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乘風
魯迅先生在小說《吶喊》《彷徨》中塑造了許多知識分子形象,表現(xiàn)了他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命運的關(guān)注。魯迅小說中知識分子形象的類型,大致可分為三類,分別是“五四”覺醒者形象、妥協(xié)的知識分子形象、偽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魯迅筆下的這些形象背后蘊藏著迷失與救贖、瘋狂與隱喻等復雜矛盾的心態(tài),還包含著一定的文化邏輯。
魯迅先生一生筆耕不輟、著作頗豐,但從現(xiàn)代小說而言,不外《吶喊》《彷徨》兩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從魯迅這里開始,又在魯迅這里成熟。魯迅一共創(chuàng)作了三十余篇小說,其中塑造了許多人物形象,包括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在小說中,不論是知識分子還是農(nóng)民,都是魯迅所描繪的“病態(tài)社會里不幸的人們”,而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的區(qū)別不外乎:“一個是‘辛苦麻木的活著,一個是‘辛苦輾轉(zhuǎn)的活著。”本文主要討論的是小說《吶喊》《彷徨》中描寫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形象和這些形象背后的文化邏輯。
一、知識分子形象的類型
魯迅小說中知識分子形象的類型,大致可分為三類,分別是“五四”覺醒者形象、妥協(xié)的知識分子形象、偽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
(一)“五四”覺醒者形象
“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歷史上的一場思想文化大解放運動,知識分子是這場思想文化革命的先鋒。魯迅先生對于知識分子現(xiàn)代性的理解,主要是受西方文藝及哲學思潮的影響,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人的個性的尊重與倡導,對個人的價值、獨特性、主體性的重視。魯迅先生尤其強調(diào)人的獨立自主性和社會批判性。具體體現(xiàn)在主張向內(nèi)不依賴任何權(quán)勢,向外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力量,在真理價值的認同上具備自己的判斷水平,并遵循內(nèi)心的準則自由地行動,成為改造社會的獨立批判力量。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藥》中的夏瑜,《長明燈》中的“瘋子”,都是“鐵屋子”里最先醒來并振臂疾呼的“圣斗士”?!犊袢巳沼洝肥乾F(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xiàn)代體式創(chuàng)作的白話文著作。《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是一個患有“迫害狂”癥的病人,狂人只因在二十年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就被眾人認定為異端。
魯迅借狂人之口喊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那個舊社會是一定會被推翻的,并將迎來一個嶄新的世界,可這過程可能會曲折艱難,可能會流血犧牲,但“鐵屋子”終將被推倒,知識分子以及國人麻木的心靈都將醒來。
《藥》中的夏瑜,是以“鑒湖女俠”秋瑾為原型的民主革命義士。夏瑜的抵抗是對清朝統(tǒng)治者的勇敢抵抗,又是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的陳舊傳統(tǒng)的摒棄。他為了蒼生而捐軀,卻不被貧困愚昧的老百姓理解,革命者的鮮血被視為治病的良藥,讓人唏噓不已。
《長明燈》中的瘋子可謂是狂人的繼承人?!堕L明燈》寫于1925年,1925年是中國歷史上光明與黑暗交織的年代,帝國主義、封建地主、買辦資產(chǎn)階級幾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可魯迅仍“荷戟獨彷徨”,在此背景下寫下了《長明燈》。瘋子住在吉光屯,屯中神廟里有一盞梁武帝時點起的神燈,一熄滅的話吉光屯“就要變?!?,大家就要“變泥鰍”,可瘋子偏要吹熄。他說:“那盞燈必須吹熄……吹熄,咱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為了阻止“瘋子”,闊亭要害他,灰五嬸也要騙他,可瘋子不怕受迫害、受欺騙,“然而我只能姑且這么辦。我先來這么辦,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
瘋子的形象,是“狂人”形象的繼承與發(fā)展,是魯迅創(chuàng)造的又一“戰(zhàn)斗者”?!拔逅摹睍r期,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沉默中爆發(fā),苦苦探索,尋求答案,最終在無路可走的情形下被迫瘋狂。魯迅先生用他的親身體驗演繹了一個個真實的開始覺醒的現(xiàn)代國民形象,他們代表的是不甘于在封建腐朽社會茍且偷安的覺醒者形象,他們的覺醒讓人們看到了民族的希望與民族的未來。
(二)妥協(xié)的知識分子形象
“假如有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嗎?”這是在《〈吶喊〉自序》中,魯迅與金心異(錢玄同)的對話,借此表達了魯迅自己的一種極為矛盾的心態(tài),也是魯迅關(guān)于“鐵屋子”或“家”的經(jīng)典民族寓言。
起初,魯迅的立場是踴躍的,金心異的回復也是抱有希冀的態(tài)度的:“但是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可能?!睂嶋H上,魯迅的樂觀卻很短暫——他很快就從“聽將令”的“吶喊”墜入“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彷徨”中去了,從小說集《彷徨》中幾部描寫知識分子的小說中可窺見一斑。這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縱然知識分子有自身的弊端,比如他們的猶疑不決、消極沉淪、自命清高,但最終的根本原因還是那間“鐵屋子”的大環(huán)境造成了“五四”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孤獨和悲劇命運。
《在酒樓上》,呂緯甫總結(jié)自身從“出走”到“回來”的人生經(jīng)歷時,悲痛而自嘲地說,“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好笑”,“我在少年時,瞥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什么地方,給甚么東西來一嚇,馬上飛走了,可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返回來停在原來的地方,便覺得這其實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意此刻我也飛回來了,不外繞了一點小圈子”。他給小弟遷墓,給已故的順姑買剪絨花,可他以前也是“敢到城隍廟里去拔神像的胡子,連日議論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致打起來的”人。可現(xiàn)在做的都是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出現(xiàn)這種變化,究其原因,還是呂緯甫這一類知識分子向封建社會妥協(xié)了,僅憑單薄的一己之力是絕無打破“鐵屋子”的可能的,而那些先醒來的人,只能在許多人未醒來之前再次消沉下去。
“感覺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不管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如何留戀,與我都沒什么干系了?!蔽闹?,魯迅借“我”之口道出了他自己和同時代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難以言說的悲哀,是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和孤獨的感覺,是在那個黑暗社會找不到歸屬感的無奈,他已經(jīng)失去了“根”,失去了知識分子立足的精神家園。
《孤獨者》中魏連殳的遭遇也與呂緯甫極為相似,他從一開始的抵抗世俗、特立獨行到最后清醒地茍且偷安,自認為是人生的失敗者,甚至與狼共舞,最終安于現(xiàn)狀,茍活于世。而他內(nèi)心的痛苦卻始終無法排遣。這似乎都是難以擺脫的宿命,“五四”時期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都難逃西西弗式周而復始的痛苦勞役的悲劇命運。
《祝?!分幸灿羞@樣一個妥協(xié)的知識分子形象,即小說中的“我”。祥林嫂這樣問道,“一個人死了以后,實際上有無靈魂可言?”,“那么,有沒有地獄呢?”,“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嗎?”這些問題集中反映了祥林嫂對死后去向的擔心。因為如果人真的有靈魂,如果人死之后會到達地獄,如果死后的人都可以見面,她就將會面對被鋸為兩半的危險,那比她活著還要痛苦與悲慘。所以祥林嫂對這個問題也是感到惶恐不安的?!拔摇弊鳛橐粋€“新黨”,對這些問題,完全可以回答“不”,但“我”和祥林嫂不是同一階級的人,對她的想法根本理解不深,所以為了推諉責任,就用“說不清”三個字來回答。
魯迅小說中那些妥協(xié)讓步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多是彷徨于光明與黑暗、文明與古老、新與舊之間的“零余者”。對于魯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們沉重的精神負擔往往是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消極方面的直接繼承,他們精神上的傷痛是不可撼動的舊傳統(tǒng)力量和新生的社會思潮相互撞擊所致的精神變異。他們身上反映出中華民族的一種傳統(tǒng)性格,而且由于民族傳統(tǒng)深沉厚重的特點,造成一種超穩(wěn)定的心理結(jié)構(gòu),突破這種超穩(wěn)定的心理結(jié)構(gòu)也就變得困難。
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的叛逆,集中地表現(xiàn)在其對儒家倫理道德的態(tài)度上。儒教恪守“中庸”之道,著重強調(diào)人在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社會與他人的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時,面對一切不和諧的因素,首先應(yīng)該自省、自護和自適,“自省”精神在“中庸”的前提條件下,其就是為了獲得一種心理平衡,在主觀能動性的心理寧靜中消除對立因素。于是,知識分子在“自省”后,或者與世俗同流合污,或者走向自我放逐,都選擇了回避問題:呂緯甫做了教書先生,魏連殳回去做官,其實妥協(xié)之后,是知識分子折斷傲骨,靈肉分離。
(三)是偽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形象
魯迅在小說中,對封建衛(wèi)道士進行了深刻的諷刺,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封建衛(wèi)道士的丑惡嘴臉。
《肥皂》中的四銘就是一個典型的偽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其內(nèi)心十分齷齪丑惡,表面上卻假裝儒雅端莊,宣稱要搗毀天下一切不道德,要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他一面宣稱要拯救這個道德淪喪的社會,另一方面卻對失去親人的孝女的美色垂涎三分,光棍調(diào)戲孝女的話語,在四銘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并且潛意識地給媳婦買了塊香皂,這也是因為淫念在心。當他人成為一個乞丐時,他不是伸出援手也不是反思社會問題,而是像那兩個商議著去買肥皂給孝女洗澡的人一樣,在他人的疾苦中,滿足自己的私欲。他妻子的罵聲和周圍充滿喜劇色彩的笑聲,剝下四銘那張道貌岸然的面具,讓其內(nèi)心的黑暗徹底暴露在光明中。
《高老夫子》中的高干亭,是一個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文化流氓,這樣的人竟然可以成為“賢能女?!钡慕虇T。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位“師長”來到女校的真正的目的是看女同學??墒钱斪约阂驗槌WR的淺陋而使授課失敗后,平日里標榜自己是新文化化身的他,思想上的變化很大,這個“教員”感到女校里世風日下,不能與女校學生為伍,于是就不再當教員,直接回家坐到了麻將桌上。這時,他就覺得世風漸漸好了起來,也漸漸安心了。正是因為深受封建文化的毒害,這批封建衛(wèi)道士對舊中國社會底層勞動人民造成了無形的摧殘和傷害。
二、魯迅小說塑造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背后的文化邏輯
文化邏輯是指一種文化中,以邏輯體系為根本所建立起來的思維體例與認識體例。文化邏輯是文化活動的中樞,制約著文化締造的歷程,各種不同的文化現(xiàn)象都與背后的文化邏輯有直接關(guān)系。魯迅所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背后所隱藏著深層次的文化邏輯,也有著不同尋常的文化意味。
(一)迷失與救贖
魯迅所塑造的知識分子無不有著他自己的影子,他體會著知識分子的迷惑,感受著他們的沉淪,同時也堅守著知識分子的底線,魯迅所塑造的知識分子都在人格與理想的迷失與救贖中彷徨求索。在這些小說人物形象的背后,都滲透著魯迅自己的生命體驗,蘊藏著特定的文化邏輯。
《傷逝》中子君與涓生,他們都是走在“五四”潮頭的青年,身上印刻著“五四”的印記,有知識,有理想,有目標,有信念,追求著自己想要的東西。
魯迅在《傷逝》中寫道:“人必須生活著,愛才能有依附?!彼麄兊膼矍樽罱K破裂,心灰意冷的子君回到舊家庭中,終于在抑郁中死去,而涓生也在悔恨中度日,無法找到出口。涓生和子君的愛戀是整個五四時期知識分子青年男女共同尋求屬于自己的幸福、自由、解放的時代悲劇。
魯迅在小說中寫盡了知識分子的喜怒哀樂,為他們的迷失卑怯與彷徨頹廢深感心痛和悲哀的同時,也表達了“立人”主張。魯迅的“立人”觀有超高的知識分子精英意識,他認為中國要獨立自強,首先在于中國的國民要有獨立自強的精神意識,而這種意識可能首先發(fā)端于中國的知識分子群體。在魯迅眼里,知識分子要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一步一個腳印地做好對老百姓的啟蒙,一點一點地改變社會,才能夠?qū)崿F(xiàn)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救贖。
(二)瘋狂與隱喻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魯迅是作為獨樹一幟的一朵奇花出現(xiàn)并成熟的?!隘偪瘛笔撬≌f中的一個特殊領(lǐng)域。魯迅筆下的“瘋狂”不僅僅理解為神志不清的、非理性的一種精神疾病,是瘋子,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人,更是一種隱喻型寫作,可以把它解釋為啟迪性感覺的隱喻。通過魯迅小說中“瘋狂”的言語舉止和行動,人們可以看到“瘋狂”表現(xiàn)為一種偏向:對現(xiàn)有范式的僭越,對現(xiàn)存文化秩序的斗爭。魯迅要用瘋狂來揭示出二十世紀初中國根深蒂固的一種文化傳統(tǒng)——漫長而隱秘的封建倫理道德的監(jiān)控——和二十世紀初中國啟蒙思想革命的悲劇性歷史遭遇。
《狂人日記》《長明燈》中對“瘋狂”病因、病征給出了文化診斷和醫(yī)治,“瘋狂”的被命名不是一種醫(yī)理的命名,而是一種文化命名,因為這里的“瘋狂”表現(xiàn)的是對現(xiàn)有秩序的對抗、破壞。在這個過程中,那些走在時代前沿的知識分子被維護舊有制度和禮教的人視為瘋子、狂人。這也顯示出“瘋子”的悲劇性命運,“狂人”和“瘋子”都被本身生存的環(huán)境排擠、剔除而被迫命名。
查其病因,為其診斷。在“瘋狂”被定名背后的文化反思中,有魯迅文學啟蒙的意圖,意在引發(fā)療救的注意。雖說魯迅筆下的“瘋子”形象明確表現(xiàn)出神經(jīng)性疾病的特征,可是就其隱喻意義而言,“瘋狂”已經(jīng)隱藏了20世紀初期社會思想的某種文化現(xiàn)狀和中國啟蒙思想的悲劇性遭遇。魯迅先生這樣寫道:“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輝,這就是中國的脊梁?!边@正是魯迅內(nèi)心一種期盼與堅守。
啟蒙者被命名為“瘋子”,以及“瘋子”被他們所反抗的現(xiàn)存秩序接受或?qū)λ麄冏鲆环N無害化的處理,已經(jīng)顯示出魯迅對20世紀初中國社會文化情況的清醒認識,和對中國現(xiàn)代啟蒙革命命運悲劇性結(jié)局的思考。現(xiàn)代啟蒙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正如啟蒙先驅(qū)者周作人所深刻感受到的:“思想革命是最出力不討好的事業(yè),只會受大家打罵而不會受到感謝的。做政治運動的人,成功了固然最好不過,即使失敗了,至少在同派之中還會受到擁護和感謝?!憋@然,“瘋狂”主題并非魯迅無意識的一種選擇,而是出于對中國“鐵屋子”的現(xiàn)狀的深刻而清醒的認識之后之選。
三、結(jié)語
在魯迅眼中,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是應(yīng)與農(nóng)民群眾不同的獨特個體,魯迅先生描寫的是社會上的另一種生活。魯迅先生的小說展現(xiàn)了特定背景下知識分子的不同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和內(nèi)心世界,全方位地追尋他們的心靈深處。這一切都指向?qū)Ψ饨ㄖ髁x毅然決然的反對。這就使得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最具有思想性與先鋒性??傊斞感≌f中知識分子形象描寫,是在現(xiàn)代文化邏輯的起點上對知識分子心靈的追問,是中國文學在思想層面上的一次重大突破。
實際上,魯迅文中知識分子形象書寫的最大意義在于,通過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具體人物形象以及心理文化認識結(jié)構(gòu)的刻畫,和與之相對應(yīng)的作家主體意識的揭示,表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追求不息、痛苦不止的焦慮心理,能讓處在不同年代、不同國度的讀者常讀常新,留給讀者無盡的思考。
(江蘇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