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雄
十多年前,我在鄭州第一次坐投幣公交車,不知道要提前準備零錢,上車后呆立在投幣箱前不知所措。這時候,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陌生女孩站起來替我投了五角錢,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她從后排座位探身往投幣箱里投紙幣的樣子,我身處陌生環(huán)境時手足無措的無助感瞬間得到了化解。
這種來自于陌生人的幫助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你沒法回報,或者說他并不是為了得到回報才幫你。這和我們傳統(tǒng)美德中所講的“感恩”建立起的是不一樣的倫理關(guān)系,因為“感恩”是有一個“恩主”的,會建立起一種微妙的“人情債”關(guān)系。而這種感激,你不知道要面向誰。
我后來到了北京,坐了無數(shù)次的公交和地鐵,我目睹過搶座以及售票員和乘客、乘客與乘客的沖突,我覺得“公交倫理”簡直可以成為一個倫理學的研究題目。
我曾經(jīng)看到過彪形大漢從八九歲的孩子身邊把座位搶走;中年女售票員強迫瘦弱伶仃的小姑娘給老年人讓座,而旁邊其實有很多青壯年男人穩(wěn)坐如泰山。有時候,這些沖突也會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我給老人、孕婦和孩子讓了無數(shù)次的座,但慢慢地我也學會了搶座、以及對等著讓座的老人視而不見。
大城市的公共交通空間其實就是大城市叢林法則的微觀模型,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這種叢林化。直到有一次,一個中年人上公交時沒有一塊錢的零錢,在車上問有誰可以幫他換開零錢,除了戴著耳機的人,其他人都聽見了,但沒有一個人吭聲或者去翻錢包看看有沒有零錢。在這種情境下我感到了壓力,于是我也沒吭聲。
但令我自己意想不到的是,這件小事居然在我心里不舒服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我認為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血液中古老頑固的“道德自戀”又在蠢蠢欲動。但這說服不了我自己。直到我的記憶中出現(xiàn)了十年前那個幫我投幣的陌生女孩,我才意識到了這種不適感的來源并感到豁然開朗。令我不舒服的不是道德自戀,而是道德自律。就好像是有人把接力棒傳遞到你手里,而你卻由于種種原因把它私藏塵封起來,并且漸漸遺忘了。
好幾年前的另一件小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寫過一篇博客,整理了她在某一段時間內(nèi)遇上的溫暖的小事,比如去書市買了一堆書氣喘吁吁趕地鐵時,有好心人在地鐵里給她讓座。當時暗笑她有點濫情,現(xiàn)在想來,一個對善意敏感而珍惜的人才會這樣搜集自己的感受。
我一直認為,有些人總感到自己不被善待,是因為他們由于種種原因,比如在童年得到的“愛”就太少而傷害太多,或者根本沒有被愛過。但現(xiàn)在我要補充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不被善待都只有這一種解釋,有些時候是因為對得到的善待不夠珍惜、過分挑剔或者總嫌不夠,被善待過,但自己選擇性遺忘了。更深層的心理是:有的人會認為自己被愛、被善待,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還有,如果對自己和他人都有微妙的敵意和恨意,就會抵消別人對自己的愛意。有情感勒索創(chuàng)傷體驗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的恩惠里都帶著附加的條件、捆綁著隱秘的目的。
十年前的那個投幣女孩不經(jīng)意的舉動,讓我意識到某種東西在生命中雖然微小但卻重要。盡管歷經(jīng)世事,或許讓你忘了它究竟是什么、是否真實存在過。但事實上,它原本真的只來自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內(nèi)心,樸素、干凈而柔軟。
(摘自《視野》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