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十九年前的一次高考
余華
余華
潘陽讓我為《全國高考招生》雜志寫一篇文章,說說我當初考大學時的情景。我說我當初沒有考上大學,潘陽說這樣更有意思。潘陽是我的朋友,他讓我寫一篇怎樣考不上大學的文章,我只好坐到寫字桌前,將我十九年前的這一段經(jīng)歷寫出來。
我是一九七七年高中畢業(yè)的,剛好遇上了恢復高考。當時這個消息是突然來到的,就在我們畢業(yè)的時候都還沒有聽說,那時候只有工農(nóng)兵大學生,就是高中畢業(yè)以后必須去農(nóng)村或者工廠工作兩年以后,才能去報考大學。當時我們心里都準備著過了秋天以后就要去農(nóng)村插隊落戶,突然來消息說我們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也可以考大學,于是大家一片高興,都認為自己有希望去北京或者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生活,而不用去農(nóng)村了。
其實我們當時的高興是毫無道理的,我們根本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學,對自已有多少知識也是一無所知。我們這一屆學生都是在“文革”開始那一年進入小學的,“文革”結(jié)束那一年高中畢業(yè),所以我們沒有認真學習過。我記得自己在中學的時候,經(jīng)常分不清上課鈴聲和下課的鈴聲,我經(jīng)常是在下課鈴聲響起來時,夾著課本去上課,結(jié)果看到下課的同學從教室里涌了出來。那時候課堂上就像現(xiàn)在的集市一樣嘈雜,老師在上面講課的聲音根本聽不清楚,學生在下面嘻嘻哈哈地說著自己的話,而且在上課的時候可以隨便在教室里進出,哪怕從窗口爬出去也可以。
四年的中學,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到了高考復習的時候,我們很多同學仍然認真不起來,雖然都想考上大學,可是誰也不認真聽課,壞習慣一下子改不過來。倒是那些歷屆的畢業(yè)生,顯得十分認真,他們大多在農(nóng)村或者工廠呆了幾年和十幾年了,他們都已經(jīng)嘗到了生活的艱難,所以他們從心里知道這是一次改變自身命運的極好機會。一九七七年的第一次高考下來,我們整個海鹽縣只錄取了四十多名考生,其中應屆生只有幾名。
我記得當時在高考前就填寫志愿了,我們班上有幾個同學填寫了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成為當時的笑話。不過那時候大家對大學確實不太了解,大部分同學都填寫了北大和清華,或者復旦、南開這樣的名牌大學,也不管自己能否考上,先填了再說,我們都不知道填志愿對自己能否被錄取是很重要的,以為這只是玩玩而已。
高考那一天,學校的大門口掛上了橫幅,上面寫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教室里的黑板上也寫著這八個字,兩種準備就是錄取和落榜。一顆紅心就是說在祖國的任何崗位上都能做出成績。我們那時候確實都是一顆紅心,一種準備,就是被錄取,可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做了后一種的準備,我們都落榜了。
高考分數(shù)下來的那一天,我和兩個同學在街上玩,我們的老師叫住我們,聲音有些激動,他說高考分數(shù)下來了。于是我們也不由地激動起來,然后我們的老師說:你們都落榜了。
就這樣,我沒有考上大學,我們那個年級的同學中,只有三個人被錄取了。所以同學們在街上相遇的時候,都是落榜生,大家嘻嘻哈哈地都顯得無所謂,落榜的同學一多,反而誰都不難受了。
后來我就沒有再報考大學,我的父母希望我繼續(xù)報考,我不愿意再考大學,為此他們很遺憾,他們對我的估計超過我的信心,他們認為我能夠考上大學,我自己覺得沒什么希望,所以我就參加了工作。先在衛(wèi)生學校學習了一年,然后分配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當上了一名牙醫(yī)。我們的衛(wèi)生院就在大街上,空閑的時候,我就站到窗口,看著外面的大街,有時候會呆呆地看上一二個小時。后來有一天,我在看著大街的時候,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悲涼,我想到自己將會一輩子看著這條大街,我突然感到?jīng)]有了前途。就是這一刻,我開始考慮起自己的一生應該怎么辦?我決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于是我開始寫小說了。
(選自余華《靈魂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