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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戲

      2017-06-23 19:48:37王勇英
      延河 2017年6期
      關鍵詞:梁山伯祝英臺爸爸

      王勇英

      1

      他叫白英臺,不是祝英臺。

      從小到大,人們都愛叫他祝英臺。不過,祝英臺就祝英臺吧,白英臺無所謂,反正都是英臺。當年白英臺他媽媽就極力反對他爸給他起這個名字,她覺得給兒子叫英臺,太女孩味,還認定人家會把他叫成祝英臺。白英臺不得不佩服他媽媽,她的確很有預見性,只是最終也沒有攔住他爸爸在戶口本上寫下白英臺這個名字。白英臺他媽媽說,她剛懷孕那時,他爸爸就把這個名字準備好了,也就是說無論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叫英臺。

      白英臺他爸一直沾沾自喜,覺得他給兒子起了一個好名,他說,名字跟一個人的性格、命運是有著某種預示的力量,他希望白英臺將來也能走上演藝之路,成為家喻戶曉的角。白英臺說,爸,我是個男的,祝英臺在戲里可是個女的。白英臺他爸說,梅蘭芳也是個男的,演虞姬不也演成一代宗師嗎?

      白英臺沒有那份野心,他和祝英臺也僅僅只是名字相同而已。他想,他必定會辜負爸爸的期望。

      白英臺他爸是個采茶劇迷,準確來說,是《梁?!访?,他愛看《梁?!?,也愛演《梁祝》,可偏偏這么一個戲迷的名字卻叫白無戲。而白英臺呢,對《梁?!分惖膽騽o多大感覺,不愛看戲,更不愛演戲,他覺得他才應該叫白無戲。

      白英臺忍不住想,假如他叫白無戲的話,天音能有什么招再給他起外號呢?肯定不會。想想,又覺得會,那么古靈精怪的丫頭,能有什么難得了她?

      天音是個陽光女孩,笑容天真爛漫,笑聲純凈清亮,想到她心情就會變得好。

      天音愛叫他祝英臺,但她也不是隨便叫的。比如她叫白英臺做什么事,他要是不是愿意,她就生氣叫他祝英臺。不過,經驗總結,天音只要叫他祝英臺,多半沒好事,這天放學時,白英臺聽到她大聲叫“祝英臺——”,心就突然抽緊。

      “怎么了?”白英臺背上書包,隨時準備逃走。

      “嚇你的。”天音突然笑起來。

      白英臺松了一口氣。

      “不過,我真有事找你。”天音又變得認真起來。

      白英臺的心又一沉,不知她玩什么招。反正從小到大她就愛捉弄他,而且每次他都中招,當然了,也樂意中招。

      妖精林梅和唐姍在旁邊笑。她們倆是天音的死黨,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她們長得好看,學習好,性格豪爽,脾氣也火暴,還有共同愛好:整人。不招她們待見的那些男生和嫉妒她們的女生們都叫她們是狐貍幫,背地里給她們起名號,天音姓齊,全名齊天音,得名齊天大圣。林梅叫妖精,也有人叫她白骨精。唐姍就叫唐狐貍。說句公道話,那些女生們給天音起的外號一點也不好,很別扭,要知道齊天大圣美猴王可是大眾偶像,86版電視劇《西游記》從開播那時起,就秒殺無數觀眾,舉國上下老老少少都是大圣的粉絲。天音再古怪也拼不過大圣的,所以她沒有那個能力享受那個外號,大家還是叫她天音。妖精林梅其實長得不出眾,穿著也特別保守,衣的扣子都是一串兒扣得來嚴嚴實實,裙子都是有袖的,而且都蓋到小腿,只是她天生一雙丹鳳眼,眼神有一股天然的媚態(tài),就算她正常地看人一眼,在別人看來也好像暗含秋波。這樣的女生在女生眼里不是妖精才怪。唐姍長得甜美,有點天然呆萌,她的絕招就是罵人,但罵人有一股魔力,會覺得她罵人的時候特別可愛,不知不覺沉醉在挨罵的幸福中。

      “下個月我們學校要開晚會。這可是我們在讀初中還能參加的最后一場晚會。這個意義很重要,你知道吧?”天音說。

      “知道。服裝的事你別擔心,我盡力支持。”白英臺馬上表態(tài)。

      白英臺他媽媽在縣城有兩家服裝店,同時還有一家小服裝制作坊,有兩個設計師,十多個裁縫。不少人也到她那里去訂做演出戲服。天音以前也沒少找白英臺幫忙,從他媽媽的店里借演出服裝。

      “不只是演出服的事?!碧煲粽f。

      “那還有什么事?”白英臺想不出還能有什么事可以讓天音皺下眉頭。

      “我缺一個演員?!碧煲粽f。

      “去找呀?!彼f。

      “我,妖精,唐姍都上場,還缺一角沒人演,只是放眼看我們班的男生女生,沒誰能擔當這個角色?!碧煲舻谋砬楦嬖V他,她是在認真做這件事情的。她要是真心想一件事情就會百分百投入,而且不輕易放棄。

      白英臺惴惴不安,他覺得自己能力有限,除了演出服裝之外,實在難以再幫她什么忙。

      “你到底排的什么戲呀?我不相信我們班沒有人能演了?!卑子⑴_說。

      “我排采茶劇《梁?!肥讼嗨瓦x段。我演梁山伯,你覺得我們班誰能演祝英臺?”天音說。

      白英臺嚇了一大跳,不知道天音怎么會想到要演采茶劇,何況這《梁?!芬膊皇悄敲春醚莸?。他試圖勸天音改演別的戲,比如演個相聲小品什么的,而且女孩子嘛,跳個舞多合適呀,要不就來一個服裝秀也行。他苦口婆心勸她演服裝秀,就算她調動全班女生上場,他也能提供服裝,他媽媽那兩個店的服裝都可以拉來,沒準他媽媽還能給她們一點報酬呢,那也是在幫他們家的店做宣傳。白英臺說了一大堆,天音只回他一個字“不”。她鐵了心要演采茶劇《梁?!罚碛墒?,越是被大家遺忘的戲越有歷史感。采茶劇是白縣老祖宗們的戲,他們這一代人感到陌生,恰恰就是有陌生感才有戲看。

      天音的想法總是那么與眾不同。

      白英臺突然才想到什么,驚問她:“難道你想叫我演梁山伯?我可不演呀?!?/p>

      “才不讓你演呢。梁山伯,非我莫屬?!碧煲舨恍嫉孛榱怂谎?,“你夠我有男子漢味嗎?”

      白英臺松了一口氣,讓她:“你是女漢子,可你在真漢子面前也還是你更漢子?!?/p>

      天音說:“所以呀,我要你演祝英臺。”

      “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罵我嗎?我一點也不娘味?!卑子⑴_覺得他還是很有陽剛味的。

      “你看你的,天生麗質,不用打粉底,這臉也白嫩。你就是美味可口的小鮮肉?!碧煲裟竽笏哪槨?/p>

      白英臺立即逃走。

      騎車出了校門,白英臺避開大街進入小街小巷,很快,她們就被甩掉了。白英臺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老巷,慢下來,待他優(yōu)哉游哉地來到巷口時,天音推著車子從側面走出來。她把單車往巷口一放,雙手叉腰,大有一夫當關的架勢。白英臺轉頭一看,后路已經被妖精林梅堵住,側邊的那個小路口也已有唐姍把守。

      天音把雙手展開,得意地說:“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不肯參加五花八門的學習班,就逃學,專往這里逃,我爸我媽,我爺爺奶奶和外公都出動了,他們要捉到我都難呢。論實戰(zhàn)經驗,我比你強千百倍,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我是絕對不演祝英臺的?!卑子⑴_也不逃了,要殺要剮就由她吧。

      “你就演吧。”天音深信他能演祝英臺,有基因遺傳。

      可他就是不愛演戲。

      “我是男的。別這樣逼我?!卑子⑴_叫苦。

      “姐姐就浪費點自己的流量給你看看這個?!碧煲舭咽謾C遞給他,讓他看微博上收藏的李玉剛唱段,“這個妖嬈的也是個爺們。你看人家,扮了相,多美。你,有良好的基因遺傳,肯定比他的扮相更美?!?/p>

      “我不跟他比,我沒這個天分。我是絕對絕對不演祝英臺的,你另選他人吧。你就是把我堵在這里也沒用,你們愛待多久,我就在這里陪你?!卑子⑴_攤牌。

      天音也沒辦法,只好妥協,他可以不演祝英臺,她另選演員,不過要他答應幫一個忙,就是要他爸爸白無戲給她們排戲,還要跟他爸爸借東西,就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的行頭。

      白英臺覺得要他爸爸幫排戲,這個倒不難,只是要借行頭的事,可能不容易。不過,為了解眼前之困,他也暫時先答應她去試試。

      走在街口,白英臺又猶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去找爸爸。

      從豬腳店飄出來一股香味,直往白英臺的鼻子里鉆,他用力吸了一口,馬上就決定好了,買幾團豬腳送去給爸爸。

      白無戲現在縣招待所看門,順便還掃掃地。在白英臺他媽媽眼里,一個大男人,成天候在招待所門前的一間小房子里,隨身拿把扇子,拎一只收錄機,聽戲劇,不時哼哼唱唱,很沒出息。有時候,白無戲唱得忘形,還走個步,造個手勢,人們都說他走火入魔了。

      白縣是個小城,白無戲的名聲早就紅遍全縣,人人都知道在縣招待所看門的白無戲是個戲癡。

      招待所不大,看門的人就有六個,其中五個是老頭,數白無戲最年輕。六個人每天輪三班,每一班兩個人,而且那五個老頭家就在旁邊,就是輪不到他們上班,也天天湊在招待所門前的樹下下棋,閑得很,當然了,工資也少得很。

      白無戲正在聽采茶戲,永遠是《梁?!?。這次聽的是梁山伯和祝英臺在上學路上相遇的那一段。他坐在樹下的竹椅子上,半瞇著眼睛,手在大腿上輕輕打著拍子,跟著曲兒在哼唱。

      白無戲看到白英臺,先是喜,隨后就是驚,趕緊起來偵察四周,確定他前妻沒跟來之后才放心。

      白英臺無奈地看著他,苦笑。他搞不明白,爸爸和媽媽離婚十幾年了,居然還怕她怕成這樣,別說聞聲止咳,就是平時聽到有人提周如是的名字,他也能怕得兩眼發(fā)直。有些人知道他怕誰,就故意逗他玩,冷不丁地說:“周如是來了?!?/p>

      2

      周如是不僅對白英臺的名字不滿,對白無戲的名字也很有意見。她認為白英臺的奶奶給白無戲起的這個名字不吉利,無戲無戲,隱喻著人生某種不順當,不管多努力,最終都會一切成空的結局,暗藏著一個咒語。在白縣當地人的方言中,要說一個人的某個意愿達不成時,會用無戲這個詞來形容。

      周如是說得也沒錯,白無戲的生活可以說是一團糟。他只適合活在戲劇中,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在生活中的他,過于另類、奇怪,和眾人不和諧,他的存在會讓身邊的人不太舒服。

      白無戲渾身都是書生味,年輕時,這種書生味很好,人們會喜歡,覺得像個讀書人,只是白無戲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在家里閑著,天天迷在戲劇里,原來被人們喜歡的書生氣就開始被拿出來說了,覺得他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白英臺的爺爺以前是縣采茶劇團的副團長,多少認識了些人,通過熟人關系,讓白無戲在電影院賣票,再托人給他說了一門親事。

      那時周如是在白縣的貓耳朵巷,白英臺的外婆開一家裁縫鋪,周如是初中畢業(yè)就在那里幫做衣服。媒婆去說媒時,周如是問清楚了白無戲在人民電影院賣票,放下手中的布和剪刀,跑去人民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其實她專門去看白無戲的。她看白無戲斯斯文文,白白凈凈,還戴著一副眼鏡,心里喜歡,認下了這門親事。

      那個時候采茶劇沒落,電影取代戲劇的輝煌,縣里兩家電影院是最熱鬧的場所,年輕人都往那里涌,白無戲能在電影院工作就是很不錯的了,哪怕只是個賣票員。

      周如是首先是被白無戲身上的書生氣所迷住,結婚過日子以后,那份書生氣就一無是處,反而成為周如是最痛恨的缺點。白無戲成天沉迷在他的戲劇世界里,常常以為自己是梁山伯,來個古今穿越,時空錯亂,家庭、工作統統都不關心,就算當了父親,他也依然沒能成熟起來。為了避開周如是的怒罵,白無戲常常躲開她,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唱戲。慢慢地,有關白無戲的傳說就多了起來,有人看到他在橋底下唱戲,有人看到他在廢棄的車場唱戲,有人看到他在山里唱戲,還有人看到他在公墓的空地上唱戲。

      周如是跟白無戲哭鬧怒罵都沒有用。她也是一個剛烈性子的人,果斷跟他離婚,抱著兩歲多的白英臺回娘家,之后自己支了個小門面,做裁縫。她聰明,膽大,也會做生意,借錢開了一家小服裝店,賣自己做的衣服。后來,嫁了一個小生意人,再生了一對兒女。她的生意也越做越好,在白縣,她經營的服裝業(yè)也算小有名氣。

      相比周如是,白無戲就是另一種人生。

      他離異后,再也娶不到老婆。白英臺的爺爺、姑媽也四處托人為他說媒,可人家一聽說是白無戲都回絕了。后來,白無戲的姐姐大學畢業(yè)后在哈爾濱工作,把兩個老人接過去了。白縣的房產全都留給白無戲。

      電視進入尋常百姓家之后,電影也步戲劇后塵,沒落了,白縣那兩家電影院成為冷冷清清的場所。

      白無戲在電影院的工作沒有了,幸好老房子有五間,他把帶小院的那三間出租,自己留帶大院的那三間,收點微薄的租金過日。周如是看著他落魄,也不忍心,到底他也是自己兒子的生父,幫他在縣招待所找了一個看門的活,收入不多,她平時也偶爾周濟一些。好在白無戲也不是注重物質的人,有房子住著,吃粗茶淡飯,沉迷在梁祝的世界里,唱唱戲,看看書,一天天也這樣打發(fā)過來了。

      白英臺陪白無戲回家,今晚他要和爸爸一起吃晚飯。白無戲專門拐到老街邊上,郊區(qū)的農民會挑一些菜到那里賣,屬于流動的小市場,只在早晚兩個時間形成。那里的菜相對便宜,新鮮。白無戲買了一把青菜,一點姜,幾枚雞蛋。父子倆沿著江邊小路走了一陣子,再從田間拐回到老街。

      縣采茶團的宿舍區(qū)在老街深處,人們簡稱這里為劇舍。以前劇舍可是熱鬧的地方,住著演員,每天吹拉彈唱,藝術氛圍濃郁,現在這里卻是最荒涼、冷靜之所。劇團相當于在早些年就解散了,以前的演員各自謀生。有本事的人早就搬走了,實在沒有去處也沒有住處的人依然還住在這里。還住在這里的老藝人,有些下棋度日,有些給兒女帶孩子,有些還偶爾拉拉二胡,哼唱幾聲。后來,那些老人一個個陸續(xù)故去,那一點點聲音相繼消失,留給劇舍的就是大片大片無聲的寂靜。

      劇舍和政府大院只隔著一條小巷,一堵墻和一排樹,卻恍若兩個世界。老街還住有些人,多少還有些生命的熱度,一進入劇舍區(qū),外界的聲音就好像瞬間被屏蔽,靜得讓人發(fā)怵。

      有些人編鬼故事,發(fā)生地點都選了這里,那些鬼差不多都是以前漂亮的女演員。

      青苔早已入侵這片寂靜的老街區(qū),矮墻,磚墻,石板,長凳,地面全是蔥翠的青苔。人跡稀罕處,便是青苔的天堂。

      這里的靜,這里的綠,在白無戲眼里,是一種風景。他在這里住得悠閑自在,隨心所欲唱戲。

      也正因為這里人太少,白英臺才會常常回來陪他。

      白無戲獨居了這么些年,都是自己做飯,但依然手忙腳亂,不是忘了放鹽就是忘了放油,一個菜總是要倒回鍋里再加工,肉焦了,青菜也黃了。白英臺知道自己爸爸的手藝,來了就搶著做菜。

      晚飯,父子倆像往時那樣,把飯菜擺到院子里的梨樹下。以前住在這里的人都愛種花,家家院子里種有茉莉、海棠、桃花、月季、玫瑰等等。人走了,花卻長得異常好,輕風習習,花香幽幽。

      白無戲喝點小酒,讓白英臺拿筷子敲碗伴樂,他又開始唱起了《梁祝》十八相送。

      白無戲拿著一把紙扇,繞著梨樹轉。他一人演兩角,一會唱梁山伯,一會唱祝英臺。

      白英臺想起答應過天音的事,想找個機會跟爸爸說說。

      白無戲唱完這一出時,白英臺趁機建議,“爸,把行頭扮上?”

      “呀,行頭。”白無戲正在戲興中,搖搖扇子,就著舞步往屋里走,用梁山伯的口吻說,“好好,扮上扮上?!?/p>

      對于白無戲來說,最珍貴的寶物無非就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的行頭。那是白英臺的爺爺奶奶從前穿的,被他收藏起來。他雖然愛唱戲,卻不太舍得穿上,每天打開柜子,看一看,或取出來撫摸一下,聞一聞氣息。每當陰雨天過后,在陽光燦爛之時,他一定會把這兩套行頭拿到院子里來曬,然后再把留了一股陽光香味的戲服放進柜里。他對它們的愛惜也達到了近乎病態(tài)的境地,容不得有一點灰尖和異味。也正因為如此,白英臺才知道要借這行頭給天音,可是千難萬難的事。

      白無戲剛要打開衣柜,蘇三爺在外面喊他。“喲——”白無戲答應著,趕緊出去。

      蘇三爺是租住在他們家的租戶,已經在這里住了很多年,外頭人都以為那是他們家的房子了。白無戲也只有收房租的時候才突然想起,這蘇三爺是他的客房。

      蘇三爺是外地人,老兩口隨兒子進城里來做生意。兒子隨兒媳婦住到岳父母家,給他們租了這里的房子,便宜,又方便見面,照顧。

      白無戲出去看到蘇三爺手里拿著錢,一算,“還不到交房租的日子么。何況我也說過,不收你們房租了?!?/p>

      蘇三爺笑笑說:“我明天要搬到我兒子那里去住了。他們買了地,起了寬敞的房子,不肯讓我們兩口子再住在這里……其實,我們住在這里也住習慣了,有感情了,跟自己家一樣,你對我們也好。只是呢,我兒子一定要把我們接過去住,能幫他們看家,也能看看孩子?!?/p>

      白無戲心情有些失落,暫時忘記了屋子里戲服的事。

      在他出去的時候,白英臺就一直站在那古老的木柜前。白無戲有多愛這行頭,白英臺懂得,從不去碰它們。

      白英臺深吸一口氣,手伸向那兩扇老柜門。里頭掛著三套戲服:一套粉紅色,一套藍色,一套大紅色雖然已有些年頭,但白無戲護理得好,依然色彩鮮艷,在柜門打開的剎那間,整間老屋像被一股華麗的光芒照亮。

      衣服上的珠子,金線還閃著光。

      在上一層柜架上,擺著兩頂布帽,一頂粉紅色,一頂藍色,粉紅色是祝英臺女扮男裝時戴的,藍色那頂是梁山伯的。還有一頂華麗的女裝帽飾,套在一個用布團做成的假頭上,這是祝英臺女兒裝時的頭飾,全是手工精細的布花,大大小小的珍珠,銀色亮片,鳳頭釵,牡丹花的簪子。

      看著這么干凈而華麗的行頭,白英臺不敢用手去摸,生怕自己的手沒擦干凈,留下指印,只是看看,又把柜門關上。

      白英臺看到白無戲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手里拿著幾張人民幣。

      “蘇三爺要搬走。我早就不收他的房租了,可是他和他老伴還是要搬走?!卑谉o戲說。

      白英臺也很吃驚,他也習慣蘇三爺住在這里了。他們老兩口的耳朵不是太好,話也不多,和善,白無戲唱戲也打擾不到他們,是最好的鄰居。

      第二天,白英臺在劇舍外面遇到蘇三爺,他兒子來幫他搬家了,正準備離開。蘇三爺喊住他,跟他說:“你家要是還有別的房子,就叫你爸爸搬出去吧。我們也想多住些日子,陪陪他,可是……這里真不是好住的地方。沒人,陰氣太重。有時候還以為到那邊去了?!?/p>

      3

      白英臺也沒有地方可讓爸爸住,媽媽那里是不合適的。想來想去,白英臺也只能多去白無戲那里陪他了,一放學就往他那里跑,晚上也常?;厮抢镒?。

      周如是感覺到白英臺到白無戲那里太頻繁,有點擔心,她不是想阻攔他們父子倆見面,只是擔心白英臺跟白無戲在一起多了,會染上他那身酸不答幾的書生氣??伤仓腊子⑴_跟他爸爸相處得來,明著這樣說他肯定抵抗,只能想辦法讓他們隔得遠一點。周如是在北海買了房子,在那邊也開了兩家分店,到時候全家搬到那里去,白英臺也到那里上高中。

      現在白英臺要去白無戲那里就暫時先讓他去,不多說,只是她暗地里加快北海那套新房子的裝修,爭取能提前搬家。

      有一晚,白英臺半夜起來上洗手間,感覺劇舍還真像蘇三爺說的那樣,陰森可怕,恍然間以為走到什么無人的荒村里去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天一亮,白英臺就跟白無戲說:“爸,要不我們到人多的地方租間屋子住吧。等我以后工作了,你就跟我住?!?/p>

      白無戲正在院子里洗臉,他看看這院子,看看這周圍,沒感覺有什么不妥,“住在家里好,舒服,自在?!?/p>

      “人太少。”白英臺說。

      “人少也好,安靜。我唱戲,人家嫌,我以前費太老勁去找人少的地方,嗨,現在好了,這里就是荒僻處,家里安靜了?!卑谉o戲就是喜歡這種靜得荒涼的地方。

      “可是蘇三爺也搬走了。以前他們在,你還有個伴。”白英臺著,把洗臉水澆到一棵紫藤樹下,順便再看看低墻那邊的大院。

      “他們是好鄰居,搬走了我也不太舍得?!卑谉o戲說,“不過,人家有家了,肯定要回家住。”

      白無戲把洗臉水倒到木瓜樹下,涼好了毛巾,把兩墻之間的那扇小木門打開,從今以后,兩個院子就可以聯通起來了。他哼唱著曲兒走到大院去:“英臺賢弟,這是我們家的大院,你可喜歡……”

      白英臺靠在門邊看沉醉在戲中的爸爸,笑笑,只要他喜歡就好。不過,這里終究是安靜了些,如果天音他們能到這里來排戲就好了,既可以陪爸爸,又能為這里真添點人氣。

      “爸,我的同學,就是那個天音,她想排《梁?!肥讼嗨偷牟刹钁?,叫我問問你,能不能到我們家這來,請你幫排戲呢?!卑子⑴_試著開口提一提,說完之后,很緊張,觀察院子那邊的反應。

      “行。來吧?!卑谉o戲一口答應。

      白英臺不敢相信,爸爸居然答應得這么爽快。

      白英臺以為天音得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比他更高興,沒想到她只是一句:“能拒絕嗎?現在還有誰想學采茶戲?遇到我這樣求學的當然得趕緊答應下來啦?!?/p>

      天音說,排戲容易,難的是借行頭。白英臺勸她別急著開口借行頭,免得到時候他爸爸一不高興,連戲也不給她們排。天音說她知道怎么辦。

      白英臺問天音,祝英臺挑了誰。天音說是(2)班的林星。白英臺萬萬沒想到會是他,他不喜歡這個人,長得一般,很自戀,明明是個男子,卻過于愛美,太娘,讓人不舒服。明明家境一般卻裝得像個富二代,沒有什么胸肌,腿本來也瘦,偏愛穿緊身裝。白英臺叫天音把這個人換掉,他不是本班的。天音卻說,本班無人,只好人才引進。她認為林星的那股娘氣才有祝英臺的天然氣質,裝扮上了肯定驚艷。

      因為團隊中有林星,白英臺的積極性不高,要天音押著才肯回家。

      白無戲早早就煮好了茶,在院子里等他們。

      “好呀,你們年輕的學生也喜歡采茶劇,太好了?!卑谉o戲看著天音他們,越看越喜歡。他先是把白縣的采茶劇歷史給他們講了一遍,然后再跟他們講梁祝的傳說,再說采茶劇團創(chuàng)作《梁祝》和上演的歷史。

      一天始,天音他們并不想聽白無戲說那么多,她們只想馬上就排戲,白無戲說,唱采茶劇就得先了解采茶劇的歷史,要從心里熱愛它,唱起戲來才會帶有感情,投入感情去演的戲才能感人。

      采茶劇的全稱應該是桂南采茶戲,是白縣群眾喜聞樂見的地方戲,于明末年(公元1628年前后)從江西贛南傳入白縣,由唱竹馬發(fā)展為載歌載舞的唱采茶。根據襯詞的特點,用當地客家方言又叫“吁嘟呀”。到了清代,采茶劇就形成了它獨有的風格。之后到了民國期間,逐步發(fā)展成熟,成為中國戲曲史中一個獨特劇種。桂南采茶從演出類別上分,屬“三小戲”,即(茶公)小生、(茶妹)小旦、(雜腳)小丑,也叫“三角班”,是以鑼、鼓、鈸、木魚等擊樂和嗩吶、笛子、二胡等器樂為伴奏。道具有彩帶、錢鞭、花扇和手絹。“桂南采茶戲”更為原生態(tài),與我國較大的劇種:京劇、湘劇、川劇、越劇、粵劇、桂劇同屬于“昆”、“高”、“邦”、“黃”四大聲腔體系,既分庭抗禮,又互相吸收,共同繁榮。

      這些,白無戲如數家珍,但天音他們聽起來卻覺得枯燥。

      白無戲為了讓天音他們更能理解他所說的,帶他們參觀家里收藏的所有道具,每說到一樣道具,就拿起道具給他們表演示范。

      采茶戲的表演以載歌載舞為主,念白多為韻白。采茶曲牌,一是茶腔,即原套采茶曲調;二是茶插,是吸取各地民間小曲而成。唱腔本地方言為主,活潑、熱烈、具有濃厚的地方特色?!安刹璐拧笔窃诓璨寤A上的進一步發(fā)展,以一些有情節(jié)的民間故事為戲橋,通過采茶曲牌演唱,多為喜劇、鬧劇。白無戲還給他們表演一些很鄉(xiāng)土的小戲,很民間、很幽默,感染力也很強。白英臺才發(fā)現,爸爸原來會唱的戲很多,并不只是《梁?!贰?/p>

      天音、林梅、唐姍、林星,包括白英臺一開始都不太想聽白無戲說那么多采茶戲的前身故事,他們覺得與排演無關,但聽著聽著入聽入迷了,這幫人從早上就待到晚上,午飯和晚飯都在白無戲家湊合著吃的。

      暮色涌入這個人跡稀少的劇舍,院子里亮起了燈,在白英臺的記憶中,爸爸這里可從來還沒有過這么熱鬧的時候,燈火通明。趁著白無戲高興,天音建議他扮上梁山伯,唱一出《梁?!?。白無戲果真還聽她的,率眾人進屋,打開木柜,展示他珍藏的寶物。

      天音又再跟白無戲說,他一個人演一個人唱,如果她給他扮祝英臺,會不會更好。白無戲聽到天音這么說,剛開始猶豫了一下,很久以前,白無戲的姑媽陸婷常陪他一起演梁祝,他演梁山伯,她演祝英臺。后來,她到省外去讀書,工作,結婚之后,他就開始自己一人唱兩角,唱戲的時候,祝英臺只在他的想象中。

      他猶豫的時候,所有人都靜下來,有點緊張,以為天音觸動了他某根不能碰的神經。天音看白英臺,用眼睛問他,他也只能用眼睛來回答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祝英臺的行頭,是他母親白采茶當年穿的,劇團解散后,白無戲的父親陸天芳把梁山伯和祝英臺的行頭帶回來給她,但從那以后她就不再唱戲,偶爾看看行頭。后來,白無戲和陸婷把戲服拿去。再后來,陸天芳和白采茶搬去和陸婷住,就只有白無戲一個人守著這些行頭,守著那些過去了的記憶。

      白無戲從不讓別人碰這些行頭,現在卻答應讓天音穿上戲服,扮演祝英臺。他的決定,讓白英臺也感到吃驚。其實,白無戲也是被天音的真誠打動,從她的眼睛里透出來的那份真,有點像少女時代的陸婷。

      天音扮成戲中女扮男裝的祝英臺,是個美少年樣,眉眼間卻又有女孩兒的嬌美,還真像個從古代走出來的祝英臺。林梅、唐姍也扮起了書童,白無戲家里還有一個大箱子,那里裝著以前劇團的舊戲服。陸天芳當時舍不得丟,收回家放著,那時他還想著哪天劇團會起死回生。林星也去挑了一身戲服穿上,扮個路人甲,跟著他們晃。

      白英臺給他們做后勤,遞眉筆,送胭脂,舉鏡子,找夾子扣針還有頭飾什么的。

      戲開場了,觀眾只有白英臺。他坐在矮墻上,看著梁山伯、祝英臺帶著那兩個書童,走走停停,說說唱唱,那個路人甲不時在旁邊打柴種地,每個人都很入戲。

      深夜,大家才盡興。天音他們也不回家了,在這里住下。蘇三爺搬走了,白無戲家里可有不少房子空著呢。

      白英臺在半夢半醒中好像聽到什么聲音,睜開眼睛,果然看到大廳亮著燈。白英臺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是凌晨四點。誰呢?這個點了還開燈。白英臺走出去,看到天音正在看墻上那些照片。

      “你也不睡呀?快來給我說說這些照片?!碧煲粢詾榘子⑴_是出來陪她的。

      “你怎么不睡覺?”白英臺眨著眼睛,努力起讓自己清醒起來。

      墻上掛著不少老照片,大多數是上了妝的演出照。白英臺憑著記憶給他們講解。

      天音停在白無戲和陸婷的照片前,看他們,突然說:“你姑媽姓陸,為什么你爸爸姓白……”

      “我爺爺姓陸,我奶奶姓白,一人隨一個姓,有什么奇怪的?”白英臺不覺得奇怪。

      “一般都是兒子隨爸爸姓。你爸爸是你們家唯一的兒子,你也是你們家唯一的孫子,可你們都不姓陸。反正,你們家真是有點奇怪。”天音說著又在墻上的照片中找,“你奶奶的照片呢?怎么都沒看見?!?/p>

      白英臺這才注意到,家里掛這么多照片,還真是沒有奶奶的。

      “你奶奶白采茶,可以說是我們白縣一個時代的名角,不可能沒有照片?!碧煲衾^續(xù)找,可是他們找來找去還是找不到。

      白英臺也覺得奇怪,家里居然沒有奶奶的照片。不過他想,可能是爺爺和姑媽把奶奶的照片帶到哈爾濱去了。

      天音打著哈欠去睡覺了,白英臺卻站在墻前,睡意全無。他猜想會不會是奶奶不愿意把照片留下來,或許是爸爸不想把奶奶的照片掛出來。從小他就感覺到,爸爸和奶奶相處得不太好。奶奶好像也不太喜歡爸爸。自從她搬到哈爾濱姑媽那里去了之后,就一次都沒回來。通常也只是姑媽和爸爸通電話,印象中從沒見過爸爸和奶奶聊家長里短,總之他們就不像別人家的母子。爸爸也很少說到奶奶。以前聽媽媽說,我們家的人怪怪的,好像有什么秘密。會不會真的有什么秘密?爸爸不是奶奶親生的?可爸爸隨奶奶姓白呢。那,爸爸可能不是爺爺親生的。爸爸和爺爺一點都不像,像奶奶更多一點。

      白英臺像著了魔,無法停止胡思亂想。

      第二天,天音他們又在白無戲這里待了一天。白無戲給他們定戲,就演《梁?!肥讼嗨湍且欢螒颉Ko他們說戲,然后讓他們背臺詞。白英臺也有事做,拿著那本的戲本,給他們提示臺詞。

      白無戲說,如果天音他們記不得臺詞也沒關系,到演出的時候白英臺在后臺給他們提示就可以,如果一下子還聽不清楚,也可以再多走一走,用舞來豐富舞臺,以前的劇團到鄉(xiāng)鎮(zhèn)演出,有時候演員臨時有急事上不了場,換新手上去,就是通過后臺提示臺詞這種方式演戲。不過,白無戲又說,如果演員能自己熟悉臺詞是最好的,演起來更加自由。

      林梅和唐姍的戲最好演了,扮演書童的她們倆,也就是挑挑擔子跟在后邊轉,偶爾說一兩句,“相公,你看,前面是觀音堂?!被颉跋喙?,前面是河了?!边@類的臺詞,簡單好記。臺詞最多的就是梁山伯和祝英臺。天音記臺詞還行,林星可就苦惱了,記不住幾句臺詞。白英臺給他提示,結果自己就把臺詞都給念熟了。

      天音是迷上采茶劇了,沒有課就帶著她的團隊往白無戲家里跑。天音問白無戲,像采茶戲這么好看有趣的戲,為什么現在幾乎看不到了。白無戲說,現在很多人看電視,看股票,看網絡,哪里還記得看這些民間戲。不過,他說,采茶劇流傳至今,又派生出各個地方的地方特色以各地方言演繹的桂南采茶戲,依然還出現在民間的廟會、歌圩上。其實,采茶戲也可以說是極具生命力的一種地方戲。至少,它現在還活著,至少現在白無戲還看到天音他們來學戲。

      天音便真的感動起來,此時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好像他們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讓本土的戲劇又顯現新的生命力。

      戲排得還不夠熟,晚會就已經到來。半生不熟也得上臺去了,白無戲讓他們放心去演,有白英臺提示臺詞呢,不用緊張??墒牵中蔷褪蔷o張。他一緊張就上火,喉嚨發(fā)炎,然后感冒發(fā)燒。梁山伯他是演不了啦,天音、林梅和唐姍不顧白英臺的反對,一定要他救場。為了逼他答應,天音把班主任請出來。班主任當著全班人的面跟白英臺說,他們班就只報這個節(jié)目,責任重大,不能不演。話說到這份上,白英臺要是不演,還真成了班級罪人。然后,天音又把白無戲搬出來當說客。白無戲說,救場如救火,可以看出友情真假,人品好壞。白英臺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白無戲趕著為了排了半天戲,唱得不太好,但已無退路。

      白無戲把行頭都借給他們,還到學校來幫他們化妝。不出所料,他們這一出戲是這臺晚會上最出彩、最精彩的節(jié)目,鼓掌和喝彩聲不斷。林星在臺下,真是嫉妒恨吶,一邊咳嗽一邊跟同學說,今晚出這個風頭的人物本該是他,讓白英臺白撿了個好處。

      白英臺謝幕的時候,看到媽媽就在臺下,站在弟弟他們班的后面。別人都在鼓掌,只有她在抹眼淚。她當然不是激動得哭,而是悲傷、難過、擔心。白英臺在化妝的時候,被弟弟看到,弟弟便給周如是通風報信,于是周如是就趕來了。她看到兒子在臺上演祝英臺,心里碎了一地,仿佛看到第二個白無戲,仿佛看到兒子將來像白無戲一樣的人生。

      白無戲也在臺下看戲,他的反應和周如是完全不同。白英臺男扮女裝演祝英臺,竟然演得還不錯,這個結果先是出乎意料,然后又好像是意料之中。白英臺以前對采茶戲不感興趣,畢竟還是有遺傳的。

      白英臺也看到臺下的白無戲,感覺他的表情有點怪。在他穿上行頭時,爸爸就盯著他看,愣了好一下,好像很吃驚,又好像很激動,仿佛看到了什么熟人。

      白英臺的目光從白無戲那里迅速轉向周如是那里,退場時,腿有點發(fā)抖。他預感媽媽會找他或他爸爸算賬,總之,暴風雪就要來臨了。

      可奇怪的是,幾天下來,風平浪靜,周如是絕口不提白英臺演戲這事,好像不在意,但其實她是在暗中發(fā)力,加快搬家的事宜。

      4

      “這個周末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嗎?”白無戲問白英臺。

      “沒有?!卑子⑴_搖頭。

      “那好,我們去一個地方?!卑谉o戲沒說去什么地方。

      “好。”白英臺也沒問就答應了。

      星期六一早,父子倆到車站去。白英臺留意了一下,白無戲買的是到沙河鎮(zhèn)的票。

      沙河鎮(zhèn)離白縣不是很遠,現在修理好了二級公路,一個小時就能到。只是,白英臺不知道爸爸帶他去沙河鎮(zhèn)做什么,記憶中他們家沒有在沙河鎮(zhèn)的親戚。

      到了東平鎮(zhèn),白無戲就叫白英臺一起下車。沙河鎮(zhèn)就挨著東平鎮(zhèn)。

      “我們是不是下錯車了?”白英臺提醒白無戲。

      “就是東平?!卑谉o戲說,“以前怕你媽媽跟蹤,搜查蛛絲馬跡,故意多買一站的票,慢慢地就成習慣了?!?/p>

      然后他們又再坐上三輪車。

      “大車鋪。”白無戲對司機說。

      一條不大的水泥路,在田野間穿過,村莊散落在路離馬路不是太遠處,隔著田野、小河,偶爾也有數間房子或店鋪,小院子坐落在路邊,有些孩子,雞、鴨、牛、狗會突然出現在路邊,看到車子也不怕,慢吞吞的退到田邊。白英臺居然還看到豬也走在路上,它們就像出來散步曬太陽,悠閑自在。

      一路上,有人在某個小路口下車,也有人在路邊招手搭車,三輪車開得不快,慢慢地搖晃著。白英臺喜歡這種慢悠悠的速度,可以多看看鄉(xiāng)間風景。

      大車鋪到了。

      白英臺跟著白無戲下車。這是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自然街,由十來家店鋪聚集而成,街道不長,但人氣很旺。村公所也在這里,還有一個籃球場,球場邊有一排房子,大約十來間,是村子里的五保戶們住的。

      路邊還有一棵百年榕樹,樹下有一個社王廟,河水從樹邊流過,水上有一座橋,橋邊,樹下有很多老人、孩子,還有些人擺了些水果,青菜在那里賣。

      新開的水泥路繞過窄小的老街,從榕樹前通過,車輛來往也便捷許多。

      “我們先吃點東西吧?!?/p>

      白無戲帶著白英臺走到一家粉鋪。

      老板娘一看到白無戲就笑了:“這位大哥,你又來了?!?/p>

      “是?!卑谉o戲說,“來兩碗粉?!?/p>

      老板娘給他們端粉來的時候,多看了白英臺幾眼,就肯定地對白無戲說:“你兒子?!?/p>

      “好眼力?!卑谉o戲笑了。

      白英臺看這間粉鋪,不大,灶卻特別大,在一口大鍋上座著一個木架,上面疊了五六個竹托。頂上蓋了一個竹片編織的罩子。灶里生著大火,老板正在灶前添柴,火光把他的臉映得紅紅的,他的額頭上,脖子上都有汗水,他在脖子上搭了一塊毛巾,時不時抹一把汗。灶臺邊還放了兩只木桶,一只木盆,一只長柄木勺,一只桶里裝著一米粉漿,一只桶里裝著清水,鍋里在蒸米糕。

      老板娘在灶邊的木桌上,切米粉。這種米粉在當地叫蓋米糕,是通過一層層米漿澆下去蒸成的,在蓋米糕上面灑些肉末和蒜末,淋上醬油,切成一小塊一塊,凈吃很香,是一種吃法,一種口感,如果再澆上一勺湯汁,放幾片蒜和生蔥、辣椒,又是另一種吃法,另一種美味。

      白英臺一口氣吃了兩大碗,兩種吃法都嘗過,吃撐了,鼻子和額頭都冒汗。

      白無戲坐在旁邊,美滋滋地看著白英臺吃,嘴角掛著微笑,眼里盡是溫柔。

      “我們走吧。”白無戲說。

      白英臺早有預感,爸爸不可能只是專程帶他來這里吃米糕,應該還有別的事情。

      他們從米粉鋪出來,從街道穿過,走過一座小小的古老石橋,上了一個小坡,就看到一座很有氣勢的古城。

      白無戲告訴白英臺,那是新城,傳說建于清末年間,是一個叫八老爺的大地主的家,后來地主的后人死的死,逃的逃,這座城就成了公村,住了許多來自各不同村莊的人,那些人中,大部分在自己本村沒有什么房產的,新城就成了雜姓村。

      “那個八老爺以前肯定很有錢,一個家就是一座城,大城!”白英臺感嘆。

      “城墻高約十六米,有人說有二十米,不知道。寬度嘛,可以在那上面并排走兩個大男人。從前,守城的人就在那城墻上面睡覺?!卑谉o戲說。

      父子倆站在路邊,仰視這座古城。

      城門寬闊,恢宏,大氣。

      “這片鄉(xiāng)村,古時候有錢人不少,土匪也多。有錢的人自己家建一座城,錢少一點的人就集資在村子周圍墻城墻。以前這里村村都是古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子的城墻陸續(xù)被推毀。和平年代,人們喜歡居住在開闊的自然環(huán)境中,房子與田野相接相連。不過,那些建筑就可惜……現在還能保留完好的,可能就只有這新城了。”白無戲為那些被毀的老城可惜,但又無可奈何,“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勢必要以失去一些古老的建筑為代價。”

      城門很大,兩扇厚厚的木板門于清末期間就與此城同守風雨,共度歲月。白英臺站在城門前,但見城墻長滿了苔,灰沙材質的墻上留有雨水走過的足印,互相交織,重疊,形成天然的紋路,成為城墻蒼老的面容。木門也有細細的溝坑,在那里面居然有些谷粒或草葉,可能是農民挑禾把回城時,遺落在木板縫中的,有了這些種子,木門的皺紋就有了生命的奇跡,細看之下,有青青的芽苗探出來。白英臺的心豁然震動了一下,城里仿佛有更強大的魔力在吸引他。

      白英臺走進去,城門樓有百余米長的路,左邊還擺有六七十年代榨茶油的工具,巨大而笨重的一段木,掏一個糟,剛開始白英臺還以為是棺材。走過城門廳,一到里城門,就可以看到寬闊的打谷場,這個打谷場占地約有十來畝,以前地主在這里曬谷物,可見多富有。

      在打谷場盡頭,有一個舞臺,以前人們叫它為劇臺。劇臺后面是高高的城墻,墻下有兩間小屋,演員們在后臺的休息室。

      白無戲告訴白英臺,以前這里是最熱鬧的,有很多劇團都到這里來演出。那青采茶劇團、沙河采茶劇團、白縣采茶團等等,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表演。這里是最好的場地,在前后兩個城門一守,看戲的人都要買票才能進場。很多時候,劇團表演都是不賣票的,由一些愛看戲的有錢人集資包場、公演。少數時候是賣票,收點錢,不過就算是賣票,來看戲的人也是絡繹不絕,人山人海,這城里面大半個打谷場是坐滿了人的。最后面的一些人只能站在板凳上看戲。那時候,熱鬧呀,劇臺上高掛幾盞大氣油燈,把城里照成白晝。

      白無戲沉醉在回憶中。白英臺跟著他慢慢走到打谷場中,在打谷場側邊,是一大片房子,近墻的兩邊是大大的巷道,正中有一個門,門的兩邊拉出兩排房子。從門進去就是規(guī)劃講究的院落。白英臺在門前往里面看,有好幾個天井,每隔一個天井就是一座大殿,最盡頭處是供放這座城的族人的祖先牌位,當地人叫祖宗堂。祖宗堂在白縣所有村莊中是最為宏大,講究的建筑,往往在一個貧困的村子,也能看到氣勢非凡的祖宗堂。

      白無戲指著第二級大殿跟白英臺說,以前縣采茶劇團的人來這里演出,在那里化妝,戲服在左右兩邊的屋子,男左女右。第一個天井兩邊的房子就是演員們住的。白無戲和陸婷當時還小,跟著采茶團來,常常在天井玩。城的盡頭處有一個大院落,那里種有些花,白無戲到那里去摘花給陸婷。

      他們想往里面走一走,卻在這時傳來歌聲。有一個人從城后門進來,走到劇臺上手舞足蹈,邊唱邊跳。白無戲和白英臺走過去看。

      唱戲的是一個老頭,穿著一身長長的戲服,戲服很臟,污垢斑駁,仔細看還能看出是藍色的。他甩著水袖繞著劇臺走呀走,好像在尋找誰.白英臺側耳細聽,聽到他在唱:“英臺賢弟,你等等我……”

      在后面跟著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他見到白無戲,咧嘴一笑,像是見到了老朋友。

      白無戲把一包糖果、餅干、水果遞給小男孩子。

      “泥團。你爺爺現在好些了嗎?”白無戲問那個男孩。

      “一樣。昨天晚上在屋頂上唱了一晚,然后在瓦頂上睡著了。我爸爸和大伯怕他摔下來,也上屋頂坐著看他?!苯心鄨F的孩子說。

      老人雖然又瘋又臟,白英臺卻發(fā)現他的五官長得不錯,年輕時也應該是一枚英俊后生。

      老人唱著唱著,又走下劇臺,從后門出去,走到田野,尋找祝英臺。泥團抱著一堆好吃的小跑著跟在他爺爺后面,大聲說:“爺爺,你看,有果呀,你吃一個嗎?”

      白無戲和白英臺也跟著他們從城后門出去。

      城門外,是一片待收的禾田,在一片金黃中點綴一塊塊青蔥菜地,青草鋪成的小路也在禾田間錯亂交織。穿著古裝的老人,于田間邊走邊唱邊舞,完全陶醉在他自己的世界,可謂逍遙自在。白英臺看著他,心里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以前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小生,演梁山伯?!卑谉o戲對白英臺說。

      老人漸漸走遠,歌聲也在風中弱化,只見到兩條長長的水袖在禾田間隨風飛舞。那個瘦瘦小小的泥團,時而沉沒在禾苗和瓜棚中,時而在小路中浮起來??粗麄儯子⑴_感覺很奇妙,畫面有些不真實。

      白無戲帶著白英臺在城外的田間走一走,緩慢地跟他講一些兒時的故事。

      “我和你姑媽最喜歡到這里來玩了,田里有野花,她愛美,編一個花環(huán),耳朵邊還要再的插幾朵,總是歪著頭問我‘我美嗎?”白無戲看著城墻下的小路,笑了笑,目光放遠,像是看到小時候的他和陸婷又在那里奔跑。

      他想起從前,這片田野有大片大片紫云英的時候,陸婷,他,還有幾個小孩,幾條小狗在花叢中奔跑,歡笑。

      白無戲陷入對兒時的回憶,不再說話,白英臺默默跟著他走。他預感,爸爸可能要帶他去見什么人。

      他們走到一個山腳下,那里有一個小村莊,村子后面是山,左邊有河,右邊有魚塘。村子里有很多果樹,龍眼荔枝,黃皮,芒果,楊桃,李子壓滿枝頭。魚塘邊栽有木瓜樹,塘邊的地上掉落不少木瓜,成為雞鴨的食物。

      安靜優(yōu)美的村莊。

      “弟兄二人出門來,門前喜鵲成雙對。從來喜鵲報喜訊,恭喜賢弟一路平安把家歸……”

      一聲采茶腔調打破村子的寧靜,白英臺尋聲看去,在綠樹遮蓋處的泥磚樓天臺上,那個老人又甩著水袖,輕歌曼舞。

      那個黑黑瘦瘦的泥團很快也出現在天臺上,靠著圍欄,吃果,不時舉著水果走過去,想讓老人吃一口。

      “真是好孩子。”白無戲微笑著,看那個孩子,有一份特別的愛意。

      他們站了一會就走了。

      一路上坐車回白縣,白英臺都覺得奇怪,爸爸沒拜訪什么人,就這樣回來了,難不成只是到小時候玩過的古城看看?他覺得沒那么簡單。

      天黑之前,他們回到家里。

      白無戲看上去有點累,白英臺想想還是不回媽媽那里,留下來陪他。不過,爸爸這里也沒有什么吃的了,騎車回媽媽那里,從冰箱取了點排骨、胡蘿卜和青菜。

      “你們今天是不是去哪了?”周如是打量著他。

      “在河邊走了走?!卑子⑴_不敢跟媽媽說實話,免得她又去嘮叨爸爸。

      周如是看白英臺只拿了一點排骨,便再給他裝了半只雞,順手又拿了一些當歸、蓮子、紅棗、木耳、香菇、枸杞之類干貨,裝好了給他帶過去。

      “謝謝媽。”白英臺覺得媽媽嘴巴雖然利害,但心還是對爸爸好的。

      “快走吧,趕在天黑前回去,那里頭靜幽幽的。睡覺可要關好門呀?!敝苋缡嵌谒?。

      “放心吧。賊要是不小心誤入,肯定不敢相信還有人這么窮的人,走之前可能還給我爸爸留兩個錢。”白英臺說。

      周如是突然又叫住他,“你爸爸是不是生???我上次看他,好像臉色不太好?!?/p>

      “沒聽他說生病……”白英臺想想又說,“不過他今天看上去是好像累累的。這不,我才回家順點好吃的去他燉湯?!?/p>

      “什么時候你也心疼媽,能喝口你燉的湯。”周如是說。

      “媽,要不,你來一起吃晚飯?!卑子⑴_笑著說。

      “得了,我才不去他家?!敝苋缡勤s他,“那快走吧,快走吧。”

      白英臺燉了一鍋雞蛋湯,白無戲的胃口卻不是很好,只吃了一小碗飯,喝了一碗湯,就躺在院子的竹椅上,看著天上的星星,若有所思。

      白英臺也擺一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來。

      居然有螢火蟲從河邊的田野飛來,在夜色中起舞。

      白無戲突然又想說話了,跟白英臺說他和陸婷小時候在大車那個古城的舊事,晚上,他們和城里的幾個孩子一起到城外面去捉螢火蟲,鄉(xiāng)下有一種野花,其學名叫朱槿,花朵很大,他們用線把花瓣縫起來,做成燈籠花,把螢火蟲裝進去。月光下的禾田,很多螢火蟲,它們是地上的星星,長著翅膀的星星。青蛙到了晚上,就張大嘴巴一直叫呀叫,在唱歌,一只青蛙的叫聲單調,吵,但是成千上萬只青蛙在田里一齊叫起來,那叫聲就變成好聽的歌聲,有些小青蛙還太小,常常跟不上大青蛙們的調子,總是慢一點點,然后匆忙閉嘴,剎聲,很可愛。有人走過的地方,青蛙就不作聲,它們的耳朵很靈,小孩子們的腳步再慢再輕,它們也能聽得見。不過,有些小青蛙沒有經驗,會突然叫起來,然后剎住,可能也會有大青蛙撲上去把它們的嘴巴蓋住。他們提著螢火蟲做成的花燈籠,從田野走回城里,在大巷小巷中穿行。白無戲和陸婷很會唱戲,鄉(xiāng)下的小孩子愛跟他們玩,跟他們學唱戲。陸婷經常到他爸爸那里去偷化妝品,拿到城里的角落里偷偷幫那些孩子們化妝。

      白英臺喜歡聽爸爸說這些趣事,因為去過古城,走過那片田野,很容易走進他所講述的故事中,就像在旁邊看著兒時的爸爸、姑媽和一幫村孩子在玩耍。

      “你見到的那個老頭,以前他演梁山伯,演得可好了。你奶奶,以前演祝英臺,演得可好了。還有你姑媽,演祝英臺,也演得可好了……”白無戲突然從回憶中切出來,冒出這么幾句。

      他突然站起來,搖搖扇子,對白英臺說:“今天走了一天,累了,睡覺吧?!?/p>

      白無戲先回屋去。白英臺好像聽到他低低哼唱的采茶調子,又是《梁?!?,剎那間他眼前一花,好像看到面前的爸爸變成了鄉(xiāng)下那個瘋老頭。

      白英臺真的有點擔心,他怕爸爸也會像那個老頭一樣成為戲魔。

      心有擔憂,憂入夢來。

      白英臺夢到鄉(xiāng)下那個瘋老頭,他在劇中臺上演戲,觀眾只有白英臺,突然間,那個老頭一轉過臉來,白英臺看到他變成了爸爸。爸爸從臺上演到打谷場,又從后門走到田野,再從田野走到大車的小街上,然后又到河邊,在一座只用一塊木板架成的獨木橋上,衣衫飄飄。白英臺聽到他唱的戲詞,是梁山伯和祝英臺化蝶雙雙飛去的選段。預感不好,喊起來:“爸爸,回來——”

      就在這時,白無戲從橋上一躍而下,在他觸及水面的時候,突然輕輕朝天空飛起,木橋變成彩虹,河水流成藍天,岸邊的花草樹木成為云朵,白英臺慢慢化成蝴蝶……

      “爸爸——”

      白英臺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白英臺起來,輕輕推開白無戲的臥室門,看看熟睡著的爸爸,又輕輕把門關上。白英臺再躺下來,回想夢境,很怕夢會成真。

      5

      白英臺剛到學校,天音就在校門口笑著叫他,把手里的一份報紙舉起來給他看。

      “什么事?”白英臺看她的笑容有點神秘,也很歡喜,應該是有什么高興的事。

      “看看。”天音把報紙給他。

      文藝副刊上有整整兩大版關于白縣本土采茶劇的報道,還有好幾幅白無戲的照片,一幅是近期在家里院子演戲的近照,還有一些是以前的舊照。

      天音的爸爸齊谷是在省城一家重要的報社當副刊主任。天音排演《梁祝》后就迷上了采茶劇,叫她爸爸要報道本土戲劇文化,不能讓采茶劇再這樣被冷淡下去,經不住天音的磨勁,齊谷終于決定拿出版面來做一期有關本土采茶劇的民間文化專欄。

      齊谷專門到白無戲家采訪,跟他聊了很久,之后接受白無戲的建議,到以前戲劇最為繁華的那青鎮(zhèn)去走訪曾經的民間藝人,一個小小鎮(zhèn),當年就有七個劇團,其中那青村在那青鎮(zhèn)是最出名的,全村老少都會演戲,可以說全村人都是演員,是著名的演員村。

      齊谷從那青采訪回來后,原先的計劃又有了改變,之前只想用一個版面來做本這個專題,現在改成用兩個版。

      白英臺把報紙帶回去給爸爸,白無戲拿著報紙看了又看,熱淚盈眶。

      齊谷的這份報道刊發(fā)后,引起電視臺的重視,很快也來了一個攝影組,以本土采茶劇為主題拍了一個專題片。接著也有多個報社也紛紛派來記者采訪。

      白縣政府對本縣的采茶劇也重視起來,以前縣政府只是資助白鎮(zhèn)一個民間藝術團,給他們拔一些資金購置道具,不用給他們發(fā)工資,但如果政府有什么重要的文藝表演,就由他們作為白縣代表隊出演,甚至到省外參加一些比賽等等,這種做法可以節(jié)省一筆養(yǎng)演員的資金。

      如今天媒體關注,采茶劇又有了回熱的潮流。白縣政府正準備搞縣慶,把采茶劇的表演也列入慶典的重在節(jié)目,于是,白縣的縣報和電視臺又再隆重地把本縣采茶劇的歷史、演員人物統統做一個全面的、大型的報道。

      白英臺的爺爺奶奶是當年的名角,關于他們的報道也是鋪天蓋地的。

      這時候白英臺才弄清楚,爺爺以前并不是和奶奶一起演《梁?!返牧荷讲茄蓠R文才。演梁山伯的人原來是一個叫歐陽飛的男演員,后來被區(qū)的劇團挖角,換了另一個女演員女扮男妝頂上,后來也借用別的演員來撐場。

      然而,白英臺卻從一張老照片中看到一個面熟的人。那是一張黑白演出照,奶奶白采茶演祝英臺,照片中的祝英臺和梁山伯一起跪著,后面兩個書童也跪著,劇情是他們在上學路上相遇,結拜兄弟的場景。

      這個梁山伯是個男演員。白英臺盯著他看,然后再對比照片上的小字簡介,這是奶奶白采茶當年在大車新城演出時的劇照,梁山伯是當地一個叫王書一的后生。他原來是一名小學老師,因為長相俊俏,又喜歡演戲,被劇團臨時請去頂演梁山伯,后來就成為很多個劇團爭搶的男角。但他和奶奶白采茶搭戲最多,成為當時的金童玉女。

      白英臺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想到爸爸帶他去大車的事,爸爸以前一定去過很多次,記憶中,以前爸爸每隔一些日子就說要出門一趟,應該就是去大車,而爸爸去那里應該不只是為了童年的記憶,而是去看這個叫王書一的人。

      天音無意中開玩笑說:“照片中的那個叫王書一呀,我還有為是你爺爺呢,太像了?!?/p>

      本來白英臺還不敢往深處想,天音這一句玩笑像雷電一般擊入他的腦海,跳出一個疑問:他、爸爸和王書一之間有沒有血緣關系?

      白英臺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從哪里開始去梳理,只是隱約感覺家里多年來隱藏著一個秘密,比如爺爺和奶奶的感情很奇怪,不像夫妻反而像朋友,很客氣。奶奶好像是不敢或者說不想面對爸爸,刻意回避他以免想起什么事或什么人。還有爸爸隨奶奶姓白。又還有爸爸看那個鄉(xiāng)下男孩泥團的眼神……種種細節(jié)想起來都不太正常。

      不過,現在也不是去追究這些事的時候,中考逼近,全心投入備考。

      天音問白英臺打算考哪所高中,白縣一共有三所高中,白高是全省有名的重點高中,高考升學率高得驚人。名列第二的是王中,第三就是城中。城中是普通中學,實在擠不進第一第二的學生只好都“流放”到城中去。

      白英臺知道自己的成績不是很好,現實點,以王中為目標。

      “膽小鬼,白高的門檻有那么高嗎?”天音白了他一眼。

      白英臺不跟她吵,只是淡淡一笑。天音的成績好,白高是百分百穩(wěn)進了,而白英臺知道自己的實力,不想盲目逞強。

      報紙上刊出的消息,白縣縣慶,原采茶劇團的團長陸天芳將出席縣盛典,同時也邀請白采茶的,只是她身體欠安,不能回來。

      白無戲看到這份報紙,表情平靜,白英臺以為他會高興的,因為姑媽會陪爺爺一起回來。爸爸一定很想見到姑媽。

      只是,奶奶不能回來,實在遺憾。

      陸天芳和陸婷回來了,住在縣政府安排的賓館里。陸婷陪陸天芳回劇舍,白英臺放了學就趕回去,正好遇到他們準備要離開。陸婷看到他,很高興,接過他左看右看,問這問那,還夸他長得高。陸天芳還是老樣子,一臉嚴肅,他給白英臺一個紅包,握握他的手,只說了兩句話:“好久不見,長高了。爺爺給你個紅包,好好讀書?!?/p>

      白英臺更喜歡姑媽,姑媽親切,隨和,熱乎乎的,才是像親人。

      至于爺爺和奶奶,白英臺有種特別的感覺,他們好遙遠,現在和爺爺面對面也有陌生感。。

      白無戲買了不少菜,以為他們會在家里吃頓團圓飯,陸天芳說不在家吃了,縣政府那邊有接待,也有一些老朋友要見。陸婷就陪他走了。

      白無戲送他們到劇舍外,沉默著回來。他雖不說什么,但白英臺能感覺得到,爸爸很失落。

      這晚,白英臺晚自習回來,看到家門緊閉,只有院子里亮著一盞燈。

      “爸爸——”白英臺打開門,看看,爸爸不在家。白英臺馬上騎車到縣政府的大禮堂去,今晚那里有采茶劇演出。果然不出所料,白無戲就在禮堂的廣場外面。偌大的廣場,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梁祝》巨幅宣傳廣告牌高高地掛在禮堂大門之上。

      本來白無戲作為民間戲曲愛好者,也被列入邀請出席名單,但他以身體不太好為由推開了。

      白英臺猶豫了一會,還是不叫他,悄悄離開,先回家。

      白無戲一直到十一點多才回來,面容卻明顯憔悴。白英臺知道他不想說話,也沒說什么,給他打一盆熱水,放在他的椅子前,倒一杯熱水放在桌子邊,然后自己先回屋去睡覺,但其實他是一直豎著耳朵聽家里的動靜。白無戲先是回了屋,但一個多小時后,他又出去了。白英臺等了大約十多分鐘,沒再聽到爸爸回屋的聲音,趕緊起出來看,到處都找不著他。

      這大半夜的,會去哪呢?白英臺急了,趕緊往外面走去。出了劇舍那道小巷,就看到白無戲在前面,他走得很快。白英臺遠遠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皇都賓館。

      在賓館附近的街道邊,白無戲站住了,遠遠看著賓館。

      白英臺閃到一棵樹下,那里有椅子,坐下悄悄陪他。他知道,爺爺和姑媽就住在那個賓館里,爸爸一定是想他們,但又不好去找。

      凌晨五點左右,街上有人走動了,白無戲才回家。白英臺閃在椅子后面,等走他遠了,才悄悄回家,躺在床上打了一個瞌睡,又趕緊起來上學。

      陸婷和陸天芳只在白縣待了兩天,他們參加各種活動的時間安排得很緊湊,他們在去省城搭飛機時,才再與白無戲在賓館的大門口見了一下面,僅僅幾分鐘時間,說了一些話。

      “你的臉色怎么那么差?!标戞貌惶判乃?,“身體可還好呀?”

      “好。就是前陣子,沒休息好?!卑谉o戲說。

      “那你多保重?!标戞梦罩氖?,再次叮囑他。

      寒暄幾句,他們就要上車了。陸天芳被幾個來送別的老朋友包圍著,也只是在離開時,白無戲才有機會跟他打了個照面,互相道一聲別。

      白無戲目送著車子走遠,一個人慢慢走回家。沒走多遠,他就氣喘吁吁,扶著墻慢慢走到旁邊的一個水泥凳子上坐下來。白無戲給白英臺打電話,叫他先回他媽媽那里住,準備考試了,吃住的環(huán)境和條件需要好一些??纪暝囈院?,想回這邊住了再回來。周如是也多次跟白英臺說過,叫他住回家里來,專心備考。

      白英臺住回周如是那邊的那些天,白無戲經常在他放學的時候到周如是家附近等著,見他一下,說一兩句話,然后再慢慢散步回招待所看門或回家。

      有一天,周如是在路上遇到白無戲,見他扶著一棵樹用力咳,便停車下來問他,“老白,你怎么了?”

      白無戲一眼看到周如是,嚇得豁地站起來,“沒事沒事?!比缓缶挖s緊走。

      “我有那么嚇人嗎?”周如是盯著上他的背影看,“氣色那么差,不會是沒什么吃的吧?”

      周如是想想,還是帶了一些補品去看白無戲,她不想他在這個時候出什么事,那樣白英臺一定著急。白無戲看到周如是來,嚇得關門不敢出來,他們只隔著門說話。

      “嘖嘖嘖。”周如是看不慣他這個樣子,“我就有那么可怕嗎?你難道真怕過我嗎?我不讓你唱戲你不是照樣唱?其實你膽子大著呢。就裝吧!”

      “這些東西,你吃好了,別在這個時候生病讓我家英臺分心。”周如是把東西放在院子里,像領導布置工作那樣給白無戲下達命令。

      “好。我保證不生病?!卑谉o戲在門背后小聲說。然后,貼在門板上,聽著周如是那高跟鞋敲擊地面的“答答”聲漸漸遠去,才吐了一口氣,開門出來。他站在門邊,先小心地偵察周邊情況,感覺安全,就大著膽子走到院子里?!斑€說你不可怕。你有多可怕外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白無戲拍拍胸口,心還怦怦跳著呢。

      看著留在桌子上的那堆補品,還有雞肉,羊肉和排骨,心里突然一陣發(fā)暖,眼睛發(fā)澀,使勁眨幾下,竟然眨出淚水來,用手擦擦,沒想到淚水還止不住了,越流越狠。

      就在這時,白無戲好像看到有人從院外的花叢中走過,心頭一驚,到院子外面去看,只見周如是提著鞋子朝巷口外面小跑。她剛才沒走,她現在才是真的走了。

      白無戲愣在那里,眼眶發(fā)紅。

      6

      白英臺考完試,經不住天音的勸,答應跟她、林梅、唐姍一起參加夏令營,到桂林去玩了幾天。出發(fā)前的那兩天,再到爸爸那里去,好像聞到了中草藥味。白無戲也裝模作樣的在家里聞來聞去,說沒有什么藥味。白英臺還是覺得有藥味,白無戲就說可能從別人家飄過來的。

      白無戲不像以前那樣留白英臺下來吃飯,而是催他回他媽媽那里去。白英臺說今晚不回去,在這里住,白無戲就說這些天他想寫點民間戲劇的文章,想安靜安靜,讓他還是暫時先住回他媽媽那里去。白英臺也只好答應了,在他離開的時候,他看到爸爸的笑容,感覺有點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里,就是有點不像平常時候的那種笑。于是,他又轉回來,看到爸爸伏在桌子上使勁咳,消瘦的肩胛骨高高聳起來,伴隨著咳嗽聲劇烈地抖動。眼前的白無戲讓白英臺想到河邊菜地上立著的舊稻草人,稻草人披著一塊破布,露出用樹枝和稻草扎成的骨架和肌體,它在風雨搖搖晃晃,隨時都要散架。

      白無戲生病的事實掩藏不過了,白英臺很快就從家里找到被他藏起來的藥煲,也找到埋在院子外面草地上的藥渣。白無戲說他只是小病,感冒,有啖,無事,但白英臺又找到了他的病歷本,除了他說的感冒,還有腎炎,腎結石,有時候腎炎發(fā)作起來會很痛,醫(y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特別是結石,最好早點手術,白無戲堅持要喝中草藥。

      白英臺也勸他動手術,白無戲說不想挨那一刀,他認識有得過腎炎與腎結石的人,他們就是喝藥喝好的。白無戲很自信說,只要多喝水,多走路,按時喝藥就把腎炎治好,把結石排出去。

      白英臺不去夏令營了,留在家里幫爸爸煮水藥,每天陪他路,督促他喝水。

      白無戲說,以前不懂得對自己身體好,不注意飲食作息,所以身體反抗,生出這病那病,趁機病還不重,好好關愛自己,改掉不良飲食、作息習慣,多喝水,勤走路,身體不再敵對,這病那病自然就好了,人也是病過才知道如何養(yǎng)病。白無戲說得輕描淡寫,心態(tài)平和,但白英臺發(fā)覺爸爸時常不由自主的憂傷,看上去并不像是為自己的病,而心里裝著其他人與其他事。

      “你是不是想奶奶了?”白英臺試著問他,“要不,等你好了,我們去看她。”

      白無戲抬頭看看夜色中的天空,無邊無際。他淡淡地笑笑,無奈與凄涼隱藏不住。

      白英臺整個晚上都睡不好,覺得爺爺奶奶對爸爸太薄情,到底爸爸以做錯過什么事讓他們對他失望如此,除非爸爸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坝H生兒子”這四個字就像瘋了一樣在白英臺的腦海里亂竄。他想好了,天亮之后,一定要跟奶奶通個電話。

      好不容易天亮,好不容易吃了早餐。白英臺盯著手表看,等時間踏入8:00整,跑到院子外面,撥通姑媽家的電話。

      白英臺鼓起勇氣,一下子把想說的話都倒出來:“姑媽,我問你。我爸爸到底是不是爺爺奶奶親生的兒子?”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陸婷先是大吃一驚,然后再小心地問他,“你爸爸跟你說什么了?”

      白英臺敏感地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于是就順著姑媽的話說:“是的。爸爸跟我說了,所以我一晚上都睡不著,就等著天亮給你打電話。我要問問爺爺奶奶?!?/p>

      “你先別急。叫你爸爸聽一下電話?!标戞谜f。

      “我爸爸生病了。剛吃了早餐,現在準備喝藥?!卑子⑴_說著,聞到風從家里捎出來的中藥味,心里酸酸的。

      “你爸爸生病了?嚴重嗎?是什么病?”陸婷急了。

      “謝謝關心?!卑子⑴_說這話多少有幾分賭氣,“只怕爺爺奶奶都不記得有這個兒子了。爸爸想見他們,都不敢見,這是什么事嘛。我爸爸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他們的事?有沒有?姑媽你告訴我?!?/p>

      “你先別急。”陸婷勸他。

      “你爸爸他的病怎么樣?”陸婷又問。

      “現在吃中藥,情況看上去還不是很壞,如果有什么,我會和媽媽陪他去醫(yī)院的?!卑子⑴_說,“但是現在你讓奶奶或者爺爺接一下電話。要不,我就去哈爾濱找他們。我等一下就買車票去?!?/p>

      白英臺的口氣相當堅決。

      “好吧。你奶奶很多年前就回老家了……”陸婷說說又停停。

      “呀?”白英臺大吃一驚。爺爺家離白縣不算很遠,只是在山里,路不通,而且老家也沒有近親,爸爸很多年沒回去,跟老家的人也沒有什么來往,想想又覺得不對,“奶奶一個人回老家???”

      “是這樣,你先聽我說完。”陸婷說,“你奶奶,其實已經去世了?!?

      “你說什么?怎么會這樣?”白英臺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姑媽是不會拿這個事開玩笑的,“奶奶過世,居然不告訴我們?”

      “我們也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标戞谜f,“你爺爺奶奶在跟我到哈爾濱之后一年離婚,她皈衣了,回白縣南山鎮(zhèn)南山寺當義工。你爺爺呢,也常?;厝ィ谒聫R旁邊的南山鎮(zhèn)住,不時去上上香,偶爾能見到她。你爸爸跟我通電話,他們倆根本就不在我家,所以自然就沒能跟他們說上話。我是把以前的照片,處理一下,隔些年給你們發(fā)一張。你奶奶在寺廟里住了三四年左右,生病,有好心的香客給她捐了些錢。你奶奶在病逝前跟你爺爺通了一個電話。她叮囑不要告訴你爸爸……所以也沒告訴你?!?/p>

      陸婷又趕緊解釋:“你爸爸性格有點內向,比較敏感,有些心事不愛跟我們說,自己悶在心里。你奶奶怕他受到刺激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你爺爺又怕跟他多說話會說漏嘴,或者無意中流露出什么情緒讓他看破,有意無意避開他。其實,你奶奶不是不愛你爸爸,也不是不愛你,她很愛你們,尤其是你爸爸。她說讓他覺得她還活著,比讓他知道自己過世了好,至少他還能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母親還在陪伴著他,只是住在另一個城市而已。也還有希望,會覺得總有那么一天他們還能見面。上次我們回去,本來就想跟你爸爸說這件事。你爺爺覺得應該說了,不能瞞他太久,而且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原本,我們打算一起去南山寺拜你奶奶??墒?,我看他的狀態(tài)不是很好,又改意主意,想等明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掃墓,再告訴他……”

      “姑媽,我覺得奶奶對爸爸就是很不好,她還說她愛爸爸,她的愛有點病態(tài)。”白英臺也不在意用詞了,他心里就是這樣想的。

      “其實,那是因為上一代人的原因,心里打了一些結……”陸婷欲言又止。

      “什么結?”白英臺追問。

      “呀。”陸婷突然想起了什么,轉開被白英臺追問的問題,“你奶奶臨終前跟你爺爺的通話,我后來緊急用手機錄到了一部分,有她留給你爸爸的話。我想找個時間告訴他這件事時,再給他聽?!?/p>

      陸婷把錄音放給白英臺聽。

      手機里響起白采茶的聲音,緩慢,有點吃力:“我想跟無戲說就是,我這個媽沒當好,從小就沒好好疼他,關心他,因為我自己沒有能力除去心魔,這輩子自己過不好,也讓他跟著受罪。如果有下輩子,如果還有機會給當他的母親,我再好好愛他吧……”

      白英臺聽著聽著,就捂著嘴哭起來。

      “英臺……”陸婷在電話那頭叫他。

      “先這樣吧,姑媽?!卑子⑴_不想讓陸婷聽到他哭,趕緊掛斷電話。

      白英臺也開啟了手機錄音,把奶奶的聲音錄下來。他蹲在墻根,打開錄音又再聽了兩遍,心都碎了,現在他一點也不怨恨奶奶,只是,他更覺得爸爸可憐。他咬著自己的衣服,不讓哭出聲來。但是,他卻聽到爸爸的哽咽聲。

      白無戲早就在他旁邊,而他并未察覺。

      白無戲一定要到南山寺去,白英臺陪他去。在南山寺還有十來個像白采茶一樣的人,她們皈衣,不是出家,住在這里幫寺廟打掃、煮飯、種菜等工作,閑時也念佛誦經,為親人,為所需要之人祈福。她們可以在這里一直住,直到老死,寺廟里會給她們供一個牌。

      白采茶的骨灰撒在南山寺的山野上,寺廟里有供有她的牌位。

      寺廟有可供香客住的地方,他們在這里住了三天,這期間,他們每天都到白采茶的牌位前上香,然后再到山野上走一走,坐下來,想念她,懷念她。

      “奶奶的心魔是不是很大?皈衣,又住到寺廟來。”白英臺問白無戲。

      白無戲沉默了一好一會,才說:“是。她用了大半生來驅魔……”

      白英臺覺得,奶奶的故事絕不簡單。

      “上次我?guī)闳ゴ筌囈姷降哪莻€唱戲的老人,你還記得吧?”白無戲問他。

      “記得?!卑子⑴_說。

      “以前,我常常出門,就是去看他。他也像你奶奶一樣,有心魔,那魔更大,攝去了他的心智,瘋了。其實,他就是你的親爺爺。”

      白英臺聽到白無戲這么說,大為震驚。

      白無戲所知道的關于他父母的故事是這樣的:

      白采茶當年是白縣最火的名旦,白縣采茶劇團的臺柱子,曾經在白縣大劇院連演70場《梁山伯與祝英臺》,場場爆滿。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采茶劇團爭相邀請她去祝英臺。白縣采茶劇團為了創(chuàng)收入,也同意白采茶友情到其他劇團演出,所得的酬金交一半回團里。那青一個劇團多次請白采茶到大車新城去演《梁?!?。那時,王書一就是個戲迷,只要鄉(xiāng)里有演出,走村過寨都去看。白采茶就是他仰慕的人。其實,白采茶是白縣眾青年男子仰慕的人。有一次,扮演梁山伯的男角家里有事不能出演,劇團就請王書一來撐場,結果他演得比原來的男主還好,后來劇團常常請他。他們倆暗許終身。王書一要娶白采茶,白家的人最先反對,白家只有一個獨生女,掌上明珠,當然不肯讓她嫁給一個在鄉(xiāng)村當代課老師的王書一。而王書一的父母也不讓他娶一個唱戲的,村支書的侄女朱瑛早就相中了他,村支書托人來說過媒,王家的人當然認為跟村里的支書結成親家最好,王書一能當上代課老師還是支書幫忙的,日后可能還有希望成為正式的民辦教師。

      王書一性格懦弱,不敢跟父母抗爭,只好娶了朱瑛。白采茶那時已經懷有孩子,為了保全名聲,只好嫁給早年喪妻的陸天芳,陸天芳是真心對她好,但她的心始終留在王書一那里。

      白縣的采茶劇團越來越多,競爭日益強烈,縣劇團也要常常下鄉(xiāng)去演出。那時,他們帶著歲年幼的陸婷和白無戲下鄉(xiāng)演出。白采茶和王書一又再相遇,想重新和好,但阻力很大,那時王書一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而且朱瑛懷里還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朱瑛到劇團去找白采茶,哭著求她和王書一分開。王書一在關鍵時候又逃跑了,只讓白采茶一個人面對。白采茶把白無戲推到他面前,他也不敢認這個兒子。白采茶發(fā)誓再也不到大車,再不見王書一,再不登臺演祝英臺。那件事當時在大車鬧得沸沸揚揚。

      白采茶對王書一是愛之深恨之切,想忘了他,卻越想忘就越難忘。王書一成為她的噩夢,心魔,每每想到他就止不住情緒失控,她都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而白無戲長得跟王書一很像,白采茶一見到他就如同見到王書一,后來嚴重到不敢見、不能見自己的兒子。她很多時候是故意避開他,對他冷淡。后來,陸婷在哈爾濱工作,她有了與兒子避開的最好機會。

      白無戲說,他很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不能被媽媽痛愛的原因,所以他比別的孩子要自卑,孤僻,孤獨,他害怕晚上,擔心媽媽會在夜里把他丟了、他害怕睡覺,總是做夢惡。親生父親王書一遠遠看著他,卻不肯認他的場景會一遍一遍在夢里出現,有時候他會變成媽媽,有時候又會變成爸爸媽媽兩個人。白無戲等于是有父母的孤兒,他總是在院子里默默看著白采茶住的那個小院,看那緊緊關閉著的門和窗,有時候能看到媽媽出來,但媽媽每次看看到他都會臉色發(fā)白,手腳發(fā)抖,然后像瘋子一樣哭一下笑一下,罵一下唱一下。白無戲害怕見到她那個樣子,慢慢地,他也不敢看她,遠遠見到她也會害怕得躲藏起來。他很難過,感覺自己像個惡魔,讓媽媽發(fā)病的惡魔,他甚至恨自己。他就懷著這種復雜而矛盾的心思成長,性格怪異些,他一直都是別人眼中的另類。

      白無戲從小在戲臺邊成長,看著不認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一起在臺上的演戲,戲中的他們真好,兩情相悅,雖然愛情是一個悲劇,但雙雙化蝶飛去,從此比翼雙飛又讓人為他們感到歡喜,算起來也是神化了的美好結局。白無戲無數次幻想,爸爸媽媽真像戲里那樣化蝶雙飛,他就能化成小蝴蝶跟它們一起飛。但現實總是擊碎他的夢,讓幻想無處存在,他就努力走進戲里去,想從戲里找到追他所渴望的一切,現實生活中他想而沒有的東西。說白了,其實,他就是想在戲里尋找父愛母愛,想得到他們的喜歡,他們的接納和呵護。只是《梁?!防锊⒉辉O有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孩子的角色,他自己從生活中強行帶進去的孩子角色自然不能成戲,如此一來,戲里戲外他都是孤兒。有一次他演著演著,號啕大哭。

      陸婷比白無戲大幾歲,她性格豪爽的她就是白無戲的守護神,對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很好。她陪白無戲演戲,戲里沒有孩子的劇情,他們就干脆不演那個劇情,就演梁山伯和祝英臺。

      在戲里,白無戲是最幸福的,有祝英臺。漸漸的,他就迷上了《梁?!?。有時候他戲里戲外分不清楚,也可以說他更愿意沉醉在戲里。對于陸婷,他有依戀和喜歡。勇敢豪爽卻又有著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母性的陸婷,對于白無戲的意義不僅僅只是姐姐,更是像父親和母親,同時又還有另一份特別微妙的情感。在白無戲的生命中,有陸婷這個有著多種情感象征的姐姐,應該說是幸運的,至少他能體會到親情的溫暖和快樂。

      這些往事,聽起來很復雜,讓人難過。

      白無戲也坦誠,關于父母的事,很多是他從別人那里零碎聽來,再拼接的,至于媽媽對他的感情看看法,他一直無法捉摸,母子倆從未交過心,更多是他自己猜測以及切身體會。他說可能有些事,會誤解媽媽,但他的確難過。

      “不被母親疼愛的孩子”

      白英臺似乎明白爸爸為什么常常去大車看望瘋了的爺爺,其實他是帶著童年的傷回去,想得到爺爺的接納,他的傷,恐怕只有和爺爺相認才能治愈。他摟著爸爸的肩,和他一起慢慢走著,在他還小的現在,爸爸在哪,他在哪,將來長大了的他,他在哪,爸爸也在哪。被父母拋棄的爸爸,永遠都不會被兒子拋棄。

      7

      天音和唐姍的成績果然無懸念,上了白高的線,林梅差一點分,她家里人正在找辦法讓她能進白高。白無戲坦然面對結果,將進王中。

      天音發(fā)覺白英臺眉頭擰緊,像鎖著什么悲傷的秘密。天音問他是不是因為學校的事不開心,他說與讀什么學校無關。天音又再追問,白英臺只說家里有一點點事。

      “是你爺爺奶奶的事嗎?”天音問他。

      白英臺一驚,不知她怎么會知道。

      “我爸爸去采訪一些老演員時,聽他們說到過……不過,很多人都早已不知道那些往事了。我爸爸還去你爺爺的家鄉(xiāng)采訪過,拍了他在戲臺和田野中演戲的照片和錄像,怕刺激到你爸爸,而我們又是好朋友,我爸爸就沒有寫你爺爺奶奶的故事。我爸爸說,這個故事如果寫出來,等于去揭前人的傷,不道德。我看你那時好像也不知道這些事,就沒跟你說,怕你難過?!碧煲粽f。

      白英臺點點頭,把這幾天知道的事都跟她簡單說了說。誠然,天音是他能傾訴的朋友,而她善于傾聽,也不多嘴,不生是非,關鍵一點,她往往還能給出個好主意。

      白英臺希望爺爺的病能治好,但他瘋了那么多年,又這么老了,可能爺爺家那邊的兒女們也不愿意出錢給他治,治這種瘋病,肯定要花很多錢,也要費很多精力,而且還不一定能治好。白英臺有心幫這個忙,也沒有能力。

      白英臺希望爸爸和爺爺能相認,但是爺爺現在瘋了,他們也不能跑到爺爺家里去跟他們家的人認親,然而爺爺都這么老了,再不認,萬一錯過了機會呢?白英臺的頭腦也成糨糊了,這些事越想越急,越急越亂。

      天音說,他爸爸看他爺爺在演戲的狀態(tài),真是入戲魔了。不過,有些人在戲里著魔,說不定能在戲里達到正常的溝通,也就是說,《梁?!返膽蚶镉锌赡艹蔀樗贤ǖ氖澜?。

      白英臺覺得天音他爸爸說的也可能對,或許還真的可以考慮讓爸爸去看爺爺時和他對演,只是想想,覺得讓爸爸穿上戲服去鄉(xiāng)下跟瘋了的爺爺演《梁?!罚馊丝隙ㄒ詾樗麄內集偭?,且不說外人怎么看,自己都難為情。

      天音卻不這么認為,她覺得如果演一出戲能讓自己家的親人病好,那是件大好事,外人也會當成奇跡來看,另外,那么在意外人怎么看干嗎呢?自己的爺爺瘋了那么多年,到處唱到處跳不都讓外人一直看過來、說過來了嗎?還怕再讓人家多看一個演戲的?反正如果這樣做,瘋爺爺能好,親人相認,幸福團圓,多好的事呀,值得冒這個險。

      天音就是這么勇敢,敢想敢做,但白英臺還是猶豫。天音就催他快做決定,鼓勵他勇敢點,有個男子漢的樣子,白英臺覺得她就是性子急,有強逼癥,她是旁觀者,當然會更有勇氣了。天音為了證明她不當旁觀者,當場許諾,只要他決定好了,她陪他到鄉(xiāng)下去演一場《梁?!?,不僅她去,林梅和唐姍也會去當書童。

      天音這么仗義,白英臺也不好意思再退縮,不過他說要回去跟他爸爸商量一下。

      白英臺沒想到爸爸會支持天音的想法,他剛聽白英臺說完就激動地走到院子外面看天色,如果不是已經下午,他可能想馬上就去大車。他夸天音聰明,能想出這個辦法好來,只要能讓他爸爸病好,別說演一場戲,就是天天在那里唱,他都愿意。

      白無戲讓白英臺馬上跟天音聯系,明天就到鄉(xiāng)下去演出。白英臺覺得太倉促,天音卻說來得及,正好她爸爸也回來,能開車送他們下去。

      白英臺考慮到爸爸的身體,怕他吃不消,建議是不是過些天再去,白無戲很急,他說他沒事,吃藥好多了,明天把中藥裝在保溫杯里帶去,按時喝就行了。既然這樣,白英臺也只好順著他,覺得路不遠,天音的爸爸又開車送下去,演一場戲的時間也不久,應該也不會太勞累。白英臺還抱有一種樂觀的希望,說不定這場戲演下來,爺爺認出爸爸,爸爸一高興,病就不藥而愈呢。

      白無戲興奮過頭,晚上睡不著,久不久起來看看那些行頭,檢查演出的道具,其實也沒有多少道具,就是一把二胡,一只木鼓而已。他總是設想明天的情景,將在新城的劇臺上演《梁?!愤€是在路上,又有可能是在田野上。他早就想好了演《梁?!肥讼嗨瓦x段,那是白采茶和王書一當年常常演的,他相信,只有這場戲才是最能喚醒王書一的神智。其實呢,白無戲對這出戲也是熟而又熟,不知何故卻擔憂明天不能演好,睡不著,躺在床上背一下戲詞,然后又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小唱一下。他不睡,白英臺也睡不著,時不時起來陪他。父子倆幾乎一夜未合眼。

      齊谷帶著天音,林梅,唐姍來接他們。

      到了東平鎮(zhèn),齊谷的朋友老南已經在鎮(zhèn)政府大門口等他們,老南在鎮(zhèn)政府工作,有他帶領到大車,很多事情就容易辦妥。

      老南跟當地人說,他們來鄉(xiāng)下演一出古裝劇,是媒體要做一期專題,以懷念曾經在民間最鄉(xiāng)土的采茶劇。齊谷扛著一臺攝影機站在老南身旁,也很有吸引力。天音暫時先當記者,在老南的引導下去采訪幾個老采茶劇迷。然后,他們也樂意配合,幫敲鼓,拉二胡,打木拍。

      戲場定在新城的劇臺。幾個當地的年輕人幫忙掛起了彩布,演員在后臺化妝的時候,那幾個老戲迷就先敲鑼打鼓,用二胡拉一曲《梁?!贰?/p>

      有些老人和孩子聚在旁邊看白無戲他們化妝,現在在鄉(xiāng)村成長起來的這批孩子已經很少看到這樣的場景,當他們看到白無戲也化妝就笑起來,嘻嘻哈哈樂成一片。

      白無戲的妝畫到一半,體力不支,天音發(fā)覺他直喘粗氣,就緊張了,問他怎么樣。白英臺把保溫杯里的藥拿來給他喝,讓他先休息一會。白無戲昨晚沒休息好,又坐空調小車,暈車,狀態(tài)不太好。老南跟這里的人熟悉,到村里人家去給他弄了一碗蜂蜜水來,喝下去舒服點。

      本來白無戲是和天音搭演,扮演祝英臺的,現在看來,他是演不了了。

      “我來吧?!卑子⑴_坐下來化妝。那些孩子們看到又來一個大哥哥化妝,又哈哈地笑得更歡。

      白英臺注意到,他爺爺來了,那個叫泥團的堂兄弟也跟著來了。

      王書一在劇臺前站了一會,就飛快地走到劇臺上,然后也坐到桌子前去,也要化妝。天音剛想幫他化妝,他自己拿起眉毛,照著鏡子描起眉來,動作嫻熟。他從鏡子里看到掛在后面的帽子,被吸引過去,拿起來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再高高興興去照鏡子。扮成書童的林梅和唐姍一起幫天音弄頭發(fā),小心地戴帽子。

      王書一打量他們四個人,突然看明白了,指著天音說:“你是梁山伯?!?/p>

      天音笑了:“是?!表樖职寻子⑴_往他面前一推,“這是祝英臺。梁山伯送祝英臺回家?!?/p>

      “呀?”王書一兩眼一直,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明白自己是誰了:“你們是梁山伯,祝英臺,那我……我是馬文才?我是馬文才。呵呵……”

      他傻笑著,跑下劇臺,從后門出去了。

      這樣一來,天音和白英臺都呆了,原來的計劃被打亂。他們原想,在戲臺是演《梁?!?,把王書一引上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梁山伯,那么,只要他上臺,天音就悄悄退下,讓他和白英臺演,借戲中祝英臺的角色趁機把奶奶白采茶和他的故事唱給他聽,以喚醒他的記憶,再告訴他爸爸白無戲是他的兒子。

      現在他把自己當成了馬文才,該怎么辦?

      白無戲本來坐在一張椅子上打瞌睡,泥團喊了一聲“爺爺——”把嚇清醒了,站起來,跟著王書一出了新城后門。

      白英臺怕爸爸有什么事,也跟著去。天音他們也都跟著出去。齊谷和老南看到這陣勢,也擔心王書一和白無戲會出什么事,一個老人一個病人吶,不得不跟去。

      王書一在田野間走走停停,他很驚恐,自己竟然是馬文才。

      白無戲走到田埂上就累得腿發(fā)軟,眼看王書一和白英臺他們就在不遠處,可他已經走不動了,只能坐在一個小坡處休息。齊谷讓老南,林梅和唐姍先照應著白無戲,他到天音那里去。

      白英臺站在離王書只有一小塊田的地方。

      禾谷早已收割,田野間是一片空曠,王書一在田里面轉來轉去,泥團站在田邊,看著天音他們,好奇又有點害怕,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淳o緊跟著他的爺爺。

      “泥團,你有辦法嗎?只要能讓爺爺像以前那樣演梁山伯,他的病可能就會好了?!卑子⑴_跟泥團說。他認為泥團和他天天在一起,肯定有可以溝通的辦法。

      泥團看看他的瘋爺爺,笑了,“我爺爺天天演梁山伯,也不見他好。”

      白英臺也沒轍了,看天音。天音正在看著王書一,好像在想什么。

      “英臺。你爺爺現在既然能知道自己是馬文才,那說明什么?說明這也是刺激他清醒的一個痛點吧?!碧煲舾糁锔子⑴_說。

      王書一聽到天音叫白英臺的名字,猛地轉過頭來看她,問她:“英臺,英臺呢?”

      天音指指白英臺,“那?!?/p>

      白英臺看著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的王書一,好像呆了,眼巴巴看著天音。

      天音腦子轉得快,小聲提醒他:“快點,叫他山伯,把他引回角色中,戲就能演下去了……”

      然而,白英臺卻突然對王書一說:“我是采茶?!?/p>

      王書一立即就剎住腳步,一臉迷惘。

      白英臺讓他看天音,“他有急事要回家,不能演山伯,陸天芳團長讓我來請你救場。你來演梁山伯吧,你演得很好……”

      在場的很多人都吃驚地看著白英臺,不知他為什么會用這種方式和王書一交談。

      “采茶……”王書一小聲念叨這個名字。

      “對,白采茶?!卑子⑴_又把這個名字重復了幾遍。

      “白采茶?!蓖鯐荒钪@個名字,慢慢往前面走。

      白英臺也慢慢跟著他走,跟他說話:“你是王書一,我是白采茶。王書一是梁山伯,祝英臺是白采茶。你們有一個兒子,叫白無戲。你看看,那個就是……”

      白英臺讓王書一看白無戲。

      白無戲感覺到他們在看自己,便站起來,迎著王書一的目光,期待著他能記起往事。

      “采茶,兒子叫白無戲……跟你姓白,對,不能跟我姓王。朱瑛要是知道了,她的脾氣你是不知道的,暴風驟雨,我很怕她呀……我實在害怕她……”王書一小聲說。

      “不用告訴朱瑛,她不會知道的,只要你知道白無戲是你的兒子就可以了……”白英臺又說。

      王書一看著白無戲,突然搖頭,果斷地說:“不對,不對,我兒子白無戲小小的,沒有這么老。他這么老,不是……”王書一比劃著回憶說,“無戲這么高,臉白白嫩嫩的,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好看,人們都說他比陸天芳陸團長的女兒陸婷還漂亮。演戲,他還扮小姐的小丫鬟……”

      白無戲聽到王書一這番話,淚流滿面。

      王書一記起小時候的白無戲,但突然間他又忘記了白采茶,又切回迷糊狀態(tài),完全進入他自己是梁山伯的世界,那個世界別人不懂,也進不去,只有他一個人才能體會到的快樂,完全忘我的境界……

      白英臺還想過去跟他再說什么。白無戲叫住他:“不用去了?!?/p>

      “爺爺只記得小時候的你……”

      白英臺感到有點遺憾。

      白無戲卻面帶微笑。

      那個穿著又臟又舊的戲服的老人,在田野間,揮動長長的水袖,邊舞邊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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