人學士是如何注意文章的開頭的。
開頭好,并不等于整篇文章都好,煉篇的工作才只是開始。在以下的整篇文章的結(jié)構(gòu)上,還要煞費苦心,慘淡經(jīng)營。整篇文章一定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有一種內(nèi)在的邏輯性。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都要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有人寫文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前言不搭后語,我認為,這不是正確的做法。
在整篇文章的氣勢方面,也不能流于單調(diào),也不能陳陳相因。盡管作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的風格,應該注意培養(yǎng)這種風格,這只是就全體而言。至于在一篇文章中,卻應該變化多端。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不少不同的風格:《史記》的雄渾,六朝的秾艷,陶淵明、王維的樸素,徐、庾的華麗,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白的流暢靈動,《紅樓夢》的細膩,《儒林外史》的簡明,無不各擅勝場。我們寫東西,在一篇文章中最好不要使用一種風格,應該盡可能地把不同的幾種風格融合在一起,給人的印象就會比較深刻。中國的駢文、詩歌,講究平仄,這是中國語言的特點造成的,是任何別的語言所沒有的。大概中國人也不可能是一開始就認識到這個現(xiàn)象,一定也是經(jīng)過長期的實踐才摸索出來的。我們寫散文當然與寫駢文、詩歌不同。但在個別的地方,也可以嘗試著使用一下,這樣可以助長行文的氣勢,使文章的調(diào)子更響亮,更鏗鏘有力。
文章的中心部分寫完了,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又來了一個難題。我上面講到:文章開頭難。但是認真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感到:文章結(jié)尾更難。
為了說明問題方便起見,我還是舉一些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例子。上面引的《醉翁亭記》的結(jié)尾是:“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币浴耙病弊志溟_始,又以“也”字句結(jié)尾。中間也有大量的“也”字句,這樣就前后呼應,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另一個例子我想舉杜甫那首著名的詩篇《贈衛(wèi)八處士》,最后兩句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边@樣就給人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覺。再如白居易的《長恨歌》,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或在天上,或在地下。最后的結(jié)句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使人有余味無窮的意境。還有一首詩,是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結(jié)句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睂@句的解釋是有爭論的。據(jù)我自己的看法,這樣結(jié)尾,與試帖詩無關(guān)。它確實把讀者帶到一個永恒的境界中去。
上面講了一篇散文的起頭、中間部分和結(jié)尾。我們都要認真對待,而且要有一個中心的旋律貫穿全篇,不能寫到后面忘了前面,一定要使一篇散文有變化而又完整,謹嚴而又生動,千門萬戶而又天衣無縫,奇峰突起而又順理成章,必須使它成為一個完美的整體。
(選自《季羨林說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