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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軍走了 茶花開著

      2017-06-22 08:06高國鏡
      神劍 2017年3期
      關鍵詞:山茶花茶花胡子

      高國鏡

      茶花妹呀,我救你一把,算個啥呀,你就忘不了我啦?

      紅軍哥呀,我跟你好,我愿意,你為啥偷偷報答我一輩子哩?

      ——男女主人公的夢中對話

      遠方升起一朵永不消逝的白云

      紅軍哥走了是因為紅軍哥來過。

      竹胡子臨走的前一天晚上,茶花和她娘一夜也沒睡覺。前半夜是在月光下和星光下推碾子,轱轆轆推個沒完。娘倆把僅有的一斗二升小麥都推了,推一遍,又用馬尾籮籮一遍,籮出了半笸籮雪花般的白面;然后又推了一筐杏核,把杏核連同杏仁一并軋成黏糊糊咖啡色的醬態(tài)。后半夜,倆人就熬開了杏油,直熬到雞叫,油花才一層層翻上來。待把油撇出來,灌入罐子,娘倆又開始和面,做油鍋,炸開了油炸鬼。拂曉前,娘倆便炸了兩大盆子外焦里嫩,香噴噴、金黃黃的油炸鬼。但這油炸鬼娘倆一個也沒舍得吃,只準備裝好,讓竹胡子和他們帶上,也好路上吃啊——長征路長著哩,沒干糧吃哪行哩。

      那一夜竹胡子的心也像旋轉的碾砣一般,沉重地轉著。他也一宿沒合眼哪。只想著,以后可咋報答茶花呀?一想到茶花,他的心就貓抓著似的,茶花都對他那樣了,他可咋撂得下這個姑娘???他請示了組織,要把茶花帶上;可組織沒有批,不讓他帶這個山寨姑娘。他只能服從組織,放棄帶茶花的想法。他的心亂糟糟的。不管怎么說,他也要走了,要離開茶花寨,離開茶花妹了。送別的飯,是油炸鬼,還有茶花親手做的夾了松雞肉的過橋米線。那是竹胡子一行人終生難忘的一頓餞行飯啊。馬夫和警衛(wèi)員吃得拍著肚子,都不好意思了。

      竹胡子自然是騎著那匹大白馬走的。但大白馬的鞍子上多了一個厚厚的墊子,那是茶花用一百塊花補丁縫制的,里面還續(xù)了兩巴掌厚的一層棉花。竹胡子望著這個墊子,坐著這個墊子,心里頭七上八下的,甚至有幾陣子都淚水漣漣的了。但竹胡子不知道,那馬尾巴上少了三根馬尾毛,那是茶花偷偷地揪下去的;揪那馬尾毛時,那馬尾毛還沒斷,她的心似乎要碎了,她的淚水恰如斷了線的珍珠,滴滴答答的。從心里說,她不愿竹胡子走,可這位紅軍哥卻要走了;在她家住了十幾天,就要走了,時間太短了,一晃,可就這么一晃,就處出感情來了,何止是一般的感情啊,她簡直不敢想兩天前那一幕,羞死人了??伤懿幌雴幔肯氲娜兆右苍S還在后頭哪?但她所想的,不僅僅是她失去了什么,而是她得到了一個紅軍哥的……愛呀……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掄著棒槌,再給紅軍哥洗一次衣裳;只想掄著拳頭,捶紅軍哥的膀頭子一頓,然后說,紅軍哥,你娶了我吧,咱倆拜了天地吧;只要我嫁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你走到天邊你也是我的人了,我也等著你……可她把想說的話都咽回去了。她是留不住,也不能留紅軍哥的呀,紅軍的長征還沒走完,紅軍哥還得走長征去哩。

      她想跟紅軍哥一起去走長征,可紅軍哥說,你那倆三寸金蓮兒,哪能走長征喲?要真去走長征,還真趕不上趟兒哩。于是她就不怨竹胡子不帶她了,就恨那長長的裹腳布子,把她的腳裹得走不了遠路了。后來她想開了,想開了她就采了一大把山茶花,送給了竹胡子,說,紅軍哥,你走吧;我知道你是為窮人打天下的人,你還有好遠的路要走哩。你該忘就忘了我,我也不怪你……反正……反正后面的話茶花沒有說,她只把那山茶花往竹胡子懷里一塞,扭頭就走了。

      竹胡子分明要哽咽了,但他還是說了一句帶點詩意也帶點希望的話,等明年山茶花開的時候,我就來看你。

      從此茶花永遠就把這句話記住了。從此她最盼的日子就是山茶花開的日子。

      那天竹胡子那一行人馬,真有點像去西天取經的唐僧師徒。那白馬像一團白云飄走了。茶花望著那漸漸遠去的白馬,淚眼模糊了;茶花望著開在山坡地頭、溪畔的山茶花,淚眼蒙眬了。

      那天茶花她娘也去給竹胡子他們送行了。她還給他們帶了一包土特產。她直說紅軍真是好人哪。

      此后茶花天天望著天上的云彩,出神;她總覺得,那匹馬并沒有遠去,而是化作了一團白云,就在東邊的天上飄著,就在東邊的山上,慢悠悠地跑著,似乎一天也沒離開過東邊的那片天,那座山。只要茶花向東邊望去,那東邊,那紅軍走去的方向,似乎就有那匹白馬的影子。從此,她天天都盼著那個騎馬遠去的紅軍哥,再騎馬歸來,再來到他們的小山寨,再吃她做的小米飯,再吃她撈的小魚;再吃她挖的小蒜,再聽她唱的小曲……她多想再給竹胡子點一袋煙,再騎著竹胡子的馬,走那么一走啊……她甚至想到了她給竹胡子打洗腳水、鋪被窩的情景,還想到了竹胡子把她……不敢再想了,她的臉又燒紅了。她順手采了一朵朵山茶花,拋到了嘩啦啦流淌的溪水里。那隨水東流的山茶花,會流到那位紅軍哥的跟前去嗎?

      紅軍走了。走了對茶花來說就杳無音信了,天上的鳥不能告訴她,水里的魚也不能告訴她,紅軍哥到底去了哪里?她把山茶花望落了,天邊那一朵白云卻還時隱時現(xiàn)地飄著,她還是以為那白云就是竹胡子的白馬。

      山上傳來一聲槍響,嚇得山頭的白云忽悠了一下,嚇得茶花似乎打了一個哆嗦。她知道,這是木楞在打槍,不知道他又打到了什么獵物?

      搶婚人遇上了竹胡子

      紅軍哥走了是因為紅軍哥來過。

      十天前,紅軍哥是騎著一匹高頭大白馬來的。當時那位紅軍是一個夠得上騎馬資格的軍官。他姓竹,叫竹馬;因為他的下巴上留著山羊胡子,有人稱他竹胡子。盡管留著胡子,看上去還像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那是一個山茶花盛開的季節(jié),竹胡子和他的一班人馬,路過那個山環(huán)水抱,名叫茶花寨的小山寨。恰好竹胡子病了,高燒不退,組織上吩咐其他紅軍戰(zhàn)士繼續(xù)往前走,只留下了一個馬夫和一個警衛(wèi)員,讓他們休養(yǎng)休整幾天。不幸的是,馬夫和警衛(wèi)員也得了瘧疾,昏迷不醒的;不但伺候不了他,還得派老鄉(xiāng)照顧。他被安排在一戶郝姓人家,療養(yǎng)。這郝家就娘倆。照娘的話說,她家的頂梁柱上山采藥時,讓白匪用冷槍打死了,白匪比狼還狠哩,所以這母女見了紅軍就比見了親人還親;照閨女的說法是,我不跟紅軍親,跟誰親哩。

      母女的日子不富裕,卻有兩間閑房。閨女手腳麻利地把房子收拾干凈,就讓竹胡子住進去了。閨女名叫茶花。茶花的大眼睛水靈靈的,鴨蛋臉也是水靈靈的,白里透著粉,芍藥花似的。

      把竹胡子安置下來,茶花娘便從一個竹籃里拿出來一把曬干的青蒿,她和竹胡子說,這個治療瘧疾最靈驗,好偏方兒,只要喝上七天青蒿湯,就可痊愈。茶花說了一句,我娘是半拉郎中哩。茶花便點著火,支上砂鍋,咕嘟嘟熬上了碧綠的青蒿。竹胡子用木碗把藥湯喝了下去,藥汁沾了一胡子,逗得茶花直想笑。

      茶花又給他做了一碗過橋米線吃,辣乎乎熱乎乎的。竹胡子后來說,那是他一生當中吃得最香的一碗過橋米線哪。晚上,茶花又把木楞送來的狍子肉,給他炒著吃了。吃了兩頓飽飯,喝了兩碗青蒿湯藥,到第二天早上,身子骨就硬朗了起來,精神也好多了。茶花到小河里把他的軍裝洗了,還給開了線的鞋縫了一遭針腳。茶花又給他打來一盆洗臉水,讓他洗了臉。又盛上飯,讓他吃著。竹胡子讓茶花也吃飯吧。茶花說,你吃上飯了,你的馬還沒吃哩;我得割草,喂馬去了。茶花就抄了把鐮刀,割草去了。竹胡子感動得直夸道,這個姑娘,真好啊。

      竹胡子吃完飯,打算去找給馬割草的茶花時,卻聽見茶花的一聲驚叫,救救我呀!

      原來,茶花正在河邊割草,五條大漢猛虎一般,風風火火就竄到了茶花面前。兩個大漢把一塊臘肉和兩袋稻谷放在茶花身邊,有個所謂首領說,茶花,這就算我們寨主的聘禮了。聽說我們寨主和你求過婚,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不依我們寨主,今天寨主讓我們搶婚來了——說著,吩咐四條大漢,把人帶走!

      沒待茶花醒過神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就把茶花架了起來,抬了起來,抱了起來,然后一個人背到身上,就要開拔。茶花亂踢騰,有一條漢子就在后邊拽住了她的兩只小腳;為防止她的手亂抓亂撲棱,把她的手也被捆住了;由于她拼命叫喚,又要堵她的嘴,而這時竹胡子和茶花娘已經聽到了茶花的呼救聲——還有一個聽見呼救聲的,就是拿著槍,正在山上轉悠著打獵的木楞。

      竹胡子聽到喊聲,二話沒說,抄起盒子槍,推門就出去了,直望著茶花呼叫的方向。從茶花娘的嘴里他得知,這是在搶婚哪。他哪能容忍寨主霸占民女!他跳上馬,一勒馬嚼子,那馬像一股白旋風,轉眼就把他馱到搶婚現(xiàn)場了。他還沒從馬背上跳下來,先沖天開了一槍,然后跳下馬來,大吼一聲,誰敢搶人,把姑娘放下!

      搶婚人回頭看了一眼,卻沒有把人撂下,而像野獸呼叫著,要逃跑。他們甚至敲起了隨身帶的鑼鼓。竹胡子大喝一聲,把人放下,不然我開槍了!說著,就撲了上去。竹胡子氣得胡子直顫抖,他問那幾個搶婚的人,你們是哪個寨子的,你們的寨主叫啥?姑娘不愿意,你們怎么能搶婚哪!

      幾個人似乎沒有聽清竹胡子的話,但他們看得見,也聽得見,竹胡子是拿著槍的,他們知道槍的厲害,只好先求饒,說是可別槍斃他們呀,他們也是奉寨主之命來的。

      那幾個人,包括傷了一條腿的人,都給竹胡子跪下了。竹胡子直說不興這個。挨個把他們拽起來,讓他們帶著聘禮,回寨子去吧。以后可不興再搶婚了。

      搶婚人掃興地逃跑了。竹胡子才去安慰那個險些被搶走、驚魂未定的姑娘。竹胡子把茶花扶起來,拍拍她身上的土,把捆著她倆手的繩子解開了,把她掙脫的一只鞋撿了起來,幫她穿上。

      茶花含淚叫了一聲,紅軍叔,是你救了我呀。她真想撲到竹胡子懷里,可沒有,她只是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竹胡子。

      茶花娘趕來了。她望著竹胡子說,謝謝你救了我的閨女!

      在山上轉著打獵的木楞,也從森林里走了出來。他的槍上挑著兩只野兔子。當他聽茶花娘說,剛才發(fā)生了一幕搶婚事件時,他怒氣沖天地說,敢,他們敢搶我妹子?我斃了他們!他把兔子摘下來,讓茶花娘回去燉肉吧,他要追強盜去。

      竹胡子硬把他攔下了。他又氣又恨地沖森林里開了一槍——槍沙子把山茶花瓣都打落了一片哪。木楞沖竹胡子說,你們來我們寨子里干啥?不光是為了養(yǎng)病吧?這些寨主們,比老虎還霸道哩。你們管不管哩?

      竹胡子說,管,我們就是為窮人打天下的。早晚,那些土豪劣紳,惡霸寨主,都會被我們打倒的。木楞哈哈大笑了說,還是紅軍好哩。我給紅軍打狍子去。

      茶花望著竹胡子,還有點心有余悸地說,紅軍叔,你們要是走了,那些山寨王會不會還來搶我呀?

      竹胡子和茶花開玩笑說,我們不走了還不行嗎?

      茶花就笑了,小臉像山茶花燦爛。有竹胡子在身邊,她就有了靠山。她跑到小河邊,把臉洗得白白凈凈的;回家換了身體面的衣裳,風刮著一般,美滋滋地找竹胡子去了。

      洗浴的姑娘情愿被誰偷窺

      竹胡子并不愿聽的一句話,茶花卻老對他說,紅軍叔,是你救了我呀!我寧可死,也不給寨主當小老婆!你要不來,我就……茶花就哭了,然后又跑到屋外邊去了。一會工夫,茶花又天真爛漫地跑到竹胡子的屋里去了。

      由于竹胡子愛寫東西,茶花進去的時候,有時他怕茶花給他搗亂;可茶花不在屋的時候,他心里又空落落的。有時他就叫著,進來呀茶花,我要抽煙。那天竹胡子沒有火柴了,火鐮也找不到。茶花就一陣風似的跑進屋去,用火筷子從灶膛里夾了一顆火炭,就給竹胡子點煙去了。竹胡子用的是旱煙袋,抽的是葉子煙。她見竹胡子笑瞇瞇的,探著身子噘著嘴,和她接火,挺逗的樣子,她就與竹胡子開玩笑,你抽煙,我點火,燎了胡子別怪我……竹胡子就笑得更歡了,說她是個淘氣的丫頭。說她淘氣,有時她還更來勁,更隨便了,像個嘎小子;她甚至在激動的時候,敢伸手揪一把竹胡子的胡子。那時茶花樂得前仰后合,竹胡子也樂得前仰后合。竹胡子有時疼愛地揪她的羊角辮兒一把,甚至拍她的屁股蛋兒一把。有時候,他把自己的八角帽戴到茶花的頭上,直說她長得漂亮,還說你跟我當紅軍去吧。茶花說,去呀,我就和你當紅軍去。可竹胡子又說,不能,你一個毛丫頭,可不能當紅軍去呀。茶花說,毛丫頭才跟毛主席當紅軍去哩,我是毛主席的毛丫頭。竹胡子就說,這個毛丫頭的小嘴真會說話??梢孀屇惝敿t軍去,你舍得你娘,舍得茶花寨嗎?茶花說,舍得,有啥舍不得哩。紅軍叔,你真的帶我當紅軍去吧,啊?

      竹胡子看著茶花,許久才說,你這個毛丫頭,你以為當紅軍是小孩過家家哩,那是要把腦袋掖在腰帶上,隨時準備犧牲的呀。

      茶花說,死我都不怕,還怕個犧牲;你都不怕犧牲,我怕個啥哩。你也看見了,寨主敢派人大白天的來搶我,你說我活得踏實嗎?還不如跟你們當紅軍去哩。紅軍叔呀,我總是后怕,怕有一天還有寨主來搶我;再者說了,就算寨主饒了我,那木楞也放不過我呀……

      竹胡子問,木楞在追你?

      茶花說,我感覺他是盯上我了,想追我;他不光在打獵,他也在打我的主意呀哩。他常常給我家送獵物,為個啥哩?還不是想讓我也成了他的獵物,打我看不出來哩。

      竹胡子笑了,看你這毛丫頭,還挺有思想哩。女大當嫁,早晚你也得嫁人哪。那木楞雖說有幾分愣大膽,可人也不錯嗎。

      茶花說,紅軍叔,你瞎說啥呀,你就想讓我嫁那么一個人哩?

      竹胡子問,那你想嫁啥樣的一個人哪?

      茶花大著膽子說,我想嫁個紅軍……說完,茶花就紅著臉跑了。茶花跑了,竹胡子的臉也有點紅了,又哈哈大笑了,這個毛丫頭,還想嫁個紅軍哩?誰知道她想嫁個啥樣的紅軍哪?想想他竹胡子本人,都快30歲了,還沒成個家,他的心情愈發(fā)不平靜起來——他不敢再想了??赡且豢趟X得,想和茶花嘮嘮嗑。他聽見茶花就在窗外撅柴禾哪,他就叫茶花進來,又吩咐茶花,給他點一袋煙抽。茶花又說,你抽煙,我點火,燎了胡子不怨我。就該把你的大胡子燎干凈,讓你裝爺爺。

      竹胡子笑了說,那你不叫我紅軍爺,怎么叫我紅軍叔哪?我的面相到底像爺爺,還是像叔叔???

      爺爺、叔叔你都不像。

      那我像啥?

      茶花紅了臉說,像紅軍哥唄。

      竹胡子笑了,笑得山響。不禁開了一句玩笑,你要叫我紅軍哥,我就該叫你茶花妹了——茶花寨有我一個妹子呀。

      茶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紅軍哥,就紅著臉跑到門外去了,正好一頭撞到娘的懷里。娘隨手把閨女拉到墻旮旯里,叮囑說,你可別和竹胡子沒大沒小沒深沒淺地鬧玩笑啊,人家可是紅軍的官哩。

      茶花說,紅軍官兵一致,才不講究啥等級哩。我和他熟了,叫他紅軍哥,怕啥哩。

      娘說,你這丫頭,腦子忒簡單哩。

      那天竹胡子親自牽著馬,讓茶花騎,算是對茶花的犒勞。茶花開始有點不好意思,后來就放得開了,就蹬著馬鐙騎了上去,還跑了兩圈。在山花簇擁的山路上騎馬遛彎,真是說不出的過癮呀。竹胡子開玩笑說,看你嘎悠嘎悠,屁顛兒屁顛兒的,美得要出嫁似的。

      茶花就臉紅了,笑著說,你凈瞎說,我嫁個誰哩?

      竹胡子說,誰知道你要嫁個誰哩!

      茶花說,我要嫁給你,你愿意不?說完,馬背上的茶花臉紅了,那小臉紅得像空中的太陽。而牽著馬的竹胡子也臉紅了,他簡直不知道茶花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這個時候,山上傳來一聲槍響。茶花說,你聽,準是木楞又打著獵物了。

      竹胡子說,你要嫁給木楞,一輩子可都有肉吃了。哎,騎馬好受不?

      茶花說,哼,你這馬鞍子,硌屁股;等你走的時候,我給你縫個鞍子墊吧。長征路長著哩,省得磨你的屁股。

      竹胡子就感動得不知說啥好了。望著天上一朵游蕩的白云,真怕今天或者明天要走了似的。

      那天也不知道茶花是去給他放馬了,還是挖野菜去了,反正是茶花帶著一串笑聲,又跑了。于是他就沿著山路去找茶花——原來,茶花正在清澈的溪流中洗澡哪,脫得一絲不掛,那身子白得就像他在哪里見過的一只白色羽毛的鳥。那白色的鳥在水里撲騰著,時而又站起來,又蹲下去,又趴下去,來一頓狗刨兒。竹胡子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時間都呆了傻了,臉不是好紅,心不是好跳……而他的窘態(tài)和尷尬相,忽然被茶花發(fā)現(xiàn)了,茶花不知怎么向對面一望,就望見了一個影影綽綽、隱隱約約的身影,還有一雙男人的目光——茶花差點叫出聲來,臉轟一下紅了,羞得要無地自容了,惱怒得要發(fā)作了……可茶花定睛看去,發(fā)現(xiàn)那人竟然是竹胡子,是紅軍哥。這一下子,她把要發(fā)出的聲音、要發(fā)出的火,又咽了回去,又熄滅了。當時她有多難為情,她后來說那是她一輩子都感到臉紅的事情哩。作為一個全裸著的少女,她長這么大,除了她娘見過她洗澡,任何人也沒見過她光身子的情景啊。可那天居然讓別人看見了,讓一個紅軍哥看見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啥叫羞臊,那才叫羞臊哩。她說她當時有心像一條魚,趕緊鉆到水里去??墒虑榈陌l(fā)展卻不是這樣。她說她的第一感覺是,竹胡子未必是無意中看見了她,也許是有意偷窺她偷看她?如果是那樣,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竹胡子真是喜歡她才看她,她是不是應該有一種受寵若驚的幸福感喜悅感自豪感?……竹胡子果然喜歡她,那她就不應該拒絕竹胡子的目光哩。她心頭的滋味是說不出口的,是連她自己都不理解她自己的呀。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樂意接受竹胡子看她,看她的胴體……為個啥哩?竹胡子看她為個啥哩?她愿意讓竹胡子看為個啥哩?說不清;反正是竹胡子愿意看她,她就愿意讓竹胡子看,她還有個啥哩?不就這么一個光身子嗎?想看讓他看去,不想看他還不看哩。

      這么著,茶花就想得開了,茶花就覺得她這也是一次展示自己、奉獻自己、報答竹胡子的機會呀。竹胡子救過她。竹胡子眼巴巴地看看她,有啥不可以哩。這么想著,她對竹胡子就沒有防備,沒有回避。但她必須裝得旁若無人的,她不能讓竹胡子曉得,她看見竹胡子了,那樣竹胡子就嚇跑了,就不敢再看了,就不好意思了,那多不好哩。所以她不但沒有不自然的感覺,反而坦然起來,就那么把白花花的身子,像一條美人魚,就算是美女蛇也罷,繼續(xù)晾在河邊,晾在藍天白云下,晾在金燦燦的陽光里,晾在花紅樹綠的山坡間。她還像只美麗的白孔雀一般,擺出各種姿勢,要開屏的樣子,風騷得可以呀。

      這個時候,山上傳來一聲槍響,嚇得她一哆嗦,趕忙蹲到水里了;竹胡子也被嚇得一激靈,鉆到密林深處去了。竹胡子走了。她反而有一種失落感。后來她就上岸了,她就把衣服穿上了,她在岸邊順手采了一大把山茶花,就披著濕漉漉的、一掛黑瀑布似的頭發(fā),回家去了。

      那天茶花裝得沒事兒人一般,說沒事人一般,臉上也帶著羞澀和揮之不去的難為情啊,拿著那一大束茶花,去見竹胡子。此時的竹胡子倒給人一種分明是做了賊的感覺。見了茶花,他的臉先紅了,心里直打鼓。茶花把花舉到竹胡子面前,直問,紅軍哥,你看這花,好看不?

      竹胡子不敢看茶花的臉,因為他做賊心虛。他把茶花接了過來,擋住了眼睛和胡子。他心不在焉地說,花好看,好看。

      茶花問他,好看你咋不多看幾眼哩?

      他嚇得聲音直顫抖,看……看啥哩?

      茶花說,你說看啥?想看啥你就看啥唄,又沒人捂你眼睛。

      我……竹胡子的聲音還在顫抖著,似乎是自語了一聲,茶花啊,我可能要犯錯誤了,我完了。

      說啥胡話哩?你咋犯錯誤了?你咋完了?

      我……竹胡子沒說二話,只說,兩天以后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你是要走的。茶花說,你舍得走嗎?

      竹胡子不由得說了一聲,茶花啊,我對不起你。

      茶花的眼淚花轉了說,紅軍哥,你啥也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哩。

      水一樣的妹子就要流到你身邊

      自從竹胡子住到茶花家的小屋后,茶花天天晚上給竹胡子點上油燈,沏上山茶水,點上熏蚊子的艾蒿;自然是要把炕燒熱,把炕席掃得干干凈凈,再鋪上被褥,甚至把尿盆都要拿進來……然后才悄悄退去,回娘的屋子里睡覺。娘是一再囑咐過閨女的,一定要把竹胡子伺候好;人家是紅軍的干部,到了咱們家,那是咱們前世的緣分和福分哩。

      以往,竹胡子睡覺前,總要到外邊去遛個彎的;那天也不例外,他踏著月光出去,又披著月色回來了。他推開門,把衣服脫下來,掛到墻壁上的狍子犄角上,把八角帽也掛到狍子犄角上,就一掀被子,打算睡覺——而這個時候,差點把他的魂嚇掉啊,他的被窩里出現(xiàn)了一道白色的影子,像一只白色的大鳥撲棱一下,嚇了他一跳啊,還伴隨著一股迷人的花香。而他還沒醒過神來,那兩條修長的胳膊就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叫了一聲,紅軍哥,快上來吧你。

      竹胡子是在進退兩難之中的。可此刻有一雙白皙的玉臂摟著他,他真正是想走又舍不得走??;面對茶花白嫩嫩的身子,香噴噴的肌膚,他的骨頭都要酥了,都要軟了;而真就順水推舟,就坎騎驢,依了姑娘吧,他又怕結果無法交代。那樣不但毀了他自己,也毀了茶花。于是他說,茶花,可不能這樣啊——你可是個黃花姑娘啊。

      茶花說,正因為我是個姑娘,我才愿給你一回哩。紅軍哥,你救了我,也救了我的身子,要不是你救我,我就成了那個老寨主、老色鬼的玩物了;那樣我一輩子就毀了,還不如跳了火坑、跳了水塘哩。我跟了你,我愿意呀,紅軍哥。今兒黑夜不報答你,也許我一輩子都報答不了你了,一輩子都得后悔著——你快來吧,紅軍哥,別笑話我,我是真心等你哩。

      這話早把竹胡子感動得要哭了。他說,茶花啊,沖這話,沖你這舉動,我感謝你一輩子——可我是個紅軍干部啊,我不能……

      茶花說,紅軍也是人哩。干部也是人哩。你都快三十了,光顧為老百姓打天下了,還沒成家哩,還沒沾過女人哩……你就……

      我……竹胡子說,可我……茶花啊,這樣做我就犯紀律了。

      紀律?茶花說,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叫啥犯紀律哩?反正你也看見我洗澡了。瞞別人,你瞞得了我哩?你是喜歡我哩,喜歡我你還怕個啥哩?我都不怕,你還怕哩!

      這個時候,竹胡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抑制不住自己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也許他此生最難得、最難求、最難忘的一刻,就是這一刻呀,這一刻勝過千金萬銀,勝過千車萬船的珠寶,勝過……還有什么比自己心愛的姑娘主動投入自己的懷抱,更求之不得、更值得珍惜的呀!于是他這個有血有肉的男子漢,就要爆發(fā)了!他像一股沖出山峽的激流,轟然一聲,就把茶花淹沒了,吞沒了。

      那一刻月亮鉆進了蓮花般的云層里。那一刻竹胡子也鉆進了蓮花般的深處。那一刻墻上掛著的八角帽紅星閃閃。那一刻竹胡子的白馬在門外咴咴直叫。那一刻有兩聲呼喚傳得好遠——

      茶花妹呀!

      紅軍哥呀!

      那是一個多么令人難忘的晚上啊。那個晚上的禁果肯定是甘甜的,但后來也許會變成苦澀的。事情就那么風風火火做成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天茶花真是流血又流淚了。流血是因為她自身保留了十八年的處女之身,在今夜一針見血了;流淚是因為事情剛完,竹胡子就拉著茶花的手說,茶花啊,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我可咋報答你呀!茶花先是不語,后來笑了說,紅軍哥,我才不求你報答哩。你要真想回報我啥,既然咱倆這樣了,我就跟你走吧,你把我領走吧,我一輩子伺候你,我跟你當紅軍去,行不,紅軍哥?

      竹胡子的回答是不行。他說真的不行啊。竹胡子的淚水下來了。他說,茶花,我對不起你呀,我是一時沖動,一時糊涂啊。

      不說這個,紅軍哥;紅軍哥,你放心,我到死也不會把咱倆好過的事說出去的,一切都是我愿意哩。我茶花說話是算數的。你不領我去當紅軍,我也不難為你。你該走的時候,你就走吧。剩下的事,有我茶花管哩。你還怕個啥哩。

      竹胡子的淚水流得更猛了。竹胡子拿出了草紙和毛筆,在那發(fā)黃的草紙上寫了兩行遒勁的大字,等革命勝利了,我會來看你。落款就寫了倆字,胡子。然后,竹胡子找出兩枚銀圓,放到那草紙上,對茶花說,茶花啊,這幾個字和這兩塊銀圓,你收下吧,你留著它,以后你可以去找我。

      茶花看了那毛筆字,又夸那字寫得比花還好看哩;竹胡子干脆又把紙接過去,點了那么幾筆,神了,那筆下真就出來了兩朵墨色茶花哩,香氣還挺濃哩。茶花望著那墨寶,直夸道,字是好字,畫是好畫哩。又反問道,你咋不說革命勝利了娶我哩?

      竹胡子沒有回答。他沉默了許久才說,茶花啊,你把一切都給我了……可我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報答你呀。我是個軍人,轉戰(zhàn)南北,四海為家的,今天在茶花寨,誰知道以后又要到哪個寨子里去呀?說深了,我的腦袋都是要隨時準備貢獻給革命的呀。所以我不能答應將來能娶你,但我肯定一輩子也忘不了你了,茶花妹呀。

      茶花說,放心吧,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就算咱倆就到今天了,我也忘不了你哩;一輩子就跟你一回,我也知足哩。說著,茶花又一頭撲向竹胡子,叫了一聲,紅軍哥呀。

      陰錯陽差嫁木楞

      紅軍走了是因為紅軍來過。

      那年月沒有神馬都是浮云這句話。但,那匹實實在在的白馬,卻化作了一朵浮云,總是在茶花心頭游蕩。當竹胡子走了以后,茶花的眼前和心中總是空空蕩蕩的。那時候她懂得了什么叫相思什么叫思念。原來想人滋味,居然是那么不好受,竹胡子走后,一時間她幾乎茶飯都不思了,只是恍恍惚惚地想著一個紅軍哥的影子;似乎到處都有紅軍哥,可哪里也見不到那個紅軍哥了。茶花很快就消瘦了下去。

      照娘的話說,閨女瘦成了個大眼子燈。但那大眼子燈里,是藏著一線希望的——那大眼子燈還是望著東邊,那一朵像白馬的白云,出神。那大眼子燈盼望著那個騎白馬而去的紅軍回來,回來與她同吃一鍋飯,同睡一盤炕;同點一燈油,同騎一匹馬,同過山茶花一樣的紅紅火火的日子。想到山茶花開的時候,他的紅軍哥又騎著大白馬回來了,她就感到眼前全是茶花,全是朝霞,就覺得有盼頭有奔頭哩。

      木楞又扛著獵槍,上山去了。木楞晚上推開她家的門,拎進兩腿狍子肉來。木楞說,大媽呀,茶花都瘦成個啥了,臉白得白菜幫子似的,快多吃點狍子肉,補補吧。木楞直愣愣看著茶花。茶花卻不敢看木楞。娘倆都說,把狍子肉拿走吧。木楞卻把狍子肉往高桌上一丟,說,吃了吧,這也是我木楞的一片心哩,藥不著你們。說著,扭身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又挑著一擔水來了。而第三天,木楞又拿來了一只野雞,說是讓給妹子熬湯喝吧。

      木楞走后,娘倆就哭,說是木楞對咱倆這么好,咱倆可咋辦哩?吃了人家的嘴軟,心也軟哩;拒絕了他吧,木楞又不干。娘曾說,閨女,你就跟了木楞吧。

      閨女卻說她不能走這條道啊。她還得等著那個人哩。那個人會回來的。她的身子都屬于那個人了,她不能嫁木楞了。

      終于有一天,茶花的身子骨好了,臉色也紅潤潤得像山茶花了。茶花又到河邊洗衣裳去了。那天木楞湊了上去,干脆就直接求開了婚,茶花啊,你就跟了我,當我的老婆吧。

      茶花嚇得說不出話來,求饒說,木楞哥,你可別這樣,我是有主的人了。

      有主?木楞的大眼珠子直翻白,誰是你的主?你才沒主哩,我木楞就是你的主。你就應了我吧,真把我等急了,搶我也把你搶回家去。我一輩子不讓你受罪,讓你一輩子有肉吃,行不?

      茶花的臉又嚇白了。說,木楞哥,你別難為我,別逼我呀,咱們的寨子里有的是好姑娘,你向別人求婚去吧。

      哼,我就看上你了。說著,木楞把他身上的褂子和褲子一并脫下來,拋給茶花,說,給我洗洗。茶花看也不敢看他,而他卻撲騰跳下水里,洗開了澡。洗了一陣子,他又游到岸邊,去拽茶花,說是妹子呀,我?guī)阋粔K洗澡。

      茶花被他嚇跑了。他不肯罷休,幾乎是赤身裸體就去追那茶花——而這個時候,茶花的娘趕了上來,娘說,木楞你不許這么無禮,趕快穿上你的衣裳,回你的家去!一個寨子里住著,你現(xiàn)這份眼,誰都會把你看扁的,你個愣大膽啊!

      木楞撅一杈樹葉擋住了下身,還說是我要娶你的閨女!還沖著南山哈哈大笑,說是要打一只豹子,用豹皮給我妹子當褥子。

      然而,茶花還是望著天邊那一朵白云,出神;還是盼著山茶花開的時候,盼著她的紅軍哥回來。

      沒想到的是,沒盼來紅軍,日本鬼子可是進來了。燒啊殺啊搶啊,雞犬都不得活命,人更不能消停。后來,不少山民就干脆上了山,住進了山洞。日本鬼子聽說,茶花家曾住過紅軍,然后就把茶花家當成可疑戶和可疑對象,也好找出什么八路軍的下落。那日本鬼子狠哪,居然找到了娘倆避難的山洞里,而此時茶花正好沒在山洞里,拔山蔥去了。倆鬼子用刺刀比畫著茶花的娘,一再盤問她,她只裝傻充愣,說是她啥也不知道。后來,倆鬼子喪盡天良,把茶花娘輪奸了一頓,然后就點了一把火,把娘燒死在山洞里了。在遠處拔山蔥的茶花看見了火情,就要回去救她的娘——而這個時候,木楞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上前就抱住了茶花,說是不要讓她去找死,那小鬼子正想引虎下山,惦著滅了你,你這不是去鉆他們的套兒嗎!等我先滅了他們,先給你娘報了仇,咱倆再一塊去看你娘,不,看咱娘吧。

      說著,木楞就把肩上的槍拾掇好,裝上足夠的槍沙和火藥,找準時機,找準方位,把槍往樹杈上一擔,就沖著不遠處的火光和鬼子,當的一下,開了一槍——那槍打得準哪,木楞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獵手好槍法呀,他一槍上去,就撂倒了一個鬼子;緊接著,他又裝了第二槍,打了第二槍;裝了第三槍,打了第三槍。一槍一個,兩個鬼子,一個漢奸,全部倒在他的槍口下了。他打那敵人,比打倒三只野羊還容易呀。他這個神槍手,都覺得那天神了。當時他開心得都跳起來了,直呼叫著,我把鬼子打死了。

      茶花眼看著木楞把三個仇人一個個都打倒了,她都驚呆了,驚訝了,她簡直不敢相信,但她又必須相信,木楞就在她的面前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啊。這得算是英雄啊。她對木楞,哪敢小瞧啊。她真想撲向木楞的懷抱,叫一聲木楞哥。

      木楞卻還在顯擺,還在炫耀,還在大笑,像是在沖天傻笑啊,把樹葉子都震落了,把遠處的鳥都驚飛了,他得意地沖茶花說,妹子,看見了吧?你木楞哥可以吧?你木楞哥有沒有本事?你得佩服你木楞哥吧?叫一聲,叫我一聲木楞哥,妹子呀,沖這,你也該嫁我了吧。妹子呀,哥要娶你,你木楞哥要娶你——以后你沒娘了,有你這個哥管你哩,有你木楞哥在,有這青山在,就有你的吃的、你的穿的,就有你的靠山。說著,木楞就伸出有力的雙臂,把茶花抱了起來。

      茶花沒有掙扎,也沒有服從什么,只叫著娘啊,先去看我娘吧。

      木楞說,是啊,先去看你娘,不,是咱娘。我估計,咱娘是死多活少了,怕是已經讓鬼子燒死在山洞里了——反正我也把鬼子打死了,走,咱們看娘去。先說下,把咱娘祭發(fā)了,咱娘的孝期滿了,你可得嫁給我。

      茶花那一刻潸然淚下,悲痛欲絕地叫了一聲,娘??!……

      又是一個山茶花盛開的時節(jié),山茶花開得挺熱鬧挺紅火,可木楞與茶花的婚禮,卻顯得挺冷清,因為鬼子常來搜山,鬼子尤其恨的是木楞,他們恨不得一下抓住木楞,打算用刀剮了他,用狗撕了他??伤麄儧]抓住神出鬼沒的木楞,木楞還在山洞里與茶花入了洞房。茶花雖然在木楞面前折服了,也不覺得嫁這個打鬼子英雄有多么委屈,但拜天地那天,她還是望著東邊那朵像大白馬的白云,想象著她的紅軍哥會不會在那天騎著大白馬回來;她還是望著山茶花,總以為那紅軍哥也許隨時都會出現(xiàn)在山花叢中?

      那天晚上,木楞把一張獾皮褥子鋪到茶花的身子底下,還把一塊自制的白布墊到了獾皮褥子上,然后就像一只饑餓的金錢豹,在揉搓或是吞食一只美味的麂子,他呼哧帶喘,風風火火,還直叫著,我的妹子呀!

      男人最想的是兒子,獵人最愛的是槍

      那些年,木楞的身上出現(xiàn)了不少的光環(huán)或是桂冠,什么抗日英雄、神槍手,都當上了;可遲遲當不上的,是父親。一晃他結婚都幾年了,媳婦還空著懷。這下他可急了,光播種而沒有生根發(fā)芽,沒有長出莊稼,那他咋不急哩!月光下,或是在燈影子里,他不光在茶花的身上苦心和盡情地耕耘,還常常端詳著茶花,發(fā)愣。摸摸肚子,是平平的,白花花的,這肚子咋就懷不上娃哩?再翻過來,拍拍媳婦的屁股,這屁股圓鼓鼓的,白生生的,咋就不能生養(yǎng)哩?日怪哩。木楞把媳婦翻過來掉過去,檢查了一頓子,然后又報仇雪恨一般,像只餓狼一樣,深耕深翻深播了一陣子——他感覺他體內的噴泉像離弦的箭一樣,刷一下子,就射入了該射的地方。

      他以為這回是會開花結果的??蓭讉€月后,他又失望了。種子又瞎了,癟了爛了糟蹋了——他惱怒他懊惱,他直問茶花,山上啥都下崽兒,豹子下崽兒、狍子下崽兒、獐子下崽兒、麂子下崽兒,連兔子都下崽兒,除了騾子不下崽兒,啥都下崽兒,你咋就不下崽兒哩?我的冤家呀,你給我木楞生個兒子吧,哪怕是個牛犢子,是個羊羔子,也比讓我絕戶了強?。?/p>

      茶花無言以對,悄悄落淚。當時她確實想到了竹胡子在她身上滾戰(zhàn)的那一刻,那激情的一刻,感動的一刻,不堪回首,又回味無窮的一刻呀……而今,木楞如狼似虎一般,咋就不見個結果哩?她也覺得愧對木楞啊,可她又咋解釋???也都怪她娘死得早啊死得慘哪,有啥話和誰說去呀?實際上她也不知道,她為啥不懷孕哪?要是真這么老空著懷,她可咋和木楞交代哩?常常,她還是望著東邊那一朵消失了又飄起來的,似乎永遠都在她眼前浮動的白云;望著又一茬山茶花,她的心里是個啥滋味,她自己都說不清啊。

      那一天茶花把竹胡子臨走前給她留的那張紙條,那枚銀圓,還有她偷偷揪下的那幾根馬尾毛,一并拿了出來,反反復復地看著。這幾樣東西可是她心頭消失不了的白云,消失不了的藍天和星星,消失不了的太陽和月亮,消失不了、也割不斷的情思情絲。這些寶貝疙瘩她是藏在心窩里的,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也偷不去拿不去。她收藏著、珍藏著它們,她想即使遇上地震、遇上火災,這東西也是不會消失的,有她在,就有這金不換的真情在。即便日本鬼子來搜山,這東西也被她完好地保存下來了。睹物思人。此刻,她的眼前浮現(xiàn)著那個長胡子的紅軍哥,那紅軍哥是個好紅軍哥呀,可她恨那紅軍哥走了為什么再也不回來?她還特別恨日本鬼子,不是日本鬼子進山燒死她娘,不是木楞把鬼子漢奸打死,為她娘報仇,她也不至于就嫁了木楞???那樣,她就等著竹胡子,甭管竹胡子回不回來,她都等著,等到頭發(fā)白,等到她死去,她也情愿等著……而現(xiàn)在,她雖然心里還盼著竹胡子回來,可她已經嫁給了木楞;成了人家的媳婦,又沒給人生養(yǎng)……這事讓她愁啊,苦啊,難哪。在那一刻,她看著竹胡子留下的東西,心里頭怪不好受的。忽然聽見木楞從遠處回來了,走路騰騰的,她趕忙把手中的東西收了起來,藏了起來。

      那天晚上,木楞真正是騎在她身上,呱呱地打了她一頓屁股板子,那倆雪白的屁股蛋子上,留下了一層層縱橫交錯的手掌印。木楞還劈頭蓋臉問了她一句,茶花啊,我還是憋不住想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在跟我之前,已經和別的男人好過哩?他簡直是一刀就捅到了茶花的傷疤上??!

      茶花的臉不是好紅啊。她憤怒地捶打著木楞的肩膀說,你又瞎說哩,你又糟踐我哩。茶花再也不能忍受了,她披上衣裳,就要往門外跑,她說,木楞,你要這么說,咱倆就到今兒個了,我跳崖去跳河去,我喂狼去喂豹子去,我也不跟著你了——娘哎!茶花拉開門,就投入到夜色之中去了。

      木楞尋思,先不理她。可后來還是不忍心,就沖出門去,把茶花又抱了回來。茶花在他身上撲撲棱棱,直打滾直打挺兒,那白花花的身子真像只大白鳥,像條大白蟒啊。木楞一見這個,倒又哈哈大笑了。妹子呀寶貝呀的哄了幾句,就又把茶花壓到身子底下了。茶花讓他再也不許瞎說了。他就用舌頭堵住了茶花的嘴。當他把下身和口條都離開茶花的時候,他卻又說,不行嘍,我得找個郎中瞧瞧了,是不是我有毛病?。空筒粦言辛??還是你有毛病,你咋就不懷孕哩?

      那天,茶花又望著天邊那一朵白云,久久地發(fā)呆,一句話也不說。這個時候,她忽然聽到一聲槍響,震得山搖地動的。她以為是木楞又打著獵了,卻不是——

      原來是木楞碰上了一個老神婆子。老神婆子跳神那個靈驗啊,據說一個人的前世、今世、來世,到底是個啥樣,老神婆子都知道哩。他讓老神婆子給他看看,他有了老婆,可為啥這么多年沒兒女哩?

      老神婆子給他掐算了一頓。對他說,我這話就和你明說了吧,你這輩子不會有根后了——你殺生太多了,你打的野生動物太多了,你損了——這是報應你哩!

      就因為這個原因,木楞從老神婆子那里出來,回到家里,拿起他的獵槍,沖天開了一槍——然后就把獵槍在大石頭上摔碎了,發(fā)誓他再也不打獵了!

      那一刻,茶花正好趕到了木楞跟前。茶花嚴厲地對木楞說,不打獵了,你也不打鬼子了嗎?鬼子還沒打敗哩,你就把槍摔了,你還算個男子漢哩?別這么草包,也別光想著生不生養(yǎng)的事。要是白匪、鬼子光欺負咱們,生一大堆孩子,也不夠糟蹋,不夠當炮灰的——那紅軍里有多少沒結婚、沒后代的呀,不照樣給咱們打天下嗎,他們樂觀著哩,你愁眉苦臉個啥哩。打不打獵我不管,這打鬼子的槍,你總不能撂下吧?聽我的,你再造一桿槍,還得打鬼子。等打敗了鬼子,我興許能給你生個兒子哩。

      真的?木楞一陣哈哈傻笑,說,照這么說,我還有盼頭哩。我聽你的,再造一支槍,打鬼子。

      那天晚上,木楞連夜求了鐵匠求木匠,然后自己動手,又把一桿土槍組裝好了。但他發(fā)誓,這槍光打鬼子,不打獵;我木楞得行善積德了,你也好給我生個兒子呀。

      那些日子里,木楞和民兵們一起,配合八路軍,打鬼子;而茶花卻在家里打袼褙,搓麻繩,納幫子,釘底子,做軍鞋。幾年下來,茶花給八路軍做了300多雙軍鞋,還捐了幾百升小米。她還參加了啥識字班,在原有認幾百字的基礎上,學會了讀報紙和寫信;參加了啥劇團,演節(jié)目,演話劇,宣傳抗日,她的拿手好戲就是唱《十送紅軍》,唱得有情有調的,很有感染力啊。那歌是竹胡子教給她的。一唱那歌,她總是愛望著天邊的白云,望著山上的茶花,想竹胡子。

      茶花寨解放那天,茶花扭開了大秧歌;木楞卻沖天放了三聲空槍,以表祝賀。

      多情的局長與村姑都在尋找

      茶花永遠都不會知道,竹胡子走后是又來過一次茶花寨的。那是抗日戰(zhàn)爭中的1943年春天,竹胡子照樣騎著馬,和一行人于夜間路過茶花寨。當時竹胡子派通訊員去打聽兩個人,一個是茶花,一個是木楞。打聽的結果是,這兩個人早就成了兩口子。此刻倆人都睡下了。聽了這個消息,竹胡子都愣了,半天不說一句話。他本來是要打算去茶花家看看的,可聽說茶花已經嫁人了,他便長嘆了一聲,一時失魂落魄的,就命令人困馬乏的隊伍,繼續(xù)乘夜色前進。那天他一走神,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不幸摔掉了一顆門牙。但他的心比掉了一顆門牙還難受。他有一種失戀的感覺。失去茶花妹,那可不是一般的難受啊。那天他自語了好幾聲,茶花妹呀,祝福你吧!

      茶花妹不會想到,直到那一天,竹胡子還沒有結婚。也許竹胡子還在等著茶花吧?而在這之后不久,經組織安排或是命令,竹胡子才勉強和一位老姑娘結婚了。盡管老姑娘對他一百一的好,可他卻常常念叨一聲茶花。

      當他騎著戰(zhàn)馬,又轉戰(zhàn)了幾千里,終于迎來了解放,終于安定了下來的時候——他在距離茶花寨幾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定居了。那時他已經成了那個城市的公安局局長,也算大官了。但他對所謂大官和大城市的生活并不怎么習慣。

      他不喜歡鬧市,愛爬山;他不愛坐車,愛騎馬,但鑒于他的身份,他再騎馬是不可能了。據說他的大白馬老死以后,他幾天幾夜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他為他的坐騎和愛馬流下了一股股傷心的淚水。他總覺得他的戎馬生涯還是短了點。但又似乎過于漫長了。漫長的他那么多年都沒見到茶花姑娘。竹胡子局長做過幾個同樣的夢,他夢見他和茶花同騎著他的白馬,一起走進了茶花盛開的花叢和竹林,走進了林中的竹屋,那竹屋就是他們的洞房。這個夢他肯定是不敢和別人說的,但后來他把這個夢告訴了一個叫小茶花的、成了作家的姑娘……

      局長的生活應該是美好的,但他覺得缺乏一種滋味。他也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滋味。他從過橋米線里尋找過缺失的滋味。但無論他親手做的過橋米線,還是夫人做的過橋米線,抑或是到小飯店里吃的過橋米線,都找不到那種想找的滋味——麻、辣、燙,皆有之,但都不夠味,不地道。后來他似乎才明白,那種滋味是只在茶花寨品嘗過的,是茶花烹飪、調理出來的滋味,在別處他是找不到的。于是他就想著,等到退休了,去茶花寨吃幾碗過橋米線吧,吐吐嚕嚕,咝咝哈哈的,吃得盡興點,痛快點,別那么斯文;按書法說,淋漓盡致點,狂點,野點。就是那么一種感覺。

      老局長還想找到一種感覺,或者說是一種情趣、一種情致,一種雅俗之間的浪漫,甚至說野蠻的氣息。而這種滋味也好,品味也罷,從別處找不來,于是他就在自己的兩大愛好——書法和養(yǎng)花中尋找。身為局長,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是要天天練字的,但除了愛寫毛主席詩詞,剩下的字,他最愛寫兩個字,只有兩個字:茶花。據說有不少茶葉店,都求他給寫了一個茶字。除了愛寫茶字,他還愛養(yǎng)花,但只養(yǎng)一種花:茶花。他的院子里,除了竹子,就是茶花了。這簡直與茶花姑娘不謀而合,因為遠在茶花寨的一個農家院里,茶花也侍弄了一片竹子和幾株茶花。那竹影和花影是相似的,那兩位遠隔千山萬水的觀竹賞花人,心情大體也是一樣的吧。只不過這位成了局長的竹胡子,對茶花有研究,也更癡迷啊。他要是拿著噴壺欣賞起茶花來,把什么都忘了。有時還輕輕地、又是深情地吻一下茶花的花朵哪。

      當然,這一切遠在大山深處的茶花都不知道。盡管山茶花開的時候,茶花總是盼竹胡子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茶花寨;盡管每一年,茶花都要精心縫制一個裝滿茶花的、心形的香袋。這香袋留著,給竹胡子。

      但,竹胡子一直沒有回來。茶花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慶解放的時候,竹胡子沒有回來;茶花哼著抗美援朝的歌,給志愿軍戰(zhàn)士納鞋墊的時候,竹胡子沒有回來;茶花拉著毛驢,第一個去入社的時候,竹胡子也沒有回來。但茶花的確是盼著竹胡子能夠再次來到茶花寨,盡管她和木楞的事她覺得是羞于和竹胡子交代的,但她又覺得沒啥,她已經不相信竹胡子會等她——竹胡子那么大的官兒,咋會娶個她哩?但今生今世,她是還想見到竹胡子的呀;她想,竹胡子也愿意見到她哩,可竹胡子的下落她連一點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心里總在想著竹胡子。特別是她當上了婦女隊長之后,她就更想見見竹胡子。想和竹胡子說說話,說說在新社會她也進步了,真正成了新女性了,還當了婦聯(lián)主任哩。在茶花寨也算個人物了。她的日子好過了,木楞對她也不賴,只是有一點不順心的事,那就是她還沒給木楞生下娃哩。

      那天,茶花又望著天邊的一朵白云,望著山上剛剛開放的茶花,在想她的紅軍哥。而正是在那一天,茶花接到了郵差給她送來的一封信,牛皮紙的信封,自己糊的,上邊的地址寫得挺詳細,中間收信人的名字寫得也挺正規(guī),但下邊發(fā)信人的地址或叫落款,卻只有內詳兩個字。茶花長這么大,是沒有接到過來信的,起碼沒接到過私人來信。那天見了那封信,激動得她心里直打鼓,卻不敢把信打開,甚至懷疑那信是不是寄給她的?會不會是寄錯了?可她畢竟是個有心人哪,她沒當著別人把信拆開。她拿著那封信,偷偷走到樹林子里,躲在一束茶花下,才悄悄把信封啟開——而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卻沒有一張信紙,也沒一個字,而是一沓錢,一疊人民幣,一摞所謂大團結,一數,整整五張,五十元……都是嘎巴新的,新票——她哪見過這么多錢哪!這又是誰給她寄來的錢哪?

      當時茶花的心怦怦跳著,臉也騰地紅了——真是納悶啊,那才叫百思不得其解哩。她望望天空,青山與藍天之間,有一朵白云,像一匹白馬,紅軍的白馬……由此她也就想到了竹胡子,這會不會是竹胡子郵來的錢哩?她的臉像茶花一般紅了。

      回到家里,茶花找出竹胡子給她留下的字跡,與信封的字一對照,卻不對,這不是一個人的筆體;信封上的字,不是竹胡子的字,竹胡子的字多帥哩。茶花似乎很失望,也更加忐忑不安起來;當然也為難起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接受這樣一筆錢哪?不明不白的,這與不義之財有啥區(qū)別哩?這錢她不能要哩,興許是寄錯了?可這茶花寨,也只有她一個人叫郝茶花呀。想到這里,她便跑出門去,要去追那郵遞員,就說這錢不是她的,還給退回去吧??捎滞私o誰哩?她埋怨了一句,哼,搞啥鬼哩,寫上一句話,我也明白是個啥意思哩。給錢還捉迷藏哩。

      那錢沒有退回去,也沒有花,茶花把錢和信封一并藏到了一個只有她才能找到的地方。她尋思,這錢早早晚晚我是會找到主的——我先擱著它。

      讓茶花沒有想到的是,這事剛過去仨月,茶花還在嘀咕這筆錢哪,卻又接到了一個牛皮紙的信封,打開一看,媽呀,又是一沓錢,又是五十元。又是一個字也沒寫。對照一下地址,瞧瞧那字跡,肯定又是同一個人干的,可這個人是誰哪?這也太讓茶花犯琢磨了。茶花本想猜到竹胡子身上去,可想想,又不像是他?若是他,他還至于隱姓埋名哩?當初把啥都給你了,你還至于遮掩個啥,打啥馬虎眼哩!哼,舍得錢,就舍不得你那兩筆字了?你那字比錢還值錢哩!再說,你能有多少錢哩,你有錢沒處打發(fā)了,你怕錢扎手哩,不到一百天,你就寄出來了一百塊錢,把錢給了別人,你花啥哩?傻貨。你為啥給我寄錢哩?我能花你這錢嗎?你給我寄這么多錢,是折我的壽啊,讓我睡覺都睡不踏實哩。

      那天茶花找出紙和筆來,有生以來第一次給別人寫信,也是第一次給竹胡子寫信,只有一句話,紅軍哥呀,是不是你給我寄的錢哩?……可這信寫出來了,發(fā)給誰呀?也就從那以后,她給竹胡子寫了一大堆沒發(fā)出去的信。她在信中多次埋怨,你給我寄錢不署名,也不留地址,就是折磨我哩。

      折磨茶花的事還在后頭哩。以后的日月里,她不但又接到了平信寄來的錢,還在最饑餓的年月接到了五十斤全國通用的糧票,真是把茶花弄得不知道咋好啊,直埋怨說,你個傻貨呀,把糧票給了我,你吃啥哩。那一刻茶花眼淚花直轉,淚珠子直往那信封上打,真有點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的滋味呀。

      又過了一段時間,茶花又接到了一個包裹。這包裹雖說是有地址,還有簽名,可一看,茶花似乎更加失望了,那包裹上的字肯定不是竹胡子的字,簽名就更不是竹胡子的簽名了。茶花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打開,但只見那里面有一身黑綢子繡花的衣裳。當時茶花的心騰騰跳著,臉紅得擦了胭脂一般。她抖摟開那身帶著樟腦味的衣裳,端詳著那身衣裳,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這身衣裳分明像是與她接觸過的人買的呀,像是比著她的身量做的,合適,合身,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有意思的是,上邊還繡著幾朵茶花哩。有幾朵花繡得不是地方,就繡到了胸脯子上,倆乳房的上邊,一穿上去,倆咂兒(乳房)上,正好開著兩朵花哩;至于那褲子的倆屁股蛋上,也繡了兩朵茶花,也要開花咧瓣兒的哩。這可咋穿哩?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能穿出這么艷的衣服去?再說了,就算是正經衣裳,那也不敢往出穿哪,來路不明哩。

      茶花真是生氣了說,你搞啥花活哩??刹恢@話又是說給誰聽的?她只望著天邊那一朵云彩,發(fā)呆。后來她就打算把這衣服收拾起來,怕她的男人木楞回來,懷疑個啥,鬧啥誤會哩;但她又覺得這衣服要是不穿上,可惜哩;再不穿,人老了,更穿不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與木楞商量,說是要到集上去呀,買一身花衣裳穿。誰知木楞卻說了一句,穿個啥是個咋哩,你連個娃都不會生。

      茶花的眼淚花又轉了。但她說,生不生娃,我也要買一身花衣裳,穿穿——就當我還是個姑娘,咋哩!

      于是兩天以后茶花就從集上穿回來一身花衣裳。這身衣裳,就是那身繡著茶花的、鑲著金邊的黑衣裳啊。這衣服合身,美呀,可穿在身上,真不好意思哩,不自在哩。望望天邊,那里沒有白云,于是她念叨著,紅軍哥呀,這衣服要是你買的,你就顯個靈,變朵白云,來看看我,我穿上這衣裳,好不好看哩?

      不一會兒,那白云真飄出來了,飄飄悠悠的,戀戀不舍的。她就叫了一聲,紅軍哥呀,真是你哩!

      晚上,或許是憑著茶花那身花枝招展的衣裳的誘惑,一度性冷淡的木楞把茶花攬入懷中,像個幾輩子沒吃過肉的饑狼一般,就要在獾皮褥子上和茶花云雨大作,要把茶花吞了似的。茶花悔不該在節(jié)骨眼上,在木楞的身子底下叫了一聲,紅軍哥呀。

      木楞挺膩歪這句話。事后說了一句,你穿著我的錢買的花衣裳,倒叫開了紅軍哥——想啥哩!

      茶花的話趕得倒是挺合情理——不是紅軍哥救了我,我能成了你老婆?

      聽后,木楞哈哈大笑了說,倒也是啊。你也夠意思了,紅軍哥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凈了,你倒沒忘紅軍哥對你的恩情哩;紅軍哥給我搶下個媳婦,媳婦是好媳婦,就是不生養(yǎng)哩。

      茶花也就嘆了一口涼氣。

      花孔雀飛走了,小茶花誕生了

      山茶花又開了,奇跡還真出現(xiàn)了——茶花那天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閨女。當時茶花樂得不知道姓啥了,她含著淚說,天爺呀,你可睜開眼了;娘啊,你要有在天之靈,也看看你的外孫女吧,多俊哩!她還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紅軍哥呀!

      木楞那天把平時不用的獵槍拿出來,就跑到山上去了。他沖著天連放了三槍,連連叫著,我有兒子了——我木楞有兒子了!他所說的兒子就是閨女,因為他希望閨女就是個兒子;但有了閨女,他想也就不愁兒子了。再說,有了閨女,也值得他喝著燒酒,慶賀三天哪!他準備打幾只松雞或斑鳩什么的,也回去給老婆熬湯喝,催奶呀。然而,他在追一只野兔時,槍走火了,當的一聲,他的頭蒙一下,眼前一黑,頭都要爆炸了。

      當茶花從羊倌嘴里得知這一噩耗后,叫了一聲,我苦命的爺們兒啊——就氣昏過去了。

      苦命人堆里自然應該有木楞一號,但更加苦命的似乎還是茶花和她的小閨女呀。

      她給小閨女取名為小茶花。

      從此茶花就拉扯著小茶花,開始了相依為命的艱難生涯??稍倨D難的日子,她也一天天走過來了。那可愛的小茶花,也長得花一樣鮮亮,水一般透亮,滿月一般明亮,成了她的解心寬、開心果了。轉眼間,小茶花都在寨子里上小學了。別看她們孤兒寡母的,可也沒人小瞧。那些日子,茶花老給小茶花講一個故事,說是一個花一般的姑娘要被惡霸搶去當小老婆,讓紅軍哥舉著槍把姑娘給解救了……至于這個惡霸是誰,姑娘是誰,紅軍哥是誰,茶花就不說了。就和小閨女說,大了我再告訴你吧。那個紅軍可有本事哩,一槍上去,能把飛著的烏鴉打下來;他的字寫得像花哩,他就用墨筆那么幾點,就點出了一朵茶花哩。小茶花呀,你可得好好學習哩。生你那天,我夢見一只花孔雀,從咱們茶花寨飛過去了,你大了興許能成龍成鳳哩。忘了啥,你也別忘了紅軍的好處哩。

      小茶花總想知道那個紅軍是誰。而小茶花的娘最想知道的事情,一直未解開的謎,卻是給她寄錢的那個人——不過,那錢她至今一分也沒動,連同信封,一并放在那個雕刻著茶花圖案的樟木梳頭匣子里。那梳頭匣子里還有兩枚銀圓,三根馬尾毛,一張字畫。她總覺得,這三樣東西,可能與那寄來的錢有關系,所以她就把它們放在了一處。她常拿出這些東西來看看。每當她用雙指捏著那枚銀圓,舉在空中看的時候,比看天上那一輪明媚的月亮還入神。至于透過那細細的馬尾毛,她仿佛能看到竹胡子在長征路上走著的情景,看到竹胡子牽著馬,馱著她在茶花寨里遛彎的情景……那一刻她都要醉了。她往往叫一聲,紅軍哥呀。

      那一刻小茶花又跑進去了,說,娘,你又叫紅軍哥哩。

      娘的臉就紅了說,想起紅軍哥的時候,看到你的時候,娘干啥都有勁哩。

      小茶花說,娘,我寫了一篇作文,這是我第一次寫作文,題目就叫《我娘》。

      茶花笑了說,好閨女哩,頭一篇作文就歌頌你娘;寫得啥,念念……

      小茶花就給娘念開了作文。娘連連說,寫得不賴,寫得不賴。閨女,別看你娘識字不多,也會看信、寫信哩。我還給我紅軍哥寫過信哩,可沒寄出去……

      小茶花趕忙問,娘,你寫的啥?

      娘說,等你大點了,想看你就看,也沒啥;新社會了,你娘當上村干部了,干了一些事,就想和知心的人說說,也不知道和誰說,我就給那個紅軍哥寫了一些信……

      傳遞情愛,點燃閨女作家夢

      小茶花讀那些信,是幾年以后的事情。她一邊讀,還一邊念叨著;娘就在一邊,聽著。

      “紅軍哥,你沒想到吧,我當上婦女隊長了。我當上婦女隊長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寨子里修了一座水庫。那水庫就在你看見我洗澡的地方。這水庫蓄滿了水,滿滿當當 ,綠汪汪的,又能澆地,又有好多用途哩。紅軍哥呀,你咋不回來看看這水庫,看看我呀?水庫想讓你看,我也想讓你看哩——你回來后,我給你做過橋米線吃,我給你煮我們半邊天、梯田里的苞谷吃,那大苞谷棒子呀,就像我給你捶衣裳的棒槌……”

      聽到這里,茶花的臉早紅了。

      小茶花沒有察覺,繼續(xù)念著信——

      “紅軍哥呀,今天我在電燈底下給你寫信哩。這電燈光里也有我的功勞啊。我也沒少帶著婦女,邁著倆小腳,去山上抬電線桿子;用小鎬挖電線桿子坑,和電工去拉電線……電總算通了,亮堂堂的——可當年你住在我家,點的是小煤油燈,把你的鼻孔都熏黑了;你要是回來一趟,也看看這滿寨子的燈火……當年咱倆黑燈瞎火鬧了半宿,說痛快也憋屈哩……”

      小茶花不禁問,娘,當年你們鬧了半宿啥哩?

      茶花的臉可是紅紙一般了,趕忙捂著臉,扭過頭去,說道,沒鬧啥,左不過說說笑笑的,年輕人在一塊,倒有意思哩。

      小茶花說,娘,你看這信,我也知道,你和那個紅軍哥,肯定是有有意思的事哩。娘,我再念???于是又念了下去:

      “紅軍哥呀,我這個婦女隊長帶著姐妹們,栽下了好幾大片樹哩。每當樹開花的時候,果子熟了的時候,我就想你哩;咱們要在樹林子里說會兒話,有多好哩……”

      小茶花又不禁問,娘,你打算說啥話哩?

      娘說,信上有。小茶花就又念起信來:

      “紅軍哥呀,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茶花寨通了公路——修這路我也沒少賣力氣呀,也沒少帶著婦女們開山鑿石。有一塊石頭還砸了我的腳,但沒成瘸子。通車那天,寨子里殺了三只羊,慶賀了好一頓哩。紅軍哥呀,當年你是騎著馬來的,騎著馬走的;公路修通了,你要來就能坐著小臥車來了。你當上大官了,肯定有小臥車坐了。你多會兒坐著小臥車來呀?……”

      小茶花念到這里,連連說,娘,你這信可寫得不賴,寫得真不賴,比我還寫得好哩。

      娘說,我不想的人,我還不給他寫信哩;我想的人,我給他寫幾封信,有啥說啥,說幾句好話,也談不上好賴哩。閨女,你可別笑話你娘啊?

      小茶花說,娘,我還為有這么一個娘自豪哩,我娘心里有過一個紅軍哥。娘,我要是紅軍哥的閨女多好啊。

      茶花的臉紅了,又白了。她說,傻閨女,爹還有選的哩?你就是木楞的閨女。

      小茶花說,聽人家說,我爹就會打獵,最后還死在了自己的槍口上了;人家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這獵人的閨女,可不想打獵。

      娘說,你爹可不是光會打獵呀,他還會打日本鬼子哩;他要不是個打鬼子的英雄,我還不一定嫁給他哩。唉,鬼子把你姥姥燒死了,是你爹木楞給報的仇啊。

      小茶花說,那我的爹也夠偉大的??涩F(xiàn)在,獵也不讓打了,鬼子也被打跑了,我也不可能接過爹的鋼槍,當花木蘭了呀。娘,我不喜歡武,喜歡文。

      娘問,文是啥?那你大了想干啥哩?

      小茶花說,娘,我想寫東西。你說我作文好,老師也說我作文好,同學們也都說我作文好。我就想啊,我大了就當作家。你和紅軍哥的事多有意思啊,我爹多了不起呀,到時候我寫寫你們。

      茶花紅了臉說,可別瞎寫?

      小茶花說,不瞎寫,明寫。寫東西是讓人看的,還用瞎寫。

      從那以后,小茶花就更迷戀寫作了。她常常一個人鉆在屋子里,想寫東西,想寫一些更真實的、發(fā)自內心的,甚至是給她的前輩歌功頌德的東西。

      那天在夢鄉(xiāng)里,娘又叫開了紅軍哥。小茶花聽見了,也不敢言聲,怕娘不好意思。但又擔心,這個我娘,還想著紅軍哥哩?得了相思病一樣,可別得了神經病???神經兮兮的,紅軍哥都離開娘十萬八千里了,比長征路還長哩,還想著紅軍哥?

      而在這個時候,茶花娘又說開了夢話,也許是她發(fā)自內心的獨白,紅軍哥呀,當時你要把我領走,讓我當了你的老婆多好啊;我就是當紅軍死在長征路上,我也情愿哩??赡惴钦f我小腳,不領我,把我留在了茶花寨……可我的命苦啊,那么好的娘,讓日本鬼子糟蹋死了;木楞發(fā)愣,對我倒也好。可我們的閨女剛出生,槍走火,他就那么沒了。你說我這日子,咋過呀?可還是過來了。我是想著你過來的呀。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哩。你跟我好過,這就是我一輩子的福分哩。我也恨你,恨就恨你應該明明白白給我來封信,說說你的情況,可你咋就不給我寫一封信哩?寄來那些錢,是你寄的吧?我是缺錢,可我能不明不白地花那些錢嗎?你個竹胡子,不知道有比錢還珍貴的東西哩?跟你一回,我一輩子都不后悔哩,我這輩子值得了。我說過讓你用錢報答我哩?就算你當了再大的官,也是掙有數的錢,你沒完沒了給我寄個啥錢哩?紅軍哥呀,我只是想你呀——你想我不哩?你在哪兒哩,紅軍哥呀!

      小茶花聽了這一大段獨白,淚水已經奪眶而出,打濕了枕巾。她不由得鉆進了娘的被窩里,說,娘,有啥話你就跟我說說吧?你是越來越多情了,你和那個紅軍哥到底有啥秘密哩?你剛才說的是夢話,還是真話哩?

      茶花見閨女貼了過來,就撫摸著閨女渾圓潤滑的屁股說,好閨女,我還有誰哩?我就把實情都跟你說了吧。

      說著,娘就赤身下了炕,把那個也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梳頭匣子拿了出來,借著燈光看里邊的一樣樣東西。她和小茶花說,閨女你來看,這里邊是啥?

      小茶花便湊了過去,瞪著一雙大眼睛,看那里面的東西。兩枚銀圓,圓溜溜亮晶晶的;三根馬尾毛,像銀絲一般,又長又細;一張寫在草紙上的字條,還有一幅畫著茶花的畫;上百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人民幣,30元一沓,50元一沓,也有20元一沓的,這一沓沓人民幣總共加起來,已經超過6000元了,是個天大的數,天文數字啊——可這么多錢,到底是誰給她寄來的,她至今也不知道。

      小茶花看到那一切,都驚呆了。她問,娘,哪來的這么多錢哪?我咋不知道你還藏著這么多錢哪?娘,這錢是不是就是那個紅軍哥寄來的呀?

      茶花說,誰知道他葫蘆里賣的啥藥哩?誰知道他為啥要做無名英雄哩?我琢磨著呀,這錢還興許就是那個紅軍哥寄來的?他呀,八成是在長征路上吃草根吃慣了,爬雪山爬慣了……掙了錢沒處花了,非得偷著摸著地給我寄來?小茶花你還小,你娘一直也沒告訴你。早些年,那郵遞員常常遞給我一個信封,他都是親自交到我手里的,誰他也不給。這個郵遞員就這樣,他送到茶花寨的信,都是他親自交到本人手里。我就接到了這一大堆信,其實是一大堆錢哪,有信倒好了。這把我鬧的,這東西退都退不回去。嘿,報答我,也不是這么個報答法哩;再說,我也沒說讓他報答我呀。

      小茶花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說明那紅軍哥有良心唄。娘,這個梳頭匣子,可是夠珍貴的。這銀圓這馬尾這字畫,牽著你的心牽了你一輩子。今天你總算告訴我了。娘,還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還是有恩于那個紅軍哥哩?

      有啥哩?茶花說,不過是給他們做了幾碗過橋米線吃,熬了幾碗青蒿湯喝,把他們的病治好了,還有啥哩?

      小茶花淘氣地說,娘,你說還有啥哩?沒有一夜情?一日夫妻可是百日恩哩。

      哎呀,閨女,你別瞎說了,臊死你老娘了。說著,茶花把電燈都拉滅了,就又沉醉在往事的回憶中了……想想,當年她那個歲數,和如今的小茶花的歲數也差不多了,她還有啥隱私,回避小茶花呀?小茶花想象力那么強,畫一朵花,總是添枝加葉的,啥她想不出來呀?想必她和紅軍哥那點關于兩性和情愛的事情,也是該和閨女說清楚的。不過是,當年一個紅軍哥救了她,她愛上了這個紅軍哥,她為了報答紅軍哥,她就鉆到了人家的被窩里,那紅軍哥也是不由自主地就和她睡了覺……紅軍哥走后,她一直再沒見過紅軍哥,但她一直想著紅軍哥……紅軍哥給她留下的東西,都在這個梳頭匣子里,當然,那些錢也許不是那個紅軍哥寄來的,可她反復琢磨,覺得這錢還是紅軍哥寄來的——紅軍哥“隱姓瞞名”,也許有他的道理和苦衷,但她相信,這個紅軍哥肯定是個好人……她說,你娘遇上這么一個好人,一輩子活得不冤哩……小茶花呀,你理解娘不哩?

      那一刻小茶花早已淚流滿面,她一頭撲在娘的懷里,叫了一聲,娘啊,我的娘??!你的福氣是不淺??赡莻€紅軍哥,真的是應該明明白白地給你寄錢,那樣你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心情了。

      茶花說,紅軍哥這么做,也自有他的原因。他知道,他若是明著給我寄錢,我能夠收,我能要?你娘才不是那占便宜的人哩。

      那天夜里,山上傳來一陣陣杜鵑的啼鳴,歸歸歸歸叫個沒完。后來,小茶花就摟著娘睡著了。娘拍著閨女的屁股說,有啥還不如有個小棉襖哩,閨女呀,就算日子再難,有你在我身邊,想起我的紅軍哥來,我這心里也是暖和的哩……

      小茶花做了一個夢,夢見她的書出版了……

      懸崖上,她的生命又化作了鮮花

      山茶花開了一茬又一茬。茶花盛開時節(jié),茶花還是那么癡情地望著山茶花,睹花思人;望著遠處那朵白云,叫著紅軍哥呀,你咋不回來看茶花哩??赡遣杌ǖ男?,卻遠不如從前那般天真和火炭一般紅亮了。她變得冷漠和沉默寡言起來。即使面對鮮艷的山茶花,她的臉也沒以前生動和美麗了——但在花叢中叫一聲紅軍哥,還是免不了的;不過在她開口呼喚紅軍哥之前,是要小心地向四處望望,恐怕哪里鉆著一個人,把她的悄悄話聽了去。

      從那以后,婦女隊長和婦聯(lián)主任的擔子,都從她肩上卸下去了,她也真是無官一身輕了。讓她干啥活,她就干啥活;她啥也不用管,不用問了,就靠那一天八個工分,掙她和小茶花的飯吃。日子就那么過著,且漸漸平靜下來。但無情的歲月,卻讓茶花漸漸變老了。她的背都有些駝了,腰彎了,頭發(fā)花白了,臉上的皺紋橫七豎八的。閨女有一次對娘說,娘,都是你說的那個紅軍哥,讓你把頭發(fā)都想白了。

      娘說,那紅軍哥想我,還興許也把頭發(fā)想白了哩?那個紅軍哥,二十多歲就留胡子,他那把山羊胡子,好看著哩;那胡子要留著啊,現(xiàn)在也變成白山羊胡子了。那個大白山羊,有一回我夢見他變成了一只大白山羊,又像是一匹大白馬,他騎著大白馬,就向我走來了……

      小茶花說,娘,紅軍哥成了你夢中的白馬王子了。你老想他,圖啥哩?

      圖啥?閨女你說圖啥?娘說,他救過我哩,他對我好過哩。沒有紅軍哥,哪有我的今天哩?閨女呀,現(xiàn)在想起來還可怕,那寨主搶婚,要真把我搶了去,你想想,娘的日子會是個啥樣子?你給我念叨《西游記》,那我不就像被妖怪被搶到山洞里去了嗎?那日子能好過?妖怪連唐僧的肉都敢吃,那寨主跟妖怪有啥區(qū)別哩?再說了,后來,那個寨主被咱們的人揪出來,分了他的財產,把他也槍斃了;他留下了一大堆小老婆,多虧里面沒你娘啊。你以為我為啥想紅軍哥哩?紅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茶花還是年年做一雙布鞋,藏在柜子里;還在年年山茶花開的時候,摘一籃子山茶花,用她特殊的法子把花弄干了,裝進她縫制的香袋里,那香袋里藏著她的心和她對心上人的想念之情。有時候她也會嘆息一聲,做這些鞋子,縫這些香包,到底圖個啥,到底是給誰預備的哩?她幾乎日夜都牽掛著一個人,這個人實際上早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和精神支柱,雖然她幾十年都不見這個人的影兒了,但在這之前她是堅信這個人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而自從山外給她的不明來信中斷以后,她對這個人的安危更加牽腸掛肚的了。她甚至在背地里祈求神靈和菩薩,保佑我的紅軍哥呀——他可是個好人哩!

      不管風風雨雨,日子都是要一天天過的;雖然她說人們要光干損事,茶花就不開了,可山茶花還是年年開著。而在這一茬茬花開之中,她的小茶花也長大了。在寨子里上完小學,又到鎮(zhèn)子上上了初中,而且學習始終是班里第一名。這是老茶花教給小茶花的,別管咋樣,娘就指望你好好學習哩。你娘在茶花寨,沒少受苦受難;趕明兒你大了,走出茶花寨吧——就像紅軍一樣,為了好日子,走個兩萬五千里長征,怕個啥,值得哩。

      那一刻小茶花就覺得娘的話是很有道理的。娘這輩子走路不遠,倆小腳沒出過鎮(zhèn)子一回,可眼睛看得遠哩。小茶花就說,娘啊,你這輩子找不到的東西,閨女也許能找到哩。那一刻娘就幸福得、就高興得、就滿足得、就不知道說啥好哩。就說,閨女呀,你要這么想,將來你可得找個好夫婿哩。

      小茶花的臉頰紅了。

      那天娘又向閨女交代了幾樣事情,其中重要的一項就是,關于這梳頭匣子,這里的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至于里面的錢,一分也不能動。梳頭匣子里的東西,其實是有主的,等那主回來了,再動這東西也不遲。讓他也看看,這東西咱們給保存得好好的哩。記下了?

      小茶花說她記下了,說這梳頭匣子里藏的是娘的隱私和寶貝,是娘的心,閨女是無權動的。于是娘又交代了第二個問題,說是小茶花呀,誤了啥,也別誤了給你爹去上墳,你爹是因為生你高興,喝醉了酒,槍走火死的呀。別看你爹是個粗人,他活著的時候,也沒少給我采茶花戴哩。以后給他上墳的時候,也給他采幾朵野花,放到墳上。

      小茶花就哭著說她記下了。從此那個木楞的墳上 ,年年有人給放一簇山花。

      母女的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尚〔杌ㄉ细叨悄辏锖鋈痪偷貌×?。不是好病,所以茶花就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說,也沒告訴在外面上學的閨女??芍尾∮种尾黄穑瑳]錢。茶花曾經想過用梳頭匣子里的錢治病。但最終她還是沒動里面的一分錢。她說那錢來歷不明,不能花哩。于是她就忍著挨著熬著扛著受著。那痛苦的滋味,那病情的折磨,常常讓她疼得像挨宰的綿羊一樣,慘叫著;有時候又舉著紅軍哥留下的銀圓和馬尾毛,叫著,紅軍哥呀,我這輩子看不見你了。

      她常常不由自主叫一聲,我的紅軍哥呀!似乎叫一聲紅軍哥,她的痛苦就會減輕三分。

      盡管病魔讓她難以忍受,那年山茶花開時節(jié),她卻又掙扎了起來。說來也怪了,那幾天她的病情減輕了許多。于是她就背著簍子,去采茶花,茶花是能換錢的;換來錢,倒不是為了給她治病,她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了,是為了供閨女上學。她天天背著滿滿當當一簍子山茶花,不,應該說是馱著,因為她的背已經駝得很厲害了,她只能是馱著,馱著那上百把扎好的山茶花,邁著倆小腳,翻山越嶺到鎮(zhèn)子上賣去。不賣完那花,她是天黑了也不回家的。

      在又一個火紅的黎明里,她在懸崖上采花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有幾朵山茶花特別碩大也格外鮮亮,沉甸甸地在晨露和晨曦中搖曳著。那一刻她覺得這花可能就是山茶花中的花仙和花神吧,不然咋就這么惹眼、搶眼、招眼哩。由這花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個人,于是她就叫了一聲紅軍哥呀——她尋思著、她打算著,要把這花采下來,但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就裝在給紅軍哥的香袋里,給紅軍哥留著;那個一去不回頭的紅軍哥喲,到了天邊我也給他留著,留著這幾朵大花。這么想著,她又下意識地向東天邊瞭望了一陣子,也真是怪了,那碧藍的空中,剛才一個云彩絲也沒有,忽然就冒出了一朵白花花的云彩,一朵她似乎看了千百遍、千萬遍的云彩——這朵云彩就像紅軍哥那匹大白馬,那紅軍哥的大白馬走了以后,這朵云彩就升起來了,似乎壓根就沒有散去,沒有落下,沒有飄走,就那么在東山頭上守著,在茶花的心頭上守著——直到今天。

      那白云讓茶花的心頓然亮堂起來。那兩朵并蒂的山茶花也讓茶花的心亮堂起來。那一刻她似乎什么病也沒有了,只想著趕緊把那兩朵花,輕輕地采下來。然而,她的手還沒采下花來,她的一只小腳就踩空了,她哎呀一聲,就背著花簍子,掉下了山崖……

      說來也是天大的巧事啊。那天她閨女小茶花起大早從鎮(zhèn)子上回來,正好從山崖下路過,正好就碰上了掉下懸崖的娘——茶花。茶花臨咽氣前,閨女叫了有一百聲娘?。欢飬s只囑咐了一聲,閨女呀,好好上學……又呼喚了一聲,紅軍哥呀!

      那一天的茶花開得雖然熱烈,卻蒙上了一層比黑紗還沉重的陰云。小茶花望著崖上那兩朵格外顯眼的山茶花,不知道她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了?

      老局長來晚了,卻得到了一個干女兒

      也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吧,在小茶花決定輟學,不去上高中那天,茶花寨里歪歪扭扭地開進了一輛小臥車。這輛紅色轎車里走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來——這個老人就是當年那個叫竹胡子的紅軍哥,就是曾經把茶花從搶婚人手里奪出來的紅軍哥;就是和茶花睡了半宿覺的那個紅軍哥,就是茶花想了一輩子也沒見到的那個紅軍哥;就是茶花一輩子掛在嘴上、掛在心上的那個紅軍哥……

      而今,紅軍哥是真回來了。但他的身份是一位在某市離休的公安局長。當時他面對茶花寨的山山水水,也只能用百感交集一詞形容他的心情了。他分明是專程來看茶花的,可那天他沒有看到茶花,但看到了小茶花。他在小茶花的帶領下,看到了小茶花的娘——他思念了一輩子的茶花妹的墳;他也看到了茶花妹給他做的幾十雙鞋子,還有幾十個香袋;當然,他也看到了那個梳頭匣子里她留下的兩枚銀圓、三根馬尾毛、一張紙條、一幅畫……還有,還有分明是他托人寄來的上百個牛皮紙信封,以及信封內一張都沒有動的人民幣……作為局長的紅軍哥,看到這一切后,他似乎只有哽咽和遺憾的分兒了。他懺悔地說,茶花妹呀,我來晚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

      那天那位老紅軍跪在茶花的墳前,真正是長跪不起呀。他還是念叨著,茶花呀,我來晚了,我對不起你!

      說來,也算是神了。那天茶花的墳上忽然卷起一股旋風來,那旋風卷著的居然全是茶花花瓣兒。

      那天,老紅軍在小茶花面前,自我感覺并不怎么高大,反而覺得自己很渺??;作為前輩,他和小茶花說話卻帶著慚愧和商量的語氣,但他的話卻透著十足的真誠。他說小茶花要是看得起他,就認他個干爹吧,他要供小茶花上學;不但要上高中,還要上大學。他還和小茶花解釋了幾句什么,說他這一生是戎馬生涯,轉戰(zhàn)南北呀,他不是不想來茶花寨看望茶花,而是因為總也脫不開身哪;他說他寄那些錢之所以不署名,是怕茶花又把錢給他退回去;如果知道茶花不動他的一分錢,他還不如光明正大地給茶花寄錢哪。他又說,他這輩子是無法報答茶花了,但他愿意撫養(yǎng)茶花留下的后代……他還特意厚著老臉皮問,小茶花啊,既然你娘把真情都告訴你了,你能理解你娘和我當年的作為和感情嗎?你是不是從心里仇恨我、怪罪我、譴責我、恥笑我,說我給紅軍抹了黑哪?

      小茶花沒有猶豫,只感嘆道,爹呀,我什么都理解——你們那是真正的愛情,有誰敢笑話哩!紅軍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我娘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誰笑話誰呀?再說,沒有你們,哪有我們的今天哩?

      那一刻,白發(fā)蒼蒼的老局長,眼淚又唰唰地下來了。他不禁感嘆道,哪有不留下遺憾的人生???為了彌補今生的遺憾,我希望人有來世,那樣,下輩子我就能陪陪跟我好過、思念了我一輩子的茶花了……

      那天,小茶花給老紅軍做了一大碗過橋米線吃——老局長吃出了一身汗,也吃出了兩眼淚。吃著這碗米線,再想起幾十年前茶花給他做的那碗米線,這米線雖然都是熱騰騰辣乎乎香噴噴的,滋味都是一樣的,但又是絕對不一樣的。兩碗相隔幾十年的過橋米線,包含著多少苦辣酸甜麻呀?

      那天,老紅軍用他的小臥車,把小茶花帶走了……臨別前,老紅軍沖著茶花寨的山山水水,行了一個莊嚴而深情的軍禮。

      一年以后,小茶花在老紅軍的培養(yǎng)和關照下,上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四年以后,小茶花畢業(yè)了,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又兩年以后,老紅軍駕鶴西去了。小茶花按照他的遺囑,把他的一部分骨灰,撒到茶花寨去了。撒骨灰那天,天上陰雨綿綿的,小茶花淚水漣漣的;那骨灰里摻著茶花瓣,通過小茶花的玉手,或者說是女作家的手,一把把撒到了茶花寨的山水之間,也撒到了茶花娘的墳上。

      那一年的茶花開得格外鮮艷。

      第二年的茶花開得更加鮮艷——因為在那山茶花叢中,有一對年輕戀人,那女子就是成了編輯和作家的小茶花;而那男子居然是那老將軍竹胡子的小兒子。不管別人滿不滿意這對情侶,這對情侶卻在山茶花中滿意地笑著,笑得茶花一般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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